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甚嚣尘上
陇东的战事消停了，谁输谁赢不好说，校长说国军打了个打胜仗，张先生说红军守住了地盘，程宴秋心中纠结，不知道该为谁高兴。最后一批队伍开拔离开会州了，他终于松了口气，再不用为躲藏杨爵的纠缠分心，他决定好好读几本书。先给秋月写了一封信吧，以前曾写过三封的，投出去似石沉大海，没收到秋月一封回信，不知道是秋月没有收到信，还是有什么阻隔让她无法回。记得写出第一封信时，他热切盼望能看到秋月的回信，那怕短短一句话都行，不为缠绵悱恻，只为心头一点记挂。几回寄出去没回音，渐渐冷了习惯了，习惯了就就坦然了，但还是想写，写了就寄出去。这一次，他信中向秋月诉说了自己一年的苦闷惆怅，还有心中的迷惑和渴望。然后，寄了出去。他终于可以静下心好好读几本书，不再理会社会上学堂里的是是非非。再次捧起书本，却发现学堂里上至校长下至学生，已没有了教学求知的热情，大家搞活动成瘾，学堂里已养成了喊口号的习惯，早上出操要喊，课堂上也喊，按照杨爵同学那个什么团的要求，就是在食堂里吃饭时也得喊几嗓子，直喊得山摇地动，整个学堂再找不到一块清静的能读书的地方。
程宴秋决定溜到外面去。
每到黄昏时，太阳落到西岩山上的时候，他夹一书本一个人来到城外河边，树林下庄稼地头找个安宁僻静的地方，静静地坐着，听河水幽静的流淌，看夕阳移动的脚步在大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线，把大地分为两半，一半灿烂，一半黑暗。
张先生脸上又焕发出晴朗的笑容。一天傍晚，张先生叫程宴秋到自己庭舍，交给他一包东西，嘱咐他悄悄溜出去，尽快送到邮政局一位刘先生手中。程宴秋好奇，问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张先生郑重说道：“不该问的别问。”程宴秋一笑，抓过裹在怀中，瞅个机会溜出学堂。一路走，心头猫抓挠似的放不下，半道上实在忍不住，他乘人不在意，躲进一处胡同偷偷打开来看，东西并不稀奇，几本书几样西药。那几本书大都是洋文，看不懂，只有一本是中文版，书皮上明白写着：《、、、宣言》。他听张先生提过，是禁书，私藏要杀头的，不免吃惊，好奇心遂起，随意翻看几页，满篇都讲无产阶级革命，意趣了了，想自己有点滑稽，哂笑不已，此刻街上回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再不敢耽搁，又裹了抱在怀中，急急向邮政局跑去。
刘先生是个大胖子，梳个大背头，更显威猛，大冬天的穿一件夹袄就敢出门，一点都不怕冷。他从程宴秋手中接过包裹，没看一眼就塞到床底下，再搬来一抱柴火堆放上面遮掩了，会州城里冬天天气冷，家家都要生火取暖，柴火大都堆放在床下，夜里炉中添柴不用受冻出门，看似在眼皮子底下，一般没人会在意那地方。刘先生见程宴秋走得热了，涛湿毛巾递给他擦脸，又请他坐下休息，倒一杯开水递过来。程宴秋真的口渴，便不客气，端起杯子喝水，刘先生他对面床边上坐下，看似随意的问了几个关于时局的问题，程宴秋一一回答了，他那里懂得，不过是平日听张先生说过，鹦鹉学舌一番而已。刘先生点头微笑，不置可否。程宴秋忽然问刘先生：“张先生是、、党吗？”
问了就觉得唐突，一颗心砰砰乱跳，刚擦了的汗又流下来。
刘先生呵呵笑道：“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你吗？”
程宴秋也一笑，说：“刘先生跟张先生一样，嘴巴严实。该回去了，学堂晚上上自习。”刘先生呵呵一笑，道：“等一等，张先生马上就到，有点事要你师徒俩帮忙。”
程宴秋只得又坐下，还在想刚才那个问题，这时门口响起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刘先生笑道：“张先生来了。”
门开了，果然是张先生，程宴秋忙站起，看刘先生张先生两人握一下手，张先生道：“在什么地方？”
刘先生道：“文庙夹墙中。”
张先生点点头，道：“走吧。”
刘先生指着程宴秋，道：“带上他？多个帮手。”
张先生道：“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全，这孩子不知道最好。”说着话转过身，对程宴秋说道：“回去吧，今天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记住了？”
程宴秋忙点点头，道：“记住了。”
回到学堂，程宴秋发现今晚上读不进书了，一种紧张又新鲜刺激的感觉在脑中回荡。脑子里全是张先生刘先生，哪里读得了书，一页书盯了一个小时，仍不知内容是什么，索性不在教室里呆，抱着书本回宿舍，躺被窝里打盹。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程宴秋迷迷糊糊进了教室，屁股凳子上还没坐稳当，一个同学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校长叫你去他办公室说话。”他“哦”了一声，书本桌上摆端放整齐，早上是张先生的国文课，他不喜欢学生迟到，这时候校长找自己干什么？说不得该去一趟。几分钟的路，他却走得忐忑不安，门口打声报告，听见校长喊声“请进”，便推门进去。校长正在品茶，端着茶杯轻轻吹一口，热气袅袅升腾，再小口嘬吸，好像烫着了，吧唧嘴巴，再吹吹，又嘬吸，很香的抿抿嘴。校长脸色和顺，看他进来，指指桌旁一把椅子，说坐下吧，别站着了。
