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 清雨原香
段志彪被程宴秋打发到客店里当伙计，说来也怪，程宴秋前前后后来过几回青木川，这儿人的口音跟关山不一样，执拗的听不大懂，段志彪才是第二回来此地，居然已能拐道几句本地话了。程宴秋想客店里人来人往的，消息灵通，就嘱咐段志彪多留意外边的事，听到什么消息立马来报。芳芳已大了肚子，需要人照顾，段志彪便央求欠儿跟芳芳住一起，两个女儿家住一起方便照顾，欠儿也乐意，搬进去就听见屋子里嘻嘻哈哈说笑，倒也热闹稳妥。段志彪到前台招呼客人，他是个机灵人，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做事，几天下来，居然结交了几个朋友，都是青木川街道上游手好闲的混混，跟他们一起少了约束，段志彪大为快意，晚出早归的疯玩，偷偷打探消息，偷空进去给程宴秋悄悄回说。屌爷看他这般疯狂，一起玩的都是些不三不四之徒，担心他沾染上偷盗赌博的坏毛病，过问了几次，程宴秋听了哈哈大笑，说不打紧的，“志彪如此正合我意，我们外来是客，压不过这里的主，志彪活泛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咱们就多几双眼目。”
屌爷还是不放心，又把段志彪叫来，悄悄告诉他：“千万小心。”段志彪对屌爷挤眉弄眼，笑道：“我理会得。倒是你老人家多养息身子，看你这副尊容，活像坟里爬出来的野鬼，一天里尽咳嗽，赶快去看看先生，吃几服药治一治吧。”
二次打和家堡子时，屌爷就开始咳嗽了，那时还以为是感了时气，程宴秋要请先生来看，屌爷说回双溪镇再说吧，不想双溪镇去了也没呆住，转了个圈跑了几百里路来到青木川，来来回回折腾，个把月下来一路耽搁了，消停下来才感到没那么简单。加上为三爷的死，屌爷心里结了疙瘩，总想着为三爷报仇，更加劳心劳力帮着程宴秋支撑局面，毕竟年老体弱，渐渐就撑不住了，开始咳血。程宴秋叫段志彪前后请了几个先生来，熬药喂药的活自然是欠儿的，屌爷躺在生硬的木板床上，晨听山间风动松林如涛涌，晚看月光似水银泄地，头几日还能吃一碗酸菜面，渐渐竟然病得沉了，下地都困难，急得欠儿在跟前就哭了好几回。
屌爷呵呵笑，拉住欠儿的手轻声说道：“这孩子是个性情中人，可性情中人都没个好下场。看你喜欢他，那就说给他听啊，你不说出来人家咋能知道呢？”
欠儿还在难过，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笑道：“还老不正经的，谁喜欢谁？赶紧吃药好起来吧，你千万不能死啊。”
屌爷看见窗前屋檐下一只蜘蛛正在结网，长嘘口气，徐徐说道：“生老病死，那是天理。以前老担心自己死在杀场上，被枪子打死，或者被刀片子砍死，唉，现在真希望那样死了，可比这样躺着等死强多了。”
欠儿撅起嘴，要骂他几句，听他继续说道：“真喜欢笑傲山林的日子啊，可惜老屌没那福气了。欠儿别哭，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也值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虽当了半辈子土匪，可我没亲手杀过一个人。呵呵，我这土匪你说窝不窝囊？我说的是实在话，宴秋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比不上三爷狠，干这一行心不狠没威信，就难场多。你劝着他些，当日听了我的话，小白狼早除掉了，留下这个祸根，害死了多少弟兄。”
欠儿已泣不成声，哭声惊动了隔壁的程宴秋，踢踏着鞋子过来，看屌爷身子已很虚弱，说话都气短声颤，心中难过，劝他歇着，“别费劲想事儿了，等好了还能少了你操心的事？”
叫欠儿赶紧去催段志彪，“把镇上最好的先生都给我叫来，谁不来就绑着来。叫志彪告诉他们，治不好屌爷，老子血洗了青木川。”
