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 脊令在原
青木川歇了一晚上，第二日天没亮透就出发了。
关山上杏花开了，又是一山。
蝴蝶在花丛中飞，鸟儿的歌声唱醒了料峭春寒。
山里哗哗流淌的雪水，温暖了大地，温暖了山间坡上的冰胡子草，冒出娇嫩的芽儿，它们是春的信使，悄悄提醒人们，春天真的来了。只有山顶和家台子还看得见雪，白皑皑随着流云动荡。那几棵老神仙榆树，把枝枝丫丫伸向天际，很难看。
山下的阳光却已无限娇媚。
程宴秋领着他的队员乘着夜色偷偷摸到和家堡子下，两根椿树杆子搭成梯子，人就悄没声息进了堡子，十几个联防队员被堵在炕上，光着腚一条绳索捆成一串，丢进了北院子那几间牲畜棚里，竟然是一颗子弹都没浪费。
段志彪第一个冲进和家堡子，挥舞着枪堡子里出出进进的乱撞，程家大院那眼水井地道里堵住了王耀祖王柏人父子，井口喊了两嗓子，王柏人就先上来了，王耀祖还在底下耍赖，段志彪朝水井里打了两枪，回音震得耳膜疼，也就乖乖的爬上来了。段志彪挨个腿腕子里踏了两脚，栽倒在地，喊人来绑起来，高声交代：“和家门摊里竖起旗杆，把这对杂碎绑到门口去，叫来往的人看看，臊臊这老狗日的赖皮脸。”
他开始四处找人打听娘的下落。
老徐家三娃告诉他：“你走那年底老人家就去世了。是死在堡子门摊里，老人家整日里守着大门张望，念叨着盼你能早点回来。临了连一口薄皮棺材王耀祖都不叫带走，还是我们几家程家老佃户凑钱埋的，就埋在关山坡上。”
段志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过一阵子，眼红红的拔出枪要找王耀祖算账，三娃拦住，劝道：“还是给大少爷说一声吧。”
段志彪吼道：“还说个球，老爹老娘在山上看着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报次仇誓不为人。”
三娃看他眼睛要蹦出来，知道再没法子劝，忙丢下他去找程宴秋，大院门口碰着了朱老四，见他神色慌慌张张的，问什么事。
三娃喊道：“段志彪要杀王耀祖。”
朱老四大惊，跟着三娃急急忙忙跑出去，门摊里看见段志彪挥舞着枪还在数落王耀祖，没来得及动手，朱老四赶紧拦挡住他，劝说这杀人的事得商量一下，现在可不比黑虎岔了。
段志彪跟朱老四急眼，恨声吼道：“老子自己报自己的仇，还管什么黑虎岔白虎岔。谁都别拦着，老子今天杀王耀祖，谁拦着别怪我不客气。”
朱老四哪里容他鲁莽，喊人过来架起他回去。
段志彪真的开口大骂朱老四。
王耀祖闭上眼睛，看都不看段志彪一眼，任他破口大骂，就当是没听见。段志彪被拉走了，这才睁开眼看也被五花大绑在身边旗杆上的儿子柏人，起先听他不住的呻吟叫唤，心里还嫌他不够硬气，想数说几句，却看见胳膊上绳索勒进了柏人的肉中，血顺着绳索往下滴答，叹息一声。一个人走过来，对看守的人说道：“段志彪命令日头挪到哪儿这两个恶霸就绑到那儿晒着，不准喝水不准上茅厕。”
看守的人问道：“这绑在杆子上了，怎么挪？”
那人喊道：“那就和杆子一起挪。”
看守的人大笑。
这一天就挪了四个地方。
才过傍午，王耀祖已感觉到嗓子眼里要冒出火来了，两只胳膊仿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扭头看看儿子，折腾了一天，绳索下肉都翻转出来，大张着嘴，嘴角边血迹已成了黑色，脸上汗珠子像洒水一样的流，两只眼翻出白眼珠子来，已好一阵子没有声息了。他担心的大声叫嚷道：“告诉程宴秋，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折腾人做什么？”
朱老四心中不忍了，去给程宴秋说。
程宴秋站在堡子门楼上，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激动，静静的瞅着眼前的葫芦河，葫芦河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几只野鸭子在水中游走，嘎嘎的叫得欢，到了抱窝的节气了。川地里刚下种，肥沃的土地伸展着宽广的胸怀，呼吸着天地复苏的气息。关山也有了绿意，却没有往日的生机，和他心中的那个关山不一样。
