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 桑田灵雨
程宴秋围住了堡子，姜副队长站在墙头安静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从树林里打出的子弹还没到墙头就掉落下去，他想了想，就明白了程宴秋的伎俩。明白了还是没办法，程宴秋进不来，自己出不去。看着王耀祖父子上上下下忙得大汗淋漓，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是被打死也会被累死。
他不想死在这地方，他盯着关山上漂浮的悠悠白云，紧张的思索离开的办法。
老屌绕和家堡子一圈，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和家堡子不但高大坚固，下面还有一条三米宽的护城河连着葫芦河，队伍很难攻到堡子下，真正的易守难攻啊，人在墙头一站，别说打枪，砖头瓦块往下扔也能砸到人，他才相信当年回回为什么进攻了三天三夜。死攻硬磕肯定不行的，那样伤亡会很大，况且会州城离这儿不远，劳师动众，旷日持久，刘举才不想来也得来了，那将是一场难料输赢的硬仗。二太太和秋月还在堡子里，王耀祖拿她俩一威胁，弟兄们哪敢冲啊。他和程宴秋商量了一会儿，安排人乘天黑躲在树林后面打枪放炮，大喊大叫，造成一个攻势凶猛的架势，等这般折腾他几个晚上，王柏人和他的联防队吃不好睡不踏实，等他人困马乏时，瞅个机会摸进去里应外合拿下堡子。
程宴秋和屌爷都想到了王耀祖坚持不住会派人出去求援。但他俩没想到王耀祖第二天就坚持不住了。姜副队长带着两人从西面墙头顺着绳索悄悄溜下，一溜烟上了关山，狗叫人喊时，程宴秋才反应过来，忙派人上山去追，却只看见几个背影闪进了树林，乱枪扫射一阵回来报告说追不上了。程宴秋大怒，掀翻了桌子，提枪亲自带人进山紧紧追赶。姜副队长却留下两人阻挡，自己急急向山顶冲去。那两人看土匪来势汹汹，一枪没放就投降了。程宴秋还要追，却哪里还有人影，悻悻回来和屌爷另想办法。
老屌心情沉重，掐着指头说：“只要他抢不到马，赶到会州城至少要两天时间，刘举才带治安队来也是两天，一前一后四天时间，再不能等了，只能强攻了。”
程宴秋心事重重，叫来段志彪嘱咐一番，段志彪带上几个弟兄骑马朝关山下去了。一顿饭时间，押着四五十个村民来到和家堡子下。
程宴秋往高处一站，沉着脸大声喊道：“大家都认得我程宴秋，本来都照一个日头，吃一条河的水，不该惊扰了大家。我程宴秋走到这一步，都是被王耀祖父子逼的，王耀祖逼死我爹，抓走我弟弟，抢了我家和家堡子，竟然是要把程家斩尽杀绝。这仇该不该报？啊，今天叫大家来，一来做个见证，二来有点忙还得大家帮。”
他向段志彪使使眼色，段志彪大声吼道：“叫大家带着铁锨家当来，知道干什么吗？就是要你们把这护城河给老子填平了。谁要是不干，嘿嘿，老子手上的枪不是吃素的。”
他挥了挥黑沉沉的枪，喊道：“快去干活吧。”
知道姜副队长脱了身，王耀祖很高兴，一连杀了两只羊犒劳大家，喊道：“只要再坚持两三天，刘举才治安队一到，程宴秋这个二把刀末日就到了。”
又指着院子里一箩筐银元道：“杀了程宴秋，大家分了它。”
一时间堡子里人情激动，原来精疲力竭，这会都兴奋地噢噢叫。王柏人叫人送酒肉到墙头上，看众人狼吞虎咽的一大锅羊肉见了底，自己却没胃口，胡乱吃了几口，看外边土匪躺在树林里休息，叫大家也赶紧睡上一觉。王柏民居然端着碗靠着墙就睡着了。王耀祖哈欠连天，也顾不上形象了，躺在墙头地上呼呼大睡，睡梦中都在骂刘举才混账王八蛋二五眼。
王柏人睡眼迷糊，正准备也找个地方躺会儿，不经意间看见庄口上人扛着铁锨锄头，推着车子挖土填护城河，惊恐得大惊小叫起来，喊醒大家，催促道：“赶快打枪把人堵回去。”
王耀祖被叫醒，脑子里一片糊涂，看见柏人趴在墙头上瞄着眼射击，向下望了一眼，看见东墙下那条沟已要填满土了，明白了也紧张起来，跟着喊叫赶快挡住。好一阵子，却只有他们父子在打枪，队员们都站着傻看，气得王柏人连连打了几个人耳光，提枪向下狠狠打了两枪，一枪打在一人肩上，鲜血很快湿透了衣衫，独轮车掀翻在地。