程宴秋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等校长说话。
校长喝足了茶，才细声漫语问程宴秋，最近读什么书，跟什么人来往。程宴秋不明白校长问这些做什么，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有回必答。校长满意的点头，一只自来水钢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程宴秋看那钢笔镀金镶银，熠熠生辉，大为羡慕，他还惦记着国文课，以为问话到此结束，刚要起身告辞，校长口气忽然一转，问道：“昨天下午，你往学堂外边送了一包东西，是什么东西，送给谁了？告诉我，不准隐瞒。”
程宴秋大惊，刚离开凳子的屁股蹾下去，幸亏那凳子结实，要不然非散架了不可。这事他心中早有准备，昨日看到那本书，就明白此事关系重大，已做了各样打算，只是没想到事儿来得如此之快，听心中问起，便忙不迭矢口否认，说：“校长，您老人家可冤枉我了，昨天下午出去一趟不假，大街上随便溜达一圈散散心，并未送什么东西的呀。”嘴中极力辩驳，脑中盘算，何不拉一个垫背的来，眼珠子一转，又说道：“肯定是杨爵同学下的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最近看我不顺眼，几次找我麻烦，校长，您老人家是一校之长，长辈一样慈善的人，可得主持公道，不能听信小人挑拨坑害好人呐。”
校长一愣，说话竟结巴了，结结巴巴说道：“不可……可……可以乱猜……猜忌的，没人下蛆。”这时方稳住情绪，收起钢笔，又说道：“这事跟杨爵没丝毫关系，为什么把他扯进来？我担心你年纪轻轻的上了坏人的当，一步走错，终生后悔。”程宴秋忙道：“校长放心，我不会上当，也不会走错道。”
校长道：“这样最好，倘若真的送了什么东西出去，送给什么人了，只要坦白交代，念你年轻，受了坏人的蛊惑，又是初犯，或可宽大处理。好吧，回去想想，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程宴秋胡乱答应一声，辞了校长，再回教室上课，边走边思量，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张先生？回想昨日出去，一路并未遇着熟人，怎么就走露了消息，难道校长能掐会算？他知道了为什么不点出刘先生的名号？既然他没真凭实据，自己就来个死不认账，光棍到底。绝不能牵连到张先生，还是告诉他的好，叫他也早作打算，好在他一会儿要来讲课，还有时间想琢磨清楚。一时回到教室，课尚未开始，张先生还未来，庆幸自己没有迟到。坐下翻开书本，装模作样的读了起来。这时才注意到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同学们或站或坐，激烈的说着什么。张先生课堂纪律严肃，往日只要是他的课，他人虽未到，教室里已了无声息，学生们噤若寒蝉，早早的坐了等，像今天这么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的还是头一遭，真是奇怪，程宴秋心里有一丝不安，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悄悄问前排的同学，那同学转身轻声告诉他：“张先生被县治安队抓走了，今天没法来上课。”
程宴秋噗嗤一笑，道：“这种玩笑你也开得？”
那同学道：“谁跟你开玩笑呢？真真切切昨晚半夜时，张先生被治安队的人抓走了，有人看见张先生被五花大绑，刘举才还打了他的脸。张先生虽反抗不得，嘴里一直骂，真是男子汉。”
程宴秋手一抖，书掉地上，顾不上捡起来，爬到桌上问那同学：“为什么抓他？”那同学小声道：“这事跟你多少有些关联。”程宴秋笑道：“又开玩笑，跟我有什么关联？”那同学微微一笑，道：“前段时间你拒绝为杨爵写东西，这人心眼小，好记仇，真正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招惹小人。杨爵觉得没面子，一直怀恨在心，准备狠狠报复你一下。有人说找人打你一顿，杨爵却说打一顿太便宜你了，要整就整大一点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先生的政治立场，你跟他走得近，杨爵看准这一点，就散布消息说你程宴秋也是那个党的，这就是想把你往死了整，稍带着整走张先生。信仰不同嘛，真是一箭双雕。听说最近三青团几个人就轮流跟踪你，不知怎么的，听说昨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了，半夜里敲开校长的门，向校长报告，校长再报告了治安队，刘举才半夜里来抓人。听说原计划要把你一起抓走的，幸亏张先生死活不承认，说你程宴秋根本不知道这事。”
程宴秋脸色苍白，颤声道：“这么说是真的了，不知他们给张先生定的什么罪名？”
那同学道：“这就不清楚了，你去问杨爵，他最清楚。”
程宴秋“呸”的唾了一口，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老子求他？美了他了，早晚那天老子敲断他的狗腿。”那同学还想说什么，程宴秋已起身离去，急急回到宿舍，草草换了一件衣服，出了学堂，往治安队方向去了。
