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 绵绵恨
程富堂醒过来的消息吓得王耀祖三天没敢出门，他打发柏人进程家大院里打探消息，王柏人死活不肯去，叽里咕噜说道：“你的事只要三太太咬死了不承认他没办法，我可是弄掉了他的地和钱，明账现货放那儿，他起身还不要了我的命？”王耀祖只好叫柏民进去瞧瞧，柏民斜了眼说道：“谁拉的屎谁擦屁股去。”气得王耀祖直骂：“养的儿子都是吃货。”
没办法了，只好请王柏安来，叫老杨头杀了只鸡炖在锅里。
不得不佩服王柏安长了一个灵敏鼻子，一进屋就闻到了，手舞足蹈，口水收拾不住了。
王耀祖取出酒坛子，请柏安炕上坐了，一笑骂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儿，多大的人了，还靠给人家做工赶麦场子过生活，这么大年纪了，媳妇娶不上一个，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点男人样儿么？”
王柏安再不管那些，眼巴巴看着鸡肉端上了炕桌，手也不洗，直接抓撕着往嘴里塞，一时已满手满嘴的油。
王柏民坐在地下凳子上熬茶喝，他对鸡肉不感兴趣，看王柏安吃得榔槺，笑骂道：“真是饿死鬼转世的。”
王耀祖挑拣了鸡头鸡脖子盛到碗里，放面前慢慢啃，给王柏安倒了酒，说道：“慢慢吃吧，这么肥的一只鸡够咱爷俩吃饱的。”
王柏安顾不得理他，狼吞虎咽，一时间炕桌上撒满了零零碎碎的鸡骨头，手油油的端起接连喝了三四盅酒，显然吃得高兴了，呵呵笑着说道：“四爹这么阔气，今日请侄儿吃鸡喝酒，怕不是戏里说的啥子鸿门宴吧，我是光棍一条，不怕你扼我。”
王耀祖听了哈哈一笑，骂道：“真是贼骨头，叫你说准了，有点事还非得你去办不可。”
王耀祖给自己和柏安都倒了酒，接上刚才的话题说：“听说大院里程富堂老汉醒了，这里我和柏人柏民几个都不大方便，想麻烦你进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见了三太太千万叮咛叮咛，要她嘴巴牢靠点，别啥事都往外面胡咧咧。告诉她，挨过这阵子就万事大吉了。”
王柏安一听笑道：“四爹，这事你找错人了，现放着你家柏人，堂堂程家大院里总管，堡子里横着走道的人，找他一问不就啥都清楚了？我也不怕你说啥闲话，程宴秋在时偶尔也进去，现在进去没个由头，这事怕帮不上你的忙。”
王耀祖嘿嘿一笑，丢下一块还没啃干净的鸡翅膀，说道：“柏安啦，不是四爹小看你，这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是柏人最近不大方便，我还真不想请你这尊瘟神哩。”
王柏安听了，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嘴里嚼着一块鸡肉，手里举着一盅酒，说道：“四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我一不欠你的钱，二不欠你的人情，咋非要听你的话？你是做下了臊脸的事，怕程富堂砸你的孤拐吧？”
王耀祖绷起了脸，冷笑了一阵，说道：“刘举义洞房里被人抢了媳妇，这事是你做下的吧？别瞅这瞅那的，那天事儿一出，我就猜是你和程宴秋几个做下的，别以为没人知道。”说罢两眼直杠杠盯住王柏安，一脸的得意神情。
王柏安眼皮子一跳，张着嘴巴回头，看见王柏民也是直杠杠地下坐着发愣，茶溢出来了都没觉察。
王耀祖便噗嗤一笑，很满意自己的做法，拾起鸡翅膀继续啃，缓和了口气说道：“你和这家里都是一条根上的本家亲房里人，那事儿不挨我什么事，只是你小子帮外不帮里，四爹叫你知道，四爹虽足不出户，却能通晓天下事。”
王柏民插话道：“爹说的对，柏安哥你就去一趟吧，你跟程宴秋要好，进去看望他爹也说得过去，啊？”
王柏安还没缓过劲儿来，看王柏民一个劲朝自己眨巴眼睛，忙接口说道：“那……那就去一趟吧。”
王耀祖很高兴，又斟了酒，说道：“这就对了，咱们是分不开的一家子，根连着根，再给你小子一个奖励，办完这件事，我到张家堡子给你问下个媳妇。”
王柏安已有些心不在焉了，随口道了声谢，便下炕穿鞋，到和家堡子去了。
这天晚上，王柏安就进和家堡子程家大院，一会儿回来说，程富堂醒是醒了，但仍时不时的犯迷糊，话都讲不真切。王耀祖遂放下心来，吃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片子，面片子倒也罢了，那西红柿是稀罕物，是老大王柏人从程家大院里拿回来的。
吃罢了饭，他到外面转了一圈，看新来的几个伙计给牛羊添了夜草，拾掇着圈舍，打扫了牛羊粪，提来干土填了棚舍，交代几句，“圈舍要勤打扫，干净了牛羊才长个长膘。”再哼着戏回到屋里笼起火炉子炖茶，一盅茶还没烧开，老杨头就进来禀告说：“刘举才派人来找柏人，偏偏柏人被程家二少爷叫进堡子里去了，柏民这会在客房里陪着说话，叫你过去见见。”
王耀祖这会儿身子懒，不想动，嘱咐老杨头说：“我就不去了，叫柏人柏民支应着，是刘举才派来的人又不是刘举才。他们都是恁大的人了，这么点子事还要来麻烦老子。”