墙头上一个联防队员立即喊道：“王队长，别开枪了，你打中的是我弟弟啊。”
王柏人抬腿就给他一脚，吼道：“壕沟填平土匪就攻进来了，那时土匪见人杀人，别说你一个弟弟，就是你，这里的人全得死。弟兄们，不要再犹豫了，狠狠打，堵住土匪不叫过了河，再坚持坚持，刘队长的兵就来了，程宴秋的末日就要到了。不要害怕，死一个给家中五十个大洋，受伤一个给十块大洋。”
有人不再犹豫，端起枪射击，一阵响声，堡子下已躺下几个村民。后边的人停下推土，再不敢靠过来。程宴秋气急，派人向墙头还击，又是一阵你来我往的打枪。
屌爷踱着方步过来，紧紧盯着和家堡子，久久不动，塌了半个墙面的门楼，夕阳落在烧焦的椽檩上，很难看。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对身边的程宴秋说道：“撤吧！唉，没想到小小的和家堡子花费了我们两天时间，竟然连一块砖都没摸到。”
程宴秋疑惑的看了屌爷一眼，不知他这时候怎么叫撤了，他已几天不睡觉了，眼睛熬得通红，一股气支撑着，狠狠说道：“打不下和家堡子，我宁肯跳葫芦河，决不后退一步。”
屌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今日只能这样了，刚从黑虎岔来了个兄弟，说刘举才联合秦州团打黑虎岔，马三爷快坚持不住了。丢了黑虎岔，我们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程宴秋双腿一软，竟一屁股跌倒在地，一个兄弟扶他起来。
“走开！”
他瞠目喊道，一个趔趄，人又摔倒了。
屌爷走到堡子前，大声对着墙头的王耀祖喊道：“听过螳臂挡车吗？小小和家堡子，爷爷想怎么进就怎么进，几个联防队，几杆破枪，就想挡住黑虎岔，哼，小看人了。今日放过你们，等爷爷收拾了刘举才再来取你首级。告诉你，程家二太太你给爷爷好好伺候着，瘦一斤肉，掉一根头发，老子杀绝王家，一个不留。”
回到程宴秋身边，伸手拉他起来，小声说道：“就这样吧。世间事不如意十居八九。那边还有麻烦事要处理啊，别太儿女情长了。”
段志彪正火急火燎的催促众人用心攻打，听了老屌的话，双目圆睁，张口欲骂，程宴秋摇了摇头，他又闭上了嘴巴。
走出半里地，听见和家堡子上枪声大作，知道是王耀祖开始大肆庆祝了，程宴秋一脸不屑，咬碎牙说道：“再回去打，就不信打不破它。”
屌爷轻轻摇了摇头。
王耀祖很阔气的重赏了帮他守堡子的联防队员，每人十块大洋，受了伤的外加五块钱药费，一时间堡子里欢声雷动。
腾出手，王耀祖收拾了被程宴秋抓来填过壕沟的村民，限期每人交足二十块钱给自己，村民叫苦连天，凑了些钱备下酒席请张阴阳出面说情。王耀祖给了张阴阳面子，说交不起钱的有地的用地估价来顶，没地的人到王家做一年的工。
王耀祖拾掇了和家堡子，重新整修了门楼，牛皮灯笼换成了玻璃罩子，那是王柏人从城里花钱买来的，王耀祖嫌儿子花钱扎眼，但玻璃罩子灯笼挂起来真的明亮耀眼，他再没说什么。他还打算把和家堡子改成王家堡子，被他扣在堡子里做了几天人质的刘法孝没好气的说：“从乾隆爷就叫和家堡子了，程家当年那么威风都没敢干这事，你进堡子才几天就敢换名号？”
王耀祖叫来两个儿子商量，王柏人自然极力赞成，还说要到太平镇定做一个大大的牌匾挂到门楼上。王柏民坚决不同意，劝道：“还是低调过日子好，别再折腾了。就是下面那些被程宴秋抓来填过壕沟的人也放了吧，祖祖辈辈葫芦河边混日子的，都不容易。再说，程宴秋还在，这次是人家刘举才聪明，捣了黑虎岔土匪老窝，逼着程宴秋撤走了。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程宴秋下次来怕咱们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王柏人说：“说起刘举才，想起一事，前日周奎来过，说刘举才还惦记着秋月，这事麻烦着哩。