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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6章

    第二一章、变故(下)

    柳回雪终究应下了这份苦差事。

    并没有真的立下军令状,只是立誓在陛下南迁之后、留守白川王京。

    至最后一日,至最后一兵一卒。

    若城破,则以身殉。

    ——当然,要是王京能守得住,那自然好。但是御书房里既然没别人,很多场面话就不必讲。太子已尽数带走了白川在册的精锐之师,相国这一去,又要带走服膺他命令的亲信兵马。这么一来王京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既无防御工事又无守军,面对望江来势汹汹的三十万雄兵,陷落是迟早的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柳回雪,也只敢答说拖得一日算一日。尽力而为而已。

    做不到的承诺,他不敢许。

    正要详加追问城中守备诸事,眼见着有位内侍进了御书房,先是低声向相国和律先生各自禀报了一句,然后来到他面前:“柳大人,陛下已醒过来了。只说要见你呢。”

    左相先前听过禀报,神色没什么变化,到内侍说出这命令才猛地一惊,手里的茶碗盖“哐啷”一声扣到案上:“陛下只说要召见他?没有弄错吧?”内侍不温不火地答:“陛下亲口所述,绝不会错。”

    律先生亦向柳回雪投去略带惊异的目光。

    国君久病之后,召见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柳回雪。

    沉默了片刻,律先生轻咳一声:“老夫尚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拉着他走开了几步。

    御书房里的其他人居然全无异议。柳回雪有些诧异,看这情况,相国和律先生并不像外边传言的那样水火不容。不过他很快便得知了原因。须发皆白的老臣先把话绕了一大圈:“你既然颇有些经历,就该知道南边的情形。”

    柳回雪轻轻颔首。

    白川南部毗邻的是个名为南姜的小国,国氏为“律”。而这个姓氏在白川并不多见。律先生如此说,他已知其意:“先生是南姜人。”南姜只和琉岚、白川两国接壤,白川向来无意他顾,而琉岚明氏与他结了数代的姻亲,两国关系相当亲密。所以,这个偏安于东南一角的小国百年以来都十分太平。这时候更成了大陆诸国里唯一一个还没有卷入战火的国家。律先生捋着胡子:“老夫这次,不是避战,而是告老还乡。”

    柳回雪瞪大了眼睛:“怎么如此突然!”

    转念一想,律先生此举倒是在情理之中。与望江的一战势在必行,他不愿意留在京里,又不愿背负临阵脱逃的坏名声。更何况他此时失了王京又没了兵权,如果逃到关南,就再也无力与相国相争。既然争不过,便萌生了退意。

    索性收拾包袱一走了之。“我少时离乡,经历数十载,如今已届古稀之年,是应该回去了。”去意既决,言辞就更不避讳,“——至于死守白川王京,为国捐躯,那是你们年轻人该做的事。”

    反正他是不管了。

    顿了顿,忽然另外生出一句感慨,“何况太子也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凡事都需要我教导。”

    不像以前那样对他言听计从。

    律先生摆了摆手:“他如今既然肯听你的,你就跟他到底吧。”

    望着柳回雪:“至于你,本来主意就大得很,你就更不需要我指点了。——你赶紧去觐见陛下吧,老夫还要回去收拾家当呢。”又朝仍端坐在上首的左相拱了拱手。相国淡淡地点头回礼:“昔时你我算是政敌,但今天以后就没什么恩怨了。”只是凑巧对方回乡的路和自己撞到了一起。斟酌片刻,还是回了句客套话:“日后同路,彼此仍需照顾着些。”

    律先生呵呵地笑:“同行倒是无妨。待到过了山南关,你立你的新朝,我回我的南姜,再无瓜葛。”甩了甩粗布长衫的宽袖子,洒然而去。倒比柳回雪先离开御书房。

    柳回雪送他出门,一回身,恰见到左相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两人对视了片刻,御书房里唯一坐着的那人眼底的冷意终于渐渐消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老糊涂,都临去了还说不清话。我几时说过要立新朝了?”

    不过是想清楚了,白川王京既守不住,山北就尽归望江。

    而山南的白川仍是白川,哪里来的新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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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日之间,柳回雪的身份可说是从地下到了天上。

    先前国君病重、太子离京,他就被扔进了牢狱,接着还要问斩。现今能穿着正二品的官服堂而皇之地入朝议事,却是因为郑青那快意一刀。但柳回雪并不以为此后就诸事顺遂。

    从内侍那冷冰冰的表情就可以揣测出,陛下醒转之后,跳过相国先就急着召见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再过半日,他又要被人从天上打落地下,已穿戴妥当的冠冕袍服也得再扒掉。

