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玄牝之门
追不出多远，渐渐看不见道路，车子在树林中穿梭。众人不知道土匪怎么走这条道，那车辆装载的重，牲畜粪便洒了一路，想来土匪不会痛惜骡马，狠劲的驱赶，骡马累着了。再走一段，天色渐渐暗下来，沉沉的黑云压到了山尖上，怕要下雨了。
看不见土匪的影子，众人只得循着车痕跟进。前面的路不知有多远，再追出几里路，众人渐渐着急，这高山深沟中，要是下了雨，山里雨水顷刻间聚成洪流，席卷而下，别说追踪土匪，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远处有狼嚎声，左边才落，右边又起，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有人忍不住打一个哆嗦，轻声说：“算了吧，咱们这几个人，怎么能打得过马三十七呢？”一句话出口，众人明显放缓了脚步。徐掌柜的酒力还没过去，脸红红的，两把脱了长衫，扔草丛中，一把枪举过头顶，挥了挥，喊道：“杀猪时猪还哼哼几声，倘若一两个人也就罢了，我们十几个，七八条枪，怎么不敢拼一把？走走，谁敢后退，老子先给他一枪。”速度又快起来，再没人敢磨蹭。
众人加快脚步，又急急追出十里路程，一阵狂风过去，雨点开始噼噼啪啪落下，雨点落在厚厚尘土上，就像落在波涛中。程宴秋正要叫大家进密林躲雨，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点点灯火闪烁，隐约能听见人声了。
山中灰暗了，听得见流浪的孤狼声声呼叫，它在寻找失去的同伴吗？夜鹞子跟随狼声，却叫得有气无力。一会儿，雨声就淹没了一切。程宴秋指着前面灯火亮处，对众人说那儿可能就是土匪，嘱咐大家做好准备。大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人往后面溜了。忽然谁的牙齿“哒哒”响了几下，引得大家更加惊慌。谁都没经历过这么深沉的恐惧，谁一脚踩空，竟摔了一跤。程宴秋这时刻已顾不上犹豫，高一脚低一脚向灯火亮处走去，众人不敢走前面，也没人敢拉后面，一个个紧紧跟上。到山脚下向左一拐，是一条河，河水已漫上了河堤，几根粗壮的树杆横在河上，众人踩着树杆过了河。这时，看清灯火处原来是一个山坳，那山坳是一道山梁屋檐般向前突兀出来，下面却凹了进去，形成一个天然的洞庭。众人跟着程宴秋悄悄爬过去，果然是土匪们躲那山坳下面几眼窑洞中避雨。
程宴秋欢喜，想这雨来得及时，阻挡了土匪们的归路，也叫土匪们不易察觉屁股后面有人跟踪。看那边，中间一眼窑洞口燃起几个火把，把整个山间都要照亮了，靠前摆放着一张大桌子和几把凳子，桌上排开来一圈茶碗，围着桌子已坐了三五个人，高声说笑喝酒。旁边一眼窑洞口支起了两个大铁锅，锅里腾腾冒起热气，土匪们正在煮马肉。
“这帮家伙也才到的，肉还没煮熟哩。”哈都成低声说道。
“他娘的，真会享福，抢劫居然带着桌椅板凳。”
程宴秋周围扫了几眼，想找到诸位掌柜的车马货物。天色越来越暗了，除了山坳里有灯火，别处什么都看不清。正焦急，忽然听见骡马打鼻吸的声响，方向就在山坳的另一边。细细观察一会，隐约看见有人从那边过来，明白土匪把车马货物藏在那边，只是要过到那边去，就得从山洞下经过，想来土匪也有所防备，精心挑选了那块地方。窑洞前空地上土匪三三两两一起扯着闲谈，几个忙着收拾饭。有人看守，除非能飞过去，或者，……，把土匪们赶走。
程宴秋小声叮嘱大家小心隐藏在灌木丛中，消停等待机会。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雨换成丝丝小雨，这会已停了。
马肉煮好了，土匪们吆五喝六的呼叫着集合到中间那眼大窑洞里，开始吃肉，大声的划拳猜酒，空气中立即弥漫了酒肉的香气，引得这边众人肚中咕咕乱叫，都有多半日没吃一口东西了，看土匪大口吃肉喝酒，更加忍受不住饥渴。
透过火把闪烁的光，程宴秋一个个扫过去，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坐在土匪中间。
“啊啊，那不是朱老四吗？”他一阵激动，扯魏掌柜的几个到后面大树下蹲下，说道：“我上去跟土匪谈判，如果能顺利答应了，我叫你们出来，倘若土匪不答应，看我手势你们就开枪，我瞅个机会抓住马三十七，给他来个虎口夺食。”
