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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 长河落日

    和家老太爷眯着眼,余光中看见滚滚红尘冲天而上,渐渐消融在关山茂密林木中,有几缕,腾飞到云朵中,终于什么都没剩下。他吐了口唾沫,长长叹息一声,跺着脚回到上房里,站在正堂那块“名德堂”鎏金匾额下,仰起脸,看那匾额上的光彩,比去年暗淡了些。于是,他再一次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那块鎏金匾额,是和家老老太爷做六十大寿时,苏家堡子苏进士写的喜匾,真金镶嵌,传到老掌柜的手上,已经六十个年头了。还有一副镶银的寿联,“有名天地大,无欲人心宽。”老掌柜的默默念了三遍,转身把一碗豆花甩给一只巴儿狗,看着那狗儿狼吞虎咽的吃,那豆花才下的锅,还冒着热气,巴儿狗烫得嘤嘤叫,摇头摆尾,还是吃完了。老掌柜的无缘的憎恨起这只狗来,一拐棍打折了一条狗腿。这下,它就呀呀喊叫着颠着脚跑了。

    “叫孩子们都回来吧?”和家老掌柜的对管家老王头说:“打发几个人,把花子掏出来,埋到河那边去,唾唾,真晦气。”

    老王头便出去,檐下高声大嗓喊叫,一会儿几个人跑进来,俯首帖耳站他面前,他说:“去,你们几个把花子埋了吧。”看下人们扛起铁锨走了,他自己忙着收拾车马,准备明天进城里接和家二少爷。

    从道光爷手上起,和家在会州城里开了一家大商号,虽不是“生意兴隆通四海”,在秦州会州岷州一带,还是叫得响的大财主。老掌柜的打发老二进城照看生意,经营些丝绸米面,茶叶粮油,锅碗瓢盆,生意红火的很。年关上二少爷回家过年,跟老掌柜的讲,生气兴旺,乘机再开两个店面吧。老掌柜的犹豫说:“人心不足,古来如此,生意上的事,最关键的是一句话,见好就收。世道这么乱,官要税兵来抢,还有黑虎岔的土匪惦记着,今日兴旺,明日人财两空的事不是没听说过,还是回来吧,回来守住关山几百倾田,和顺过日子那才叫福。”二少爷却说已跟几家钱庄谈好了,只等盘下南关那边一处店铺,过了端午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老王头打发儿子王耀祖进城去,在店铺里谋了个活,比在家里农活收益大,儿子小小年纪心底高远,说将来自己也开一家铺面,强过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

    这一天,老王头被和家老掌柜的阴沉沉的脸色吓着了,他从老掌柜的眼睛里看见有什么事儿将要发生,却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儿。看不见的,却要发生的事才叫人提心吊胆,他一晚上没合眼,天灰蒙蒙亮时,一脚踢醒了女人,催她赶紧下炕收拾吃喝,他急着要上路。

    老王头惦记着儿子。儿子要是有个三差二错,可叫他老两口怎么活呀?

    从秦州来的货郎客越来越少了。

    其他的还好说,小媳妇尕女子的针头线脑,绸子花布,丝巾裹脚,那都是要紧的东西,尤其是到了年底,村上谁家嫁姑娘娶媳妇,这些东西都是紧缺的物件,都得提早预备着。听说老王头要进城,有人早早起身,和家堡子门口守着,堡子黑漆门一开,就进去找老王头,托他从城里捎几样东西回来,张三家女人要几把子丝线,李四家媳妇子要几尺花布,王五家女子要二尺绸子,都乡里乡亲的,不好推脱,一一罗列清楚,打了一张条子,揣怀里进了大院,向和家老掌柜的回一声,看他再没什么,退出去吃了一碗荷包蛋,日头还没冒花,就赶着马车上路。

    和家堡子里,和家老太爷站门楼上看着王耀祖和马车过了葫芦河木桥,越来越小,木轮碾压路面的吱吱声消失了,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又站了一会儿,仿佛要把这浸淫了和家几辈人汗水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看个够。听见老五在院子里喊叫吃饭,他才咳嗽一声,慢慢下了门楼。

