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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7 身向林泉

    王柏安还不知道程宴秋回来了,等到看见他站在自家窑洞地下,才惊呼一声,光屁股跳下炕,程宴秋胸膛上狠狠砸了一拳,问他吃过了么,没吃这就拾掇些吃的。程宴秋看着他嘿嘿笑,说声吃过了,王柏安不信,说:“从堡子里出来的?程宴生能给你饭吃?不抓你打你就不错了。”

    程宴秋说:“拾掇吃的也行,你先穿上衣服裤子吧,这样子光着腚有点不像话嘛。”

    王柏安这才注意到自己太激动了,竟光身子下炕,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扯过衣服裤子几把穿上,挖来一碗面准备擀面做饭。程宴秋挡住他说:“有啥现成的东西拿来随便吃几口就行了,半夜三更的这么大阵势干什么。”

    王柏安进厨房,一会儿端过来一盘煮洋芋,一碟子咸菜,洗了几根葱一起放炕头上。程宴秋高兴的说:“啊,这多好,可有时间没吃过煮洋芋了,最好再给碗开水,这东西噎人。”

    王柏安又去倒了碗水放他眼前,看他一口洋芋一口葱吃得香,嘴也馋了忍不住,躺被窝里剥了一个,下着咸菜吃。

    “你不能在关山多呆啊。”王柏安边吃边说道:“昨天我去耀祖四爹家还盐,前几日盐咸菜找柏民借了两斤,四爹担心我不还,已催要了几次。大院里看见柏人从城里回来,听他说起马三十七找过你,还说你要当土匪了,刘举才的兵满世界抓你,劝他们那一家子小心,马三十七刘举才哪一边都得罪不起。零零碎碎听了几句,不大明白,怎么回事,你见着马三十七了?你跟土匪勾连上还敢回来?真大意啊,迟早刘举才要知道的。”

    程宴秋叹息一声,一碗水喝干了,自己下炕舀了一碗,放炕头上,咬了一口洋芋,嚼着说:“真正的一言难尽啊,不说那些了,你知道就行了,今日我就是从刘举才枪口底下逃出来的。”

    王柏安放下筷子,说道:“那就更不能多呆一天,说不定这边已有人给刘举才报信去了。”

    王柏安收拾了碗筷,躺下,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会话。程宴秋这才知道家里多半田产都归了王耀祖,程宴生整日的躲屋子里抽大烟膏子,越抽越凶了,家里大大小小事王柏人一手办理,已弄得程家大院里日不付出了。隐隐约约听出,就是当日秋月嫁宴生,都是王柏人出的主意。

    程宴秋听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一掌拍在炕头上,低吼一声:“老天爷瞎眼了,怎么给他披了张人皮?”

    王柏安说:“你明天就离开,为何不学段志彪,那里黄土不埋人,防着被刘举才抓了壮丁充了军,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程宴秋问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王柏安说道:“柏民晚上过来说话,提到刘举才找柏人商量了,今年关山要出二十个壮丁。我找了四爹,看在一脉相传的份上别叫我去,上头老娘五十岁了,一身的病,眼看着没几年活头了,跟前离不开人。四爹就骂我胳膊肘往外拐,听他意思,怕是知道我们抢芳芳的事了。”

    程宴秋揉着发红的眼睛,爬炕上说道:“刘举才是我表哥,连我都不放过,几次想要我的命,他知道你也参与抢了芳芳,还有你的活路?你跟我一起走吧。最不济带上老娘一起走?”

    王柏安叹息道:“不到那一步不敢走啊,娘那身子骨经不得折腾了。我试探过,说关山活不下去了学朱老四,娘就哭,说故土难离。想想她老人家一生命苦,不能不管哪,你走你的,哪天真活不下去了,我找你去。”

    程宴秋无言可对,默默吃烟。

    庄口上鸡叫了头边,程宴秋还没睡意,看着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炕那边王柏安呼噜声响得震天。

    第二天一大早,王柏安去红泥泉上挑水,回来就悄悄告诉程宴秋:“庄口上有人说,刘家昨晚上来了几个人,我担心跟你有干系,千万不敢出头露面。”

    程宴秋低头难过,对王柏安说,那就见见秋月吧,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见一面就遂心了,走了再没瓜葛。