徐掌柜的才说了句“这太危险了”，程宴秋已站起身，魏掌柜的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塞程宴秋手中，程宴秋眼光一闪，手枪又还给魏掌柜的，小声说：“带枪上去，土匪发现了不好办。”做了个叫众人伏下的手势，自己一个跳，转过树林，朝灯火通明的山坳里喊道：“朱老四，朱四哥，我是程宴秋，怎么这儿遇见你了，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他一边喊叫一边向窑洞跑去，天黑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上被什么东西刺破了，钻骨的一阵疼，他顾不上看，连滚带爬起身，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刚上了坡，站起身，呼啦啦几声响，几杆枪就顶在胸膛前脑门子上了，腿弯里挨了重重一脚，于是扑倒在地，嘴里还在喊叫：“朱四哥，我是程宴秋。”
土匪们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哗啦啦围了过来，本就喝得醉意朦胧，脸红脖子粗，正是寻情滋事的时候，于是许多人一拥而上，不顾不饶的向他拳打脚踢。
“住手。”程宴秋听见朱老四喊道，“好像真是程宴秋。”
他赶紧接上话喊道：“朱四哥，是我，我是程宴秋。”
土匪们停下动手动脚，人群闪出一条通道，一个高大雄壮的身体横在了程宴秋面前。
“呵呵，真是你。”朱老四说道：“这算怎么回事？三哥，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程宴秋，当年和五爷最喜欢的一个小子，前些日子咱们还进了他家堡子。我说宴秋兄弟，听说你被弟弟赶出家门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一时和两个人说话，伸手扶起程宴秋，双手捧住他的肩膀，左看右看，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到被弟弟逼迫悲惨的样子，呵呵笑，拉起他的手，走到窑洞里一张大桌边，对一个还在埋头大嚼的瘦小汉子说道：“这世间还真小，前几日给你说起他，今晚就在这荒山野岭见面了。”
那汉子吞下一块肉，喝了一碗酒，这才抬起头，程宴秋看清他白白的面皮，棱角分明，唇上一抹浓密的胡须，嘴巴咀嚼食物时跟着一跳一跳的动，大概只有中年吧，很似一个乡村教书先生，周围的土匪在他面前却毕恭毕敬。
程宴秋能猜出这个人是谁。
朱老四搬过一条凳子，塞到程宴秋屁股下，按他坐下，说道：“这位就是马三十七马三爷。听过吧，小子，你有福，第一次进黑虎岔就见着了。我当年进山，足足等了半个月才见上面。”
程宴秋便细细打量，有点子错愕，那个会州人人传说，说起来都害怕的马三十七竟然是这幅摸样，跟传说的差距太大了吧。
“嗷，嗷……哈。”马三十七打了一个很长的饱嗝，端起眼前的一只碗向程宴秋举了举，说道：“来一碗？”
他的声音也不粗壮雄浑，而是清新细柔的那一种。
程宴秋端起桌边的一只碗，也向马三十七举了举，看马三十七已咕咕喝下，自己跟着喝干净了。
时间过得很慢，天空中层云渐渐散开，月亮如出浴的少女，格外娇媚，也把河谷照耀得多姿多彩。程宴秋已接连喝了好几碗酒，开始头晕目眩了，不管不顾的拉住马三十七的胳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举碗劝酒。
“三爷，”他说道：“你的名望大的很啊，告诉你个真事儿，前些日子在会州城里，我们商号隔壁住着俩年轻夫妻，晚上想干那事儿，偏偏他们儿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那晚怎么都闹腾着不睡觉，两口子哄了半晚上，没办法，就听那女人说，再捣蛋不睡觉，你爹叫马三十七来把你抓走，你猜怎么着？那孩子乖乖上炕睡觉了。两口子这才大干了一场，那女人舒服得连墙皮都蹬掉了，哈哈。”
马三十七听了跟着大笑，脸色红得要渗出血来，干脆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和程宴秋说话喝酒，胸膛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疤痕。
马三十七说：“咱的名望有这么响亮？都能用来吓唬娃娃睡觉了？哈哈，程家兄弟，可别日哄我。来，别管那些，看你样子，可不怎么害怕咱啊，喝酒，今日老子高兴。”
马三十七渐渐眼低头沉了，一个土匪拿过几张皮褥子墙角里铺了，过来扶他躺下睡了，不一会呼噜声打雷一样响起。程宴秋听见朱老四安排人手放哨，听见有人嘀咕：“还放哪门子哨，三爷的地盘哪个不怕死的敢进来？”