    吃过早饭,和家老太爷从上房墙角旮旯揭起几块大青砖,一个地窖露出来,他下地窖里抱出一个红木箱子,箱子里取出几样东西,一件件摆上梨花木大方桌,找来一块丝布,一样样轻轻擦拭。细密处,他不得不戴起花镜,那是老大从西安专门为他买来的,还真是好东西,原先手底下一团模糊的东西,戴起它立即亮了清晰了。他小心抱起那尊和田软玉道祖像,放炕上仔细擦拭,连道祖的发髻、青牛的蹄角都擦了一边。擦拭干净了,装进紫檀木箱中,才要放回去,想了想,又取出来,恭恭敬敬摆到八仙桌上,点起一炷香,磕头祷告:“太上老君保佑孩子们平安回来,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这时,老五和维清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进来,一身一脸灰尘,挤到他身边,也跪下了磕头烧香,祷告说:“道祖啊,保佑爹和娘长寿,保佑哥哥平安回家。”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老掌柜的噗嗤一笑,心里暖意洋洋的,拍一把儿子的脑袋,顺了顺儿子油亮的发辫,喊人给儿子洗脸。和老五却不想洗脸去,围着桌子看,动动这个,摸摸那个,一刻也不消停。

    和家老太爷向来很威严的一个人,堡子里,不论那几个儿子还是北院那边的仆人们,平日里都心怵他,唯独对这个小儿子,他极其疼爱,满月时他在“名德堂”下大摆宴席,请了一个戏班子到堡子门楼下唱戏,张阴阳还特意算了一卦,说:“和家老太爷几个儿子都是富贵人,雏凤赛过老凤声,可惜寿算上有所亏欠,唯独这个老五能活过老太爷这般年纪。”话是好话,却不中听,为此他把给张阴阳的钱减少了一半,惹得张阴阳半盅酒就喝醉了。人说老的疼小的,看来一点不假。

    和家老掌柜的呵呵笑,就给儿子介绍宝贝,“这件是蓝田玉雕菩萨像,这件是掐丝麒麟,桌上那尊道祖像,呵呵,那是和田软玉,这几样东西中就那一件最值钱了,还有这件金佛手。”

    那梨木方桌高了点,和老五够不着,老太爷便搬来一条凳子,抱儿子踩凳子上看,继续一件件介绍。正把玩着,儿子脚下凳子歪了一下,倏忽间连人带东西一起摔了出去,那件玉菩萨巧巧磕到水磨石上,崩掉了一只角。老掌柜的捧起,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抬手给儿子屁股上一巴掌,和老五哭叫着跑出去,找他娘去了。

    这边和家老掌柜的心惊肉跳,忙给菩萨烧香磕头,祈求菩萨谅解。一会儿收拾起要放回去,坐炕头上发了一阵子呆,眼皮子一个的劲跳,眼光不停向那地窖处眺,想想,索性起身,一样样搬进南房,炕洞里藏了,这才踏实了。

    算计时间,老王头应该过几天才能回来,好几家商铺店面,铺子里东西杂七杂八,收拾妥当耗时费日。没想到半夜里,鸡叫二遍时,老王头就回来了。

    老掌柜的被人从三太太被窝里叫起,心里老大不情愿的穿衣服下炕。上房里已亮起灯,他进去,却没看见儿子,只看见老王头和老王头儿子,惶惶不安站灯影里。

    “怎么了?兔崽子舍不得商铺吗?世道不平和,不是做生意的时候,这个碎怂,真叫人操心。”他叫人去给老王头收拾吃的。“两百里路,你竟一天一夜打了一个来回。”他太师椅上稳稳坐下,抓过水烟壶准备吃烟。

    老王头静静看着老掌柜的坐下,刚要抬腿走近些,一个趔趄,竟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掌柜的脚下,跪下去身子打摆子似的抽搐起来,老大年纪的人,竟嘤嘤咽咽哭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事不能站起来好好说吗?”