段志彪忙得一头大汗，真的抓来了五六个先生，轮流着替屌爷把脉，还想留在后边看情况，程宴秋劝说他还是到前面大堂里吧，“小心盯着，注意来往客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只得过去，客店里挑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歇气，端过一盆凉水咣咣几口喝下去半盆，看窗外天色阴沉，商队已陆陆续续起程，高声大嗓的喊叫，街道上全乱了，也渐渐空落了。他是个不愿多想事的人，也不免觉得一丝失落。
上灯的时候，段志彪准备回后面，拾掇了板凳桌子，地打扫到一半时，门口进来几个人，一色的青衣长衫，一人一顶黑色礼帽，其中一个进门大喇喇坐下，身前身后有人站着，保镖似地护卫他，一人到柜台上开房。段志彪竖起耳朵听，手中的笤帚东一下西一下拨拉着，忽然一块鸡骨头被挑起，飞向那个端坐着的人，那人躲避不及，已落入怀中，气咻咻抖落了，嘴里骂了句：“晦气。”旁边一人抬起一脚，踢在段志彪腿腕子里，人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听他还在骂：“该死的乡巴佬，没长眼睛？往哪儿扫。”段志彪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听见那个开房的过来恭恭敬敬的说：“小地方，只能将就了。五间房，杨爷睡丙字六号。”
那人站起身，段志彪看清那人古铜脸色，看似年纪尚轻，唇下颌上一抹厚厚的须，气魄大的很。众人簇拥着进去了，才起身揉揉生疼的腿，继续收拾地。一会儿里面吆喝饭菜，酒水也抱进去了两坛子。这边掌柜的吩咐小魏子周碎嘴两个伙计过去伺候，小魏子倒罢了，周碎嘴跟他要好，段志彪高兴，忙过去对他耳语道：“仔细听这帮杂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周碎嘴伸手一展，段志彪嘿嘿笑道：“哥还能诓你，晚上丁字八号等，教你一招叶子牌里的偷梁换柱法。”周碎嘴撇撇嘴，转身去了。
段志彪又磨蹭了一会，瞅个机会，到后面去见程宴秋，说了前面的情况，道：“看样子有来头。”
屌爷已经昏迷了，都禁口了，程宴秋正揪心，心情颇为沉重，听了段志彪的话，到门口点了根烟，靠墙蹲下想事，叫过朱老四嘱咐道：“今晚叫弟兄们把招子都亮着，河那边也放俩人，不得已就上山。”扔给段志彪几块银元，说道：“你到前面叫周碎嘴仔细点，一字不漏听回来。”
看两人去了，回屋里揭起敷在屌爷额头的湿毛巾，感觉连毛巾都是烫的，冷水里淘湿了重新敷上。屌爷脸色蜡黄，呼吸紧促，心里一酸，泪就下来了。欠儿趴在旁边小睡了一会儿，这时醒了，看见程宴秋哭，也跟着难过，淘洗了一条手巾给他，说道：“擦擦脸吧，看你都熬成啥样子了？你过去睡会，这儿我照看着，有事就叫你。”
程宴秋床边盘腿坐下，又点火吃烟，看见欠儿一头长发几天没洗，蓬蓬松松罩住了脸，拾起手巾，没擦自己的脸，却一手扳着欠儿的后脑勺，一手抓着手巾替她擦了脸。欠儿脸红心跳，却不敢动，静静的闭起眼，脸上凉丝丝的舒服，等他停了手，一言不语靠墙床边上也坐了。
中夜时段志彪回来了，程宴秋急急问道：“是什么人？”
段志彪道：“周碎嘴问出了那人名字，叫杨爵，是行政公署特派员，好像是要到会州巡视什么。”
程宴秋松了口气，想这名字耳熟，细细想了一阵，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是他吧？”
几双眼睛盯着他，齐声问道：“谁？”
程宴秋下地踱了几步，站在窗下，看月色格外娇媚，想起往事，叹息一声说道：“我在枝阳学堂时一个同学叫这名字。那时他是三青团头头，最爱显摆的一个人。”
段志彪说：“听他口音是会州城那边人。”
朱老四也过来了，听见了说道：“怎么办，放他过去？”
段志彪提高声音道：“放过去？我看宰了算了。”
程宴秋看看屌爷，说道：“不惊动他了。屌爷常讲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前要紧的是屌爷，已禁了嘴，就这几天的事了。了了屌爷的事，我带大伙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又嘱咐朱老四：“叫弟兄们歇了吧。”
第三天头上，程宴秋才朦胧睡着，就被欠儿叫起：“屌爷醒了，叫你过去说话。”
他匆忙下地，踢踏着鞋过来，朱老四几个已守在跟前，小声对他说：“看样子是回光返照，要紧话说说。”