另一个接话道：“这票买卖实诚，三爷高兴，挨个给兄弟们敬酒了，你可上心着，不来人来只狼咬了人也不得了。把你手上的酒坛子丢了吧。”
程宴秋寻着朱老四，看他正往自己这边来，忙起身迎过去。
“这事恐怕不成，不是哥哥不帮你。”听了宴秋的话，朱老四一脸凝重，说道：“这事得三爷说话。不瞒兄弟，这趟买卖弟兄们跟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得手，按规矩不能空手回山的。”
程宴秋一个劲求，说几家掌柜的都不是坏人，不是奸商，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魏掌柜的还押了店铺贷了钱，这一抢，店铺没了，自己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难不成再流浪？
朱老四咋舌叹息，说：“这世道哪有好人的落脚地。马三爷也不是坏人，土匪不是天生就是土匪。我被刘法孝逼到这一步，呵呵，不说这些了。这事儿难办，不过，看得出三爷喜欢你，你自己去求求，我在旁边帮你说话，丑话说前面，事儿办下来办不下来，听天由命吧。”
程宴秋一听，就要进去找马三十七，朱老四忙一把拉他坐下，说：“三爷最讨厌人打扰睡觉。”
程宴秋只得找了个墙角，躺下迷糊。
看看天色灰蒙蒙亮，东天上一颗星格外亮，土匪们一个个沉沉睡去，程宴秋等得心焦急，此刻顾不上多思考，向山下打声呼哨，魏掌柜的几个湿漉漉爬出来，笨手笨脚爬上窑洞，几个人悄悄摸过去抱走土匪的刀枪家当，徐掌柜的和几个伙计抢到马三十七身边，顾不得找绳索，抽出腰带就把马三十七反手绑住，一个气性大，不容分说给了马三十七脸上一巴掌。程宴秋催促大家赶快去赶车。
朱老四朦胧中叫人绑了手脚，疼醒了，睁大眼睛看，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对程宴秋说道：“兄弟，你可害死哥哥了。”
程宴秋过去坐到他身边，说道：“四哥，没办法，茂源商行魏掌柜的对我有恩。”
朱老四脸色煞白，说道：“这话你给三爷说去。”
哈都成照他腿上一脚，骂道：“还说个屁，今日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哈哈，黑虎岔土匪这么熊包。”
程宴秋忙喊道：“别打人。”
谁喊一声：“咱们把马三十七往治安队这么一送，你们说刘举才能给咱们多少赏钱？”
程宴秋大喊一声：“别胡来。”
魏掌柜的催促他赶紧走，程宴秋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叫朱四哥为难，你们赶紧走，我说清楚了随后赶来。”
徐掌柜的哪里放心，拽起他要一起走。
程宴秋看看一脸惊恐不安的朱老四，对徐掌柜的说：“不能为难朱四哥，你们走，这边事一了我就赶过去。”
徐掌柜的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嘱咐一句“小心些”，回头催促众人赶路。
看着大家赶车过了河，那河水已下去了，浅浅一条小溪。程宴秋先给朱老四解了绳索，再去解开马三十七。马三十七一句话不说，随手一挥，程宴秋摔了个马趴，马三十七一脚踩他背上，恨声说道：“十年打狼，不小心叫狼崽子咬了，见过胆子大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大胆子的。”
马三十七鞋子上的铁钉踩进了他背上肉中，程宴秋疼得直冒汗，嘴里仍然打着哈哈，说道：“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没办法。当日三爷就是这么折磨我爹的吧？”
马三十七脚底磨蹭着，程宴秋背上已渗出血来，听马三十七咯咯笑道：“不错。当年你爹害得我上山成了土匪，害死了和五爷，你想想我能轻易饶了他？”
土匪们已都解了绑，围拢过来，喊叫要活剥了他的皮。
朱老四挤到马三十七跟前，说道：“三爷，这小子跟他爹不一样，再说，刚才……”
马三十七眼睛蹦出一道寒光，直逼得朱老四后退了几步，那句“刚才他放过了咱们”的话咽了回去。马三十七喊一声：“抓起来。”已有几个人过去，抓住程宴秋的胳膊拧到身后，整个人就卷缩成一团，被提了起来。
马三十七接过一个火把，在程宴秋脸前晃动，低声细语说道：“嘿嘿，昨晚还道是被你那个烟膏子串住的弟弟逼上梁山了，找老四要活路，没想到，呵呵，小子胆子不小，听老四说和五爷喜欢你，是你给他老人家送的终，当年我这条命是五爷救下的，这个情咱记着。听说你当年大闹枝阳学堂，我还不信，看你昨晚喝酒，果然气势不凡啦。说吧，想怎么个死法，看在五爷他老人家面子上，叫你死得轻松些。”