    王柏安挠着头皮说道:“这事得找柏民帮忙,就他能进和家堡子,嘴上也牢靠些,免得叫人疑心。”

    程宴秋说:“那就找他,不要难为秋月,她不想见就算了。”

    王柏安蹬上鞋出门,低声说:“你真是活祖宗。”

    看他摇头晃脑去了,程宴秋躺着迷糊眼,一会儿就似梦非梦地看见秋月向自己走来,开口说话,细细的洁白的牙闪着光:“宴秋哥,我们到关山上看雪去。”

    她拉起他的手,两人在雪地里飞奔。

    “真美啊。”

    关山顶上,秋月踩在高高的和家台子上,抬手遮挡着阳光,娇柔婉转的身躯印着青天白云。

    他站她身旁,看她脸如凝脂,淡绿色绸子棉袄在皑皑白雪下,更显得明亮艳丽,感叹道:“确实美啊。”

    秋月回头一瞥,脸色娇羞,轻声说道:“我说的是雪。”

    秋月开始堆雪人,堆到了一半,瞥见他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脸上渐渐红了,喊他:“死人呀,没看见我忙不过来,快过来帮忙。看这个,胖胖的像不像你?”他就过去和她一起堆,堆起了看却像宴生,他就骂她:“你水性杨花,是你自己跟宴生好上的。”他开始哭泣,抓住秋月摔倒在雪地里,喊叫:“你说爱我,那我们就一起死吧。看看这世界,这雪,都在为我们的爱情落泪,多么洁白啊,就让我们一起埋葬在这圣洁的雪中吧!”他动手往秋月身上堆雪,秋月就“咯咯”笑。

    忽然宴生从雪里冒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刀,冲他砍来,骂他:“秋月是我媳妇,为什么跟你一起死。你是多余的人,你克死了你娘,你是个土匪。”

    秋月就站在宴生身后,鼓着掌欢笑。

    他大声叫嚷:“你们一对狗男女,我要杀了你们。”

    宴生刀砍下来,他一阵惊秫,纵身跳下山崖。

    他醒了,一身汗水淋漓。

    窗台上一缕阳光,懒懒的照着一株兰花,花开着,心中不由得酸楚,便到院子里吹吹风,阳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点累,抱膝坐在屋檐下默默吃烟。

    几棵榆树把枝条伸进了墙院,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叫,睁眼发现自己斜躺在台子上睡着了。有那么一阵子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以为在梦中,睁开眼发了一阵子呆,才想起这是王柏安家里。

    王柏安在他身边蹲着。

    他问:“怎么样?”

    王柏安说道:“柏民说今晚他领秋月到关山老树林里,你到那儿和秋月见见面。但要你保证不带秋月走。”

    “噢。”程宴秋长叹一声,道:“给我烟。”

    王柏安抓来一把旱烟,连烟锅子一起递给他,看他吃烟,又说道:“柏民说你已害了秋月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了。还说刘举才派来的便衣队就在刘家堡子里,劝你赶快离开。说这还是看在他妹妹秋月的面上,帮你最后一次忙。”

    月光在云朵里翻着跟头,风大了起来。

    程宴秋来到和家堡子门楼前,眼角湿湿的,双膝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过身,径直走进了关山。

    他记得上一次离家时,月亮也很圆很亮,和今夜的一样。

    柳条轻轻摆动,告诉他风还在轻轻的吹。绕过和家堡子,上了山道,已是离开了庄子,听见龙王庙里风铃“叮当,叮当”响着,那响声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凉,庙里一丝灯火,在夜色中给人一丝活的生气。上了山路,山间路边树木渐渐稠密起来,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在关山顶上。

    “宴秋。”刚到半山腰,树林里有人轻轻喊叫他。

    “程宴秋,在这边。”

    他还在扭头寻找,那人又喊了一声。

    听清方位,就在右边那片杏树林子里,往那边走了几步,他看见杏树下一坐一站两个人。

    “秋月。”程宴秋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反正泪水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碎步跑了几步,到了秋月身边,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却停了下来,呆呆的盯着她看。

    “宴秋哥。”她轻声细语,泪水也纷纷落下。

    他猛然间一把拉她入怀,紧紧的抱着,没有一丝缝隙的那种。

    坐在地上的身影起身过来,看清是王柏民,走到两人跟前丢下一句:“有话快点说吧,我在前面等。”

    说罢转身离开,在程宴秋肩上拍了拍。

    “你瘦了。”秋月感觉到程宴秋在颤抖,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头靠着肩膀,绵软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脸。

    “嗯。”宴秋压抑心底的激动,让自己尽量冷静些。

    “你还好吧?”他问道。

    秋月仰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也是活死人了。”

    “他对你不好?”

