正文 57章
第二二章、空城(上)
柳回雪端着酒杯,沉吟良久。
看不出情绪地笑:“陛下于此道浸淫甚深,微臣自愧不如。”
话里明明白白带着讽刺。果然殿内的三人都神色大变,李太医回身望了国君一眼,于是放开胆子斥责他:“陛下的意思是……柳大人如今已入朝为官,就不该再与东宫殿下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处。既然我们都尊称你一声‘大人’,你就需自重身份。”
一副依仗着多年资历、训导后生晚辈的口气。
柳回雪当然不肯低头受教。——莫说他此时心里已有了决定,就算是刚进东宫那时候,也容不得旁人这样教训他。“承蒙陛下不弃,御笔钦点为新科状元,又任了做鸿胪寺丞,这些看的是微臣的才智学识,并无其他。而微臣报以毕生所学,”刻意地顿了顿,“就任虽短短一日,亦幸不辱命。”
虽然是临危受命,也确实按照国君的要求,谈成了一纸和议。
旁人恭恭敬敬地叫他“柳大人”,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至于微臣与太子殿下……”柳回雪说到正题,不自觉地唇角微扬:“不过是他以真心待我,我便回以真心。——李大人所谓的‘不明不白’,究竟从何说起?”
以王佐之才报效白川,以真情实意回报太子。
彼此间的情意明明白白,哪还有一丝暧昧犹疑?
柳回雪胸中积了十来天的闷气,终于一吐为快。
虽不指望说服他们,但此刻能痛痛快快地当着陛下的面表白自己心意,柳回雪已觉得知足。“——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可昭日月。”
抬起衣袖遮住了半边脸容,“谢过陛下赐酒。”但他并没有饮下杯中酒,仅仅是把酒杯放到唇边轻轻一碰。而后一挥袖,杯子狠狠地摔到地上,伴着当啷一声脆响,裂成好几瓣。
酒液亦泼洒了一地,污渍宛然。
殿里的三人都被尖锐的响声吓了一跳。
国君见他抗命,还摔了杯子,正待发作,听了这一句,又迟疑了片刻。柳回雪就继续说道:“微臣今日就在陛下面前指天地立誓,王京在而我在,王京亡而我亡。就算全城的士兵百姓都要南逃,我也绝不会离开王京一步。”神色肃然,指向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一旦王京陷落,我必以此身殉国。——如违誓言,有如此杯。”
一时沉寂。
殿里众人听到“南逃”,面上都现出些许愧色,随后再被他激烈的言辞一唬,更加说不出话来。拒受赐酒虽是大不敬的举动,但他转过话题时已给国君找了个台阶下,而国君心里也明白,若柳回雪依誓死守王京,那他与太子应该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担心的不过是他临阵脱逃,往东边去寻求太子的庇佑。
柳回雪顿了顿,略微放柔了语调:“即便陛下不信微臣,也该相信太子殿下……他的心气何等高傲,若我出尔反尔、弃城而逃,就算日后侥幸逃回殿□边,他也绝对不会再看我一眼。”
病中的国君陛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吃力地颔首:“罢了,你下去吧。”直到柳回雪昂然告退离开,他才苦笑着合上眼:“孤说不过他。”
把内侍唤到了榻边:“你去放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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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踏出宫门时,霞舞已在外头守了不知多久。
此时见到他,急慌慌地迎上来:“陛下有没有难为你?”柳回雪古怪地回了她一眼:“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居然连陛下醒转并召见他的事都知道了。霞舞怔了怔:“律先生都已经告诉我了。他还让我一起回南姜来着。我没答应。”
柳回雪吃了一惊:“律先生?”