程宴秋挣脱手，整理了一下衣服，盯着马三十七的眼睛说道：“就说一句话，跟我爹一样毛病，还是心太善良了，恨昨晚没趁你睡觉一石头砸破你的头。”
马三十七马鞭子狠狠敲打在自己的腿上，抬眼望着远山上天际间渐渐露出的一丝白，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道：“好吧，咱就一命换一命，昨晚你没下手，今天老子饶了你。两清了，滚蛋吧，往后别再叫老子看见你。”
话音才落，一个嘶哑似鹰叫的声音响起：“三爷，弟兄们一路辛苦才弄到东西，叫这小子折腾没了，不能放过他。交给我，我碎割了他。”
朱老四看马三十七脸色慢慢凝重，忙厉声断喊一声：“小白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三爷已发了话，你敢造次拦住三爷的兴致，坏了三爷的名头？”
“小白狼说的对，是我先坏了规矩。朱老四回山打二十皮鞭。至于你，”他看着程宴秋的眼睛，缓缓说道：“是条汉子，要活命只有一条道。”
程宴秋说：“请三爷讲明，我程宴秋能办的绝不二话。”
马三十七微微一笑，凳子上坐下，要了一碗茶喝，咂砸嘴说道：“很简单，上山，跟我走。”
程宴秋一听一愣，好久回不过神来，走到马三十七身边，也大喇喇坐下，说道：“三爷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马三十七马鞭子搭在程宴秋肩头，轻轻敲打了几下，一字一顿说道：“这会可听清楚了，我要你跟我上山当土匪。当年你爹程富堂逼我当土匪，今日老子逼他的儿子当土匪，哈哈。”
回头又对朱老四说：“老四，这叫一报还一报。哈哈，老子还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自打咱上了黑虎岔，还第一次有人敢跟在屁股后头追，还真有不怕死的敢从老子手中抢东西。嘿嘿，你没说错，这小子是个做大事的人。告诉他，只要他上黑虎岔，我就和他对天起誓结拜兄弟。”
朱老四嘘了口气，看马三十七脸色不像说笑，放下了悬着的心，知道程宴秋性命保住了。想他跟程宴秋面对面的高门大嗓喊叫，那话自然是说给程宴秋听的，自己没必要再重复一遍，遂笑眯嘻嘻站着看程宴秋，等他表个态。
程宴秋瞠目结舌，面上带出笑意对马三十七说：“人人都骂马三十七是个杀人不眨眼魔王，今日真正见识了，不可全听人言啦。三爷，兄弟感谢你的抬举。只是……只是这太突然了，容兄弟想想。信得过先放兄弟回去，几家掌柜的恐怕还在担心，况且家中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总得处理处理吧，一日想得通就一日上山，绝无二话。”
马三十七还没说话，旁边那个叫小白狼的已脸露凶色，喝道：“小子别得了便宜卖乖，放你下山？做梦了吧。”
朱老四举手欲要拦挡，马三十七已说话了：“咱信得过你，就是这话，黑虎岔山上设下椅子，专等你上山。老四，辛苦一趟，送送程家兄弟。”
说罢走到程宴秋面前，在他胸膛上狠狠砸了一拳。
程宴秋就从凳子上掉地下了。他没想到马三十七力量这么大，看马三十七已抱起拳，赶紧上前躬身一揖，说道：“今日见了三爷气魄胸怀，感佩直至。山不转水转，但愿有再会的一日。”
马三十七说：“哈哈，山不转水转，就是这话，再会。”
程宴秋转身下坡，听见那个小白狼大声问道：“三爷今日做派叫弟兄们看不懂。”
听见马三十七说：“该改改做派了。”
遂不敢再耽搁，怕马三十七反悔，催动坐骑快速趟过了溪流。
朱老四一路送来，一直送到了静会交接的界石铺，还说要送到会州城里，程宴秋说什么也不叫他再送了。
站在川道一片苜蓿地头，程宴秋握住了朱老四的手，感激的说道：“四哥，就到这儿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愿还有见面的日子。今日之事兄弟万分感谢，多亏了你啊。”
朱老四笑道：“是你福大命大，三爷此人性情难捉摸，但看他对你是一见倾心，真心接纳。劝兄弟一句话，如果不愿上山，早作打算，三爷说话一言九鼎，绝不会容忍别人日哄他的。惹翻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程宴秋说：“我理会得，还愿四哥从中周旋。”
