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 夜色
段志彪走了，马三十七也再没回来。程宴秋坐在仓库床上生闷气，他是生段志彪的气，也不完全是生他的气，只是忽然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在欺骗自己，他那么信任段志彪，为他闯了刘家堡子，抢了芳芳，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他当了土匪还要拉自己入伙？爹呢？一生就偏心宴生，弄得自己有家不能回，连秋月都背叛了自己啊！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长地久，都他娘的扯淡。他想娘了，他想老段叔了，他甚至想张超之了。唉，程宴秋长长叹息一声，躺床上合上眼，胡思乱想，直到欠儿端着一碗爆炒野兔肉进来，叫他一起吃，他都大声骂出去了。
听见隔壁几个伙计吵闹，他们都回来了？欠儿大声比较谁带来的东西好吃，“张大哥，你老婆面皮子擀得劲道，有嚼头。王短腿，这是你带的东西，你这是喂猫呢？小气。”程宴秋翻了个身，胳膊蒙住耳朵，一会儿，那几个家伙划拳喝酒了。屋子里光线渐渐淡了，知道已近晚上，他还是没一点饥渴感。
前面院子里老张和人大声争执，大概又为划拳输了跟人吵。魏掌柜的搬来椅子坐门口看热闹，天气凉了，他还是拿一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他这二年不大喝酒了，但他喜欢这种场合的气氛，看几个伙计争吵得脸红脖子粗，呵呵笑着看热闹。忽然他看见治安队姜副队长带着几个人进来，他打了个哆嗦，赶紧轻手轻脚过去找到欠儿，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欠儿脸色煞白，急急向后边跑去。魏掌柜的到门口迎接姜副队长，一边抱拳施礼，一边大声说道：“姜副队长，哪阵风把您吹到这里了，请里边喝几盅，听这帮子伙计，叫声都震翻屋顶了。”
程宴秋还躺着，欠儿冲进去不容分说拉他起来，喊一声：“宴秋哥，快跑，治安队来人要抓你。”
话音才落，已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
欠儿急了，几步爬上货架，打开后墙一面窗户，招手叫程宴秋过来，喊道：“宴秋哥，快，从窗子里跳出去，往东山梁上跑，进了山他们就抓不到你了，麻利点呀。”
已是带着哭声了。
程宴秋也急了，随手抓起衣服提在手中，侧身翻窗出去，才落地，喊了声：“欠儿，你也小心。”
欠儿听着窗外“咚”一声响，他摸摸胸口，松弛下来，刚要下货架，就见几个治安队员扑了过来，一把拽他下来扑倒在地，绳子抽踏着绾了个结实，胳膊背上挨了几拳几脚，一阵子疼，尚听见程宴秋隔窗喊道：“放开他，不管他的事。传话给刘举才，哈哈，老子这辈子跟他杠上了。”
床头一碗兔子肉打翻在地，碗碎了，肉洒了一地。
欠儿脸朝下被摁在地上，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就是他，跟程宴秋好得一个人似的，他还敢放走土匪程宴秋。”
欠儿破口大骂：“哈都成，你个狗日的，终有一天宴秋哥会活劈了你的。”
哈都成恨恨说道：“还敢嘴硬，拔了你的牙。”
又时一阵雨点般的拳脚打在身上，起初还挣扎，渐渐安静了，什么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自己在掉落，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掉落。
欠儿的心听见自己叫了一声：“我的娘啊！”
程宴秋钻进东山梁，松了口气，才感到腿弯里疼，看时，那儿什么时候蹭破了一块皮，血还在流，撕了裤脚包了。想坐下来歇歇，听见城里狗叫人嚷嚷，知道刘举才动了大部队，想来这次他是不会放过自己了，不知欠儿怎么样了，不由得悲上心头，大柳树下坐了，喘口气平和一下情绪，想理出一个头绪，下一步怎么办？兜里幸好带了烟，点一支，抽了几口，听见山下树林中有人声躁动，知道治安队金山来搜了。他只好继续往山里跑，专拣林木茂密处走，脚步声惊扰起虫鼠，不时窜出的蛇来，夜鹞子叫得凄惶，越发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鸡叫头边时，程宴秋翻过了大墩梁山，再往前走，就是张城堡，距离县城有六七十里路程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找到去年进城时，那个曾经歇息过的窑洞，真正的故地重游，同样是逃难，时已移，境况一样，进去坐下休息，忍不住好笑，吃吃笑了几声，却泪水满面。