程宴秋俯身小声说道：“你老真是福大命大，说过这点风寒不要紧的，这不醒过来了么？叫志彪再去请先生，几幅药下去，明日就能下地了。”
屌爷喘息了好一阵子，喘息声扯着大伙的心紧一阵松一阵。听他说道：“马三爷本是条好汉，只是太骄气，爱听顺耳的话，小白狼看准这一条，顺杆子爬，结果害了黑虎岔两百兄弟的命，也搭上了三爷。唉！这都是气数，十年创下的基业，一朝丧尽，不是天意是什么？三爷眼光还是有的，历尽艰辛，把你程宴秋拉上山，也是给兄弟们留下了希望，你要努力，要报三爷的仇，要夺回黑虎岔。”
他这是在留遗言了！
程宴秋第一个忍不住，泪花夺眶而出。
朱老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虽觉伤感，却还撑得住，替屌爷擦了额头的汗水，说道：“老屌，日子还长，这些话放在日后细细讲说，你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屌爷咧了咧嘴，似乎要笑，嘴皮干涩，松弛了一下精神，尽力用平缓的语调说道：“往后要睡的日子长，乘还明白多说几句吧。你朱老四是忠臣，山上无人比得上，可惜性子柔了些，独挡一面稍可，要撑起黑虎岔，太难啊。往后大伙就靠宴秋这小子了，可苦了他了。呵呵，小白狼必须打掉，放着他在，大伙都没消停日子过。这人年少老成，心思缜密，行事又果断刚毅，万不可轻敌啊。但他有一个弱点正好利用，他和双溪镇张胜家女人有私情，他好女色，这就是他的死穴，放下眼线，盯住他，就抓得住他。唉……天高水远，真喜欢笑傲江湖的日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呀，可惜老屌没那福分了。”
话说得多了，喘息的更加厉害，程宴秋看着难过，劝道：“知道了。你消停歇着，等你好了再看兄弟们大显身手吧。”
屌爷轻轻闭上眼睛，再没说话。
程宴秋觉得屋里憋气，推门出去，到外面长长吸了口空气，看那山头天际，一朵云像庙里神像一样，合手而坐。
风停了。
段志彪抓了个先生进来，屌爷已停止了呼吸，气得程宴秋抽鞭子要打人，吓得那先生一个劲磕头求饶，朱老四死命拉住，劝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安排屌爷的后事要紧，方静下来，给那先生屁股上一脚，喊道：“这里的事你尽管出去说，你一家老小的命在我手中捏着。”
声音低沉但透着阴森森的气。
那先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颤声说道：“哪里敢胡说。”
这厢里朱老四已带人操办，搭了个灵棚，张掌柜的也过来帮忙，两个眼睛早哭得红红的。程宴秋心里感动，抓住他双手不放。“好人不长命啊。这个老屌，咋说死就死了呢，呵呵。”向程宴秋说道：“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欠儿哭过一阵子了，这会昏昏沉沉替屌爷收拾头发，连脸都擦洗了，屌爷向来喜欢他的山羊胡须，欠儿刮了嘴巴周围的，留出一个山羊胡须。
朱老四说：“屌爷疼你，临终没个戴孝的人不成，今日就这里定了吧，欠儿没爹没娘的，就做老屌的干女儿，披麻戴孝送他老人家上路。”
程宴秋听了点点头，没意见，眼睛看着欠儿，等她表个态。
欠儿没言语，泪掉下来，抓起张掌柜的刚送来的白布麻衣，穿戴了起来。
程宴秋见众人准备得妥当，自己没事可做，心里压抑，想出去走走，瞥见欠儿一身素衣，半跪半坐在屌爷灵前烧纸钱，泪挂在鼻子尖上，无神的盯着屋顶什么地方，楚楚叫人怜惜，说了声：“想不想出去走走？”
两人就过了河，绕过一块乱坟岗，沿着林间小路往里走，月光从林荫缝隙穿过，泼洒在草丛中，斑斑驳驳，像撕碎了的花瓣，风吹乱了树叶，月光就在林荫道上波浪一样翻滚。
人在走，月光在流淌。
欠儿说这儿真美，以前你怎么不带我来。
程宴秋说：“月亮总是美的，哪儿都一样。”
欠儿就笑，碎步跑起来，月光像泛在湖面上的浪花，跳跃着，落在她脸上，钻进她蓬松的秀发里，在她身前脚后荡漾。
欠儿说 ：“宴秋哥，记得那年在会州南城根，你逃难似的倒在人家大门口，我背你回去，那晚也有月，也有溪流，你捉了癞蛤蟆往我脖子里放。你那时就那么坏。”