随即恍然:“难不成你也是姓律的。”她在东宫地位超然,要说没有任何身份背景,反而奇怪。而东宫另两位大宫女,姚黄姓姚,魏紫姓魏,他却一直没问过霞舞姓什么。直到现在才得知。
原来律先生虽不曾婚娶,却收养过女儿。只是霞舞年纪尚幼就进了宫,之后又一直跟着太子管他叫“先生”而不以父女相称,知道这事的人便寥寥无几。柳回雪恍然大悟似地连连点头:“怪不得你如此博学多才。”比如上次他在东宫里使出的暗器,谨致城都不知来历,霞舞却能一语叫破。而这些日子以来,柳回雪在东宫的诸般行事颇有些出格,律先生却对他多番忍让,到今日甚至干脆地告老还乡,这里边多半也有霞舞的关系。
这下柳回雪更是抱愧:“你该和先生一起走的。”
要不是他,霞舞也不会留在这处死地。
霞舞却不以为意地扑哧一笑:“莫忘了当日主战的就只有我与郑青两个,现今真要打仗了,我却脚底抹油跑了,这算什么?——公子,你别转开话题,陛下到底怎么你了?”
自从太子离京后,这边状况频出,她也一直跟着担惊受怕。直到柳回雪把今日下午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知道他当着陛下的面摔碎了酒杯,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公子总算想通了。——本来呢,就算是陛下不许,我们殿下也不怕的。就怕你自己过不去。公子这几天里受人摆布得还不够么!要是这次又乖乖喝下毒酒,那我们真要哭死了!”
柳回雪笑笑:“我已想清楚了。”这还要多谢与望江的那纸和议,让他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地转过一圈。再加上先前被姚黄搅和一番,今晨又被霞舞连番逼问,到最后总算看明白了自己。
并非无心,只是心里装了太多别的,让他以为再也容不下一份情意。
其实不过是不肯承认罢了。
如今大大方方地认下,或许是因为太子不在身边的缘故,向旁人坦承心意,只觉得痛快舒畅而不带半分羞涩。但是他与霞舞并肩而行,一路走了许久,见她仍是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由得补了一句:“其实我想法如何,又有什么区别?——你是知道的,就算我心里没他,也不可能再有旁人。就算我爱惨了他,该做的事也不会因此放下。”
霞舞笑答:“当然不一样!至少对我们殿下来说,就有极大的区别!而且,公子既然也有意于殿下,那就该爱惜性命,留待他日相聚。——这座城池,一定要守到殿下回京的那一天!”
她说得有理。
抱定了城破身死的决心,就算是对得起白川了。但若不能留得性命迎接太子回师,那就是对不起他。柳回雪沉吟了半响,轻飘飘地告诉霞舞:“你放心。若面前只有死路,我绝对不会强迫你们跟着我一同赴死。”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的谋算必定要做足十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外城。王京外城的城墙残破不堪,一段高一段低,而且到处都是缺口。他们这时却站在最高的那段城墙之下。柳回雪仰头,沿着生满了青苔的层层石阶向上望去,竟看不清楚高处的箭楼,只觉得那阶梯直入云霄。
“然后就乞求天意垂怜。”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语,一只白隼从高处飞过,鸣声不断。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绕了几圈,直至黄昏将近,终于扑棱翅膀飞离了王京。
霞舞看得呆了:“好漂亮的白隼……肯定是王宫里养的。”
柳回雪负手而立,目送那一抹纯白的影消失于天际,“向着东北去了……是往落凤关去的吧?”想来是陛下向领兵在外的东宫殿下发出了新的诏令。霞舞惊得脸都白了:“该不会……总不能是……?”