看老杨头要出门，想起一件事，说道：“你也在那边听听吧，怕是征兵拉丁的事，听仔细些回来给我说。想起前些日子太平镇上有人传言，陇东那边红军闹腾得厉害，省府里鲁大帅下令征兵，关山今年该着我们王家门里出人头了，这个坨怎么定我心里没底，总不能叫柏人柏民俩去吧？”
老杨头应承着去了。
才喝了几口茶，第二盅还没煮起来，老杨头又气喘嘘嘘过来了，站门口就说道：“还真叫你说对了，就是拉壮丁的事。柏民说这事他再不敢多言语，请你过去听。”
王耀祖听了就往炕下溜，嘴里骂道：“就知道都是些吃货，这点子事办不下来，累死了老子看你们怎么过活。”
一时到了西厢房里，王柏民已上了茶，摆下了几样果品，王耀祖看了一眼说道：“怎么没上西红柿？”看柏民去端，这才坐下问道：“这位兄弟面生的很，请教怎么称呼？是举才队长派来的？他身体可好？我家柏人念叨要进城去给刘队长送些菜水瓜果，一直穷忙没顾得上，兄弟来的正是时节，今年关山下雨水多，羊儿吃的好，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这就叫人杀几只带上，给举才队长和治安队的兄弟们解解馋。”
来人低头喝茶，王耀祖拱手见面时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王耀祖心里不痛快，心想这人架子可真大啊。
屋里寂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声响，一碗茶喝得见了底，才听那人说道：“鄙人姓姜，不怪王老先生面生，这还是第一次来关山，倒跟你家王柏人在城里见过几次面的。”
王耀祖一听，忙连连致歉，说道：“失敬得很，原来是姜副队长，听柏人讲起过，是个有义气的人，这就安排席面。”回头大声喊叫老杨头来，嘱咐道：“快叫厨房里收拾几样菜，把柏人给我的柳壶春挖一坛来。”
老杨头站屋檐下大声答应一声，要去安排，姜副队长却拦了说：“刚才在刘家堡子用过晚饭了。不知王柏人何时能回来，有些要紧的事得向他交代清楚。”
王耀祖坚持说道：“刘家是刘家，到这儿该吃王家的饭。就炒几样菜来下酒，看这天气阴沉沉的，正是喝酒的好天气。姜队长有什么吩咐的尽管讲给我，回头我交代柏人尽力去办。柏人进程家大院，那边程家老太爷怕要不行了，他得帮着料理后事。”
姜副队长说道：“那就客随主便吧，只是我喝不得酒。来时刘队长当面交代，陇东那边现如今、、党，红军势力大的很，已闹腾得十几个县不安宁了，鲁大帅挨了南京的批，这次下了决心要绥靖地方。所以今年征兵关键的很，再不能像往年那样花钱买人头，这次是一个顶一个，要见人的。再一个是会州还在闹匪患，黑虎岔马三十七就没个安宁的时候，得了程宴秋和段志彪几个帮衬，更加猖獗了，抢了商队不算，现在都进村入社的抢人家了，今年都攻下了好几家堡子。听说这人跟关山有点瓜葛，连省府里几位大员都惊动了，鲁大帅点名要县治安队限期剿灭。所以今年的名额比往年多出了些，分派下来，关山十个社出二十个壮丁，下半日跟刘家老太爷商量了，他老人家交代这事该落到王柏人身上，刘举才队长很是赞赏王柏人，怕还要他接替刘老太爷当保长哩，真是前程远大，办下这件事，那就要什么有什么。”
王耀祖听了，心中大喜，想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王家了，思虑一阵子，已有一番自己的计较，说道：“那是自然，刘队长是向来关照我家柏人的，不帮他还能帮谁？只是往年征兵关山都有规矩，各姓人家轮流出丁，也不好说增就能增得上去，逼急了跑掉的大有人在，十年前刘法孝逼得朱家一个不剩，逼得朱老四上了黑虎岔当了土匪，例子就在眼前啊。马三十七跟程家倒有点瓜葛，当年他一个叫花子进村，饿倒在和家堡子门口，是和老五救下的，和老五光棍一个，原打算要收留下当个义子养老送终的。程家占了和家堡子，要把和家人斩尽杀绝，不愿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和五爷身边，抓了马三十七打了一顿，逼着他离开了。现在看来当年程家是做过了，当年要是留下，他就不会当土匪嘛。征兵拉丁是国家大事，我们父子定当全力支持。”
一时老杨头端来几样菜，一盘爆炒羊肉，一盘红烧猪蹄，一盘盐水沾鸡，其他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蔬菜。
王耀祖亲自倒酒，殷勤招呼。
第二天王耀祖起了个早，招呼送走了姜副队长，叫起王柏民，嘱咐他到王家各房头叫人到家里议事，吩咐老杨头安排厨房里备下一桌饭，特意交待多准备些肉，“缸里还有几块腌肉，拿出来炖粉条子”。
看柏民睡眼朦胧的从屋里出来，衣服提在手中，问道：“你哥那边怎么样了？程富堂不死不活的，倒把他给栓住了，还是叫人进去喊一声吧，这样大的事没他不行。顺道把柏安也喊过来。”
王柏民还没睡醒，眼皮子沉重，边穿衣服边回话道：“那边程家老爷子一阵子清醒一阵子迷糊，程宴生是废人一个，光知道抱个烟枪打瞌睡，柏人不照看哪能行？这边征兵拉丁该是刘法孝的事，你抢着干不怕惹了刘法孝生气？柏安昨晚进来说要和他娘进山里挖党参，眼看就要落霜了，再不挖就来不及了。”