他瞥见王耀祖和王柏人被绑在堡子门前场地里，队员们一会儿挖起旗杆往阳光处移，心里却没有复仇的快意。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很疼，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听了朱老四的话，他想了想，说道：“那就换个地方关了吧”
朱老四还在担心段志彪，说道：“志彪都骂娘了，要是他知道了……”
程宴秋一笑，说道：“叫他来找我吧。”
朱老四就亲自过去安顿，关到了牲口圈草棚里，又关照给了两床被子。
程宴秋在和家堡子程家大院上房里摆下了酒席，和大家一起喝酒，段志彪绷着个脸，只一个劲喝酒，连程宴秋问话都不理不睬的，酒喝多了就开始骂娘，说：“早知道当、、党的队伍连报仇都不让，就不当了。”
程宴秋打哈哈，劝说道：“要说仇，我程宴秋可比你段志彪还恨不得杀了他。既然有人管了，就得按规矩办。”
这一天就在段志彪的骂声中过去了。
第二日吃午饭时，程宴秋才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一个队员进来说秋月来了，他才翻身起来，下炕穿鞋，抬头看见欠儿在门口斜靠着门框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看，又一屁股坐回炕头上，对欠儿说道：“你去看看秋月，问她有什么事，叫她找朱老四说去。”
欠儿扑哧一笑，说道：“刚见过面了，她回来看他爹的。知道你回来了肯定要抓她爹，连夜赶回来。你说她跟她爹有仇，我看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父女情深，都在草棚里抱头痛哭了，那个伤心，逗得我要跟着流泪了。这会要给他哥哥王柏人治胳膊伤口，志彪死活不同意，都吵了架。来见你，怕就是这事。”
程宴秋一笑，接上话茬说道：“这个志彪！张先生那几本书里讲过，不虐待俘虏，告诉志彪，这就是考验。王耀祖父子该杀该刮，先治好伤再杀不迟嘛。叫人过去看看吧。”
欠儿自己没去，叫过一个队员交代了。
看那队员去了，程宴秋觉得口干舌燥，问欠儿要水。
欠儿却站着没动弹，大眼瞪着问他：“你就不去看看？”
程宴秋稳稳坐着，好像在思考，一会儿说道：“你这么说了，她还惦念着王耀祖，怕她提什么要求，还是不见的好。”
欠儿做个鬼脸，端水去了。
秋月想想有好几年没见爹的面了，一进草房门，就看见爹躺在一堆干草上，已然头发花白，一副苍老样儿，眼神好像也不好了，听见有人进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过来，等自己走到他跟前才看清是自家闺女，脸上虽带出微笑，嘴皮一阵颤抖，泪珠跟着开始不停地滚落。秋月忍住凄凉，草堆上跪着靠过去到跟前，连着叫了几声“爹”。
王耀祖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杂草，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腿一软，又栽倒在草堆里，只好苦笑一声，说道：“真是老了，爹年轻时挑得动三四百斤粮食，一顿饭能吃一只羊腿哩。嘿嘿，你爷爷说过，地不跟天斗，人不跟命斗，爹才活明白了。月儿，别哭，爹对不住你和春儿俩闺女。这些天夜夜梦见和你俩说话，你这不是来了么？爹的心想你都想烂了。”
