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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 残月似梦

    造反的队伍撤走了,从水窖中爬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和维清,和老五。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人知道。他刚从水窖中爬出来时,还有人这么问,他就怅然着一副眼睛,像睡了一觉,睁开眼,却不知道身在何方,嗫嚅唏嘘,不知道该怎么说,问的人觉得没趣,说这孩子叫烟熏傻了。等他想说了时,却再没人问。

    和老五从水窖中爬出来后,还没来得及埋了他爹他娘和哥哥嫂子们,一个人骑着白马进了和家堡子,马蹄声镗镗响到了大院。那人进来时,和老五斜依在上房门槛上晒太阳,听见了响声,歪过脑袋,半眯半睁着眼望过去,白花花的阳光刺疼了他的眼睛,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流下,就看见一个人骑着马从阳光里走出来,走到了房檐下,俯下身子跟自己说话,和老五伸出手去,想拨开一缕缕流淌的阳光,他说:“你是谁啊?是天上来的,还是地狱来的?和家堡子什么都没有了,你来迟了。”

    那人哈哈大笑,骑在马上对他说:“看看吧,难道这就是和家小少爷?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我不要别的,五百块银元把和家堡子卖给我。”和老五“哦”了一声,终于清醒了,认出来人是下沟里刘家堡子刘掌柜的,翻一个身,坐了起来,说道:“去找老王头商量吧。”

    老王头却说:“五百块银元买不下和家堡子门楼。”

    刘掌柜的笑道:“钱好商量,王大管家定下章程,我照办。”

    老王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去一只手,伸开五个手指头,晃了晃,小声说道:“五千。”

    刘掌柜的低头盘算,老王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刘掌柜的一拍大腿,喊道:“五千就五千,请张阴阳来做个证人,签字画押,永不反悔。”

    和老五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冷冷的对两人说:“五万个大洋。”

    刘掌柜的和老王头一个愣神,忽然间齐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还没传出和家堡子门楼,就被和老五手中一张泛着青黄色的纸约噎住了,那张古旧的纸约是和家堡子地契。说一千道一万,五千也好,五万也罢,总归是这张地契说了才算。

    刘掌柜的大笑变成了冷笑,他说:“我最多出到八千,超过这个数,买卖不做了。”

    老王头轻声说:“小少爷又犯傻了吧?你知道五万银元是多少?那是上一样高的一堆银子啊。”

    和老五擤着鼻涕消失在阳光下。

    老王头回到自己家里,把这事跟女人当笑话讲了。

    女人听了,瞪大眼珠子,说:“关山下老人们说过,和家堡子里的宝贝,能换下半个会州城。”

    老王头拍一掌自己脑门,骂自己是“猪脑子”。

    他再回去找和老五,说:“刘掌柜的丧良心没人性,回回围困堡子时他见死不救,老太爷尸骨未寒就打上门来了,明摆着是欺负少爷年幼无知。我老王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老太爷替少主子守住这座堡子。可是……可是我担心旁人不知道我的忠心,乱嚼舌头,舌头底下压死人啦。我女人说了,少爷要是愿意,娶了我的女子做媳妇,你就是我家姑爷,咱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也好堵住闲人的嘴,我好替你守着堡子。”

    和老五用眼角看着老王头,大冷的天,老王头脸上在流汗,两只拳头紧紧握着,他紧张什么呢?和老五说:“回回打进和家堡子时,大管家在哪儿?我爹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你把土匪放进堡子的,我还不信,说老王头忠义两全,是关云长再世,颜回复生,想不到你五千元就把几辈人的交情给卖了。好吧,不娶你家女子是死,娶了你家女子也活不长,横竖是个死,不如不娶。”

    老王头一脸臊,再没话说,扭头出去,逢人便讲,和家老五是个扫把星,害死一门十几口子。他也不跟和老五商议,自己收了和家的田租,往自家屋里搬。

    和老五说:“刘家是明夺,王家是暗取。”

    和家两百年的基业一夜间垮掉了。

    那一年,从秦州过来的货郎客说,紫禁城中没了皇上,现在是民国了。没了皇上?这叫百姓怎么活啊。难道是老天爷要遗弃他的子民了吗?张阴阳说,天下将要大乱,乱后五十年,有真龙天子出来救民于水火。和老五说:“好吧,我等他五十年。”