他说：“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真有的话，一定是你先捉弄我。谁不知道你小叫花子刁蛮任性。你还敢跟人家打架哩。”
“呵，还不都是为了你，敢这么说我。”欠儿捧起一掬溪水，泼向他的脸。
水落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她整个人就倒在他的怀中。两只手缠绕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火一样的胸膛上。
山里起风了，吹响一山的寂静，溪中的水动着，她在他怀中哭泣，泪水像打开了闸门，尽情的洒落。“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秋月姐，你们打小就在一起，我比不上她，我也不跟她争，可……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泪打湿了月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拥抱得更紧更紧。
她开始说话：“宴秋哥，如果有下辈子，我做你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他说：“等办了屌爷的事，咱们就去杀了小白狼，杀了王柏人，咱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欠儿在月下抖了抖肩，他脱下衣服，披在她肩上。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送走了屌爷。
程宴秋叫段志彪给掌柜的送钱过去，说包一天的客栈，叫弟兄们好好乐乐，放松放松，段志彪说一声“好”，小跑着去办，众人听见了也高兴。有人嚷嚷：“今日放开肚皮喝一场。”
朱老四过来，挤在程宴秋身边坐下，说道：“屌爷走了，这边不能再呆下去了。刚和掌柜的聊了几句，他那儿消息多，说、、党在北边闹得欢，专门没收地主老财的土地分给穷百姓，老百姓都拥护，一窝蜂似的参加、、党队伍。掌柜的那口气我明白，转着弯说咱们斗不过刘举才的，还不如去投、、党。我不明白，没敢多说，找了个借口回来了。”
程宴秋眉头一抖，挪挪屁股坐舒服一点，说道：“这个掌柜的，什么来头呢？什么事都看穿了。马三爷那般英武的人，还是没斗过刘举才，这二年兄弟们跟着我转，越转人越少，现在连个搁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再不能有闪失啊，都爹生娘养的，不能叫大伙白白送死。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兄弟们前途命运，都得仔仔细细做个盘算，黑虎岔去不了，别的地方没去处。、、党我知道，当年会州城进学堂，张先生就讲、、党。四哥，你是老江湖了，好好替兄弟们谋划谋划。”
朱老四听他话说得圆滑，说了东，也说了西，语气凝重，说他有主意，又叫自己“谋划”，说没注意，分明讲他知道、、党，心里到底什么打算？也就小心说道：“是得好好盘算盘算了。这里的兄弟们都跟你两年了，别的不敢保证，忠诚是没的说。只要你定下规矩，兄弟们火里水里跟你钻。刚才掌柜的提到陇西那边就有、、党活动，还说跟志彪一起玩的几个青年有来头，你找机会见见他们？”
朱老四也留了话，其实掌柜的把话说得五六分明白了。他不得不谨慎，知道程宴秋还放不下和家堡子，还想报私仇家恨，一句话，还想夺回失去的一切。这就跟、、党的政策不一样，主意得叫他拿，弯得他自己转。
程宴秋心里也明白。他说：“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跟大伙挑明白，大伙一起商量着定。有一点你尽可放心，我不做对不起大伙的事。就这样吧，那边酒席准备差不多了吧，一起去乐呵乐呵。”
欠儿在旁听得认真，插话道：“去哪儿都行，只是应先去杀了刘举才，杀了小白狼。”
朱老四听了眼睛一亮，说道：“这话妥当，现在还跟咱们走的，都是忠于三爷的人，你是三爷选定的当家人，杀刘举才小白狼，既能报三爷之仇，也可收拢这些人的心。”