朱老四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元，硬塞到程宴秋手中，调转马头，马蹄声哒哒响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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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土匪的影子，众人只得循着车痕跟进。前面的路不知有多远，再追出几里路，众人渐渐着急，这高山深沟中，要是下了雨，山里雨水顷刻间聚成洪流，席卷而下，别说追踪土匪，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远处有狼嚎声，左边才落，右边又起，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有人忍不住打一个哆嗦，轻声说：“算了吧，咱们这几个人，怎么能打得过马三十七呢？”一句话出口，众人明显放缓了脚步。徐掌柜的酒力还没过去，脸红红的，两把脱了长衫，扔草丛中，一把枪举过头顶，挥了挥，喊道：“杀猪时猪还哼哼几声，倘若一两个人也就罢了，我们十几个，七八条枪，怎么不敢拼一把？走走，谁敢后退，老子先给他一枪。”速度又快起来，再没人敢磨蹭。
众人加快脚步，又急急追出十里路程，一阵狂风过去，雨点开始噼噼啪啪落下，雨点落在厚厚尘土上，就像落在波涛中。程宴秋正要叫大家进密林躲雨，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点点灯火闪烁，隐约能听见人声了。
山中灰暗了，听得见流浪的孤狼声声呼叫，它在寻找失去的同伴吗？夜鹞子跟随狼声，却叫得有气无力。一会儿，雨声就淹没了一切。程宴秋指着前面灯火亮处，对众人说那儿可能就是土匪，嘱咐大家做好准备。大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人往后面溜了。忽然谁的牙齿“哒哒”响了几下，引得大家更加惊慌。谁都没经历过这么深沉的恐惧，谁一脚踩空，竟摔了一跤。程宴秋这时刻已顾不上犹豫，高一脚低一脚向灯火亮处走去，众人不敢走前面，也没人敢拉后面，一个个紧紧跟上。到山脚下向左一拐，是一条河，河水已漫上了河堤，几根粗壮的树杆横在河上，众人踩着树杆过了河。这时，看清灯火处原来是一个山坳，那山坳是一道山梁屋檐般向前突兀出来，下面却凹了进去，形成一个天然的洞庭。众人跟着程宴秋悄悄爬过去，果然是土匪们躲那山坳下面几眼窑洞中避雨。
程宴秋欢喜，想这雨来得及时，阻挡了土匪们的归路，也叫土匪们不易察觉屁股后面有人跟踪。看那边，中间一眼窑洞口燃起几个火把，把整个山间都要照亮了，靠前摆放着一张大桌子和几把凳子，桌上排开来一圈茶碗，围着桌子已坐了三五个人，高声说笑喝酒。旁边一眼窑洞口支起了两个大铁锅，锅里腾腾冒起热气，土匪们正在煮马肉。
“这帮家伙也才到的，肉还没煮熟哩。”哈都成低声说道。
“他娘的，真会享福，抢劫居然带着桌椅板凳。”
程宴秋周围扫了几眼，想找到诸位掌柜的车马货物。天色越来越暗了，除了山坳里有灯火，别处什么都看不清。正焦急，忽然听见骡马打鼻吸的声响，方向就在山坳的另一边。细细观察一会，隐约看见有人从那边过来，明白土匪把车马货物藏在那边，只是要过到那边去，就得从山洞下经过，想来土匪也有所防备，精心挑选了那块地方。窑洞前空地上土匪三三两两一起扯着闲谈，几个忙着收拾饭。有人看守，除非能飞过去，或者，……，把土匪们赶走。
程宴秋小声叮嘱大家小心隐藏在灌木丛中，消停等待机会。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雨换成丝丝小雨，这会已停了。
马肉煮好了，土匪们吆五喝六的呼叫着集合到中间那眼大窑洞里，开始吃肉，大声的划拳猜酒，空气中立即弥漫了酒肉的香气，引得这边众人肚中咕咕乱叫，都有多半日没吃一口东西了，看土匪大口吃肉喝酒，更加忍受不住饥渴。
透过火把闪烁的光，程宴秋一个个扫过去，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坐在土匪中间。
“啊啊，那不是朱老四吗？”他一阵激动，扯魏掌柜的几个到后面大树下蹲下，说道：“我上去跟土匪谈判，如果能顺利答应了，我叫你们出来，倘若土匪不答应，看我手势你们就开枪，我瞅个机会抓住马三十七，给他来个虎口夺食。”