    他被王耀祖哭得心慌神乱,水烟壶左手换右手,火熄了,兀自嘬吧不停,喊了几声叫老王头起来,他仍然趴地上哭,只得亲自过去,拉他起身,扶桌子那头太师椅上坐下,看他不住的抽咽,泣不成声,只好扭头问他儿子:“老二出什么事儿了吗?”

    老王头儿子叫王耀祖,是个十几岁大孩子,倒长得干练洒脱,他爹哭得鼻一把泪一把,他安静的站着,这会听见老掌柜的问自己,略一迟疑,说道:“回老爷话,陕西回回们造了反,打得官兵人仰马翻,围住了西安城,朝廷急忙派左大帅带兵来镇压,西安城下打了一仗,回回打输了,就向陇东这边逃跑。前些天到了会州城,两天时间就打破城,几万人冲进去,见人杀人,见东西抢东西。整个会州城死人血能飘起碗,家家商铺被洗劫一空,二少爷纠结了十几个人跟回回打,结果都被打死了,二少爷还被割了头挂城门口,老太爷,那个惨啊,……呜呜。”

    老掌柜的一个愣神,坐着腿都软了,支撑不住,慢慢溜到地上。老王头停下哭,瞪了儿子一眼,急慌慌过来抱起老太爷,两个人就抬起放炕上。老王头抱怨儿子:“路上怎么交代的,叫你不要实话告诉老太爷,怎么这么没记性。还不赶紧去请先生,驴榷一样端举举立着干什么?”

    王耀祖“哎哟”一声,转身跑出去。

    外边几声狗叫,接着几声马蹄声,滴滴答答响到堡子外。

    炕上和家老掌柜的已经缓过神来了,嘴皮子这一阵功夫就起血泡了,喊老王头要水喝:“老天爷呀!”

    几口茶水下去,和家老掌柜的挣扎着坐起身,瞥一眼站炕头边发呆的老王头,看他不知是惊吓了,还是累了,不停的哆嗦,他虚抬一下手,示意老王头坐下,说道:“等平静了,派人进趟城,还是把孩子带回来吧,挑块地方葬了吧。入土为安,入了土才能安嘛。”

    老王头斜跨在炕头边,听着点头。

    “既破了会州城,要不了几天,队伍就会经过咱们这儿的,水窖下面地道还是叫人下去收拾收拾吧。会州城破得了,这堡子更保不住。里里外外几十口子人,可别叫人家一锅烩了。”

    老王头忙道:“天一亮我亲自下去看看。”

    夕阳斜了,一支队伍悄没声息开到了关山。

    和家老掌柜的站堡子门楼上,眯着眼睛,看山头尘埃滚滚而下,像洪流一样,一直冲到门楼前场子里,停下来,目光所及,少说有几百人的队伍,却只听见马匹剧烈冲刺后粗重的鼻息声,那队伍,除了一只只看似平静的眼光外,看不出其他味儿来。

    老掌柜的咳嗽一声,对身边已哆嗦不已的老王头说:“叫女人和孩子们下地道跑了吧。”

    老王头答应一声,准备下去,又回头问了一声:“男人们不下地道吗?”

    老掌柜的叹口气,说:“都下去不成啊,会惹得土匪怀疑。唉,没办法,这阵势,不死几个不成啊。”他直起了腰杆,一只手拍打着墙头栏杆,喊道:“男人们都上墙头,跟土匪拼了。”

    老王头一个哆嗦,脚步乱了,险些摔倒了。

    那条地道,一头在和家堡子大院里水井下,一头在关山顶和家台子中。

    和家老掌柜的说:“这条地道,是爷爷手里挖下的,就是防着土匪进堡子。上百年了,总先放着,没想到,到我手里真派上用场了。”那声音无比凄惨,话音才落,已是泪水涟涟。

    老王头下去挨家挨户叫人,催促女人孩子赶紧下地道,男人们扛着家伙上墙头,却大都是锄头铁锨,他不主动摇头,叫儿子上去,老掌柜的却说,“让他下去吧,给你王家留下个根。”