王耀祖跳脚骂道：“赶快派人去叫回来，都啥节骨眼上了，还舍不得几根党参，真是穷命鬼催的，把他拉了壮丁，看还要不要那几根党参？叫老杨头进去叫柏人回来，程富堂要死不活的，还有啥守的？真不叫老子省心。”
王柏民知道爹又要集合族里的人到家里议事，心里老大不愿意，劝道：“别什么事都把人叫到家里吃吃喝喝的，自家人麻烦不要紧，就怕人家还嫌烦哩。这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显摆？再说眼看都到十月一，各房头都忙着准备上坟的事哩。”
王耀祖听着发了火，骂道：“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征兵拉丁这么大的事县里交给咱家里来办，不先和族里人商量，我敢一个人定么？再说也不是王家一家子的事，这边要先定个章法，才好和其他几姓人说。你老大不小的人，遇事儿先过过脑子。”
说得王柏民再不敢回话，蹬起鞋子匆匆出门通知去了。
一听说又要拉壮丁，王家各房头说话管事的人都来了，饭还没准备齐全，人就已经到了。
王耀祖招呼大家进屋坐了，换做一副凄惨悲苦的样子，都红着眼圈，从墙壁柜子里掏摸出洋烟，来的人都发了，一边发着烟一边说道：“是老大孝顺来的，其实我也不大吃得惯，白花了钱了。还是旱烟吃起来有味儿。”
有平日里不吃烟的本家兄弟调侃说道：“洋烟多好，城里现在就流行这个。你舍不得吃，攒那么多钱做什么？想娶房姨太太么？”
王耀祖笑道：“那可说不准，那天就真的娶一房进来，你照样得叫嫂子不是。”
有人插话道：“到时说一声，大伙来给你道喜讨杯酒喝。”
一时饭上了桌，王耀祖叫柏民过去招呼。王柏民却叫老杨头过去招呼，自己跑回屋子炕上又躺下睡觉。
这边王家柏民远房七爷爷炕上坐了上席，几个年龄大的侄子陪着他吃饭喝酒，地下一桌都是侄子孙子一辈的。
王耀祖亲自替大家斟了酒，自己端起一盅，大声说道：“今年一年七爹精神都好，真是有福的人。咱一辈前头已走了俩哥哥，活着的二房里大哥和我最大了，今日摆个席面，一来是快到十月一送寒衣了，叫上七爹一块儿乐和乐和，二来最近县里来人交代征兵拉丁，刘举才刘队长把这事儿交给我家柏人来办，柏人要忙程家大院里的事，我就替儿子操个心。看来关山下我们王家真要翻身了，族里有些事就不得不说道说道，柏民叫我少操心外边的事，消消停停在家养身子，可我没那命，再说这事都关系王家族里各家命运哩。”
王柏安刚从山里下来，肚子里缺油水，已开始吃上了，他专挑捡着肥肉吃，看见还有酒，更加兴奋，嘴里塞满了肉，油油滴滴说道：“四爹今天开阔，吃了肉还有酒。反正我就一句话，谁能给老娘养老送终，我就去。”
王耀祖心里装着事，哪有心思吃饭，有一口没一口捡着黄花菜、洋芋丝在嘴里咀嚼，看王柏安的德行，扑哧一笑，说道：“少拿你娘说事儿，还有几家和你一样，都你这个态度，事儿咋办？”
各人心里都忐忑不安，没心思吃，酒喝的也少，听王柏安耍嘴皮子，有人对王耀祖说：“有事你就安排了，别管那些二愣子。”
王耀祖放缓声气说道：“祖上定下的规矩，关山七姓人家轮流着出人出钱，恰恰今年轮到我们王家了。各房头掂量掂量，怎么个派法，总得完了县里的差事才行。”
有人低头吃烟，躲避开王耀祖的眼睛。有人开始担心自己家里人，倒上了心，看着王耀祖脸色，听他是什么打算。
王耀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今年不比往年，可以出钱换丁，刘举才队长讲得明白，今年要一顶一，要见人的，完不成人数就派治安队来抓人，抓到谁算谁家倒霉。”
一句话说得大家合不拢嘴了。
六房头王耀成说道：“四哥，这事也不该我说话，你也知道的，我底下就一个儿子，女人这几年身子弱，看着也没几年活头了，儿子再一走这家也就散了。怎么着你也要替兄弟想想，就算多出钱兄弟都认了，只要留下儿子，做兄弟的领你的情。”
王耀祖一脸为难，说道：“这就是哥哥的难处，二十个名额，总得给人家凑够数。一屋子都姓王，向着谁都没法给大家交代。”
王柏安插话道：“四爹，十叔还有几个女子，我娘就我一个，这事你得把心放公平了。”
王耀成在兄弟中排行老十，王柏安兄弟几个就叫他十叔。
听了王柏安的话，王耀成越发难过，红着眼圈说：“儿子要没了我还有啥活头？”
王柏安不忍心了，对王耀祖说：“四爹，就不能叫上其他几姓人家一块商量么？往年就拉一两个，今年二十人，就是王家年轻人都去也不够数的呀。”
王耀祖瞪了王柏安一眼，提高声音说道：“规矩不好破，谁有办法去拉刘家的壮丁？刘法孝这一关就过不去，他要是不点头，还不定给你整出啥事来，朱家不就是例子么？都绝了户了。”
朱家的事人人知道，大家互相看着，一时无语。
王耀成说道：“狗日的刘举才，柏人没少替他办事，四哥就不能去求求，看能不能少几个。”
有人附和道：“就是，去求求。”
“干脆找程家，直接叫程宴秋、程宴生兄弟俩去嘛。”
“还有赵家，徐家？”
王耀祖心里开始咒骂了。
就在王耀祖召集了王家族里几个房头开会议事的第三天，刘法孝来到了和家堡子。