看远天星星渐稀，薄絮似的一条线在天际中拉开，想起小时候娘说过，那是王母娘娘阻挡牛郎织女见面的天河，南边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是牛郎，北边的是织女。娘说天上的神仙都同情牛郎织女，一起向王母娘娘求情，王母娘娘害怕神仙说自己刻薄寡恩，就允许牛郎织女七月七在天河上见一面。到那一天，人世间的喜鹊都要上天去，在天河上搭一座鹊桥，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相见。所以，每年七月七那天，人世间是看不见喜鹊的。娘说，关山老神仙榆树下，能听见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程宴秋好奇，七月七那天满山满庄子找喜鹊，真的看不见，他还要上关山，老神仙榆树下听牛郎织女说话，娘笑着拉他回家，一块麦芽糖哄他安静下来。过了七月七，喜鹊回来了，脖子上掉了一圈羽毛，娘说，那是上天的路上缺吃的，鹊儿们饿了自己叼着吃了。
程宴秋泪花涟涟，不知道这时候为什么想起了娘，其实他连娘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是孤独了吧，或许是看见了星星。今年七月七早过了，天河还那么清晰的在长空中划出了一条线。或许还有别的。天上也有苦难吗？做神仙也不幸福吗？哪一颗星星是娘？她能看见自己吗？
不要再想了吧，躺一会，明天回关山，看看爹，然后……
还是睡一觉吧！
第二天天刚亮，他急急上路，晚上鸡上架时悄悄进了庄子。
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没有狗应和，它闭上了嘴，一切又回归到宁静，一切都那样安详，仿佛能听见月色倾落的声音。
和家堡子还是那么庄严地矗立在那里，门楼上的灯亮着，在月光下却显得没一点生气，龙王庙里的钟声有一声没一声的响。
程宴秋敲了好一阵子门，才听见一声咳嗽。
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来，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门的那一边，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声：“这深更半夜的，是谁呀？”
程宴秋听出是门房上的张老汉，尽力的用了平缓的语气说：“老张叔，是我，程宴秋。”
那身影便一个跄踉，脚底下似乎没动，身子却向前倾了过来，要摔倒了，程宴秋忙伸手扶住他，张老汉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听见他牛一样的急促呼吸声，却带着浓浓的酒味，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伸出粗糙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真的是大少爷，呵呵，你又活过来了？回来咋不先捎个话过来？老爷想你想得病倒了。”
张老汉一直认为，程富堂老汉是想儿子想出病的，说着话已是老泪纵横。
“老张叔，你又喝多了？别喝了，看你走道儿都不稳当了。”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张老汉舌头僵了，说话不大自然，一句话说得他汗珠子落，两只手死死抓住程宴秋不放，絮絮叨叨起来，“我就个看大门的，不喝酒干什么？哪像人家大院里人，老子辛苦，儿子混蛋，跑的跑了，抽大烟的抽大烟，再没个体谅老人的。人人都想娶心疼媳妇，男人躺下了，女人偷钱的偷钱，偷人的偷人，都他娘的乱套了。”
程宴秋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胡咧咧，皱了皱眉头，想问谁偷钱了谁偷人了？偷什么人？看老张头站着就犯迷糊了，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挤进门到大院里去了。
才进大门，听见二太太在上房里大惊小怪的叫嚷起来：“老爷醒了，来人呀，快叫宴生，老爷终于醒过来了。啊啊，龙王爷灵验了，感谢龙王爷，天一亮就叫宴生给庙里送香火钱去。”那叫声大得吓着了一只落堡子墙头上的夜鹞子，“嘎”一声飞走了。
程宴秋几个大步跨进上房，扑到炕头上，满脸泪花，喊道：“爹，你醒了？啊……”
二太太正给程富堂擦抹涎水，猛然间看见程宴秋进来，笑容僵在了脸上，怯怯说道：“噢，是大少爷来了，昨日和宴生说起你，说等老爷醒过来了请你回来，一家人一起给老爷过个寿，真是不经念叨，你就回来了。”
程宴秋轻松一笑，从二太太手中接过毛巾，替换她给爹擦洗脸，完了坐炕头上，点烟抽，说道：“叫二太太挂念了，爹能活到今天，都是你的功劳，你辛苦了。”
一句话说得二太太脸上又落了泪花。