总不可能是要他来救王京。
柳回雪反而温言安慰霞舞:“太子殿下那边的事,就让他自己去为难吧。”自己还有只锦囊留给他,里面装的虽然是一纸谎言,但现在柳回雪已决定要尽力把谎言变成真的。伸手指了指高处的箭楼,“霞舞,陪我上城楼巡视一趟。”
既然做了守城的打算,就该着手整备军力、修缮工事了。
沿着石梯拾级而上,其间,柳回雪脚下打滑了好几次,还多亏霞舞从旁扶住了他。总算攀到城墙的最高处,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苦笑着摇摇头:“到这时候就显出‘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喘息稍定,柳回雪向着望江所在的北方极力远眺,但是暮色朦胧间只能望见影影绰绰的一团,看不清楚是雾气还是真的大军。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华灯初上时分。
霞舞“啊”地一声掩住了嘴:“那就是白江吧……望江的水师正打算渡江呢!”远处,几乎同时亮起了一长串灯火,在初春的细雨丝里闪烁不定。一眼望去,就像是摇头摆尾游动着的长蛇。
柳回雪端着酒杯,沉吟良久。
看不出情绪地笑:“陛下于此道浸淫甚深,微臣自愧不如。”
话里明明白白带着讽刺。果然殿内的三人都神色大变,李太医回身望了国君一眼,于是放开胆子斥责他:“陛下的意思是……柳大人如今已入朝为官,就不该再与东宫殿下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处。既然我们都尊称你一声‘大人’,你就需自重身份。”
一副依仗着多年资历、训导后生晚辈的口气。
柳回雪当然不肯低头受教。——莫说他此时心里已有了决定,就算是刚进东宫那时候,也容不得旁人这样教训他。“承蒙陛下不弃,御笔钦点为新科状元,又任了做鸿胪寺丞,这些看的是微臣的才智学识,并无其他。而微臣报以毕生所学,”刻意地顿了顿,“就任虽短短一日,亦幸不辱命。”
虽然是临危受命,也确实按照国君的要求,谈成了一纸和议。
旁人恭恭敬敬地叫他“柳大人”,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至于微臣与太子殿下……”柳回雪说到正题,不自觉地唇角微扬:“不过是他以真心待我,我便回以真心。——李大人所谓的‘不明不白’,究竟从何说起?”
以王佐之才报效白川,以真情实意回报太子。
彼此间的情意明明白白,哪还有一丝暧昧犹疑?
柳回雪胸中积了十来天的闷气,终于一吐为快。
虽不指望说服他们,但此刻能痛痛快快地当着陛下的面表白自己心意,柳回雪已觉得知足。“——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可昭日月。”
抬起衣袖遮住了半边脸容,“谢过陛下赐酒。”但他并没有饮下杯中酒,仅仅是把酒杯放到唇边轻轻一碰。而后一挥袖,杯子狠狠地摔到地上,伴着当啷一声脆响,裂成好几瓣。
酒液亦泼洒了一地,污渍宛然。
殿里的三人都被尖锐的响声吓了一跳。
国君见他抗命,还摔了杯子,正待发作,听了这一句,又迟疑了片刻。柳回雪就继续说道:“微臣今日就在陛下面前指天地立誓,王京在而我在,王京亡而我亡。就算全城的士兵百姓都要南逃,我也绝不会离开王京一步。”神色肃然,指向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一旦王京陷落,我必以此身殉国。——如违誓言,有如此杯。”
一时沉寂。
殿里众人听到“南逃”,面上都现出些许愧色,随后再被他激烈的言辞一唬,更加说不出话来。拒受赐酒虽是大不敬的举动,但他转过话题时已给国君找了个台阶下,而国君心里也明白,若柳回雪依誓死守王京,那他与太子应该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担心的不过是他临阵脱逃,往东边去寻求太子的庇佑。
柳回雪顿了顿,略微放柔了语调:“即便陛下不信微臣,也该相信太子殿下……他的心气何等高傲,若我出尔反尔、弃城而逃,就算日后侥幸逃回殿□边,他也绝对不会再看我一眼。”
病中的国君陛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吃力地颔首:“罢了,你下去吧。”直到柳回雪昂然告退离开,他才苦笑着合上眼:“孤说不过他。”
把内侍唤到了榻边:“你去放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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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踏出宫门时,霞舞已在外头守了不知多久。
此时见到他,急慌慌地迎上来:“陛下有没有难为你?”柳回雪古怪地回了她一眼:“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居然连陛下醒转并召见他的事都知道了。霞舞怔了怔:“律先生都已经告诉我了。他还让我一起回南姜来着。我没答应。”
柳回雪吃了一惊:“律先生?”