    “我不想提他。”

    “可苦了你。”

    他在她额上印上深深的一个吻。

    秋月轻轻擦拭了他眼角的泪,说道:“我听柏民讲,是刘举才哄骗宴生,既抽大烟又在城里赌钱,把老爷分给你的东西都倒腾完了。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都是我的错,惹得你们兄弟俩不和,我不如死了算了。呵呵……”

    已伏在程宴秋怀里痛哭起来。

    程宴秋放开她,说道:“我要走了,这辈子对不起你了。还想看看志彪他娘,她还好吧?志彪要是知道了会感激你的。”

    秋月说道:“和家堡子里现在就我俩活得自如。”

    程宴秋一笑,道:“苦中作乐吧。”

    关山顶上那几棵老神仙榆树在风中哗哗的唱歌。

    秋月说:“还能再见你吗?你这绝情绝义的负心汉,你把我再次丢下,当年的誓言都不作数了?”

    她对着程宴秋微笑,替他收拾了一下衣领,擦干他的泪。

    一阵风吹来,掀起她一头长发。

    程宴秋呆了。

    秋月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还活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程宴秋说:“浩浩愁茫茫劫,人的心真的会疼的。”

    今年的秋雨格外多,下得狗都毛躁起来。

    雨水像被人泼洒一样,向关山阴郁的树林里倾泻而下,雨珠子打碎了蜘蛛新做起的网,也打落了椿树枝丫间的喜鹊窝。树下是咕咕流淌的清流,溪水中不时漂流过鸟鹊、老鼠的尸骸,被树根枝枝丫丫挂住了,又打个旋子,翻滚出去,向山下河里飘去。

    “这鬼天气。”

    两百里外,青木川古老的街道上,这时也变成了一条宽大的水渠,水都要漫到街道两边的店铺台基上了。几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偌大的街道上看不见人影,只有清冷的雨丝飞舞,终于无聊的骂起了老天爷。

    店铺门楣上一副杏木牌匾上镶嵌的“客喜来”几个大字,被秋雨冲洗得干净明亮,店里却有点阴暗,但还是能看清两排陈旧的桌椅沿墙摆成了线,靠里墙面下摆着一张很大的柜台,和这里精细的物件很不协调,看那柜台腿脚比旁边桌椅还要陈旧,却安上了一张崭新的台面。柜台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把算盘,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年人坐在柜台后面,此刻,他正捧着一本书,斜着身子借着窗棂上挤进来的暗淡的光线读,读完一页,手指在舌头上沾了口水,再沾起书页翻过去,读下一页。

    他读书,但还是听见了几个伙计的牢骚话,一只手捋了一把山羊胡子,眼睛盯着书,头不回说道:“丫屁子儿的,知道个球,这点子事就顶不住了?这算啥坏天气,想当年……”

    “屌爷。”窗台前一个半大小子正摆弄着炉火,打断了他的话茬,过来伏在柜台上,说道:“又要说光绪爷那朝的事儿了?都听得大伙耳根子起老茧了,就不能往近了说说。”

    山羊胡子扭正了身子,轻轻合上书,放柜台角边,细长的手指在书角上捋了捋,把那儿已摆放的一摞书放顺摆整齐了。回头对那小伙子说:“丫屁子儿的,不对的么?光绪爷那会儿,陕西回回攻打会州城,眼看城就要破了,呀呀,可知道,杀进去会是什么光景,能留几个活口?男人杀光,女人杀光,老人杀光,连小屁孩儿都要杀光。”

    “那还剩什么?”窗前有人说话。

    “屌爷,那么麻烦干什么,直说是人都杀光不就完了。”另一个说道。

    几个年轻人说话不大尊重,山羊胡子也不理会他们,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巧巧也是秋季,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天下起了雨,一下就是四十天,下得人们身上都长绿毛了,火都生不起来,吃不上饭,回回们只得放弃攻城,退去了。可不是老天爷的恩情么?还敢骂老天爷,小心再下四十天,叫你们个个都长绿毛。”