爹看咋办？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王耀祖轻松咳嗽一声，喊老杨头端炉子进来，说几天没好好喝茶了。看老杨头劈柴笼火，接住柏人的话头说道：“凡事留一手。我总觉得还有大事情，脑子乱，想不清是什么事。还是柏民想得深远，底下那些下贱的人，不给点害怕，土匪再来还会帮土匪，我不为几个钱，是要给他们长长记性。再说那些租着程家地的人，还在抗着不交租子。眼看麦子都抽穗了，再这么闹下去，我们拿什么给刘举才交差。去年王家没一个壮丁，还不是看在答应给他二十石粮食的事儿上？你兄弟俩上个心，盯住外头这些人，就是王家户里人也该盯就盯。”
王柏人又说起一件事：“昨晚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这次堡子外头王家人多多少少都遭了抢，就柏安一点事没有，说程宴秋撤走时还给柏安留了钱。他怎么能跟程宴秋勾连呢，爹，得想法子治治这个家族败类。”
王柏民不安的看着他爹，小心说道：“不要听信谣言。柏安不会做下对不起咱们的事。你不招他进联防队，心里可能不满意，勾连土匪这种事他还干不出来。”
王耀祖捻着胡须，说道：“柏安虽是王家人，跟我们不一条心。年底再征兵拉丁远远打发走了吧，就是他娘，大不了我们养起来，堵了别人闲话，省了许多麻烦。”
看茶开了，斟了喝，很苦，喊老杨头：“叫你女人烙几张油饼子来。”
自打程宴秋攻打和家堡子，被王耀祖骗进去关了几天，刘法孝引为奇耻大辱，回到家里就给儿子写了封信，把自己受的侮辱大大夸张了一番，按他的想法，“举才这孩子孝顺”，肯定会跑着回来替他出气，等了几天，却只收到儿子短短一张纸的回信，还劝他“目前形势严峻，王耀祖、王柏人只能团结，不可分裂。”看完信刘法孝大怒，三两把撕碎了信，叫周奎准备骡子，“我到城里找他，老子受尽屈辱，叫他团结去。”
刘举义听见爹发火，跑进屋盯着爹看，嘴一撇要哭出声来。刘法孝腿软软的坐到炕头上，刘举义过来靠在爹怀里，伸手不住抚摸爹的胸口，刘法孝长叹一声，拍拍儿子的脑袋，说：“爹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儿陪我的娃。去玩去吧。”刘举义脸上立即有了笑容，拍着手去院子里和一帮小孩扔石头，跳格子。周奎进屋里伺候，刘法孝说道：“还是再给这个畜生写封信，就两句话：你爹快死了，来埋了吧。我还不信了，我养大的儿子为王耀祖这只白眼狼卖命。”
周奎小心劝了一句：“老爷先忍忍吧。举才少爷正跟马三十七、程宴秋在黑虎岔打仗，万不敢分心的。再说王家春月还没娶过来，耽搁了二少爷的婚事划不来。大少爷还看上了秋月，也在王耀祖手里。先办了这几件事再跟他翻脸不迟。”
刘法孝想想只能这样了，盘腿坐在炕上说道：“亏你提醒了。就这么办吧，要做好人就做到底，把举才送我的那件狐皮大衣拿去送给王耀祖，就说麦子上场了咱家要娶春月过门。秋月么……我看那是个不祥的人，跟谁谁倒霉，还是先不要提了，只说大少爷关心她，叫王耀祖小心看住，等举才回来再说吧。”
周奎答应着说还是过几日再去办。
刘法孝说：“为什么过几日办，明日就去吧。”
周奎笑道：“老爷气糊涂了，忘了这几日王耀祖正整顿和家堡子，连他侄儿王柏安都被抓进联防队了。”
刘法孝抬头想想，忍不住笑了，说：“那就等几天吧。”
王柏安是在家中自己屋里被抓的。
抓他时他没有反抗，只是看着王柏人的眼睛，说：“求你一件事，别当着我娘的面绑我，出了这门，随你怎样。”
王柏民也跟着来了，打量着屋里的情况，看柏安娘趴在窑洞窗台上往这边张望，心下不忍，刚要说话，就听王柏人断然喊道：“这会想起你娘？跟程宴秋来往时咋不想，绑起来。”
早有人抽出绳索，将他扑倒在地，结结实实的绑了。