程宴秋急急赶到县治安队，刚要进大门，被哨兵拦下，他解释说自己是刘举才队长的表弟，来见见表哥。那哨兵似信不信，打量一番，说等着，就进去禀告。一等就等了大半天，已经不耐烦，方见那士兵出来，对他说：“队长没时间见什么表弟表哥，你走吧。”程宴秋不信，朝那哨兵脸上看来望去，怀疑那哨兵并未告诉刘举才自己是他表弟，却又不好得罪他，只是央求再进去说说，“麻烦大哥，告诉刘队长，我叫程宴秋，是他亲表弟。”那士兵违拗不过，虽脸色不爽，还是进去了，这次回来的快，回来时脸色不好看，一见程宴秋便骂他害自己挨批评了。程宴秋忙问：“刘举才答应见我了？”那士兵气咻咻说道：“见个屁，刘队长说这会就是你亲娘老子来了，也不见。还说，要不是看在死了的姑姑的面上，昨晚连你程宴秋一块儿抓起来关牢里了。他叫我转告你，别往张超之那一伙里钻，没好果子吃。”
程宴秋听得热血直往头上涌，脸红脖子粗的就想往里冲，那哨兵看出他的心思，掂了掂手中的枪，明晃晃刺眼，冷冷笑几声，程宴秋胆怯退缩了，悻悻回到学堂，学堂门口看见那面迎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旗，恨不能撕扯下来，再踩上几脚。气恨恨回到宿舍，躺着眯了一会儿眼，忽然翻身下床，急急出去找来几个平日要好的同学，对他们说：“一定想办法救出张先生。”
几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有人建议说：“去找校长吧，请他老人家出面斡旋，他老人家是会州政治更化的元老旗帜，人面广，他找一下县长大人，或许就能放了张先生。”
不知怎的，这边刚商量完，那边杨爵就得到消息了，匆忙纠集了一群人来拦阻程宴秋，两队人马在校长门口相遇了。杨爵冲着程宴秋这边扬臂高喊：“宁要革命的小草，不要反动的大树。打倒张超之，赶走程宴秋。”一群人跟着他喊，一时气势汹汹，惊天动地，惹得教室宿舍里学生跑过来看。程宴秋这边有人冲过去理论，那边却一拥而上，竟将他们围在中间。杨爵死死盯住程宴秋，挤过人群冲到他面前，几乎脸对着脸喊道：“不革命的就是反革命，在三民主义阳光下，竟敢散播毒草。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程宴秋愤怒已极，一口痰唾到杨爵面上，就见几个红了脸的家伙冲了过来，挥拳要打架。程宴秋向来不怕跟人打架的，看见狞笑一声，也挥拳冲了上去，一人冲到他眼前，脸上重重挨了程宴秋一拳，鼻塌嘴歪的倒了下去，就听见有人高喊：“程宴秋打人，弟兄们不要放过他。”一时间那边众人涌了过来，把程宴秋挤在了中间，拳脚相加，只一会儿就把他打倒在地，起初还挣扎，渐渐就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宴秋疼醒过来，扭着头四下里张望，模糊看清这是一间小屋，屋中光线不大好，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还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模模糊糊看见屋里那边墙角下另有一张床，床上竟然也躺着一个人，呼吸粗重，一吸一呼之间，沉重得叫人着急，腰上缠着一块很宽的白布，几乎是用白布把人包了起来，显见是一个病人。屋里空气浑浊不堪，散发着东西发霉的腥臭味。“这是哪儿啊？”他努力回想，翻了个身，腿上背上的伤痛让他想起来了，自己跟杨爵一伙子干架，被人家下死手打倒了，然后，……然后就晕倒了，再想不起，怎么躺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小屋中？“监牢？”他打了一个冷战，暗思：“肯定是杨爵那小子使的坏，又叫刘举才表哥抓我到这地方的。”顾不上疼，挣扎着下床，光着脚走向门口。才摸索着找到门闩，要打开门，忽然门外面响起说话的声音：“呵呵，多亏刘先生相助，要不然我张超之这七尺之躯真的交代在小小会州了。没人发现你的身份吧，我牺牲了不要紧，关键不能暴露了你。”明明白白是张先生的声音。程宴秋越发摸不着头脑，听脚步是向屋里走来，他急忙调转脚步，蹑手蹑脚回到床上，才躺好，那门就开了，听见另一人说话，竟邮政局那位刘先生，听他说：“你我之间怎么说起客气话来了，真是教书先生臭脾性不改。告诉你，陇西那边有消息来了，咱们总体形势不错，就是前方缺衣少穿，战士们大冬天还穿单衣，那受得了啊。药物更是紧俏货，得想办法弄些治冻疮的药，还有止疼消炎的药物赶紧送过去。我想了一下，你的老师杨先生在省城是很有影响的人物，应该利用一下，所以你不能在会州呆了，今晚就走，回省城去，想办法搞到药品。”
听张先生说道：“今晚就走，这么急？”
刘先生道：“必须走。你在枝阳学堂的那些动作已引起各方面注意，幸亏这一次刘举才没搜出证据，以他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以后会更加严密监视你，一旦被发现，那损失就大了，说不定会连累了组织和其他同志。”张先生叹口气，说道：“那就这样吧，我服从组织决定，马上就走。”两人说着话走进来，谁划着了火柴，点亮灯，屋子里顿时温暖不少，程宴秋假寐，一动不动，听张先生又说道：“这两个人好睡。程宴秋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原来想多培养培养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啊，现在看来我没时间做这事了，我走后刘先生多多关照他。”刘先生道：“这个自然，不劳你费心。不知道老贾怎么样了，该换药了。”