程宴秋听了一笑，夸欠儿说：“也学会用脑子了。”
欠儿脸上一红，说道：“是四爷解说的，我可没那么多心眼。”
这话一褒一贬，两人听了哈哈大笑。
程宴秋起身，招呼大家往客店里走，边走边对朱老四说：“这几年和刘举才打打杀杀，这小子打滑头了，再跟他打就得小心些，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又要说些什么，已到了客店，段志彪气呼呼嫌众人来迟了，已抓着一块牛肉撕扯着吃。朱老四招呼大家入坐，喊叫上酒。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屌爷还是不放心，又把段志彪叫来，悄悄告诉他：“千万小心。”段志彪对屌爷挤眉弄眼，笑道：“我理会得。倒是你老人家多养息身子，看你这副尊容，活像坟里爬出来的野鬼，一天里尽咳嗽，赶快去看看先生，吃几服药治一治吧。”
二次打和家堡子时，屌爷就开始咳嗽了，那时还以为是感了时气，程宴秋要请先生来看，屌爷说回双溪镇再说吧，不想双溪镇去了也没呆住，转了个圈跑了几百里路来到青木川，来来回回折腾，个把月下来一路耽搁了，消停下来才感到没那么简单。加上为三爷的死，屌爷心里结了疙瘩，总想着为三爷报仇，更加劳心劳力帮着程宴秋支撑局面，毕竟年老体弱，渐渐就撑不住了，开始咳血。程宴秋叫段志彪前后请了几个先生来，熬药喂药的活自然是欠儿的，屌爷躺在生硬的木板床上，晨听山间风动松林如涛涌，晚看月光似水银泄地，头几日还能吃一碗酸菜面，渐渐竟然病得沉了，下地都困难，急得欠儿在跟前就哭了好几回。
屌爷呵呵笑，拉住欠儿的手轻声说道：“这孩子是个性情中人，可性情中人都没个好下场。看你喜欢他，那就说给他听啊，你不说出来人家咋能知道呢？”
欠儿还在难过，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笑道：“还老不正经的，谁喜欢谁？赶紧吃药好起来吧，你千万不能死啊。”
屌爷看见窗前屋檐下一只蜘蛛正在结网，长嘘口气，徐徐说道：“生老病死，那是天理。以前老担心自己死在杀场上，被枪子打死，或者被刀片子砍死，唉，现在真希望那样死了，可比这样躺着等死强多了。”
欠儿撅起嘴，要骂他几句，听他继续说道：“真喜欢笑傲山林的日子啊，可惜老屌没那福气了。欠儿别哭，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也值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虽当了半辈子土匪，可我没亲手杀过一个人。呵呵，我这土匪你说窝不窝囊？我说的是实在话，宴秋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比不上三爷狠，干这一行心不狠没威信，就难场多。你劝着他些，当日听了我的话，小白狼早除掉了，留下这个祸根，害死了多少弟兄。”
欠儿已泣不成声，哭声惊动了隔壁的程宴秋，踢踏着鞋子过来，看屌爷身子已很虚弱，说话都气短声颤，心中难过，劝他歇着，“别费劲想事儿了，等好了还能少了你操心的事？”
叫欠儿赶紧去催段志彪，“把镇上最好的先生都给我叫来，谁不来就绑着来。叫志彪告诉他们，治不好屌爷，老子血洗了青木川。”
段志彪忙得一头大汗，真的抓来了五六个先生，轮流着替屌爷把脉，还想留在后边看情况，程宴秋劝说他还是到前面大堂里吧，“小心盯着，注意来往客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只得过去，客店里挑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歇气，端过一盆凉水咣咣几口喝下去半盆，看窗外天色阴沉，商队已陆陆续续起程，高声大嗓的喊叫，街道上全乱了，也渐渐空落了。他是个不愿多想事的人，也不免觉得一丝失落。