徐掌柜的才说了句“这太危险了”，程宴秋已站起身，魏掌柜的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塞程宴秋手中，程宴秋眼光一闪，手枪又还给魏掌柜的，小声说：“带枪上去，土匪发现了不好办。”做了个叫众人伏下的手势，自己一个跳，转过树林，朝灯火通明的山坳里喊道：“朱老四，朱四哥，我是程宴秋，怎么这儿遇见你了，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他一边喊叫一边向窑洞跑去，天黑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上被什么东西刺破了，钻骨的一阵疼，他顾不上看，连滚带爬起身，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刚上了坡，站起身，呼啦啦几声响，几杆枪就顶在胸膛前脑门子上了，腿弯里挨了重重一脚，于是扑倒在地，嘴里还在喊叫：“朱四哥，我是程宴秋。”
土匪们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哗啦啦围了过来，本就喝得醉意朦胧，脸红脖子粗，正是寻情滋事的时候，于是许多人一拥而上，不顾不饶的向他拳打脚踢。
“住手。”程宴秋听见朱老四喊道，“好像真是程宴秋。”
他赶紧接上话喊道：“朱四哥，是我，我是程宴秋。”
土匪们停下动手动脚，人群闪出一条通道，一个高大雄壮的身体横在了程宴秋面前。
“呵呵，真是你。”朱老四说道：“这算怎么回事？三哥，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程宴秋，当年和五爷最喜欢的一个小子，前些日子咱们还进了他家堡子。我说宴秋兄弟，听说你被弟弟赶出家门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一时和两个人说话，伸手扶起程宴秋，双手捧住他的肩膀，左看右看，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到被弟弟逼迫悲惨的样子，呵呵笑，拉起他的手，走到窑洞里一张大桌边，对一个还在埋头大嚼的瘦小汉子说道：“这世间还真小，前几日给你说起他，今晚就在这荒山野岭见面了。”
那汉子吞下一块肉，喝了一碗酒，这才抬起头，程宴秋看清他白白的面皮，棱角分明，唇上一抹浓密的胡须，嘴巴咀嚼食物时跟着一跳一跳的动，大概只有中年吧，很似一个乡村教书先生，周围的土匪在他面前却毕恭毕敬。
程宴秋能猜出这个人是谁。
朱老四搬过一条凳子，塞到程宴秋屁股下，按他坐下，说道：“这位就是马三十七马三爷。听过吧，小子，你有福，第一次进黑虎岔就见着了。我当年进山，足足等了半个月才见上面。”
程宴秋便细细打量，有点子错愕，那个会州人人传说，说起来都害怕的马三十七竟然是这幅摸样，跟传说的差距太大了吧。
“嗷，嗷……哈。”马三十七打了一个很长的饱嗝，端起眼前的一只碗向程宴秋举了举，说道：“来一碗？”
他的声音也不粗壮雄浑，而是清新细柔的那一种。
程宴秋端起桌边的一只碗，也向马三十七举了举，看马三十七已咕咕喝下，自己跟着喝干净了。
时间过得很慢，天空中层云渐渐散开，月亮如出浴的少女，格外娇媚，也把河谷照耀得多姿多彩。程宴秋已接连喝了好几碗酒，开始头晕目眩了，不管不顾的拉住马三十七的胳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举碗劝酒。
“三爷，”他说道：“你的名望大的很啊，告诉你个真事儿，前些日子在会州城里，我们商号隔壁住着俩年轻夫妻，晚上想干那事儿，偏偏他们儿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那晚怎么都闹腾着不睡觉，两口子哄了半晚上，没办法，就听那女人说，再捣蛋不睡觉，你爹叫马三十七来把你抓走，你猜怎么着？那孩子乖乖上炕睡觉了。两口子这才大干了一场，那女人舒服得连墙皮都蹬掉了，哈哈。”
马三十七听了跟着大笑，脸色红得要渗出血来，干脆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和程宴秋说话喝酒，胸膛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疤痕。
马三十七说：“咱的名望有这么响亮？都能用来吓唬娃娃睡觉了？哈哈，程家兄弟，可别日哄我。来，别管那些，看你样子，可不怎么害怕咱啊，喝酒，今日老子高兴。”
马三十七渐渐眼低头沉了，一个土匪拿过几张皮褥子墙角里铺了，过来扶他躺下睡了，不一会呼噜声打雷一样响起。程宴秋听见朱老四安排人手放哨，听见有人嘀咕：“还放哪门子哨，三爷的地盘哪个不怕死的敢进来？”
另一个接话道：“这票买卖实诚，三爷高兴，挨个给兄弟们敬酒了，你可上心着，不来人来只狼咬了人也不得了。把你手上的酒坛子丢了吧。”