    听得大家伸了伸舌头,又哄笑起来。

    “听他又在那儿胡吣。”一个声音从柜台后面出来,原来那后面还有一扇门,却被青布帘子挡住了,光线不好,便看不清了。

    “东家。”山羊胡子听见了站起身,欠身行了个礼。

    “你坐你的。”那人转过柜台,一领青缎长褂水一样轻轻摆动,头发不长不短,根根都向后梳过去,很精神,他走到堂下,已有人搬来凳子,他没坐,窗口上望一眼,看雨水飘落得紧,回身说道:“这天气难得来个客人,都坐山观景,讲起故经来了,冷落了客人,那是生意人的营生么?”口气冷,脸上却不带一丝愤怒,说着话自己提了大茶壶亲自给客人斟茶。

    屋里暗淡,那客人靠里坐在墙角里,亏他一副好眼睛,一进来就看见了。

    “客人贵姓,天气不好,怎么单身出门?”他斟了茶,却不走,搬条凳子坐到客人近处,看来他也因下雨天气,觉得无聊,想和人说说话。“这样天气,还出门,怕是有情急的事吧。我姓张,弓…长…张,有用着的地方尽管开口。这店是祖上遗产,到我这一辈已第四代了,都是本分生意。”

    他亮了名号,有安慰客人的意思,叫客人放心,特别是这年头对单身一人在外的客人。

    那人起身抱手一礼,又稳稳坐下,说道:“在下姓郧,会州人,就是刚才这位老先生讲的会州,原说是要出门游学的,家父总嫌在家读空了书,却无一点经世立命的本事,就负气出门,想做出点事给他看。不过正真应了一句老话,懒人不出门,出门天不清,就堵在这青木川了。”

    “噢,是郧先生,失敬了。”张掌柜的说道:“你这主意怕不是好的,求学求学,一在求,二在学。这么负气而去,令堂大人怕担着心。再者说,这世道不太平,有个闪失,悔之晚矣。”

    郧先生喝了一口茶,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说话上,也不再喝茶上,一口茶喝进嘴里,半天才咽下去。然后一阵沉默,想来,张掌柜的这话触到了他的难处。

    张掌柜的站起身,道:“先生可别见外,天气不好,出门不方便,就在小店暂住着。老屌,郧先生吃的住的半价算吧,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唉!掌柜的又要悲天悯人了。这个月店里可没收几个钱,再这样下去怕咱们也要讨饭吃了。”山羊胡子提着嗓子几乎是喊着说道。

    张掌柜的一笑,接着摇了摇头,道:“谁都有个难处不是。老屌就是勒掯,这位郧先生虽说年轻,可这份胆气叫人佩服。”

    郧先生拱手道谢,说:“多谢掌柜的体谅,不过,这点费用我还应付得了。”

    山羊胡子亲自掀起柜台后门帘,送掌柜的进去,看着人进去了,回身自言自语道:“几辈人都这么良善,门风要紧啦。”又对身旁伙计说:“去个人,给郧先生加个菜,另烧一壶酒吧,这天气湿气大,喝两口酒暖和暖和身子,还能去去潮气。郧先生你也别客气,既来之则安之嘛,谁没个落难的时候,秦叔宝还有卖马的时候,关云长还有……”到此忽然打住,他想下面一句不吉利,走江湖的人最讲求口头彩,不能说了。

    一时伙计端上两盘热菜,一壶烧酒。

    郧先生本要说酒就算了,话到嘴边,换成了另外的话:“屌爷,啊,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称呼您,别见怪。东家慷慨,大伙热情,我就不客气了。来来,您也坐下,陪着喝上几盅,这秋雨落得人心乱,一个人喝酒容易醉,索性再加上几个菜,反正都闲着,大伙一起乐呵乐呵,回头都算我帐里头。”

    他回身招手,有人笑呵呵过来挨桌坐了,有人还在扭拧,也被旁边的人拉着坐下,一时凑了六七个人,满满围了一桌。郧先生从兜里掏出一个银元丢过去,说道:“这桌饭算我请客。屌爷,呵,您别见外,我们喝酒听您讲故经。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刚才您讲会州城的事,就知道您是见多识广的人,我爱听。不过请问您今年高寿?光绪爷年间回回反清,您多大年纪?啊,哈哈,就当故经讲讲,大伙爱听,是不是?”