随即恍然:“难不成你也是姓律的。”她在东宫地位超然,要说没有任何身份背景,反而奇怪。而东宫另两位大宫女,姚黄姓姚,魏紫姓魏,他却一直没问过霞舞姓什么。直到现在才得知。
原来律先生虽不曾婚娶,却收养过女儿。只是霞舞年纪尚幼就进了宫,之后又一直跟着太子管他叫“先生”而不以父女相称,知道这事的人便寥寥无几。柳回雪恍然大悟似地连连点头:“怪不得你如此博学多才。”比如上次他在东宫里使出的暗器,谨致城都不知来历,霞舞却能一语叫破。而这些日子以来,柳回雪在东宫的诸般行事颇有些出格,律先生却对他多番忍让,到今日甚至干脆地告老还乡,这里边多半也有霞舞的关系。
这下柳回雪更是抱愧:“你该和先生一起走的。”
要不是他,霞舞也不会留在这处死地。
霞舞却不以为意地扑哧一笑:“莫忘了当日主战的就只有我与郑青两个,现今真要打仗了,我却脚底抹油跑了,这算什么?——公子,你别转开话题,陛下到底怎么你了?”
自从太子离京后,这边状况频出,她也一直跟着担惊受怕。直到柳回雪把今日下午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知道他当着陛下的面摔碎了酒杯,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公子总算想通了。——本来呢,就算是陛下不许,我们殿下也不怕的。就怕你自己过不去。公子这几天里受人摆布得还不够么!要是这次又乖乖喝下毒酒,那我们真要哭死了!”
柳回雪笑笑:“我已想清楚了。”这还要多谢与望江的那纸和议,让他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地转过一圈。再加上先前被姚黄搅和一番,今晨又被霞舞连番逼问,到最后总算看明白了自己。
并非无心,只是心里装了太多别的,让他以为再也容不下一份情意。
其实不过是不肯承认罢了。
如今大大方方地认下,或许是因为太子不在身边的缘故,向旁人坦承心意,只觉得痛快舒畅而不带半分羞涩。但是他与霞舞并肩而行,一路走了许久,见她仍是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由得补了一句:“其实我想法如何,又有什么区别?——你是知道的,就算我心里没他,也不可能再有旁人。就算我爱惨了他,该做的事也不会因此放下。”
霞舞笑答:“当然不一样!至少对我们殿下来说,就有极大的区别!而且,公子既然也有意于殿下,那就该爱惜性命,留待他日相聚。——这座城池,一定要守到殿下回京的那一天!”
她说得有理。
抱定了城破身死的决心,就算是对得起白川了。但若不能留得性命迎接太子回师,那就是对不起他。柳回雪沉吟了半响,轻飘飘地告诉霞舞:“你放心。若面前只有死路,我绝对不会强迫你们跟着我一同赴死。”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的谋算必定要做足十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外城。王京外城的城墙残破不堪,一段高一段低,而且到处都是缺口。他们这时却站在最高的那段城墙之下。柳回雪仰头,沿着生满了青苔的层层石阶向上望去,竟看不清楚高处的箭楼,只觉得那阶梯直入云霄。
“然后就乞求天意垂怜。”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语,一只白隼从高处飞过,鸣声不断。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绕了几圈,直至黄昏将近,终于扑棱翅膀飞离了王京。
霞舞看得呆了:“好漂亮的白隼……肯定是王宫里养的。”
柳回雪负手而立,目送那一抹纯白的影消失于天际,“向着东北去了……是往落凤关去的吧?”想来是陛下向领兵在外的东宫殿下发出了新的诏令。霞舞惊得脸都白了:“该不会……总不能是……?”
总不可能是要他来救王京。
柳回雪反而温言安慰霞舞:“太子殿下那边的事,就让他自己去为难吧。”自己还有只锦囊留给他,里面装的虽然是一纸谎言,但现在柳回雪已决定要尽力把谎言变成真的。伸手指了指高处的箭楼,“霞舞,陪我上城楼巡视一趟。”
既然做了守城的打算,就该着手整备军力、修缮工事了。
沿着石梯拾级而上,其间,柳回雪脚下打滑了好几次,还多亏霞舞从旁扶住了他。总算攀到城墙的最高处,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苦笑着摇摇头:“到这时候就显出‘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喘息稍定,柳回雪向着望江所在的北方极力远眺,但是暮色朦胧间只能望见影影绰绰的一团,看不清楚是雾气还是真的大军。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华灯初上时分。
霞舞“啊”地一声掩住了嘴:“那就是白江吧……望江的水师正打算渡江呢!”远处,几乎同时亮起了一长串灯火,在初春的细雨丝里闪烁不定。一眼望去,就像是摇头摆尾游动着的长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