上灯的时候，段志彪准备回后面，拾掇了板凳桌子，地打扫到一半时，门口进来几个人，一色的青衣长衫，一人一顶黑色礼帽，其中一个进门大喇喇坐下，身前身后有人站着，保镖似地护卫他，一人到柜台上开房。段志彪竖起耳朵听，手中的笤帚东一下西一下拨拉着，忽然一块鸡骨头被挑起，飞向那个端坐着的人，那人躲避不及，已落入怀中，气咻咻抖落了，嘴里骂了句：“晦气。”旁边一人抬起一脚，踢在段志彪腿腕子里，人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听他还在骂：“该死的乡巴佬，没长眼睛？往哪儿扫。”段志彪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听见那个开房的过来恭恭敬敬的说：“小地方，只能将就了。五间房，杨爷睡丙字六号。”
那人站起身，段志彪看清那人古铜脸色，看似年纪尚轻，唇下颌上一抹厚厚的须，气魄大的很。众人簇拥着进去了，才起身揉揉生疼的腿，继续收拾地。一会儿里面吆喝饭菜，酒水也抱进去了两坛子。这边掌柜的吩咐小魏子周碎嘴两个伙计过去伺候，小魏子倒罢了，周碎嘴跟他要好，段志彪高兴，忙过去对他耳语道：“仔细听这帮杂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周碎嘴伸手一展，段志彪嘿嘿笑道：“哥还能诓你，晚上丁字八号等，教你一招叶子牌里的偷梁换柱法。”周碎嘴撇撇嘴，转身去了。
段志彪又磨蹭了一会，瞅个机会，到后面去见程宴秋，说了前面的情况，道：“看样子有来头。”
屌爷已经昏迷了，都禁口了，程宴秋正揪心，心情颇为沉重，听了段志彪的话，到门口点了根烟，靠墙蹲下想事，叫过朱老四嘱咐道：“今晚叫弟兄们把招子都亮着，河那边也放俩人，不得已就上山。”扔给段志彪几块银元，说道：“你到前面叫周碎嘴仔细点，一字不漏听回来。”
看两人去了，回屋里揭起敷在屌爷额头的湿毛巾，感觉连毛巾都是烫的，冷水里淘湿了重新敷上。屌爷脸色蜡黄，呼吸紧促，心里一酸，泪就下来了。欠儿趴在旁边小睡了一会儿，这时醒了，看见程宴秋哭，也跟着难过，淘洗了一条手巾给他，说道：“擦擦脸吧，看你都熬成啥样子了？你过去睡会，这儿我照看着，有事就叫你。”
程宴秋床边盘腿坐下，又点火吃烟，看见欠儿一头长发几天没洗，蓬蓬松松罩住了脸，拾起手巾，没擦自己的脸，却一手扳着欠儿的后脑勺，一手抓着手巾替她擦了脸。欠儿脸红心跳，却不敢动，静静的闭起眼，脸上凉丝丝的舒服，等他停了手，一言不语靠墙床边上也坐了。
中夜时段志彪回来了，程宴秋急急问道：“是什么人？”
段志彪道：“周碎嘴问出了那人名字，叫杨爵，是行政公署特派员，好像是要到会州巡视什么。”
程宴秋松了口气，想这名字耳熟，细细想了一阵，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是他吧？”
几双眼睛盯着他，齐声问道：“谁？”
程宴秋下地踱了几步，站在窗下，看月色格外娇媚，想起往事，叹息一声说道：“我在枝阳学堂时一个同学叫这名字。那时他是三青团头头，最爱显摆的一个人。”
段志彪说：“听他口音是会州城那边人。”
朱老四也过来了，听见了说道：“怎么办，放他过去？”
段志彪提高声音道：“放过去？我看宰了算了。”
程宴秋看看屌爷，说道：“不惊动他了。屌爷常讲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前要紧的是屌爷，已禁了嘴，就这几天的事了。了了屌爷的事，我带大伙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又嘱咐朱老四：“叫弟兄们歇了吧。”
第三天头上，程宴秋才朦胧睡着，就被欠儿叫起：“屌爷醒了，叫你过去说话。”
他匆忙下地，踢踏着鞋过来，朱老四几个已守在跟前，小声对他说：“看样子是回光返照，要紧话说说。”
程宴秋俯身小声说道：“你老真是福大命大，说过这点风寒不要紧的，这不醒过来了么？叫志彪再去请先生，几幅药下去，明日就能下地了。”
屌爷喘息了好一阵子，喘息声扯着大伙的心紧一阵松一阵。听他说道：“马三爷本是条好汉，只是太骄气，爱听顺耳的话，小白狼看准这一条，顺杆子爬，结果害了黑虎岔两百兄弟的命，也搭上了三爷。唉！这都是气数，十年创下的基业，一朝丧尽，不是天意是什么？三爷眼光还是有的，历尽艰辛，把你程宴秋拉上山，也是给兄弟们留下了希望，你要努力，要报三爷的仇，要夺回黑虎岔。”
他这是在留遗言了！
程宴秋第一个忍不住，泪花夺眶而出。