秋月一下子扑倒在爹的怀里，这会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边王柏人才清醒过来，也凑过这边来，胳膊上缠着纱布，已肿得像檩子般粗。见秋月跟爹正在悲伤，一只手拨拉了一堆草铺在地上，示意秋月坐下，说道：“早上爹就说晚间梦见你来了，可可你就到了。我和爹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你问他们要点吧。你要程宴秋肯定给你。”
秋月撩起衣襟擦泪，说这就去要。
王耀祖拉住秋月的手，女儿脸上细细看，见秋月气色还好，也胖了些，长叹一声，说道：“见过程宴秋了？没见啊。见不见都一样，他那心思明镜似的，还不是要抢回和家堡子。爹这回看来难过去了，儿子指望不上，后事就交给闺女了。”
秋月道：“和家堡子本来就是人家的。”
王耀祖道：“你这么说爹不怪你，你有气尽管洒在爹身上。唉，都是爹财迷了心窍，做下了孽，害了儿子也害了女子，俩女子没一个嫁个好人家，嫁傻子的嫁了傻子，嫁大烟鬼的嫁了大烟鬼，真正是见面难过，不见了更难过。好好的家，这才几年工夫就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月儿啊，去看看你娘吧，她指不定多伤心哩。你的事往后自己决断吧，听说程宴生在大墩梁山，他不来接你就是跟你要散了。爹昏了头，当年巴结二太太，把你推进火炕里了，只要程宴秋不嫌弃，你就跟了他吧。你不要管爹和你哥了，要杀要刮都由他。等柏民回来，告诉他别再跟人家结仇了，好好过日子，王家香火全靠他了。”
说着话自己感动了，泪水涌出来，听得秋月心里更酸，刚好一点，又开始难过。
王柏人不安的说道：“可别，爹，叫秋月妹子去找找程宴秋，怎么着也要把咱俩放出去。和家堡子不要了，家财不要了都行，这条命可不能不要。”
王耀祖狠狠瞪他一眼，吼道：“窝囊废！你以为求他他就能答应了？”
秋月忙道：“爹，咱今日不说这些，女儿好久没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了，我这就去要点吃的来，陪你吃顿饭吧。”
说着起身出门，一会儿果然端来一盘子饭菜，有肉有菜，还有一壶酒。
王柏人欢喜道：“闻着就香。妹子真是有本事，索性求求程宴秋，放了我和爹。他要是愿意，你就嫁给他吧。”
秋月瞟了她哥一眼，气上来了，想骂，看他胳膊上还渗着血，脸色蜡黄，忍住了，只说：“吃饭吧，别不像个男人，做下事要能担待，走到这一步，拍胸膛想想为啥。”
王柏人脸一红，想争辩，见妹子脸色沉沉的，忙低头扒拉饭。
王耀祖说道：“打听柏民，给他捎个信吧。”
吃了几口饭，他说自己累了，要躺会，“我眯会眼，你们兄妹说说话。”
秋月扯过被子替爹盖了。
段志彪已几次放出话，非要杀了王耀祖父子不可。朱老四担心这缺心眼的真的干出傻事，派人守着他，叮嘱说“就是尿尿也得跟着”，自己进去找程宴秋，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程宴秋说道：“听张先生讲他们打掉地主武装，就分田分地，咱学样，准不会错的。”
看朱老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他还有什么事。
朱老四道：“要做就做彻底，留下那边刘家张家总不是个事。按说三家子里还是王耀祖对佃户最好，只是跟你有私仇。不收了刘张两家的田，恐怕老百姓信不过。”
程宴秋一拍脑门，喊道：“哎呀呀，糊涂！赶快叫志彪几个进来，研究下一步计划。”
段志彪和朱老四带人过去，没想到刘家堡子比和家堡子还轻松，堡子大门都没关，周奎领着几个伙计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进去了，刘法孝一家子早跑进城去了。朱老四留下几个人守护，自己和段志彪带人往张家堡子赶，张阴阳倒利索，开着堡子门迎接，连仓库的钥匙都摆在桌子上。
程宴秋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朱老四回来报告时他才信了。静静思索了一阵子，小心问朱老四：“四哥，你看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那舅舅刘法孝是个守财奴，平日里是要钱不要命的，怎么我们没到他就跑了，连钱柜子都没带走？”