出门时，王柏安朝娘窑洞瞥了一眼，看见娘无声的趴着，脸上满是泪，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王柏安猛地挣脱，双膝跪倒在地，向窗口连连磕了几个头，绳索绑的太紧，腰弯不下去，只是不停地点头，喊道：“儿子不孝，你老人家保重啊。”
话没说完，已被人架了起来，连拉带拽的出了门。
进了联防所，王柏安看到房子里东倒西歪绑着几个人，都是关山下几个庄口上年轻人，心中本来气苦，见到这么多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绳子勒得格外紧，生生陷进肉里了，在那龇牙咧嘴强忍。下庄口老赵家赵冬生正对着墙唉声叹气，见王柏安也被扔了进来，挣扎着翻了个身笑骂道：“这下好了，关山七个姓，除了老程家老徐家都来全了，我还想王家人顾念祖宗情分，没抓了王家本家人，谁知道不经念叨，你王柏安就被扔进来了。”
赵冬生话音未落，墙角里一个声音骂道：“谁放屁说老徐家人没进来，老子不姓徐，还姓他娘的王八蛋的王？”
王柏安忍着疼，也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靠了墙坐得舒服些。听老徐家二娃骂道：“要去送死的人了，他娘的还要舒服？操了你王家八辈子祖宗，我爹前日还骂程宴秋当土匪，今日才明白为啥？都他娘的王家黑心作弄的。这下好了，老子下阴曹有你王柏安陪着。一路上小心伺候，要不然阎王爷跟前告你王家祖宗一个坑蒙拐骗罪。”
王柏安问道：“都定的啥罪抓来的？”
赵冬生叹息一声说：“还不是不交租子！”
二娃愤愤骂道：“真他娘的怪了，我家种程家的地，干嘛给王家交租子？王家心黑，连脑子都出毛病了？”
王柏安气得大喊：“姓徐的，他娘的别扯那么宽。王柏人抓的你，我王柏安可没招惹你。”
赵冬生忙劝道：“二娃是顶他爹的杠，他爹被程宴秋抓去拉土填堡子，王耀祖定了交二十块大洋，他家哪里交得起，就抓了壮丁，原定是他哥要来，因媳妇生娃，没办法，二娃自告奋勇来了。”
王柏安听了没言语，心里倒佩服这小子有情义。
二娃放出了哭声：“我娘也病着，嫂子要生了，没办法啊，不能叫娃一生出来就没了爹。王家是要把我们大家赶尽杀绝了，我死不足惜，只可恨我老娘一辈子含辛茹苦，临了不能给她老人家喂一口饭，端一碗水啊。”
哭得王柏安、赵冬生也忍耐不住，跟着落泪。
王柏安长嘘气，道：“你还有哥有弟弟，我呢？独苗一根，娘不也风烛残年了么。”
哭声渐渐成了一片抽泣。
碗口大的窗户里渗进一束阳光。
王柏安对赵冬生和二娃说道：“求你俩一件事，不管谁活着回来，都要照顾我老娘！”
二娃还想嗫嚅几句，听他鼻子里唏嘘，也就叹息道：“王家还有有良心的人？反正我这辈子栽到你们王家人手里了，只要能回来，和亲娘一样看待她。”
王柏安说道：“谢谢了！”
赵冬生说道：“这事我想了很久，你们一个祖宗一条根。这事面子上是刘举才做的，根子上讲还是王耀祖和王柏人要除掉跟他家不和的人，你是王家人，向来和他们家走得近，折腾一下就会放了你。闹红军那阵子你跟着王柏人干过，只要咬住王柏人，王耀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他们横竖是想要了我们的命。还有一说，就是到队伍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混出名堂的也大有人在，程宴秋文绉绉一个人，当起土匪杀人不眨眼了。所以别说丧气话，路走一步看一步。”
王柏安说道：“谁说你老赵家人死心眼，听你这话好像学堂里的先生。不管对不对，哥听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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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人睡眼迷糊，正准备也找个地方躺会儿，不经意间看见庄口上人扛着铁锨锄头，推着车子挖土填护城河，惊恐得大惊小叫起来，喊醒大家，催促道：“赶快打枪把人堵回去。”