    “他啊?”一人接话道:“百家饭吃大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多大属啥的。”

    “大概属山羊的吧,看他那嘴胡子。”

    “哈……”

    有人低声告诉了郧先生:“他啊,本姓刁,说话老爱挂个屌字儿,又看他年龄大,人们就叫他屌爷了。”

    一会儿酒喝得沉了,有人已经醉了,东倒西歪趴在桌上,还有人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屌爷喊道:“快扶到里间屋里炕上,这地下湿气大,小心渗着身子了。”

    郧先生舌头也有点僵硬,但他还撑得住,问身边越喝越精神的屌爷:“您看这天气,还得几日能放晴?”

    屌爷端起酒盅,迈着方步走到门口躬身一揖,将一盅酒洒在雨中,回到桌前,说道:“明天午后准晴。”

    郧先生看他耍鬼,半信半疑,透过门看天色沉云低重,雨哗哗落着,一笑说道:“屌爷,这话说得大了吧。”

    一个趴桌上的伙计梦呓般说道:“我信老屌,这老杂碎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哈哈。”郧先生端起酒盅饮了,道:“但愿如此。”

    屌爷半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盯着郧先生看。

    “先生不是实诚人啊!”

    郧先生警惕地瞥他一眼,问道:“何以见得?”

    屌爷微微一笑,说道:“单就你这个姓,就是假的。”

    不等郧先生回话,屌爷继续说道:“这年头,哪里还有游学的人。不以真名姓见人,或有难言之隐,本无可厚非,但这青木川,先生一个人就敢闯,足见先生胆识过人。我斗胆猜一猜,错了罚酒三盅,万一对了,就算是雨天逗大家一乐。”

    郧先生眼睛一眺,额头上渗出的汗湿了长长的头发,说道:“阴雨连天,不妨一乐,请讲。”

    屌爷端起酒,饮了一盅,慢慢说道:“好,这盅不算,输了重来。我猜你年纪轻轻,眉间凝结怨气,目光里带着悲愤神情,怕有什么难言之痛在身啊。正如你说的,阴雨连天,你枯坐古店,这是什么地方,青木川,鸡鸣狗盗之徒汇集的地方。说你是风流才子,此店相隔十米就有妓院,却从不光顾,说你是商旅盐客,却身无财货。你是什么人……你是身负天恨地仇却无处可伸之人。所以,老屌大胆猜上一猜,你是要上黑虎岔。我猜你不是去投匪,就是去借兵。啊……呵呵,脸红了不是,我猜对了吧?这盅酒我陪你喝了。”

    屌爷举起酒盅,不等郧先生端起,桌上酒盅一碰一饮而尽,眼睛已圆睁,死死盯着他了。

    郧先生眼眯神乱,心思不宁,挪动着凳子向后坐了坐,手抖了一下,摸过一盅酒,仰头倒入口中。

    “屌爷你不是人,你要么是鬼,要么是神仙。”

    屌爷喝了口茶,却没有一点得意形色,刚才还兮兮光亮的眼神,此时黯淡了下来,沉默一阵,问道:“你是谁?”

    郧先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程宴秋。”看屌爷眉头一展,程宴秋端起酒盅,举到他面前,屌爷饮了。程宴秋又说:“段志彪提到你,对你大为佩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诚如先生所言,宴秋虽无杀父之仇,却有夺妻之恨,原想拼了此身和仇家了断,但老父年迈,后母不贤,兄弟有萧墙之祸,所以不敢擅自轻看了自己性命。一位患难于生死之间的朋友被连累在大牢中,想上黑虎岔求马三爷做个主。但不想从此落草为寇,正在两难之中,先生如此神明,还望保全,且没泄露。”

    “那是。来,这里狼藉不堪,到后房住处细说,这里掌柜的人好,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请放心住下。”

    第二天,程宴秋起得很晚,昨晚酒喝多了些,一夜没睡踏实,出出进进去了几趟茅厕,又是吐又是泄,到现在头还疼,浑身没一点力气,还想继续睡,肚子里空落得难受,不得不穿衣下炕,想找点吃的填饱肚子。