朱老四让他说得心里也犯嘀咕，他不是没想过，来时路上也琢磨了，想找个词解释这件事，想来想去就是个“气数”，马三十七那么彪悍的人，被人面对面的打了一枪，还不是气数使尽了么？刘家张家气数都该尽了，往大了说就是财主们的气数尽了。但这话他没法说出口，只好敷衍道：“跑了不好吗？省得咱费力气打。还有一件事，有人反映张阴阳组织了一个道门，叫什么‘一贯道’。该怎么办，得防着他们闹事。人放那边我不放心，张家堡子参加‘一贯道’的人多，张阴阳那身份往那儿一摆，万一有人煽动他捣乱，就有麻烦了。”
程宴秋想想，这事还真复杂啊，自语道：“老屌要是在多好啊。”看见朱老四盯着自己，忙说道：“就位置来说，和家堡子有优势，还是把张阴阳关在这边看管起来省心。”
又思索着说道：“还是去请张先生来一趟吧。这么多事应付不来了。你没主意，我主意没有，怎么办？志彪建议招收队伍。这事该不该做？真想找个明白人问问。今日早上我看见老徐家、老赵家几个年轻人，堡子里分到手的家当不敢往家里搬，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你们走了王耀祖收拾人咋办。想想刘家张家那边情形也一样。欠儿讲当年要饭时，地上的东西她不抢，到手的东西不叫别人抢。道理深刻啊，我们就这么多人，是该招收些人员了。只是不能像当年刘举才拉壮丁那个做法，要人家自愿。徐家赵家的人进了队伍，他们就都踏实了，肯帮我们做事了。”
朱老四说道：“这法子好，手里有了枪，心里就胆气壮。能吸收他们一些人进来，就是自己保护自己的东西，谁不愿意？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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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上杏花开了，又是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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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阳光却已无限娇媚。
程宴秋领着他的队员乘着夜色偷偷摸到和家堡子下，两根椿树杆子搭成梯子，人就悄没声息进了堡子，十几个联防队员被堵在炕上，光着腚一条绳索捆成一串，丢进了北院子那几间牲畜棚里，竟然是一颗子弹都没浪费。
段志彪第一个冲进和家堡子，挥舞着枪堡子里出出进进的乱撞，程家大院那眼水井地道里堵住了王耀祖王柏人父子，井口喊了两嗓子，王柏人就先上来了，王耀祖还在底下耍赖，段志彪朝水井里打了两枪，回音震得耳膜疼，也就乖乖的爬上来了。段志彪挨个腿腕子里踏了两脚，栽倒在地，喊人来绑起来，高声交代：“和家门摊里竖起旗杆，把这对杂碎绑到门口去，叫来往的人看看，臊臊这老狗日的赖皮脸。”
他开始四处找人打听娘的下落。
老徐家三娃告诉他：“你走那年底老人家就去世了。是死在堡子门摊里，老人家整日里守着大门张望，念叨着盼你能早点回来。临了连一口薄皮棺材王耀祖都不叫带走，还是我们几家程家老佃户凑钱埋的，就埋在关山坡上。”
段志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过一阵子，眼红红的拔出枪要找王耀祖算账，三娃拦住，劝道：“还是给大少爷说一声吧。”
段志彪吼道：“还说个球，老爹老娘在山上看着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报次仇誓不为人。”