刘法孝一坐到王家炕头上就开始诉起苦来：“哎哎，耀祖啊，哥哥我要恭喜你呀，这二年你是大发了呀，好手段好气魄啊。程家一山的地一多半都归了你了。想当年程家进和家堡子，整整三代人的底子，程富堂是不行了，能活过今年冬天就不错了，那个程宴生……嘿，败家的玩意儿。你是大发了，有福的人，哪像我，举才虽说当队长，可那是面子上的光，我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伤心事，你是知道的，我家那老二……”
已是眼泪婆娑，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王耀祖忙劝道：“保长大哥，你有难处你说，兄弟这些年没少麻烦你和举才队长，这些都在心里装着哩，我就是每晚睡觉都念叨，要给你和举才报答。今日你进我这门，我高兴。你开口，只要用得着兄弟，火里水里决不推辞。”
刘法孝擦一把脸，收起泪水，说：“还不是为傻儿子娶媳妇的事？自从芳芳被抢了后，一直拖到今日，眼见过二十了，还说不下个媳妇，我这心里难受。想好歹给娶一个，我和你嫂子死了也就放心了。前半年下庄口老赵家，原想把闺女嫁过来的，偏偏举义看不上，嫌人家女子眼睛小，看看，就这么挑剔么？举才回来，说你家女子春月长得好看，我说举义怎么能配得上，你听举才咋说？他说这几年和王柏人好得像亲兄弟，这要是成了亲戚，不就更像一家人了么？听他意思，愿意我们两家结亲。耀祖你看这事，举才多少大事要办，还操心他弟弟的婚事。”
王耀祖说道：“保长大哥就为这事伤心？”
刘法孝从鼻子里“嗯啊”了一声。
王耀祖说道：“这是好事。你一句话，我照办就行了，还麻烦你跑一趟？你放你的心，请下媒人来说就是了。”
刘法孝听了满脸微笑，一边袖子擦了眼窝一边说道：“你这话实诚，回头就叫周奎过来，你放心，彩礼我不亏你。”
王耀祖换了一副神色，往刘法孝身边凑了凑，压低声说：“听人说，程家老大程宴秋上了黑虎岔，兄弟担心程富堂要是死了，这事咱们两家脱不了干系，那小子唱一出血洗关山，我倒不打紧，担心保长大哥你呐，这几年人人都说，是举才队长给程宴生大烟膏子抽，是刘家看上了程家的财产，指名道姓说什么程家的玉观音金佛塔都到了举才手里。前日举才队长派人来说征兵拉丁的事，就叫我犯了难场，保长大哥不发话，我不该掺合这事，况且今年该王家抽丁了，族里商议了几次没个结果。既然大哥来了，我们成亲家了，看看能不能给举才打声招呼，少了和家堡子今年的壮丁，再叫其他几个姓也出几个人吧。”
刘法孝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一晒说道：“就这事犯难了？我这就给举才写信，明日你派人送过去。你刚才说啥，宴秋这孩子上黑虎岔当土匪了？这信儿怕不是确切的吧，宴秋是我外甥，这孩子打小我就疼，怎么会跟马三十七混到一块儿呢？举才拿了程家的东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王耀祖再不敢往细了说，打着哈哈叫老杨头搬来茶炉子，安排做饭。
刘法孝侍弄着茶盅，看火旺了起来，心里还有些话，都挂在脸上，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耀祖斜眼瞥见，问道：“保长大哥还有话？你尽管吩咐。”
刘法孝抬手擦了落在胡须上的几滴茶水，说：“我是想啊，今年就给两个娃娃把事儿办了，都不小了。你也知道，我还想享几年福，等春月进了门，我就把家交给她，该他们年轻人当家了。”
王耀祖和柏人商量了一次，就决定把程宴生一块儿抓了壮丁远远的打发走。
那天晚上，王家几个伙计冲进程家大院，把正在上房里吃饭的程宴生捆绑起来，吆五喝六的带走了。程富堂躺在炕上，睁眼看着，眼神跟着儿子走出了大院门，两滴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嘴巴张开来想说什么，二太太忙耳朵凑近他的嘴巴，努力的听，听见他吹着气说出一句话：“叫宴秋回来吧。”
二太太流着泪应承了，再看老汉，竟已咽了气了。
二太太愣了半日神，才哭天呛地的喊叫，三太太听见了过来帮忙，被二太太揪住头发，脸上身上重重的打了几巴掌几拳，还生生揪下一绺头发。三太太喊着疼跑了出去，到后园子屋里炕上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怕，急急收拾了东西，连夜跑出和家堡子，跑到了王耀祖的家里。王耀祖原不敢留，三太太就坐在王家炕头上哭泣，说：“你这儿不留就只能跳葫芦河了。”
哭得王耀祖心软了，说道：“那就留下吧。”
那边程家大院里，秋月听见了进去帮着二太太收拾，给程富堂老汉换了寿衣，喊来老徐家二娃三娃几个伙计进来帮忙。几个人撤了上房里中堂字画，围起了灵棚。一切收拾妥当，要哭灵了，才发现跟前连个孝子都没有。二娃说程宴生和几个壮丁就关在和家祠堂里，“要不秋月去求求你爹，把宴生二少爷先放出来？”
秋月泪眼婆娑，屈膝坐在草铺上，一言不发。