王耀祖被叫醒，脑子里一片糊涂，看见柏人趴在墙头上瞄着眼射击，向下望了一眼，看见东墙下那条沟已要填满土了，明白了也紧张起来，跟着喊叫赶快挡住。好一阵子，却只有他们父子在打枪，队员们都站着傻看，气得王柏人连连打了几个人耳光，提枪向下狠狠打了两枪，一枪打在一人肩上，鲜血很快湿透了衣衫，独轮车掀翻在地。
墙头上一个联防队员立即喊道：“王队长，别开枪了，你打中的是我弟弟啊。”
王柏人抬腿就给他一脚，吼道：“壕沟填平土匪就攻进来了，那时土匪见人杀人，别说你一个弟弟，就是你，这里的人全得死。弟兄们，不要再犹豫了，狠狠打，堵住土匪不叫过了河，再坚持坚持，刘队长的兵就来了，程宴秋的末日就要到了。不要害怕，死一个给家中五十个大洋，受伤一个给十块大洋。”
有人不再犹豫，端起枪射击，一阵响声，堡子下已躺下几个村民。后边的人停下推土，再不敢靠过来。程宴秋气急，派人向墙头还击，又是一阵你来我往的打枪。
屌爷踱着方步过来，紧紧盯着和家堡子，久久不动，塌了半个墙面的门楼，夕阳落在烧焦的椽檩上，很难看。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对身边的程宴秋说道：“撤吧！唉，没想到小小的和家堡子花费了我们两天时间，竟然连一块砖都没摸到。”
程宴秋疑惑的看了屌爷一眼，不知他这时候怎么叫撤了，他已几天不睡觉了，眼睛熬得通红，一股气支撑着，狠狠说道：“打不下和家堡子，我宁肯跳葫芦河，决不后退一步。”
屌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今日只能这样了，刚从黑虎岔来了个兄弟，说刘举才联合秦州团打黑虎岔，马三爷快坚持不住了。丢了黑虎岔，我们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程宴秋双腿一软，竟一屁股跌倒在地，一个兄弟扶他起来。
“走开！”
他瞠目喊道，一个趔趄，人又摔倒了。
屌爷走到堡子前，大声对着墙头的王耀祖喊道：“听过螳臂挡车吗？小小和家堡子，爷爷想怎么进就怎么进，几个联防队，几杆破枪，就想挡住黑虎岔，哼，小看人了。今日放过你们，等爷爷收拾了刘举才再来取你首级。告诉你，程家二太太你给爷爷好好伺候着，瘦一斤肉，掉一根头发，老子杀绝王家，一个不留。”
回到程宴秋身边，伸手拉他起来，小声说道：“就这样吧。世间事不如意十居八九。那边还有麻烦事要处理啊，别太儿女情长了。”
段志彪正火急火燎的催促众人用心攻打，听了老屌的话，双目圆睁，张口欲骂，程宴秋摇了摇头，他又闭上了嘴巴。
走出半里地，听见和家堡子上枪声大作，知道是王耀祖开始大肆庆祝了，程宴秋一脸不屑，咬碎牙说道：“再回去打，就不信打不破它。”
屌爷轻轻摇了摇头。
王耀祖很阔气的重赏了帮他守堡子的联防队员，每人十块大洋，受了伤的外加五块钱药费，一时间堡子里欢声雷动。
腾出手，王耀祖收拾了被程宴秋抓来填过壕沟的村民，限期每人交足二十块钱给自己，村民叫苦连天，凑了些钱备下酒席请张阴阳出面说情。王耀祖给了张阴阳面子，说交不起钱的有地的用地估价来顶，没地的人到王家做一年的工。
王耀祖拾掇了和家堡子，重新整修了门楼，牛皮灯笼换成了玻璃罩子，那是王柏人从城里花钱买来的，王耀祖嫌儿子花钱扎眼，但玻璃罩子灯笼挂起来真的明亮耀眼，他再没说什么。他还打算把和家堡子改成王家堡子，被他扣在堡子里做了几天人质的刘法孝没好气的说：“从乾隆爷就叫和家堡子了，程家当年那么威风都没敢干这事，你进堡子才几天就敢换名号？”