三娃看他眼睛要蹦出来，知道再没法子劝，忙丢下他去找程宴秋，大院门口碰着了朱老四，见他神色慌慌张张的，问什么事。
三娃喊道：“段志彪要杀王耀祖。”
朱老四大惊，跟着三娃急急忙忙跑出去，门摊里看见段志彪挥舞着枪还在数落王耀祖，没来得及动手，朱老四赶紧拦挡住他，劝说这杀人的事得商量一下，现在可不比黑虎岔了。
段志彪跟朱老四急眼，恨声吼道：“老子自己报自己的仇，还管什么黑虎岔白虎岔。谁都别拦着，老子今天杀王耀祖，谁拦着别怪我不客气。”
朱老四哪里容他鲁莽，喊人过来架起他回去。
段志彪真的开口大骂朱老四。
王耀祖闭上眼睛，看都不看段志彪一眼，任他破口大骂，就当是没听见。段志彪被拉走了，这才睁开眼看也被五花大绑在身边旗杆上的儿子柏人，起先听他不住的呻吟叫唤，心里还嫌他不够硬气，想数说几句，却看见胳膊上绳索勒进了柏人的肉中，血顺着绳索往下滴答，叹息一声。一个人走过来，对看守的人说道：“段志彪命令日头挪到哪儿这两个恶霸就绑到那儿晒着，不准喝水不准上茅厕。”
看守的人问道：“这绑在杆子上了，怎么挪？”
那人喊道：“那就和杆子一起挪。”
看守的人大笑。
这一天就挪了四个地方。
才过傍午，王耀祖已感觉到嗓子眼里要冒出火来了，两只胳膊仿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扭头看看儿子，折腾了一天，绳索下肉都翻转出来，大张着嘴，嘴角边血迹已成了黑色，脸上汗珠子像洒水一样的流，两只眼翻出白眼珠子来，已好一阵子没有声息了。他担心的大声叫嚷道：“告诉程宴秋，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折腾人做什么？”
朱老四心中不忍了，去给程宴秋说。
程宴秋站在堡子门楼上，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激动，静静的瞅着眼前的葫芦河，葫芦河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几只野鸭子在水中游走，嘎嘎的叫得欢，到了抱窝的节气了。川地里刚下种，肥沃的土地伸展着宽广的胸怀，呼吸着天地复苏的气息。关山也有了绿意，却没有往日的生机，和他心中的那个关山不一样。
他瞥见王耀祖和王柏人被绑在堡子门前场地里，队员们一会儿挖起旗杆往阳光处移，心里却没有复仇的快意。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很疼，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听了朱老四的话，他想了想，说道：“那就换个地方关了吧”
朱老四还在担心段志彪，说道：“志彪都骂娘了，要是他知道了……”
程宴秋一笑，说道：“叫他来找我吧。”
朱老四就亲自过去安顿，关到了牲口圈草棚里，又关照给了两床被子。
程宴秋在和家堡子程家大院上房里摆下了酒席，和大家一起喝酒，段志彪绷着个脸，只一个劲喝酒，连程宴秋问话都不理不睬的，酒喝多了就开始骂娘，说：“早知道当、、党的队伍连报仇都不让，就不当了。”
程宴秋打哈哈，劝说道：“要说仇，我程宴秋可比你段志彪还恨不得杀了他。既然有人管了，就得按规矩办。”
这一天就在段志彪的骂声中过去了。
第二日吃午饭时，程宴秋才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一个队员进来说秋月来了，他才翻身起来，下炕穿鞋，抬头看见欠儿在门口斜靠着门框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看，又一屁股坐回炕头上，对欠儿说道：“你去看看秋月，问她有什么事，叫她找朱老四说去。”
欠儿扑哧一笑，说道：“刚见过面了，她回来看他爹的。知道你回来了肯定要抓她爹，连夜赶回来。你说她跟她爹有仇，我看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父女情深，都在草棚里抱头痛哭了，那个伤心，逗得我要跟着流泪了。这会要给他哥哥王柏人治胳膊伤口，志彪死活不同意，都吵了架。来见你，怕就是这事。”