二太太看一眼秋月，说：“还是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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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了，只好请王柏安来，叫老杨头杀了只鸡炖在锅里。
不得不佩服王柏安长了一个灵敏鼻子，一进屋就闻到了，手舞足蹈，口水收拾不住了。
王耀祖取出酒坛子，请柏安炕上坐了，一笑骂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儿，多大的人了，还靠给人家做工赶麦场子过生活，这么大年纪了，媳妇娶不上一个，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点男人样儿么？”
王柏安再不管那些，眼巴巴看着鸡肉端上了炕桌，手也不洗，直接抓撕着往嘴里塞，一时已满手满嘴的油。
王柏民坐在地下凳子上熬茶喝，他对鸡肉不感兴趣，看王柏安吃得榔槺，笑骂道：“真是饿死鬼转世的。”
王耀祖挑拣了鸡头鸡脖子盛到碗里，放面前慢慢啃，给王柏安倒了酒，说道：“慢慢吃吧，这么肥的一只鸡够咱爷俩吃饱的。”
王柏安顾不得理他，狼吞虎咽，一时间炕桌上撒满了零零碎碎的鸡骨头，手油油的端起接连喝了三四盅酒，显然吃得高兴了，呵呵笑着说道：“四爹这么阔气，今日请侄儿吃鸡喝酒，怕不是戏里说的啥子鸿门宴吧，我是光棍一条，不怕你扼我。”
王耀祖听了哈哈一笑，骂道：“真是贼骨头，叫你说准了，有点事还非得你去办不可。”
王耀祖给自己和柏安都倒了酒，接上刚才的话题说：“听说大院里程富堂老汉醒了，这里我和柏人柏民几个都不大方便，想麻烦你进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见了三太太千万叮咛叮咛，要她嘴巴牢靠点，别啥事都往外面胡咧咧。告诉她，挨过这阵子就万事大吉了。”
王柏安一听笑道：“四爹，这事你找错人了，现放着你家柏人，堂堂程家大院里总管，堡子里横着走道的人，找他一问不就啥都清楚了？我也不怕你说啥闲话，程宴秋在时偶尔也进去，现在进去没个由头，这事怕帮不上你的忙。”
王耀祖嘿嘿一笑，丢下一块还没啃干净的鸡翅膀，说道：“柏安啦，不是四爹小看你，这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是柏人最近不大方便，我还真不想请你这尊瘟神哩。”
王柏安听了，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嘴里嚼着一块鸡肉，手里举着一盅酒，说道：“四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我一不欠你的钱，二不欠你的人情，咋非要听你的话？你是做下了臊脸的事，怕程富堂砸你的孤拐吧？”
王耀祖绷起了脸，冷笑了一阵，说道：“刘举义洞房里被人抢了媳妇，这事是你做下的吧？别瞅这瞅那的，那天事儿一出，我就猜是你和程宴秋几个做下的，别以为没人知道。”说罢两眼直杠杠盯住王柏安，一脸的得意神情。
王柏安眼皮子一跳，张着嘴巴回头，看见王柏民也是直杠杠地下坐着发愣，茶溢出来了都没觉察。
王耀祖便噗嗤一笑，很满意自己的做法，拾起鸡翅膀继续啃，缓和了口气说道：“你和这家里都是一条根上的本家亲房里人，那事儿不挨我什么事，只是你小子帮外不帮里，四爹叫你知道，四爹虽足不出户，却能通晓天下事。”
王柏民插话道：“爹说的对，柏安哥你就去一趟吧，你跟程宴秋要好，进去看望他爹也说得过去，啊？”
王柏安还没缓过劲儿来，看王柏民一个劲朝自己眨巴眼睛，忙接口说道：“那……那就去一趟吧。”
王耀祖很高兴，又斟了酒，说道：“这就对了，咱们是分不开的一家子，根连着根，再给你小子一个奖励，办完这件事，我到张家堡子给你问下个媳妇。”
王柏安已有些心不在焉了，随口道了声谢，便下炕穿鞋，到和家堡子去了。
这天晚上，王柏安就进和家堡子程家大院，一会儿回来说，程富堂醒是醒了，但仍时不时的犯迷糊，话都讲不真切。王耀祖遂放下心来，吃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片子，面片子倒也罢了，那西红柿是稀罕物，是老大王柏人从程家大院里拿回来的。
吃罢了饭，他到外面转了一圈，看新来的几个伙计给牛羊添了夜草，拾掇着圈舍，打扫了牛羊粪，提来干土填了棚舍，交代几句，“圈舍要勤打扫，干净了牛羊才长个长膘。”再哼着戏回到屋里笼起火炉子炖茶，一盅茶还没烧开，老杨头就进来禀告说：“刘举才派人来找柏人，偏偏柏人被程家二少爷叫进堡子里去了，柏民这会在客房里陪着说话，叫你过去见见。”
王耀祖这会儿身子懒，不想动，嘱咐老杨头说：“我就不去了，叫柏人柏民支应着，是刘举才派来的人又不是刘举才。他们都是恁大的人了，这么点子事还要来麻烦老子。”
看老杨头要出门，想起一件事，说道：“你也在那边听听吧，怕是征兵拉丁的事，听仔细些回来给我说。想起前些日子太平镇上有人传言，陇东那边红军闹腾得厉害，省府里鲁大帅下令征兵，关山今年该着我们王家门里出人头了，这个坨怎么定我心里没底，总不能叫柏人柏民俩去吧？”