程宴秋寻着朱老四，看他正往自己这边来，忙起身迎过去。
“这事恐怕不成，不是哥哥不帮你。”听了宴秋的话，朱老四一脸凝重，说道：“这事得三爷说话。不瞒兄弟，这趟买卖弟兄们跟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得手，按规矩不能空手回山的。”
程宴秋一个劲求，说几家掌柜的都不是坏人，不是奸商，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魏掌柜的还押了店铺贷了钱，这一抢，店铺没了，自己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难不成再流浪？
朱老四咋舌叹息，说：“这世道哪有好人的落脚地。马三爷也不是坏人，土匪不是天生就是土匪。我被刘法孝逼到这一步，呵呵，不说这些了。这事儿难办，不过，看得出三爷喜欢你，你自己去求求，我在旁边帮你说话，丑话说前面，事儿办下来办不下来，听天由命吧。”
程宴秋一听，就要进去找马三十七，朱老四忙一把拉他坐下，说：“三爷最讨厌人打扰睡觉。”
程宴秋只得找了个墙角，躺下迷糊。
看看天色灰蒙蒙亮，东天上一颗星格外亮，土匪们一个个沉沉睡去，程宴秋等得心焦急，此刻顾不上多思考，向山下打声呼哨，魏掌柜的几个湿漉漉爬出来，笨手笨脚爬上窑洞，几个人悄悄摸过去抱走土匪的刀枪家当，徐掌柜的和几个伙计抢到马三十七身边，顾不得找绳索，抽出腰带就把马三十七反手绑住，一个气性大，不容分说给了马三十七脸上一巴掌。程宴秋催促大家赶快去赶车。
朱老四朦胧中叫人绑了手脚，疼醒了，睁大眼睛看，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对程宴秋说道：“兄弟，你可害死哥哥了。”
程宴秋过去坐到他身边，说道：“四哥，没办法，茂源商行魏掌柜的对我有恩。”
朱老四脸色煞白，说道：“这话你给三爷说去。”
哈都成照他腿上一脚，骂道：“还说个屁，今日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哈哈，黑虎岔土匪这么熊包。”
程宴秋忙喊道：“别打人。”
谁喊一声：“咱们把马三十七往治安队这么一送，你们说刘举才能给咱们多少赏钱？”
程宴秋大喊一声：“别胡来。”
魏掌柜的催促他赶紧走，程宴秋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叫朱四哥为难，你们赶紧走，我说清楚了随后赶来。”
徐掌柜的哪里放心，拽起他要一起走。
程宴秋看看一脸惊恐不安的朱老四，对徐掌柜的说：“不能为难朱四哥，你们走，这边事一了我就赶过去。”
徐掌柜的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嘱咐一句“小心些”，回头催促众人赶路。
看着大家赶车过了河，那河水已下去了，浅浅一条小溪。程宴秋先给朱老四解了绳索，再去解开马三十七。马三十七一句话不说，随手一挥，程宴秋摔了个马趴，马三十七一脚踩他背上，恨声说道：“十年打狼，不小心叫狼崽子咬了，见过胆子大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大胆子的。”
马三十七鞋子上的铁钉踩进了他背上肉中，程宴秋疼得直冒汗，嘴里仍然打着哈哈，说道：“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没办法。当日三爷就是这么折磨我爹的吧？”
马三十七脚底磨蹭着，程宴秋背上已渗出血来，听马三十七咯咯笑道：“不错。当年你爹害得我上山成了土匪，害死了和五爷，你想想我能轻易饶了他？”
土匪们已都解了绑，围拢过来，喊叫要活剥了他的皮。
朱老四挤到马三十七跟前，说道：“三爷，这小子跟他爹不一样，再说，刚才……”
马三十七眼睛蹦出一道寒光，直逼得朱老四后退了几步，那句“刚才他放过了咱们”的话咽了回去。马三十七喊一声：“抓起来。”已有几个人过去，抓住程宴秋的胳膊拧到身后，整个人就卷缩成一团，被提了起来。
马三十七接过一个火把，在程宴秋脸前晃动，低声细语说道：“嘿嘿，昨晚还道是被你那个烟膏子串住的弟弟逼上梁山了，找老四要活路，没想到，呵呵，小子胆子不小，听老四说和五爷喜欢你，是你给他老人家送的终，当年我这条命是五爷救下的，这个情咱记着。听说你当年大闹枝阳学堂，我还不信，看你昨晚喝酒，果然气势不凡啦。说吧，想怎么个死法，看在五爷他老人家面子上，叫你死得轻松些。”