程宴秋一笑，接上话茬说道：“这个志彪！张先生那几本书里讲过，不虐待俘虏，告诉志彪，这就是考验。王耀祖父子该杀该刮，先治好伤再杀不迟嘛。叫人过去看看吧。”
欠儿自己没去，叫过一个队员交代了。
看那队员去了，程宴秋觉得口干舌燥，问欠儿要水。
欠儿却站着没动弹，大眼瞪着问他：“你就不去看看？”
程宴秋稳稳坐着，好像在思考，一会儿说道：“你这么说了，她还惦念着王耀祖，怕她提什么要求，还是不见的好。”
欠儿做个鬼脸，端水去了。
秋月想想有好几年没见爹的面了，一进草房门，就看见爹躺在一堆干草上，已然头发花白，一副苍老样儿，眼神好像也不好了，听见有人进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过来，等自己走到他跟前才看清是自家闺女，脸上虽带出微笑，嘴皮一阵颤抖，泪珠跟着开始不停地滚落。秋月忍住凄凉，草堆上跪着靠过去到跟前，连着叫了几声“爹”。
王耀祖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杂草，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腿一软，又栽倒在草堆里，只好苦笑一声，说道：“真是老了，爹年轻时挑得动三四百斤粮食，一顿饭能吃一只羊腿哩。嘿嘿，你爷爷说过，地不跟天斗，人不跟命斗，爹才活明白了。月儿，别哭，爹对不住你和春儿俩闺女。这些天夜夜梦见和你俩说话，你这不是来了么？爹的心想你都想烂了。”
秋月一下子扑倒在爹的怀里，这会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边王柏人才清醒过来，也凑过这边来，胳膊上缠着纱布，已肿得像檩子般粗。见秋月跟爹正在悲伤，一只手拨拉了一堆草铺在地上，示意秋月坐下，说道：“早上爹就说晚间梦见你来了，可可你就到了。我和爹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你问他们要点吧。你要程宴秋肯定给你。”
秋月撩起衣襟擦泪，说这就去要。
王耀祖拉住秋月的手，女儿脸上细细看，见秋月气色还好，也胖了些，长叹一声，说道：“见过程宴秋了？没见啊。见不见都一样，他那心思明镜似的，还不是要抢回和家堡子。爹这回看来难过去了，儿子指望不上，后事就交给闺女了。”
秋月道：“和家堡子本来就是人家的。”
王耀祖道：“你这么说爹不怪你，你有气尽管洒在爹身上。唉，都是爹财迷了心窍，做下了孽，害了儿子也害了女子，俩女子没一个嫁个好人家，嫁傻子的嫁了傻子，嫁大烟鬼的嫁了大烟鬼，真正是见面难过，不见了更难过。好好的家，这才几年工夫就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月儿啊，去看看你娘吧，她指不定多伤心哩。你的事往后自己决断吧，听说程宴生在大墩梁山，他不来接你就是跟你要散了。爹昏了头，当年巴结二太太，把你推进火炕里了，只要程宴秋不嫌弃，你就跟了他吧。你不要管爹和你哥了，要杀要刮都由他。等柏民回来，告诉他别再跟人家结仇了，好好过日子，王家香火全靠他了。”
说着话自己感动了，泪水涌出来，听得秋月心里更酸，刚好一点，又开始难过。
王柏人不安的说道：“可别，爹，叫秋月妹子去找找程宴秋，怎么着也要把咱俩放出去。和家堡子不要了，家财不要了都行，这条命可不能不要。”
王耀祖狠狠瞪他一眼，吼道：“窝囊废！你以为求他他就能答应了？”
秋月忙道：“爹，咱今日不说这些，女儿好久没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了，我这就去要点吃的来，陪你吃顿饭吧。”
说着起身出门，一会儿果然端来一盘子饭菜，有肉有菜，还有一壶酒。