老杨头应承着去了。
才喝了几口茶，第二盅还没煮起来，老杨头又气喘嘘嘘过来了，站门口就说道：“还真叫你说对了，就是拉壮丁的事。柏民说这事他再不敢多言语，请你过去听。”
王耀祖听了就往炕下溜，嘴里骂道：“就知道都是些吃货，这点子事办不下来，累死了老子看你们怎么过活。”
一时到了西厢房里，王柏民已上了茶，摆下了几样果品，王耀祖看了一眼说道：“怎么没上西红柿？”看柏民去端，这才坐下问道：“这位兄弟面生的很，请教怎么称呼？是举才队长派来的？他身体可好？我家柏人念叨要进城去给刘队长送些菜水瓜果，一直穷忙没顾得上，兄弟来的正是时节，今年关山下雨水多，羊儿吃的好，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这就叫人杀几只带上，给举才队长和治安队的兄弟们解解馋。”
来人低头喝茶，王耀祖拱手见面时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王耀祖心里不痛快，心想这人架子可真大啊。
屋里寂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声响，一碗茶喝得见了底，才听那人说道：“鄙人姓姜，不怪王老先生面生，这还是第一次来关山，倒跟你家王柏人在城里见过几次面的。”
王耀祖一听，忙连连致歉，说道：“失敬得很，原来是姜副队长，听柏人讲起过，是个有义气的人，这就安排席面。”回头大声喊叫老杨头来，嘱咐道：“快叫厨房里收拾几样菜，把柏人给我的柳壶春挖一坛来。”
老杨头站屋檐下大声答应一声，要去安排，姜副队长却拦了说：“刚才在刘家堡子用过晚饭了。不知王柏人何时能回来，有些要紧的事得向他交代清楚。”
王耀祖坚持说道：“刘家是刘家，到这儿该吃王家的饭。就炒几样菜来下酒，看这天气阴沉沉的，正是喝酒的好天气。姜队长有什么吩咐的尽管讲给我，回头我交代柏人尽力去办。柏人进程家大院，那边程家老太爷怕要不行了，他得帮着料理后事。”
姜副队长说道：“那就客随主便吧，只是我喝不得酒。来时刘队长当面交代，陇东那边现如今、、党，红军势力大的很，已闹腾得十几个县不安宁了，鲁大帅挨了南京的批，这次下了决心要绥靖地方。所以今年征兵关键的很，再不能像往年那样花钱买人头，这次是一个顶一个，要见人的。再一个是会州还在闹匪患，黑虎岔马三十七就没个安宁的时候，得了程宴秋和段志彪几个帮衬，更加猖獗了，抢了商队不算，现在都进村入社的抢人家了，今年都攻下了好几家堡子。听说这人跟关山有点瓜葛，连省府里几位大员都惊动了，鲁大帅点名要县治安队限期剿灭。所以今年的名额比往年多出了些，分派下来，关山十个社出二十个壮丁，下半日跟刘家老太爷商量了，他老人家交代这事该落到王柏人身上，刘举才队长很是赞赏王柏人，怕还要他接替刘老太爷当保长哩，真是前程远大，办下这件事，那就要什么有什么。”
王耀祖听了，心中大喜，想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王家了，思虑一阵子，已有一番自己的计较，说道：“那是自然，刘队长是向来关照我家柏人的，不帮他还能帮谁？只是往年征兵关山都有规矩，各姓人家轮流出丁，也不好说增就能增得上去，逼急了跑掉的大有人在，十年前刘法孝逼得朱家一个不剩，逼得朱老四上了黑虎岔当了土匪，例子就在眼前啊。马三十七跟程家倒有点瓜葛，当年他一个叫花子进村，饿倒在和家堡子门口，是和老五救下的，和老五光棍一个，原打算要收留下当个义子养老送终的。程家占了和家堡子，要把和家人斩尽杀绝，不愿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和五爷身边，抓了马三十七打了一顿，逼着他离开了。现在看来当年程家是做过了，当年要是留下，他就不会当土匪嘛。征兵拉丁是国家大事，我们父子定当全力支持。”
一时老杨头端来几样菜，一盘爆炒羊肉，一盘红烧猪蹄，一盘盐水沾鸡，其他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蔬菜。
王耀祖亲自倒酒，殷勤招呼。
第二天王耀祖起了个早，招呼送走了姜副队长，叫起王柏民，嘱咐他到王家各房头叫人到家里议事，吩咐老杨头安排厨房里备下一桌饭，特意交待多准备些肉，“缸里还有几块腌肉，拿出来炖粉条子”。
看柏民睡眼朦胧的从屋里出来，衣服提在手中，问道：“你哥那边怎么样了？程富堂不死不活的，倒把他给栓住了，还是叫人进去喊一声吧，这样大的事没他不行。顺道把柏安也喊过来。”
王柏民还没睡醒，眼皮子沉重，边穿衣服边回话道：“那边程家老爷子一阵子清醒一阵子迷糊，程宴生是废人一个，光知道抱个烟枪打瞌睡，柏人不照看哪能行？这边征兵拉丁该是刘法孝的事，你抢着干不怕惹了刘法孝生气？柏安昨晚进来说要和他娘进山里挖党参，眼看就要落霜了，再不挖就来不及了。”