程宴秋静静躺着，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刘先生正在查看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听他小声喊：“老贾，怎么样，肚子里的枪子儿取出来了，你是命大的人，枪子儿打进肚子都死不掉。”那人嘿嘿笑，笑得有气无力，大概还很虚弱吧，然后断断续续说道：“阎王殿里转了一圈，人家不收，没办法回来了。”张先生刘先生就笑了起来，帮着给那人换了药。又转身到程宴秋床边查看，程宴秋挺着不敢出声，一会儿两人要出去了，听刘先生说：“你收拾一下起身，我给这俩家伙准备吃的。”
门关上了，程宴秋这会放下了新，于是继续闭着眼睛躺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屋里有淡淡的光亮，光亮中有淡淡的清冷，嗅得出是月光的味道，程宴秋觉得腹中胀懑，轻轻下床出门，摸索到外面，看见一弯明月挂在天上，冬夜里寒风凛冽，月亮冻着了，缩成一团。小屋前是一个小小院落，除了这个小屋，就剩几棵树了，都被冻住了，转了一圈再找不到茅厕，正在急，发现小屋旁有一小门，忙穿门而出。才出小门，眼睛忽然一黑，一座高大建筑横亘眼前，转过墙角来到前面，方看清是文庙大成殿。文庙平时很少有人来，小屋隔在背后，更难发现，这地方更找不到茅厕，程宴秋已忍不住了，什么都不顾，大树下解开裤子撒尿，一泡尿撒得畅快淋漓。天气很冷，月光很亮，水银泻地似的给大地披上一层薄雾，风情别样，另有一番诗意上心头，程宴秋不想回那小屋，拐出文庙，就到了大街上，他虽未进过文庙，门前这条街道还是熟悉了。其时正是晚饭时，各家都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里逃逸出来，参合进月光，倒柔和了月光的冷色。往东几步处，一盏灯笼高高挂在门口，程宴秋溜达过去，原来是一家药店，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正无聊寂寞，便推门进去，就愣住了，他看见刘先生坐在药柜下，和一个中年男人说闲话。刘先生抬头看见他，也一愣，等回过神忙喊一声，“掌柜的，有人抓药。”喊着端了茶碗出去，门口泼了剩茶剩水，悄悄扭头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吐口气回来。
“谁叫你乱跑的？糊涂。”刘先生沉下脸喊道。
程宴秋一怔，见刘先生脸色黑下来，便不敢解释。
那中年男人端过一碗饭，塞到程宴秋手中，呵呵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吃饭，饿了吧？老刘这是怎么了，你先就沉不住气嘛。”程宴秋望着刘先生，平日胆大妄为的一个人，这会变得畏畏缩缩的。刘先生醒悟过来，“噗”的一笑，道：“也好，你留这儿先吃饭，我过去给老贾送饭。记住，吃晚饭赶紧回那屋里去，这几天千万不敢乱跑乱窜。”
手中一碗臊子面，热气腾腾，程宴秋越发觉得饿，不等刘先生说完话，立即埋头大口吃起来，惹得刘先生两个笑个不住。程宴秋一边吃一边打量药店。真是奇巧事，他不会想到，三十年前，他爷爷程家老掌柜的在这里为王耀祖他爹老王头治过皮肉伤。他看见刘先生怀里揣起几个馒头，茶碗里倒满开水，那是给“老贾”的晚饭，程宴秋问道：“张先生走了吗？”
刘先生道：“张先生走了。”
程宴秋默默吃饭，几滴泪掉进碗中。
刘先生轻声安慰道：“吃吧，一会儿过去，咱们小屋里说话。”
刘先生前脚刚走，程宴秋就丢下碗，向那中年男人打声招呼，后脚就急急追赶过去。回到小屋，刘先生正掰碎了馒头给“老贾”喂，喊程宴秋端水喂给“老贾”。“老贾”吃过饭又睡着了，呼吸粗重，程宴秋为他这么呼吸着急，问刘先生：“他怎么受伤的？”刘先生剔了剔灯花，屋子里顿时亮了，又挨着“老贾”，床边上坐下，见程宴秋不停的瞅“老贾”，微微一笑，道：“从东边过来的，穿越防线是挨了一枪，这家伙是个柴骨头，肚子里装着枪子儿，一条带子缠了伤口，竟跑了两百里路，能活过来是命大，也多亏了张先生，弄到了药。对了，张先生走时交代，你还是回学堂里去，一定要好好读书。”
程宴秋心头一热，又要流泪了，说道：“他去省城了，是吧？我要去找他。”
刘先生一笑，说道：“还是回学堂去吧，不要耽搁了学业，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要安心把伤养好了，我已给刘举才打招呼了，杨爵再不会找你麻烦的。有事到邮政局找我。明天你就回去吧，我就不来送你了，这地方以后不准来，记住了。”
程宴秋忙点头答应。
刘先生方起身出门去了。
程宴秋躺下休息，其实睡不着，长这么大不记得如此睡过觉，背上腿上还疼，不过已能忍受。窗外有风进来，带着一丝土腥味儿，想又要下雪了吧。深夜枯坐愁寥，想喊醒“老贾”说会话，看一眼他肚子上绷带血迹黝黑，一张脸简直是死人墓中爬出来的，到叫他感觉恐惧。幸亏床头边放着几本书，遂躺下盖好被子，拿过书来翻看，不看不知道，看了大吃一惊，原来这几本“书”，竟是张先生的笔记，写着：“某日上海，大雨，和某先生见面，方知读书无用，民智未开，革命艰辛，当以牺牲为平生之志。”又写道：“某日陇东，某来相见，相谈甚欢，某比去年消瘦多矣。始知南毛北谢事，幸之何如！”
躺着读来，似清溪潺潺，再无法安静，许多事许多道理在张先生笔记字里行间跳跃，不一会读的大半，心中似火燃烧，于是丢开书，闭上眼睛想事情，“张先生一定是、、党。陇东那边闹得省城鲁大帅坐卧不宁的红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跟张先生刘先生一样温文尔雅，却又坚刚不屈，知识渊博吗？”他不知不觉坐了起来，“不能闲呆这儿了，去找张先生。枝阳学堂也不用上了，杨爵不会放过我，刘举才不会念及亲戚之情的，那个校长更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这会儿正等着我自投罗网。哈哈，老子就来个破釜沉舟，不辞而别，叫你们空等一场去吧。”