王耀祖叫来两个儿子商量，王柏人自然极力赞成，还说要到太平镇定做一个大大的牌匾挂到门楼上。王柏民坚决不同意，劝道：“还是低调过日子好，别再折腾了。就是下面那些被程宴秋抓来填过壕沟的人也放了吧，祖祖辈辈葫芦河边混日子的，都不容易。再说，程宴秋还在，这次是人家刘举才聪明，捣了黑虎岔土匪老窝，逼着程宴秋撤走了。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程宴秋下次来怕咱们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王柏人说：“说起刘举才，想起一事，前日周奎来过，说刘举才还惦记着秋月，这事麻烦着哩。爹看咋办？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王耀祖轻松咳嗽一声，喊老杨头端炉子进来，说几天没好好喝茶了。看老杨头劈柴笼火，接住柏人的话头说道：“凡事留一手。我总觉得还有大事情，脑子乱，想不清是什么事。还是柏民想得深远，底下那些下贱的人，不给点害怕，土匪再来还会帮土匪，我不为几个钱，是要给他们长长记性。再说那些租着程家地的人，还在抗着不交租子。眼看麦子都抽穗了，再这么闹下去，我们拿什么给刘举才交差。去年王家没一个壮丁，还不是看在答应给他二十石粮食的事儿上？你兄弟俩上个心，盯住外头这些人，就是王家户里人也该盯就盯。”
王柏人又说起一件事：“昨晚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这次堡子外头王家人多多少少都遭了抢，就柏安一点事没有，说程宴秋撤走时还给柏安留了钱。他怎么能跟程宴秋勾连呢，爹，得想法子治治这个家族败类。”
王柏民不安的看着他爹，小心说道：“不要听信谣言。柏安不会做下对不起咱们的事。你不招他进联防队，心里可能不满意，勾连土匪这种事他还干不出来。”
王耀祖捻着胡须，说道：“柏安虽是王家人，跟我们不一条心。年底再征兵拉丁远远打发走了吧，就是他娘，大不了我们养起来，堵了别人闲话，省了许多麻烦。”
看茶开了，斟了喝，很苦，喊老杨头：“叫你女人烙几张油饼子来。”
自打程宴秋攻打和家堡子，被王耀祖骗进去关了几天，刘法孝引为奇耻大辱，回到家里就给儿子写了封信，把自己受的侮辱大大夸张了一番，按他的想法，“举才这孩子孝顺”，肯定会跑着回来替他出气，等了几天，却只收到儿子短短一张纸的回信，还劝他“目前形势严峻，王耀祖、王柏人只能团结，不可分裂。”看完信刘法孝大怒，三两把撕碎了信，叫周奎准备骡子，“我到城里找他，老子受尽屈辱，叫他团结去。”
刘举义听见爹发火，跑进屋盯着爹看，嘴一撇要哭出声来。刘法孝腿软软的坐到炕头上，刘举义过来靠在爹怀里，伸手不住抚摸爹的胸口，刘法孝长叹一声，拍拍儿子的脑袋，说：“爹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儿陪我的娃。去玩去吧。”刘举义脸上立即有了笑容，拍着手去院子里和一帮小孩扔石头，跳格子。周奎进屋里伺候，刘法孝说道：“还是再给这个畜生写封信，就两句话：你爹快死了，来埋了吧。我还不信了，我养大的儿子为王耀祖这只白眼狼卖命。”
周奎小心劝了一句：“老爷先忍忍吧。举才少爷正跟马三十七、程宴秋在黑虎岔打仗，万不敢分心的。再说王家春月还没娶过来，耽搁了二少爷的婚事划不来。大少爷还看上了秋月，也在王耀祖手里。先办了这几件事再跟他翻脸不迟。”
刘法孝想想只能这样了，盘腿坐在炕上说道：“亏你提醒了。就这么办吧，要做好人就做到底，把举才送我的那件狐皮大衣拿去送给王耀祖，就说麦子上场了咱家要娶春月过门。秋月么……我看那是个不祥的人，跟谁谁倒霉，还是先不要提了，只说大少爷关心她，叫王耀祖小心看住，等举才回来再说吧。”
周奎答应着说还是过几日再去办。
刘法孝说：“为什么过几日办，明日就去吧。”
周奎笑道：“老爷气糊涂了，忘了这几日王耀祖正整顿和家堡子，连他侄儿王柏安都被抓进联防队了。”
刘法孝抬头想想，忍不住笑了，说：“那就等几天吧。”
王柏安是在家中自己屋里被抓的。
抓他时他没有反抗，只是看着王柏人的眼睛，说：“求你一件事，别当着我娘的面绑我，出了这门，随你怎样。”
王柏民也跟着来了，打量着屋里的情况，看柏安娘趴在窑洞窗台上往这边张望，心下不忍，刚要说话，就听王柏人断然喊道：“这会想起你娘？跟程宴秋来往时咋不想，绑起来。”