程宴秋抓起爹的手，见爹吃力的转动眼睛寻找什么，把屋里看了个遍，一会儿盯住自己，灯光暗，他索性将灯端到跟前，叫爹看清楚。就感觉到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轻轻颤抖，嘴角上挂着涎水，撩起袖子替他擦了，慢慢的爹的眼角里就有泪流下，湿湿的，一直流到了枕头上，一会儿湿了一大片。
程宴秋小声细语说道：“爹，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了，慢慢调理，很快就能下炕了。二太太刚才念叨要给你过大寿，儿子们替你操办，一定过得热热闹闹的。”
程富堂轻轻动了一下嘴皮子，好像要说话，却没说出来，只吐出了几口粗气，已累得脸色红了。
“呵呵。”听声音就知道是程宴生进来了，程宴秋掖了掖被子，替爹盖严实了，起身想跟宴生打声招呼。宴生就站在屋子地当间使劲抽吸鼻子，好一阵子，仿佛是从肺里咳出了一口痰，隔着门从屋里向外边使劲吐了出去，等院子里响了一声才回过头说道：“这下好了，孝子贤孙回来了，爹的事你就看着办吧。人人都说爹是担心你才落下的病，还实话告诉你，原先分给你的地都卖给王耀祖了，钱嘛，给爹治病抓药了，如今爹也醒了，钱总算没白花。这事你要讲理就跟王家去讲，跟刘举才去讲。不过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说你被土匪打死的，有说你当了土匪的，只怕刘举才最关心这事儿。你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一来爹就醒了，真是父子连心啦。”
程宴秋脸色铁青了，胸膛里一颗心急剧动荡，要跳出来。二太太跪在炕上，流着泪劝说道：“真是两只公鸡，见着面就斗。我听老人们讲过什么一尺布能缝，两弟兄不相容，今日算见识了。看人家王家兄弟多和睦，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就不能学样么？”
程富堂刚干了的眼角，听见两个儿子在地下掐嘴，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程宴秋心里疼，一边拍拍爹，一边扭头对宴生说道：“这家总归是你的了，我不要一垧地，不要一块钱，还得感谢你，这些年爹都是二太太伺候，就为她这份情，我不跟你计较，不跟你争了。这次爹病得急病得沉，原想怕是救不过来了，看看吧，这不是醒了么？多亏了她啊。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用担心，我明日就走。”
程宴生脸上神情松弛了一下，抽抽鼻子，再没说话，坐太师椅上打火点灯吃起了水烟。
这边程宴秋陪着爹坐，却一肚子话没能说出口，屋子里气氛凝结了，二太太张开的嘴巴悄悄合上了，程富堂只管盯着宴秋看，只有程宴生嘬巴烟壶的声音响响停停，却响得几个人格外难受。看爹来了困头，想睡觉了，程宴秋起身离开，出了堡子，到王柏安家去找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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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宴秋脸色铁青了，胸膛里一颗心急剧动荡，要跳出来。二太太跪在炕上，流着泪劝说道：“真是两只公鸡，见着面就斗。我听老人们讲过什么一尺布能缝，两弟兄不相容，今日算见识了。看人家王家兄弟多和睦，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就不能学样么？”
程富堂刚干了的眼角，听见两个儿子在地下掐嘴，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程宴秋心里疼，一边拍拍爹，一边扭头对宴生说道：“这家总归是你的了，我不要一垧地，不要一块钱，还得感谢你，这些年爹都是二太太伺候，就为她这份情，我不跟你计较，不跟你争了。这次爹病得急病得沉，原想怕是救不过来了，看看吧，这不是醒了么？多亏了她啊。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用担心，我明日就走。”
程宴生脸上神情松弛了一下，抽抽鼻子，再没说话，坐太师椅上打火点灯吃起了水烟。
这边程宴秋陪着爹坐，却一肚子话没能说出口，屋子里气氛凝结了，二太太张开的嘴巴悄悄合上了，程富堂只管盯着宴秋看，只有程宴生嘬巴烟壶的声音响响停停，却响得几个人格外难受。看爹来了困头，想睡觉了，程宴秋起身离开，出了堡子，到王柏安家去找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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