再不睡，起身地下溜了几个圈，床上坐着，挨到天色微明，悄悄开门出去，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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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宴秋决定溜到外面去。
每到黄昏时，太阳落到西岩山上的时候，他夹一书本一个人来到城外河边，树林下庄稼地头找个安宁僻静的地方，静静地坐着，听河水幽静的流淌，看夕阳移动的脚步在大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线，把大地分为两半，一半灿烂，一半黑暗。
张先生脸上又焕发出晴朗的笑容。一天傍晚，张先生叫程宴秋到自己庭舍，交给他一包东西，嘱咐他悄悄溜出去，尽快送到邮政局一位刘先生手中。程宴秋好奇，问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张先生郑重说道：“不该问的别问。”程宴秋一笑，抓过裹在怀中，瞅个机会溜出学堂。一路走，心头猫抓挠似的放不下，半道上实在忍不住，他乘人不在意，躲进一处胡同偷偷打开来看，东西并不稀奇，几本书几样西药。那几本书大都是洋文，看不懂，只有一本是中文版，书皮上明白写着：《、、、宣言》。他听张先生提过，是禁书，私藏要杀头的，不免吃惊，好奇心遂起，随意翻看几页，满篇都讲无产阶级革命，意趣了了，想自己有点滑稽，哂笑不已，此刻街上回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再不敢耽搁，又裹了抱在怀中，急急向邮政局跑去。
刘先生是个大胖子，梳个大背头，更显威猛，大冬天的穿一件夹袄就敢出门，一点都不怕冷。他从程宴秋手中接过包裹，没看一眼就塞到床底下，再搬来一抱柴火堆放上面遮掩了，会州城里冬天天气冷，家家都要生火取暖，柴火大都堆放在床下，夜里炉中添柴不用受冻出门，看似在眼皮子底下，一般没人会在意那地方。刘先生见程宴秋走得热了，涛湿毛巾递给他擦脸，又请他坐下休息，倒一杯开水递过来。程宴秋真的口渴，便不客气，端起杯子喝水，刘先生他对面床边上坐下，看似随意的问了几个关于时局的问题，程宴秋一一回答了，他那里懂得，不过是平日听张先生说过，鹦鹉学舌一番而已。刘先生点头微笑，不置可否。程宴秋忽然问刘先生：“张先生是、、党吗？”
问了就觉得唐突，一颗心砰砰乱跳，刚擦了的汗又流下来。
刘先生呵呵笑道：“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你吗？”
程宴秋也一笑，说：“刘先生跟张先生一样，嘴巴严实。该回去了，学堂晚上上自习。”刘先生呵呵一笑，道：“等一等，张先生马上就到，有点事要你师徒俩帮忙。”
程宴秋只得又坐下，还在想刚才那个问题，这时门口响起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刘先生笑道：“张先生来了。”
门开了，果然是张先生，程宴秋忙站起，看刘先生张先生两人握一下手，张先生道：“在什么地方？”
刘先生道：“文庙夹墙中。”
张先生点点头，道：“走吧。”
刘先生指着程宴秋，道：“带上他？多个帮手。”
张先生道：“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全，这孩子不知道最好。”说着话转过身，对程宴秋说道：“回去吧，今天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记住了？”
程宴秋忙点点头，道：“记住了。”
回到学堂，程宴秋发现今晚上读不进书了，一种紧张又新鲜刺激的感觉在脑中回荡。脑子里全是张先生刘先生，哪里读得了书，一页书盯了一个小时，仍不知内容是什么，索性不在教室里呆，抱着书本回宿舍，躺被窝里打盹。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程宴秋迷迷糊糊进了教室，屁股凳子上还没坐稳当，一个同学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校长叫你去他办公室说话。”他“哦”了一声，书本桌上摆端放整齐，早上是张先生的国文课，他不喜欢学生迟到，这时候校长找自己干什么？说不得该去一趟。几分钟的路，他却走得忐忑不安，门口打声报告，听见校长喊声“请进”，便推门进去。校长正在品茶，端着茶杯轻轻吹一口，热气袅袅升腾，再小口嘬吸，好像烫着了，吧唧嘴巴，再吹吹，又嘬吸，很香的抿抿嘴。校长脸色和顺，看他进来，指指桌旁一把椅子，说坐下吧，别站着了。
程宴秋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等校长说话。
校长喝足了茶，才细声漫语问程宴秋，最近读什么书，跟什么人来往。程宴秋不明白校长问这些做什么，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有回必答。校长满意的点头，一只自来水钢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程宴秋看那钢笔镀金镶银，熠熠生辉，大为羡慕，他还惦记着国文课，以为问话到此结束，刚要起身告辞，校长口气忽然一转，问道：“昨天下午，你往学堂外边送了一包东西，是什么东西，送给谁了？告诉我，不准隐瞒。”