    脸上倒看不出惊惶。

    仍是稳稳地迈着步子,跟着那内侍身侧。

    到了寝殿,先见到守在陛下榻边的两位太医。这两人他恰好都认得,行过觐见的大礼之后也打了个招呼:“李大人、陆大人。”结果年老的李太医只冷冷“哼”了一声,年轻些的陆太医倒是颔首致意。

    榻上斜躺的那人,明明只能是白川之主,柳回雪竟觉着眼生得很。——病了这几日,国君陛下确实清减了许多。容色也显得极憔悴,颧骨突出而双眼深陷。眸中亦不复见往日的神采。

    柳回雪跪了许久,却不闻国君发话。

    就又问道:“陛下可痊愈了?”回答他的却是李太医:“陛下天命所系,所患不过一时之疾,自然无碍。但仍需静养一段时日,戒思虑过甚,戒惊惧担忧。——柳大人,你看这几日里你倒弄出多少事端!”

    柳回雪苦笑着道了罪。

    事情虽多,源头可都不在他身上。但也没必要争辩。想了想,继续问道:“陛下如今可经得起车马劳顿?”李太医拈须答道:“无妨。……一路上行得迟缓些就是。”柳回雪这才知道,弃城南逃确实是国君的本意。

    只是受病体拖累,逃不快。所以要他死守城池,免得被望江追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柳回雪总算全想明白了。

    望江固然没什么诚意,白川的求和也不是真的想求得和议。不过是怕望江的大军来得太快,令他们来不及逃走而已。所以律先生传递诰书时才能说出“和谈的条件没有底线”这么没有底线的话来。

    心底暗自叹息。——枉他在鸿胪寺里巧舌如簧,其实毁他心血的不是郑青,而是坐在朝堂最高位置上的那两人。再想起另一事,更是恼怒。原本他觉得以自己的性命换白川三年安稳,或许还划算,但是换他们十天半个月逃亡的时间,却是大大的不值。

    弃他如敝屣,只是为了这个理由么!

    忍住怒意,再抬高了声音问道:“那么小安国公尚未足月,也经得起一路奔波么?”

    这下把李太医问住了。

    殿内一片死寂。最后国君亲开了口:“他留在京里。”李太医擦了擦汗,跟着说道:“相面的先生已看过了,说小安国公福大命大……可以暂且隐于民间,如潜龙在渊,不至妨碍到他日后登天。”

    柳回雪闻言,沉默良久。

    再开口时,声调就低沉了许多:“陛下的意思,是要微臣保他周全?”找个可以托付小安国公的可靠人家,最好还能一并告知他身世,让他再长大些就到关南的那处王廷认祖归宗……之类。全城数十万性命都已交到了他手里,这时候还要他去着意看顾一个小婴儿,柳回雪只觉得滑稽。

    对方却回了一句赞扬:“柳卿确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完,他就听懂了。

    不理会柳回雪到底答应没有,继续说道:“此其一。还有其二……”示意李太医,“你来替孤告诉他吧。”

    李太医也犹豫了半晌:“这事……不大容易开口。”

    这么一说,柳回雪就又知道,是和太子有关的事。这事国君病倒之前就已经或明或暗地提了好几次,却一直拖着。柳回雪倒希望趁这个时机做成定论,让他们二人以后都不再因为情之一事受人质疑。——如今太子守着落凤关,他自己手里握着王京,正是最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既打定了后发制人的主意,他就静静地等李太医说下去。

    李太医沉默了一会,先从寝殿中央的桌上倒了一杯酒递给柳回雪,然后才迟疑着说道:“柳大人与东宫殿下的事……不妥。”

    柳回雪挑了挑眉。

    虽不明着反驳,但眉眼间透出的那意味就是——的确不妥。但你又能奈我何?

    手里被强行塞了一只酒杯。他知道在白川宫里,国君的赐酒约莫就等于断肠毒药,却不知道陛下这次是什么意思?仔细察看,觉得酒水颜色亮得奇怪,但若说下了毒,他又认不出。索性直接问陆太医:“这酒里掺了什么?”

    陆太医迟疑了会:“总之……于性命是无碍的。”

    国君不蠢,不至于到了这关节上还想着杀他。然而毒药也不只有见血封喉那么一种。又等了一炷香时分,李太医才咳嗽一声告诉他:“若你此后持身自重,不行房事,这就只是寻常的水酒罢了。”

    而他一旦与太子重会,情热之际,就是毒发之刻。

    真是奇特的毒药。就连柳回雪也不曾听闻。

    他竟第一次佩服起病榻上的这位白川之主。——虽把王京交托给他,仍有手段绝他后路。如今望江兵临城下,柳回雪起不了别样的心思。但若侥幸得以保全,与回师的太子殿下重逢,到时这酒里的毒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说到底,陛下还是容不得他。

    就算他立下再大的功劳,只要仍与太子牵扯不清,就都是一般无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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