王耀祖跳脚骂道：“赶快派人去叫回来，都啥节骨眼上了，还舍不得几根党参，真是穷命鬼催的，把他拉了壮丁，看还要不要那几根党参？叫老杨头进去叫柏人回来，程富堂要死不活的，还有啥守的？真不叫老子省心。”
王柏民知道爹又要集合族里的人到家里议事，心里老大不愿意，劝道：“别什么事都把人叫到家里吃吃喝喝的，自家人麻烦不要紧，就怕人家还嫌烦哩。这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显摆？再说眼看都到十月一，各房头都忙着准备上坟的事哩。”
王耀祖听着发了火，骂道：“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征兵拉丁这么大的事县里交给咱家里来办，不先和族里人商量，我敢一个人定么？再说也不是王家一家子的事，这边要先定个章法，才好和其他几姓人说。你老大不小的人，遇事儿先过过脑子。”
说得王柏民再不敢回话，蹬起鞋子匆匆出门通知去了。
一听说又要拉壮丁，王家各房头说话管事的人都来了，饭还没准备齐全，人就已经到了。
王耀祖招呼大家进屋坐了，换做一副凄惨悲苦的样子，都红着眼圈，从墙壁柜子里掏摸出洋烟，来的人都发了，一边发着烟一边说道：“是老大孝顺来的，其实我也不大吃得惯，白花了钱了。还是旱烟吃起来有味儿。”
有平日里不吃烟的本家兄弟调侃说道：“洋烟多好，城里现在就流行这个。你舍不得吃，攒那么多钱做什么？想娶房姨太太么？”
王耀祖笑道：“那可说不准，那天就真的娶一房进来，你照样得叫嫂子不是。”
有人插话道：“到时说一声，大伙来给你道喜讨杯酒喝。”
一时饭上了桌，王耀祖叫柏民过去招呼。王柏民却叫老杨头过去招呼，自己跑回屋子炕上又躺下睡觉。
这边王家柏民远房七爷爷炕上坐了上席，几个年龄大的侄子陪着他吃饭喝酒，地下一桌都是侄子孙子一辈的。
王耀祖亲自替大家斟了酒，自己端起一盅，大声说道：“今年一年七爹精神都好，真是有福的人。咱一辈前头已走了俩哥哥，活着的二房里大哥和我最大了，今日摆个席面，一来是快到十月一送寒衣了，叫上七爹一块儿乐和乐和，二来最近县里来人交代征兵拉丁，刘举才刘队长把这事儿交给我家柏人来办，柏人要忙程家大院里的事，我就替儿子操个心。看来关山下我们王家真要翻身了，族里有些事就不得不说道说道，柏民叫我少操心外边的事，消消停停在家养身子，可我没那命，再说这事都关系王家族里各家命运哩。”
王柏安刚从山里下来，肚子里缺油水，已开始吃上了，他专挑捡着肥肉吃，看见还有酒，更加兴奋，嘴里塞满了肉，油油滴滴说道：“四爹今天开阔，吃了肉还有酒。反正我就一句话，谁能给老娘养老送终，我就去。”
王耀祖心里装着事，哪有心思吃饭，有一口没一口捡着黄花菜、洋芋丝在嘴里咀嚼，看王柏安的德行，扑哧一笑，说道：“少拿你娘说事儿，还有几家和你一样，都你这个态度，事儿咋办？”
各人心里都忐忑不安，没心思吃，酒喝的也少，听王柏安耍嘴皮子，有人对王耀祖说：“有事你就安排了，别管那些二愣子。”
王耀祖放缓声气说道：“祖上定下的规矩，关山七姓人家轮流着出人出钱，恰恰今年轮到我们王家了。各房头掂量掂量，怎么个派法，总得完了县里的差事才行。”
有人低头吃烟，躲避开王耀祖的眼睛。有人开始担心自己家里人，倒上了心，看着王耀祖脸色，听他是什么打算。
王耀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今年不比往年，可以出钱换丁，刘举才队长讲得明白，今年要一顶一，要见人的，完不成人数就派治安队来抓人，抓到谁算谁家倒霉。”
一句话说得大家合不拢嘴了。
六房头王耀成说道：“四哥，这事也不该我说话，你也知道的，我底下就一个儿子，女人这几年身子弱，看着也没几年活头了，儿子再一走这家也就散了。怎么着你也要替兄弟想想，就算多出钱兄弟都认了，只要留下儿子，做兄弟的领你的情。”
王耀祖一脸为难，说道：“这就是哥哥的难处，二十个名额，总得给人家凑够数。一屋子都姓王，向着谁都没法给大家交代。”
王柏安插话道：“四爹，十叔还有几个女子，我娘就我一个，这事你得把心放公平了。”
王耀成在兄弟中排行老十，王柏安兄弟几个就叫他十叔。
听了王柏安的话，王耀成越发难过，红着眼圈说：“儿子要没了我还有啥活头？”
王柏安不忍心了，对王耀祖说：“四爹，就不能叫上其他几姓人家一块商量么？往年就拉一两个，今年二十人，就是王家年轻人都去也不够数的呀。”
王耀祖瞪了王柏安一眼，提高声音说道：“规矩不好破，谁有办法去拉刘家的壮丁？刘法孝这一关就过不去，他要是不点头，还不定给你整出啥事来，朱家不就是例子么？都绝了户了。”
朱家的事人人知道，大家互相看着，一时无语。
王耀成说道：“狗日的刘举才，柏人没少替他办事，四哥就不能去求求，看能不能少几个。”
有人附和道：“就是，去求求。”
“干脆找程家，直接叫程宴秋、程宴生兄弟俩去嘛。”
“还有赵家，徐家？”
王耀祖心里开始咒骂了。
就在王耀祖召集了王家族里几个房头开会议事的第三天，刘法孝来到了和家堡子。