程宴秋大惊，刚离开凳子的屁股蹾下去，幸亏那凳子结实，要不然非散架了不可。这事他心中早有准备，昨日看到那本书，就明白此事关系重大，已做了各样打算，只是没想到事儿来得如此之快，听心中问起，便忙不迭矢口否认，说：“校长，您老人家可冤枉我了，昨天下午出去一趟不假，大街上随便溜达一圈散散心，并未送什么东西的呀。”嘴中极力辩驳，脑中盘算，何不拉一个垫背的来，眼珠子一转，又说道：“肯定是杨爵同学下的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最近看我不顺眼，几次找我麻烦，校长，您老人家是一校之长，长辈一样慈善的人，可得主持公道，不能听信小人挑拨坑害好人呐。”
校长一愣，说话竟结巴了，结结巴巴说道：“不可……可……可以乱猜……猜忌的，没人下蛆。”这时方稳住情绪，收起钢笔，又说道：“这事跟杨爵没丝毫关系，为什么把他扯进来？我担心你年纪轻轻的上了坏人的当，一步走错，终生后悔。”程宴秋忙道：“校长放心，我不会上当，也不会走错道。”
校长道：“这样最好，倘若真的送了什么东西出去，送给什么人了，只要坦白交代，念你年轻，受了坏人的蛊惑，又是初犯，或可宽大处理。好吧，回去想想，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程宴秋胡乱答应一声，辞了校长，再回教室上课，边走边思量，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张先生？回想昨日出去，一路并未遇着熟人，怎么就走露了消息，难道校长能掐会算？他知道了为什么不点出刘先生的名号？既然他没真凭实据，自己就来个死不认账，光棍到底。绝不能牵连到张先生，还是告诉他的好，叫他也早作打算，好在他一会儿要来讲课，还有时间想琢磨清楚。一时回到教室，课尚未开始，张先生还未来，庆幸自己没有迟到。坐下翻开书本，装模作样的读了起来。这时才注意到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同学们或站或坐，激烈的说着什么。张先生课堂纪律严肃，往日只要是他的课，他人虽未到，教室里已了无声息，学生们噤若寒蝉，早早的坐了等，像今天这么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的还是头一遭，真是奇怪，程宴秋心里有一丝不安，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悄悄问前排的同学，那同学转身轻声告诉他：“张先生被县治安队抓走了，今天没法来上课。”
程宴秋噗嗤一笑，道：“这种玩笑你也开得？”
那同学道：“谁跟你开玩笑呢？真真切切昨晚半夜时，张先生被治安队的人抓走了，有人看见张先生被五花大绑，刘举才还打了他的脸。张先生虽反抗不得，嘴里一直骂，真是男子汉。”
程宴秋手一抖，书掉地上，顾不上捡起来，爬到桌上问那同学：“为什么抓他？”那同学小声道：“这事跟你多少有些关联。”程宴秋笑道：“又开玩笑，跟我有什么关联？”那同学微微一笑，道：“前段时间你拒绝为杨爵写东西，这人心眼小，好记仇，真正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招惹小人。杨爵觉得没面子，一直怀恨在心，准备狠狠报复你一下。有人说找人打你一顿，杨爵却说打一顿太便宜你了，要整就整大一点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先生的政治立场，你跟他走得近，杨爵看准这一点，就散布消息说你程宴秋也是那个党的，这就是想把你往死了整，稍带着整走张先生。信仰不同嘛，真是一箭双雕。听说最近三青团几个人就轮流跟踪你，不知怎么的，听说昨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了，半夜里敲开校长的门，向校长报告，校长再报告了治安队，刘举才半夜里来抓人。听说原计划要把你一起抓走的，幸亏张先生死活不承认，说你程宴秋根本不知道这事。”
程宴秋脸色苍白，颤声道：“这么说是真的了，不知他们给张先生定的什么罪名？”
那同学道：“这就不清楚了，你去问杨爵，他最清楚。”
程宴秋“呸”的唾了一口，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老子求他？美了他了，早晚那天老子敲断他的狗腿。”那同学还想说什么，程宴秋已起身离去，急急回到宿舍，草草换了一件衣服，出了学堂，往治安队方向去了。
程宴秋急急赶到县治安队，刚要进大门，被哨兵拦下，他解释说自己是刘举才队长的表弟，来见见表哥。那哨兵似信不信，打量一番，说等着，就进去禀告。一等就等了大半天，已经不耐烦，方见那士兵出来，对他说：“队长没时间见什么表弟表哥，你走吧。”程宴秋不信，朝那哨兵脸上看来望去，怀疑那哨兵并未告诉刘举才自己是他表弟，却又不好得罪他，只是央求再进去说说，“麻烦大哥，告诉刘队长，我叫程宴秋，是他亲表弟。”那士兵违拗不过，虽脸色不爽，还是进去了，这次回来的快，回来时脸色不好看，一见程宴秋便骂他害自己挨批评了。程宴秋忙问：“刘举才答应见我了？”那士兵气咻咻说道：“见个屁，刘队长说这会就是你亲娘老子来了，也不见。还说，要不是看在死了的姑姑的面上，昨晚连你程宴秋一块儿抓起来关牢里了。他叫我转告你，别往张超之那一伙里钻，没好果子吃。”