王柏人欢喜道：“闻着就香。妹子真是有本事，索性求求程宴秋，放了我和爹。他要是愿意，你就嫁给他吧。”
秋月瞟了她哥一眼，气上来了，想骂，看他胳膊上还渗着血，脸色蜡黄，忍住了，只说：“吃饭吧，别不像个男人，做下事要能担待，走到这一步，拍胸膛想想为啥。”
王柏人脸一红，想争辩，见妹子脸色沉沉的，忙低头扒拉饭。
王耀祖说道：“打听柏民，给他捎个信吧。”
吃了几口饭，他说自己累了，要躺会，“我眯会眼，你们兄妹说说话。”
秋月扯过被子替爹盖了。
段志彪已几次放出话，非要杀了王耀祖父子不可。朱老四担心这缺心眼的真的干出傻事，派人守着他，叮嘱说“就是尿尿也得跟着”，自己进去找程宴秋，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程宴秋说道：“听张先生讲他们打掉地主武装，就分田分地，咱学样，准不会错的。”
看朱老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他还有什么事。
朱老四道：“要做就做彻底，留下那边刘家张家总不是个事。按说三家子里还是王耀祖对佃户最好，只是跟你有私仇。不收了刘张两家的田，恐怕老百姓信不过。”
程宴秋一拍脑门，喊道：“哎呀呀，糊涂！赶快叫志彪几个进来，研究下一步计划。”
段志彪和朱老四带人过去，没想到刘家堡子比和家堡子还轻松，堡子大门都没关，周奎领着几个伙计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进去了，刘法孝一家子早跑进城去了。朱老四留下几个人守护，自己和段志彪带人往张家堡子赶，张阴阳倒利索，开着堡子门迎接，连仓库的钥匙都摆在桌子上。
程宴秋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朱老四回来报告时他才信了。静静思索了一阵子，小心问朱老四：“四哥，你看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那舅舅刘法孝是个守财奴，平日里是要钱不要命的，怎么我们没到他就跑了，连钱柜子都没带走？”
朱老四让他说得心里也犯嘀咕，他不是没想过，来时路上也琢磨了，想找个词解释这件事，想来想去就是个“气数”，马三十七那么彪悍的人，被人面对面的打了一枪，还不是气数使尽了么？刘家张家气数都该尽了，往大了说就是财主们的气数尽了。但这话他没法说出口，只好敷衍道：“跑了不好吗？省得咱费力气打。还有一件事，有人反映张阴阳组织了一个道门，叫什么‘一贯道’。该怎么办，得防着他们闹事。人放那边我不放心，张家堡子参加‘一贯道’的人多，张阴阳那身份往那儿一摆，万一有人煽动他捣乱，就有麻烦了。”
程宴秋想想，这事还真复杂啊，自语道：“老屌要是在多好啊。”看见朱老四盯着自己，忙说道：“就位置来说，和家堡子有优势，还是把张阴阳关在这边看管起来省心。”
又思索着说道：“还是去请张先生来一趟吧。这么多事应付不来了。你没主意，我主意没有，怎么办？志彪建议招收队伍。这事该不该做？真想找个明白人问问。今日早上我看见老徐家、老赵家几个年轻人，堡子里分到手的家当不敢往家里搬，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你们走了王耀祖收拾人咋办。想想刘家张家那边情形也一样。欠儿讲当年要饭时，地上的东西她不抢，到手的东西不叫别人抢。道理深刻啊，我们就这么多人，是该招收些人员了。只是不能像当年刘举才拉壮丁那个做法，要人家自愿。徐家赵家的人进了队伍，他们就都踏实了，肯帮我们做事了。”
朱老四说道：“这法子好，手里有了枪，心里就胆气壮。能吸收他们一些人进来，就是自己保护自己的东西，谁不愿意？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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