朱老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虽觉伤感，却还撑得住，替屌爷擦了额头的汗水，说道：“老屌，日子还长，这些话放在日后细细讲说，你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屌爷咧了咧嘴，似乎要笑，嘴皮干涩，松弛了一下精神，尽力用平缓的语调说道：“往后要睡的日子长，乘还明白多说几句吧。你朱老四是忠臣，山上无人比得上，可惜性子柔了些，独挡一面稍可，要撑起黑虎岔，太难啊。往后大伙就靠宴秋这小子了，可苦了他了。呵呵，小白狼必须打掉，放着他在，大伙都没消停日子过。这人年少老成，心思缜密，行事又果断刚毅，万不可轻敌啊。但他有一个弱点正好利用，他和双溪镇张胜家女人有私情，他好女色，这就是他的死穴，放下眼线，盯住他，就抓得住他。唉……天高水远，真喜欢笑傲江湖的日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呀，可惜老屌没那福分了。”
话说得多了，喘息的更加厉害，程宴秋看着难过，劝道：“知道了。你消停歇着，等你好了再看兄弟们大显身手吧。”
屌爷轻轻闭上眼睛，再没说话。
程宴秋觉得屋里憋气，推门出去，到外面长长吸了口空气，看那山头天际，一朵云像庙里神像一样，合手而坐。
风停了。
段志彪抓了个先生进来，屌爷已停止了呼吸，气得程宴秋抽鞭子要打人，吓得那先生一个劲磕头求饶，朱老四死命拉住，劝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安排屌爷的后事要紧，方静下来，给那先生屁股上一脚，喊道：“这里的事你尽管出去说，你一家老小的命在我手中捏着。”
声音低沉但透着阴森森的气。
那先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颤声说道：“哪里敢胡说。”
这厢里朱老四已带人操办，搭了个灵棚，张掌柜的也过来帮忙，两个眼睛早哭得红红的。程宴秋心里感动，抓住他双手不放。“好人不长命啊。这个老屌，咋说死就死了呢，呵呵。”向程宴秋说道：“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欠儿哭过一阵子了，这会昏昏沉沉替屌爷收拾头发，连脸都擦洗了，屌爷向来喜欢他的山羊胡须，欠儿刮了嘴巴周围的，留出一个山羊胡须。
朱老四说：“屌爷疼你，临终没个戴孝的人不成，今日就这里定了吧，欠儿没爹没娘的，就做老屌的干女儿，披麻戴孝送他老人家上路。”
程宴秋听了点点头，没意见，眼睛看着欠儿，等她表个态。
欠儿没言语，泪掉下来，抓起张掌柜的刚送来的白布麻衣，穿戴了起来。
程宴秋见众人准备得妥当，自己没事可做，心里压抑，想出去走走，瞥见欠儿一身素衣，半跪半坐在屌爷灵前烧纸钱，泪挂在鼻子尖上，无神的盯着屋顶什么地方，楚楚叫人怜惜，说了声：“想不想出去走走？”
两人就过了河，绕过一块乱坟岗，沿着林间小路往里走，月光从林荫缝隙穿过，泼洒在草丛中，斑斑驳驳，像撕碎了的花瓣，风吹乱了树叶，月光就在林荫道上波浪一样翻滚。
人在走，月光在流淌。
欠儿说这儿真美，以前你怎么不带我来。
程宴秋说：“月亮总是美的，哪儿都一样。”
欠儿就笑，碎步跑起来，月光像泛在湖面上的浪花，跳跃着，落在她脸上，钻进她蓬松的秀发里，在她身前脚后荡漾。
欠儿说 ：“宴秋哥，记得那年在会州南城根，你逃难似的倒在人家大门口，我背你回去，那晚也有月，也有溪流，你捉了癞蛤蟆往我脖子里放。你那时就那么坏。”
他说：“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真有的话，一定是你先捉弄我。谁不知道你小叫花子刁蛮任性。你还敢跟人家打架哩。”
“呵，还不都是为了你，敢这么说我。”欠儿捧起一掬溪水，泼向他的脸。
水落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她整个人就倒在他的怀中。两只手缠绕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火一样的胸膛上。