    店里伙计看他拉起窗帘,在院子里高声喊问想吃什么。

    程宴秋没细想,隔着窗子说随便什么都行。就听见老屌在院子里葡萄架那边说道:“给他弄碗酸菜面吧,酸菜解酒醒神。”

    程宴秋听见了,也到外面,一脚踩在湿湿的地上,腿软,忙扶住一个核桃树,说:“屌爷好兴致,好量,我这会还醉着哩。”

    老屌今天换了一身灰布长衫,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缕缕贴在头上,连胡须都修剪过了,人看起来很精神,一副悠然神态,在那修建一盆什么花。他看程宴秋还神色迷乱,一副醉态,便吩咐伙计给他打水,特意安排“要热的”。

    老屌指指头上的天,说道:“程老弟还记得昨夜之事否?看,这云不是要散了,天不是要晴了么?哈哈……”

    程宴秋这才想起昨晚喝酒打赌一事,抬头张望,雨早停了,云也变淡变薄了,天地仿佛开阔了,走到葡萄架底下,揪下几颗葡萄丢进嘴里,葡萄还没熟透,涩涩的难吃,又吐出来,到屌爷身边坐下,说道:“神了!怪不得伙计说你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可不是要晴了么。”

    说罢屈身一揖,诚恳求道:“那件事还望您老指条坦途,才不辜负下面一句话。”

    “哈哈。”

    屌爷昂首大笑,拍了拍程宴秋,神色虽然得意,嘴里还在谦虚,说道:“都是那帮子碎怂吹牛蒙事儿,谁有那么大本事,圣人都不敢做的,可别折了老屌的寿数。”

    见程宴秋一脸失望神色,屌爷话锋马上一转,大声说道:“不过老弟你放心,答应的事我帮到底。吃了饭,我陪你上黑虎岔见马三十七。”

    程宴秋一听,脸热眼湿,又是一个长揖,说道:“屌爷大义,程宴秋没齿不忘。”说罢想不如人情做大,竟要跪下了。

    “这是哪一说,快起来。”屌爷忙伸手扶起,说道:“昨夜都说好的事,男儿膝下有黄金,别随便给人下跪。”

    宴秋握住屌爷的手,说道:“还有一事说清楚,咱们只是借兵,不是投匪,马三爷跟前还望周全。”

    老屌淡淡道:“这是自然,不用嘱咐。”

    程宴秋心里高兴,两碗酸菜面也吃得香,汗水渗得满脸都是,一边撩起衣襟擦拭,一边“吸溜吸溜”吃面。

    屌爷只吃了小半碗,却吃得毫无声息,放下碗感叹道:“看年轻人吃饭就是香,人老了别说吃饭,连放个屁都没劲儿。”

    程宴秋哈哈大笑,又要了半碗浆水,一口气喝下去,这才很响地打了个嗝,说:“好久没这么痛快的吃过饭了。”

    这时,从后堂出来个伙计,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包袱,放在屌爷面前,轻声说道:“这是掌柜的给屌爷的盘缠。掌柜的说了,如果外面混的不如意就回来,这儿永远有你老一碗饭。”

    屌爷的脸色变得凄愁起来,勉强一笑,拍了拍包袱,说道:“那就多谢了,回去告诉掌柜的,十年恩遇,断不会一朝改变,山不转水转,还有见面的一天。”

    几个伙计围过来,站在屌爷身边,昨晚那个大拉拉说话的小伙子,从衣兜里掏摸出一个小包,塞到蓝布包袱里,说道:“掌柜的拦不下你,我们就不拦了。平日里说话气你,都是觉得你老可亲。别见外,大伙凑了一点散碎钱,路上买口水解渴。”

    那个最小的伙计已流下泪,说道:“屌爷,我会想你的,我们几个都会想你的。”

    屌爷的眼眶慢慢红了,呼吸之间带出深沉的叹息,过去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在那个小伙计脸上掐了一把,说道:“屌爷平日里叫你们识文断字,这一走,可别耽搁了,世道不好,更要识几个字。你们这是弄的那一出呀,叫老屌心里不好受,又不是上杀场,来碗断头酒?都精神点,帮着掌柜的操持,我事一了就回来,还叫你们捉弄。好么?”

    已有人吟吟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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