刘法孝一坐到王家炕头上就开始诉起苦来：“哎哎，耀祖啊，哥哥我要恭喜你呀，这二年你是大发了呀，好手段好气魄啊。程家一山的地一多半都归了你了。想当年程家进和家堡子，整整三代人的底子，程富堂是不行了，能活过今年冬天就不错了，那个程宴生……嘿，败家的玩意儿。你是大发了，有福的人，哪像我，举才虽说当队长，可那是面子上的光，我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伤心事，你是知道的，我家那老二……”
已是眼泪婆娑，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王耀祖忙劝道：“保长大哥，你有难处你说，兄弟这些年没少麻烦你和举才队长，这些都在心里装着哩，我就是每晚睡觉都念叨，要给你和举才报答。今日你进我这门，我高兴。你开口，只要用得着兄弟，火里水里决不推辞。”
刘法孝擦一把脸，收起泪水，说：“还不是为傻儿子娶媳妇的事？自从芳芳被抢了后，一直拖到今日，眼见过二十了，还说不下个媳妇，我这心里难受。想好歹给娶一个，我和你嫂子死了也就放心了。前半年下庄口老赵家，原想把闺女嫁过来的，偏偏举义看不上，嫌人家女子眼睛小，看看，就这么挑剔么？举才回来，说你家女子春月长得好看，我说举义怎么能配得上，你听举才咋说？他说这几年和王柏人好得像亲兄弟，这要是成了亲戚，不就更像一家人了么？听他意思，愿意我们两家结亲。耀祖你看这事，举才多少大事要办，还操心他弟弟的婚事。”
王耀祖说道：“保长大哥就为这事伤心？”
刘法孝从鼻子里“嗯啊”了一声。
王耀祖说道：“这是好事。你一句话，我照办就行了，还麻烦你跑一趟？你放你的心，请下媒人来说就是了。”
刘法孝听了满脸微笑，一边袖子擦了眼窝一边说道：“你这话实诚，回头就叫周奎过来，你放心，彩礼我不亏你。”
王耀祖换了一副神色，往刘法孝身边凑了凑，压低声说：“听人说，程家老大程宴秋上了黑虎岔，兄弟担心程富堂要是死了，这事咱们两家脱不了干系，那小子唱一出血洗关山，我倒不打紧，担心保长大哥你呐，这几年人人都说，是举才队长给程宴生大烟膏子抽，是刘家看上了程家的财产，指名道姓说什么程家的玉观音金佛塔都到了举才手里。前日举才队长派人来说征兵拉丁的事，就叫我犯了难场，保长大哥不发话，我不该掺合这事，况且今年该王家抽丁了，族里商议了几次没个结果。既然大哥来了，我们成亲家了，看看能不能给举才打声招呼，少了和家堡子今年的壮丁，再叫其他几个姓也出几个人吧。”
刘法孝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一晒说道：“就这事犯难了？我这就给举才写信，明日你派人送过去。你刚才说啥，宴秋这孩子上黑虎岔当土匪了？这信儿怕不是确切的吧，宴秋是我外甥，这孩子打小我就疼，怎么会跟马三十七混到一块儿呢？举才拿了程家的东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王耀祖再不敢往细了说，打着哈哈叫老杨头搬来茶炉子，安排做饭。
刘法孝侍弄着茶盅，看火旺了起来，心里还有些话，都挂在脸上，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耀祖斜眼瞥见，问道：“保长大哥还有话？你尽管吩咐。”
刘法孝抬手擦了落在胡须上的几滴茶水，说：“我是想啊，今年就给两个娃娃把事儿办了，都不小了。你也知道，我还想享几年福，等春月进了门，我就把家交给她，该他们年轻人当家了。”
王耀祖和柏人商量了一次，就决定把程宴生一块儿抓了壮丁远远的打发走。
那天晚上，王家几个伙计冲进程家大院，把正在上房里吃饭的程宴生捆绑起来，吆五喝六的带走了。程富堂躺在炕上，睁眼看着，眼神跟着儿子走出了大院门，两滴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嘴巴张开来想说什么，二太太忙耳朵凑近他的嘴巴，努力的听，听见他吹着气说出一句话：“叫宴秋回来吧。”
二太太流着泪应承了，再看老汉，竟已咽了气了。
二太太愣了半日神，才哭天呛地的喊叫，三太太听见了过来帮忙，被二太太揪住头发，脸上身上重重的打了几巴掌几拳，还生生揪下一绺头发。三太太喊着疼跑了出去，到后园子屋里炕上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怕，急急收拾了东西，连夜跑出和家堡子，跑到了王耀祖的家里。王耀祖原不敢留，三太太就坐在王家炕头上哭泣，说：“你这儿不留就只能跳葫芦河了。”
哭得王耀祖心软了，说道：“那就留下吧。”
那边程家大院里，秋月听见了进去帮着二太太收拾，给程富堂老汉换了寿衣，喊来老徐家二娃三娃几个伙计进来帮忙。几个人撤了上房里中堂字画，围起了灵棚。一切收拾妥当，要哭灵了，才发现跟前连个孝子都没有。二娃说程宴生和几个壮丁就关在和家祠堂里，“要不秋月去求求你爹，把宴生二少爷先放出来？”
秋月泪眼婆娑，屈膝坐在草铺上，一言不发。
二太太看一眼秋月，说：“还是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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