    民国不民国,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块地,只要老天下雪,关山就照样银色皑皑,葫芦河春季里照样发洪水,洪水还是会淹没和家堡子下上百倾田地,等天暖洪水退了,那就是女人肚皮一样的沃土,不用上肥,洒下种子就能有好收成。当然,变化还是有的,除了老王头霸占了和家的租子外,和老五还有一个大发现,从关山上来来去去的人再不梳辫子留胡子了。风气就从辫子胡子上开始发生变化,县城里来宣讲政策的官员们个个光着脑袋,不穿蟒袍,不坐轿子,也不收百姓们的孝敬钱。秦州来的货郎客大草帽盖住一个光秃秃头,看着叫人好笑。这些人都说,天下又是咱们汉人的了,再不留满洲鞑子的辫子了,关山下的老少爷们也就随风似的剪掉辫子。和老五大惊失色,原来三百年,汉人都做着异族的臣奴,现在不是亡国,而是复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么,谁是岳少保?有人说是孙大炮,有人反对,说是一位姓黄的。和老五想起这句很来劲的话是明太祖说的,看来姓孙的姓黄的都是来替老朱家报仇的,跟自己关系不大,所以不用剪辫子。和老五说留习惯了,剪了辫子脑仁疼,他想:“不留辫子,还是男人么?”

    和老五掉着一条长得耷拉到屁股上的辫子,在关山上游来荡去,下巴上留了一缕关老爷那样的长须。

    和老五变成了和五爷。

    和家堡子依然高高矗立在关山下。

    和老五变成了和五爷,还是没事可干,他就去找到老王头,告诉他:“你忙你家的事吧,和家的租子我自己来收。”老王头脸上似笑非笑,淡淡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民国吗?民国就是革掉你们这些遗老遗少的命。县公署杨知事上个月巡视太平镇,杀了苏家一门三十几口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不留,为什么要杀呢?就因为苏家是满清遗老,大财主,你家上房那块金匾是苏家老太爷写的吧,只要我出告,你猜会怎么着?”老王头展开手掌,伸自己脖子上做了个砍的动作,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和家堡子充公,上千亩地充公,你和老五拿出去咔嚓一声,头没了,还收什么租子,消消停停家里呆着,别出门,小心县公署警察看见了抓走你。”

    和五爷吓了一跳,伸手摸摸颈项,感觉脑后冷飕飕有凉风吹过,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悄悄溜走了。老王头的话信了不是,不信也不是,和五爷大院里躲了几天,没看见县公署的警察来抓自己,慢慢松懈下来,便出了和家堡子,山里河里转转,有时也进城。进了城就认识了一个秦州人,那人说自己姓程,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跟和五爷一见如故,肯定是前世有缘。和五爷半信半疑,跟着那人县城里东逛西荡,最后逛进了一个叫风雨楼的地方,那地方有姑娘陪男人玩,先喝酒再上炕,随便的很。和五爷不喜欢姑娘,姓程的秦州人就教他抽烟膏子,说抽一口就成仙了,想什么来什么。

    和五爷说:“我想爹和娘活过来。”

    那人说:“抽两口,抽两口你爹你娘就活过来了。”

    他就真的抽了。

    其实和五爷知道那玩意儿叫大烟,爹抽过那玩意儿,他见过的。爹抽那玩意儿讲究,不是青铜打制的烟具就不抽,爹的青铜烟具上镶嵌着银饰兽首。风雨楼的烟具却是竹子做的,和五爷不喜欢。那姓程的秦州人便从褡裢中掏出一副青铜烟具给他,烟具装上的兽首,竟然是金的。和五爷呵呵笑,说真是有缘。他抽了,爹真的活过来了,和他说了一晚上话,鸡叫三遍时,天色微微亮,爹说自己该走了,他就哭喊,拉着爹的手不让走,爹说你想爹了就抽大烟,抽大烟就能见到爹了。门开了,爹走了,他哭醒了。那几天里,他天天抽,天天见到爹。秦州人回了秦州,临走时送他一碗烟膏子,说等你抽完这碗烟,咱们就该见面了。

    和五爷回到和家堡子,那碗烟膏子很快就抽完了,已经放不下手了,他跑城里去买,家里能找到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要断顿了,他琢磨着拿山里的地去换烟钱。老王头肯定有一张狗鼻子,怎么知道了,抱来一罐钱,说:“龙王潭那百十亩地给我,这一罐钱给你,你就有买抽烟膏子的钱了。”和五爷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巴巴流下,他说:“老王,真有你的啊,拿和家的钱买和家的地,这种事只有你干得出来。”老王头脸红红的走了。没烟膏子抽的日子真难过,浑身抓心挠肺的难受,恨不得自己砍自己一刀。

    和五爷后悔没留下老王头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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