程宴秋听得热血直往头上涌，脸红脖子粗的就想往里冲，那哨兵看出他的心思，掂了掂手中的枪，明晃晃刺眼，冷冷笑几声，程宴秋胆怯退缩了，悻悻回到学堂，学堂门口看见那面迎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旗，恨不能撕扯下来，再踩上几脚。气恨恨回到宿舍，躺着眯了一会儿眼，忽然翻身下床，急急出去找来几个平日要好的同学，对他们说：“一定想办法救出张先生。”
几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有人建议说：“去找校长吧，请他老人家出面斡旋，他老人家是会州政治更化的元老旗帜，人面广，他找一下县长大人，或许就能放了张先生。”
不知怎的，这边刚商量完，那边杨爵就得到消息了，匆忙纠集了一群人来拦阻程宴秋，两队人马在校长门口相遇了。杨爵冲着程宴秋这边扬臂高喊：“宁要革命的小草，不要反动的大树。打倒张超之，赶走程宴秋。”一群人跟着他喊，一时气势汹汹，惊天动地，惹得教室宿舍里学生跑过来看。程宴秋这边有人冲过去理论，那边却一拥而上，竟将他们围在中间。杨爵死死盯住程宴秋，挤过人群冲到他面前，几乎脸对着脸喊道：“不革命的就是反革命，在三民主义阳光下，竟敢散播毒草。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程宴秋愤怒已极，一口痰唾到杨爵面上，就见几个红了脸的家伙冲了过来，挥拳要打架。程宴秋向来不怕跟人打架的，看见狞笑一声，也挥拳冲了上去，一人冲到他眼前，脸上重重挨了程宴秋一拳，鼻塌嘴歪的倒了下去，就听见有人高喊：“程宴秋打人，弟兄们不要放过他。”一时间那边众人涌了过来，把程宴秋挤在了中间，拳脚相加，只一会儿就把他打倒在地，起初还挣扎，渐渐就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宴秋疼醒过来，扭着头四下里张望，模糊看清这是一间小屋，屋中光线不大好，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还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模模糊糊看见屋里那边墙角下另有一张床，床上竟然也躺着一个人，呼吸粗重，一吸一呼之间，沉重得叫人着急，腰上缠着一块很宽的白布，几乎是用白布把人包了起来，显见是一个病人。屋里空气浑浊不堪，散发着东西发霉的腥臭味。“这是哪儿啊？”他努力回想，翻了个身，腿上背上的伤痛让他想起来了，自己跟杨爵一伙子干架，被人家下死手打倒了，然后，……然后就晕倒了，再想不起，怎么躺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小屋中？“监牢？”他打了一个冷战，暗思：“肯定是杨爵那小子使的坏，又叫刘举才表哥抓我到这地方的。”顾不上疼，挣扎着下床，光着脚走向门口。才摸索着找到门闩，要打开门，忽然门外面响起说话的声音：“呵呵，多亏刘先生相助，要不然我张超之这七尺之躯真的交代在小小会州了。没人发现你的身份吧，我牺牲了不要紧，关键不能暴露了你。”明明白白是张先生的声音。程宴秋越发摸不着头脑，听脚步是向屋里走来，他急忙调转脚步，蹑手蹑脚回到床上，才躺好，那门就开了，听见另一人说话，竟邮政局那位刘先生，听他说：“你我之间怎么说起客气话来了，真是教书先生臭脾性不改。告诉你，陇西那边有消息来了，咱们总体形势不错，就是前方缺衣少穿，战士们大冬天还穿单衣，那受得了啊。药物更是紧俏货，得想办法弄些治冻疮的药，还有止疼消炎的药物赶紧送过去。我想了一下，你的老师杨先生在省城是很有影响的人物，应该利用一下，所以你不能在会州呆了，今晚就走，回省城去，想办法搞到药品。”
听张先生说道：“今晚就走，这么急？”
刘先生道：“必须走。你在枝阳学堂的那些动作已引起各方面注意，幸亏这一次刘举才没搜出证据，以他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以后会更加严密监视你，一旦被发现，那损失就大了，说不定会连累了组织和其他同志。”张先生叹口气，说道：“那就这样吧，我服从组织决定，马上就走。”两人说着话走进来，谁划着了火柴，点亮灯，屋子里顿时温暖不少，程宴秋假寐，一动不动，听张先生又说道：“这两个人好睡。程宴秋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原来想多培养培养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啊，现在看来我没时间做这事了，我走后刘先生多多关照他。”刘先生道：“这个自然，不劳你费心。不知道老贾怎么样了，该换药了。”
程宴秋静静躺着，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刘先生正在查看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听他小声喊：“老贾，怎么样，肚子里的枪子儿取出来了，你是命大的人，枪子儿打进肚子都死不掉。”那人嘿嘿笑，笑得有气无力，大概还很虚弱吧，然后断断续续说道：“阎王殿里转了一圈，人家不收，没办法回来了。”张先生刘先生就笑了起来，帮着给那人换了药。又转身到程宴秋床边查看，程宴秋挺着不敢出声，一会儿两人要出去了，听刘先生说：“你收拾一下起身，我给这俩家伙准备吃的。”