山里起风了，吹响一山的寂静，溪中的水动着，她在他怀中哭泣，泪水像打开了闸门，尽情的洒落。“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秋月姐，你们打小就在一起，我比不上她，我也不跟她争，可……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泪打湿了月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拥抱得更紧更紧。
她开始说话：“宴秋哥，如果有下辈子，我做你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他说：“等办了屌爷的事，咱们就去杀了小白狼，杀了王柏人，咱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欠儿在月下抖了抖肩，他脱下衣服，披在她肩上。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送走了屌爷。
程宴秋叫段志彪给掌柜的送钱过去，说包一天的客栈，叫弟兄们好好乐乐，放松放松，段志彪说一声“好”，小跑着去办，众人听见了也高兴。有人嚷嚷：“今日放开肚皮喝一场。”
朱老四过来，挤在程宴秋身边坐下，说道：“屌爷走了，这边不能再呆下去了。刚和掌柜的聊了几句，他那儿消息多，说、、党在北边闹得欢，专门没收地主老财的土地分给穷百姓，老百姓都拥护，一窝蜂似的参加、、党队伍。掌柜的那口气我明白，转着弯说咱们斗不过刘举才的，还不如去投、、党。我不明白，没敢多说，找了个借口回来了。”
程宴秋眉头一抖，挪挪屁股坐舒服一点，说道：“这个掌柜的，什么来头呢？什么事都看穿了。马三爷那般英武的人，还是没斗过刘举才，这二年兄弟们跟着我转，越转人越少，现在连个搁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再不能有闪失啊，都爹生娘养的，不能叫大伙白白送死。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兄弟们前途命运，都得仔仔细细做个盘算，黑虎岔去不了，别的地方没去处。、、党我知道，当年会州城进学堂，张先生就讲、、党。四哥，你是老江湖了，好好替兄弟们谋划谋划。”
朱老四听他话说得圆滑，说了东，也说了西，语气凝重，说他有主意，又叫自己“谋划”，说没注意，分明讲他知道、、党，心里到底什么打算？也就小心说道：“是得好好盘算盘算了。这里的兄弟们都跟你两年了，别的不敢保证，忠诚是没的说。只要你定下规矩，兄弟们火里水里跟你钻。刚才掌柜的提到陇西那边就有、、党活动，还说跟志彪一起玩的几个青年有来头，你找机会见见他们？”
朱老四也留了话，其实掌柜的把话说得五六分明白了。他不得不谨慎，知道程宴秋还放不下和家堡子，还想报私仇家恨，一句话，还想夺回失去的一切。这就跟、、党的政策不一样，主意得叫他拿，弯得他自己转。
程宴秋心里也明白。他说：“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跟大伙挑明白，大伙一起商量着定。有一点你尽可放心，我不做对不起大伙的事。就这样吧，那边酒席准备差不多了吧，一起去乐呵乐呵。”
欠儿在旁听得认真，插话道：“去哪儿都行，只是应先去杀了刘举才，杀了小白狼。”
朱老四听了眼睛一亮，说道：“这话妥当，现在还跟咱们走的，都是忠于三爷的人，你是三爷选定的当家人，杀刘举才小白狼，既能报三爷之仇，也可收拢这些人的心。”
程宴秋听了一笑，夸欠儿说：“也学会用脑子了。”
欠儿脸上一红，说道：“是四爷解说的，我可没那么多心眼。”
这话一褒一贬，两人听了哈哈大笑。
程宴秋起身，招呼大家往客店里走，边走边对朱老四说：“这几年和刘举才打打杀杀，这小子打滑头了，再跟他打就得小心些，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又要说些什么，已到了客店，段志彪气呼呼嫌众人来迟了，已抓着一块牛肉撕扯着吃。朱老四招呼大家入坐，喊叫上酒。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