程宴秋挣脱手，整理了一下衣服，盯着马三十七的眼睛说道：“就说一句话，跟我爹一样毛病，还是心太善良了，恨昨晚没趁你睡觉一石头砸破你的头。”
马三十七马鞭子狠狠敲打在自己的腿上，抬眼望着远山上天际间渐渐露出的一丝白，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道：“好吧，咱就一命换一命，昨晚你没下手，今天老子饶了你。两清了，滚蛋吧，往后别再叫老子看见你。”
话音才落，一个嘶哑似鹰叫的声音响起：“三爷，弟兄们一路辛苦才弄到东西，叫这小子折腾没了，不能放过他。交给我，我碎割了他。”
朱老四看马三十七脸色慢慢凝重，忙厉声断喊一声：“小白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三爷已发了话，你敢造次拦住三爷的兴致，坏了三爷的名头？”
“小白狼说的对，是我先坏了规矩。朱老四回山打二十皮鞭。至于你，”他看着程宴秋的眼睛，缓缓说道：“是条汉子，要活命只有一条道。”
程宴秋说：“请三爷讲明，我程宴秋能办的绝不二话。”
马三十七微微一笑，凳子上坐下，要了一碗茶喝，咂砸嘴说道：“很简单，上山，跟我走。”
程宴秋一听一愣，好久回不过神来，走到马三十七身边，也大喇喇坐下，说道：“三爷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马三十七马鞭子搭在程宴秋肩头，轻轻敲打了几下，一字一顿说道：“这会可听清楚了，我要你跟我上山当土匪。当年你爹程富堂逼我当土匪，今日老子逼他的儿子当土匪，哈哈。”
回头又对朱老四说：“老四，这叫一报还一报。哈哈，老子还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自打咱上了黑虎岔，还第一次有人敢跟在屁股后头追，还真有不怕死的敢从老子手中抢东西。嘿嘿，你没说错，这小子是个做大事的人。告诉他，只要他上黑虎岔，我就和他对天起誓结拜兄弟。”
朱老四嘘了口气，看马三十七脸色不像说笑，放下了悬着的心，知道程宴秋性命保住了。想他跟程宴秋面对面的高门大嗓喊叫，那话自然是说给程宴秋听的，自己没必要再重复一遍，遂笑眯嘻嘻站着看程宴秋，等他表个态。
程宴秋瞠目结舌，面上带出笑意对马三十七说：“人人都骂马三十七是个杀人不眨眼魔王，今日真正见识了，不可全听人言啦。三爷，兄弟感谢你的抬举。只是……只是这太突然了，容兄弟想想。信得过先放兄弟回去，几家掌柜的恐怕还在担心，况且家中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总得处理处理吧，一日想得通就一日上山，绝无二话。”
马三十七还没说话，旁边那个叫小白狼的已脸露凶色，喝道：“小子别得了便宜卖乖，放你下山？做梦了吧。”
朱老四举手欲要拦挡，马三十七已说话了：“咱信得过你，就是这话，黑虎岔山上设下椅子，专等你上山。老四，辛苦一趟，送送程家兄弟。”
说罢走到程宴秋面前，在他胸膛上狠狠砸了一拳。
程宴秋就从凳子上掉地下了。他没想到马三十七力量这么大，看马三十七已抱起拳，赶紧上前躬身一揖，说道：“今日见了三爷气魄胸怀，感佩直至。山不转水转，但愿有再会的一日。”
马三十七说：“哈哈，山不转水转，就是这话，再会。”
程宴秋转身下坡，听见那个小白狼大声问道：“三爷今日做派叫弟兄们看不懂。”
听见马三十七说：“该改改做派了。”
遂不敢再耽搁，怕马三十七反悔，催动坐骑快速趟过了溪流。
朱老四一路送来，一直送到了静会交接的界石铺，还说要送到会州城里，程宴秋说什么也不叫他再送了。
站在川道一片苜蓿地头，程宴秋握住了朱老四的手，感激的说道：“四哥，就到这儿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愿还有见面的日子。今日之事兄弟万分感谢，多亏了你啊。”
朱老四笑道：“是你福大命大，三爷此人性情难捉摸，但看他对你是一见倾心，真心接纳。劝兄弟一句话，如果不愿上山，早作打算，三爷说话一言九鼎，绝不会容忍别人日哄他的。惹翻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程宴秋说：“我理会得，还愿四哥从中周旋。”
朱老四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元，硬塞到程宴秋手中，调转马头，马蹄声哒哒响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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