门关上了，程宴秋这会放下了新，于是继续闭着眼睛躺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屋里有淡淡的光亮，光亮中有淡淡的清冷，嗅得出是月光的味道，程宴秋觉得腹中胀懑，轻轻下床出门，摸索到外面，看见一弯明月挂在天上，冬夜里寒风凛冽，月亮冻着了，缩成一团。小屋前是一个小小院落，除了这个小屋，就剩几棵树了，都被冻住了，转了一圈再找不到茅厕，正在急，发现小屋旁有一小门，忙穿门而出。才出小门，眼睛忽然一黑，一座高大建筑横亘眼前，转过墙角来到前面，方看清是文庙大成殿。文庙平时很少有人来，小屋隔在背后，更难发现，这地方更找不到茅厕，程宴秋已忍不住了，什么都不顾，大树下解开裤子撒尿，一泡尿撒得畅快淋漓。天气很冷，月光很亮，水银泻地似的给大地披上一层薄雾，风情别样，另有一番诗意上心头，程宴秋不想回那小屋，拐出文庙，就到了大街上，他虽未进过文庙，门前这条街道还是熟悉了。其时正是晚饭时，各家都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里逃逸出来，参合进月光，倒柔和了月光的冷色。往东几步处，一盏灯笼高高挂在门口，程宴秋溜达过去，原来是一家药店，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正无聊寂寞，便推门进去，就愣住了，他看见刘先生坐在药柜下，和一个中年男人说闲话。刘先生抬头看见他，也一愣，等回过神忙喊一声，“掌柜的，有人抓药。”喊着端了茶碗出去，门口泼了剩茶剩水，悄悄扭头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吐口气回来。
“谁叫你乱跑的？糊涂。”刘先生沉下脸喊道。
程宴秋一怔，见刘先生脸色黑下来，便不敢解释。
那中年男人端过一碗饭，塞到程宴秋手中，呵呵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吃饭，饿了吧？老刘这是怎么了，你先就沉不住气嘛。”程宴秋望着刘先生，平日胆大妄为的一个人，这会变得畏畏缩缩的。刘先生醒悟过来，“噗”的一笑，道：“也好，你留这儿先吃饭，我过去给老贾送饭。记住，吃晚饭赶紧回那屋里去，这几天千万不敢乱跑乱窜。”
手中一碗臊子面，热气腾腾，程宴秋越发觉得饿，不等刘先生说完话，立即埋头大口吃起来，惹得刘先生两个笑个不住。程宴秋一边吃一边打量药店。真是奇巧事，他不会想到，三十年前，他爷爷程家老掌柜的在这里为王耀祖他爹老王头治过皮肉伤。他看见刘先生怀里揣起几个馒头，茶碗里倒满开水，那是给“老贾”的晚饭，程宴秋问道：“张先生走了吗？”
刘先生道：“张先生走了。”
程宴秋默默吃饭，几滴泪掉进碗中。
刘先生轻声安慰道：“吃吧，一会儿过去，咱们小屋里说话。”
刘先生前脚刚走，程宴秋就丢下碗，向那中年男人打声招呼，后脚就急急追赶过去。回到小屋，刘先生正掰碎了馒头给“老贾”喂，喊程宴秋端水喂给“老贾”。“老贾”吃过饭又睡着了，呼吸粗重，程宴秋为他这么呼吸着急，问刘先生：“他怎么受伤的？”刘先生剔了剔灯花，屋子里顿时亮了，又挨着“老贾”，床边上坐下，见程宴秋不停的瞅“老贾”，微微一笑，道：“从东边过来的，穿越防线是挨了一枪，这家伙是个柴骨头，肚子里装着枪子儿，一条带子缠了伤口，竟跑了两百里路，能活过来是命大，也多亏了张先生，弄到了药。对了，张先生走时交代，你还是回学堂里去，一定要好好读书。”
程宴秋心头一热，又要流泪了，说道：“他去省城了，是吧？我要去找他。”
刘先生一笑，说道：“还是回学堂去吧，不要耽搁了学业，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要安心把伤养好了，我已给刘举才打招呼了，杨爵再不会找你麻烦的。有事到邮政局找我。明天你就回去吧，我就不来送你了，这地方以后不准来，记住了。”
程宴秋忙点头答应。
刘先生方起身出门去了。
程宴秋躺下休息，其实睡不着，长这么大不记得如此睡过觉，背上腿上还疼，不过已能忍受。窗外有风进来，带着一丝土腥味儿，想又要下雪了吧。深夜枯坐愁寥，想喊醒“老贾”说会话，看一眼他肚子上绷带血迹黝黑，一张脸简直是死人墓中爬出来的，到叫他感觉恐惧。幸亏床头边放着几本书，遂躺下盖好被子，拿过书来翻看，不看不知道，看了大吃一惊，原来这几本“书”，竟是张先生的笔记，写着：“某日上海，大雨，和某先生见面，方知读书无用，民智未开，革命艰辛，当以牺牲为平生之志。”又写道：“某日陇东，某来相见，相谈甚欢，某比去年消瘦多矣。始知南毛北谢事，幸之何如！”
躺着读来，似清溪潺潺，再无法安静，许多事许多道理在张先生笔记字里行间跳跃，不一会读的大半，心中似火燃烧，于是丢开书，闭上眼睛想事情，“张先生一定是、、党。陇东那边闹得省城鲁大帅坐卧不宁的红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跟张先生刘先生一样温文尔雅，却又坚刚不屈，知识渊博吗？”他不知不觉坐了起来，“不能闲呆这儿了，去找张先生。枝阳学堂也不用上了，杨爵不会放过我，刘举才不会念及亲戚之情的，那个校长更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这会儿正等着我自投罗网。哈哈，老子就来个破釜沉舟，不辞而别，叫你们空等一场去吧。”
再不睡，起身地下溜了几个圈，床上坐着，挨到天色微明，悄悄开门出去，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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