    老王头泪水打湿了衣襟。

    那队伍长途奔至,已是人困马乏,人饥马渴,有人喊:就地休息。哗啦啦一阵刀枪兵器碰撞乱响,统统下了马,有人拿出厨具,开始准备伙食,有人赶马去葫芦河饮水,和家堡子门前场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虽是几百人的阵势,却动止有序,井井有条。一会儿食物准备好了,众人排着队上前领取,不过是一人一块牛肉,一个馒头,一瓢凉水,众人席地而坐,开始吃。足足歇息了一个时辰,日头落到西山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呼哨,那人群呼啦啦聚集起来,一个头儿似的人站出来说了几句,就见人群分开,三十多人留守,看住和家堡子。其余的四下散开,去庄户里搜寻掠窃。一时间,关山下人喊马嘶,几个院子起火了,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呛人鼻息。和家老掌柜的站门楼上,静静的看了一会,说了一句话:“大意了,早该把塌了的墙不起来。”老王头就急慌慌召集人手,催促着搬来砖头修补。看他慌慌张张,和家老掌柜的说:“大难已至,慌什么。”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庄口上几户不愿搬进堡子的人家遭了难,家中粮食抢劫一空,牲畜被宰了吃掉了,好在人跑得及时,钻了关山,那队伍初来乍到,看关山如此高大宽广,知道追不上,便放走了,集合起来聚拢到和家堡子下,把堡子团团围住。直到正午时,才派人进来,找到和家老掌柜的谈判,说:“天下虽大,却没穷人的活路,围住堡子是万不得已,只要给钱给粮,我们立马就撤。将军说了,有钱就有人,没钱就没人。”

    和家老掌柜的捋一把花白胡须,被人堵在家中,吃不好睡不着,心头既恨又气,又要勒索,真正的是可忍孰不可忍,盯住来人眼睛,他哈哈大笑,说:“什么将军?流寇吧。回去告诉他,我一粒粮食不给你们。”那人还想恐吓,老掌柜的再不跟他废话,一挥手,叫老王头割下那人一只耳朵放回去。那人狼嚎似的抱头鼠窜,到了晚上,那队伍就开始攻打,堡子里十几个男人,都上墙头战斗,一方仗着人多势众,一方占着地理优势,你来我往一直打到第三天下午,堡子里人坚持不住了,有人劝和家老太爷,“投降了吧,舍财保命。”

    和家老掌柜的狠狠说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老王头低下了脑袋,像是睡着了。

    第五天,和家堡子被攻破了,队伍开进了大院。

    转了一圈,那位将军合不拢嘴巴了,“明德堂”金匾下坐了,他想不通啊,就眼前这十几个人,竟然跟自己对打了四五天,还赔进去自己几十个弟兄。这个恨不能不解开,他说:“杀掉堡子里所有出气的东西。”众人发一声喊,提着刀出去,一会儿就听见鸡飞狗上墙,牛啊羊啊尸体扔得满院子都是,连怀驹子的母马都被砍下了脑袋。有人跑进来回话,说出气的都砍了,可就是没一个人。那将军不信,亲自又转了一圈,这屋进那屋出,偌大的堡子里,看不见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屋中缸干缶净的,他被羞辱似的自己打自己一巴掌,低头想想,明白了,显然这座堡子另有通向外边的通道。可这个通道在哪儿呢?他走到老王头几个面前,一个个脸上看过去,有人不屑一顾,朝他吐了口口水,老王头裤裆里湿湿的,一个劲的哆嗦。

    那将军问老王头:“谁是掌柜的?”

    老王头牙齿咯咯响,眼睛瞥向檐下一个胡须尽白的老人,躺在台阶下,胸口插着一把刀,血迹还没干。

    程家老掌柜的死了。

    那将军一挥手,身后几个人过去,手起刀落,除了老王头,其他几个人都倒了下去。将军和老王头悄悄说了几句话,老王头不住的点头,像是答应什么,一会儿他就带众人到水窖边,下去了,一会儿带着女人儿子和女儿出来。

    那群人就在地道里放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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