早有人抽出绳索，将他扑倒在地，结结实实的绑了。
出门时，王柏安朝娘窑洞瞥了一眼，看见娘无声的趴着，脸上满是泪，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王柏安猛地挣脱，双膝跪倒在地，向窗口连连磕了几个头，绳索绑的太紧，腰弯不下去，只是不停地点头，喊道：“儿子不孝，你老人家保重啊。”
话没说完，已被人架了起来，连拉带拽的出了门。
进了联防所，王柏安看到房子里东倒西歪绑着几个人，都是关山下几个庄口上年轻人，心中本来气苦，见到这么多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绳子勒得格外紧，生生陷进肉里了，在那龇牙咧嘴强忍。下庄口老赵家赵冬生正对着墙唉声叹气，见王柏安也被扔了进来，挣扎着翻了个身笑骂道：“这下好了，关山七个姓，除了老程家老徐家都来全了，我还想王家人顾念祖宗情分，没抓了王家本家人，谁知道不经念叨，你王柏安就被扔进来了。”
赵冬生话音未落，墙角里一个声音骂道：“谁放屁说老徐家人没进来，老子不姓徐，还姓他娘的王八蛋的王？”
王柏安忍着疼，也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靠了墙坐得舒服些。听老徐家二娃骂道：“要去送死的人了，他娘的还要舒服？操了你王家八辈子祖宗，我爹前日还骂程宴秋当土匪，今日才明白为啥？都他娘的王家黑心作弄的。这下好了，老子下阴曹有你王柏安陪着。一路上小心伺候，要不然阎王爷跟前告你王家祖宗一个坑蒙拐骗罪。”
王柏安问道：“都定的啥罪抓来的？”
赵冬生叹息一声说：“还不是不交租子！”
二娃愤愤骂道：“真他娘的怪了，我家种程家的地，干嘛给王家交租子？王家心黑，连脑子都出毛病了？”
王柏安气得大喊：“姓徐的，他娘的别扯那么宽。王柏人抓的你，我王柏安可没招惹你。”
赵冬生忙劝道：“二娃是顶他爹的杠，他爹被程宴秋抓去拉土填堡子，王耀祖定了交二十块大洋，他家哪里交得起，就抓了壮丁，原定是他哥要来，因媳妇生娃，没办法，二娃自告奋勇来了。”
王柏安听了没言语，心里倒佩服这小子有情义。
二娃放出了哭声：“我娘也病着，嫂子要生了，没办法啊，不能叫娃一生出来就没了爹。王家是要把我们大家赶尽杀绝了，我死不足惜，只可恨我老娘一辈子含辛茹苦，临了不能给她老人家喂一口饭，端一碗水啊。”
哭得王柏安、赵冬生也忍耐不住，跟着落泪。
王柏安长嘘气，道：“你还有哥有弟弟，我呢？独苗一根，娘不也风烛残年了么。”
哭声渐渐成了一片抽泣。
碗口大的窗户里渗进一束阳光。
王柏安对赵冬生和二娃说道：“求你俩一件事，不管谁活着回来，都要照顾我老娘！”
二娃还想嗫嚅几句，听他鼻子里唏嘘，也就叹息道：“王家还有有良心的人？反正我这辈子栽到你们王家人手里了，只要能回来，和亲娘一样看待她。”
王柏安说道：“谢谢了！”
赵冬生说道：“这事我想了很久，你们一个祖宗一条根。这事面子上是刘举才做的，根子上讲还是王耀祖和王柏人要除掉跟他家不和的人，你是王家人，向来和他们家走得近，折腾一下就会放了你。闹红军那阵子你跟着王柏人干过，只要咬住王柏人，王耀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他们横竖是想要了我们的命。还有一说，就是到队伍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混出名堂的也大有人在，程宴秋文绉绉一个人，当起土匪杀人不眨眼了。所以别说丧气话，路走一步看一步。”
王柏安说道：“谁说你老赵家人死心眼，听你这话好像学堂里的先生。不管对不对，哥听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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