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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 余晖之殇

    和五爷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他是个不信神仙,不信因果报应的人。但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他真是个奇特的人。他不该这么离开人世的呀!

    哈哈,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程富堂想念和五爷了,虽然和五爷这辈子总给他气受,总给他难堪。多少年了,程家子孙前前后后住在和家堡子里,有心无意把这个院落改名叫程家大院,但程富堂就是不自信,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这一家子,不过是这座堡子的过客,搬出去的和五爷才是堡子的主人。只要这个人活着,连关山上的树木沟壑都姓和,他才是关山的魂魄,和家堡子、和家台子、和家高窑,哪一个不带一个和字?他人离开了堡子,但他的影子留在堡子中,人和堡子,堡子和人,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特异雄伟,富有传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连堡子墙头的青台,都跟他的白胡子黄眉毛一样,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离不开。所以程富堂嫉恨和五爷,处处跟他为难,可是不论他如何刁难,和五爷总是轻巧巧就能化解于无形,还留给人们一个心胸宽广的好名声,那怕是拒绝了他一只公鸡,在庄口上人看来,也是和五爷清高,不食嗟来之食,他要是说了和五爷的坏话,那怕是轻轻一句,有人也会指责他仗势欺人。有时他心里真的咒他死,他想如果和五爷死了,他才能翻身做人。

    然而和五爷前脚刚走,程富堂后脚就想念他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左手就得有右手来作对作伴,有周瑜,就得有诸葛亮来匹配抗衡。没有对手的英雄算不得英雄,没有了和五爷,程富堂觉得自己过得很孤独。

    确切的说,程富堂想念的不全是和五爷那个讨厌的干瘪老头子,他更想念程家初到关山的那些岁月,也就是爹来到关山,跟天斗跟地斗跟和五爷斗的光辉历程。当然,最叫他难忘的是跟人斗的艰辛。圣人云: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人斗其乐无穷。圣人通天彻地啊,圣人把人性看透了,看明白了。人来到世上,从出生那一刻起,不就是在斗争吗?爹赶着马车来到关山,斗败了和五爷,斗败了王家刘家,终于得到了和家堡子,逼着和五爷搬出和家堡子,程家占而有之,繁衍生息,兴兴向荣。那是怎样的年代啊?有的听说过,有的自己亲眼见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被和五爷轻飘飘就带走了,终于模糊了遥远了。遥远得程富堂已经无法辩白了,就像关山上的丝丝云彩,就像葫芦河中的潺潺流水,你盼望它在那儿时,它躲猫猫似的不见踪迹,你拒绝了它的存在时,它偏偏在你眼前晃来荡去,逗起你心中一阵疼,勾引下你两行泪。

    那真是个不平凡的年代。

    那也是个不太平的岁月。

    那一年,坏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关中那边飞过来,飞过了秦州古城,飞过了陇山和泾水,终于,飞累了,就掉落在关山下,掉进了和家堡子里,把正在炕头上呼呼大睡的和家老掌柜的撞醒了。醒了就翻起身,感觉到脚底下躺着一个人,回头瞥一眼,是他的小儿子和维清,炕角里睡得正香,看儿子细手小脚,胖乎乎的,真可爱。和维清是老掌柜的最小的儿子,兄弟中排行老五,维清是他的大名,小子子儿,大家自然都喜欢,又在家里,便少有人叫他大名,个个喊他老五,叫顺了口,老五就成了名儿。老掌柜的也这么喊,五个儿子,五福临门嘛,真是巧的很,心中他就格外喜欢这个老五,虽说父不抱子,但老来得子,偏心一点是应该的。这会儿,他看见老五净身哧滑溜溜的,清明刚过,天气还是有点凉,可得小心感冒了不是耍的,老掌柜的打了个哈欠,脱下身上的长衫,轻轻盖在儿子身上。

    老掌柜的坐下吃烟,听见堡子里乱哄哄的吵闹,知道大伙开始忙春种的事儿,老大和维正已能掌家做事了,卸了他不少辛苦,这些地里的活再不用他老人家操心。庄稼人不操心地里的事,就没什么事可操心了。吃了一锅烟,缓过精神了,老掌柜的想,这么闲着心慌,不如到山里头转转去,还能散散心,顺道捡些苦菜回来,季节虽不到,山里向阳处,已经绿了,苦菜发起来了,捡几朵回来开水里煮一煮,撒把盐就是一道野味儿。这样一想,又想起了关山上的风,老掌柜的再坐不住,下炕翻腾出一件羊羔皮夹袄穿上,拄着拐棍就准备出门。

    和家堡子背后就是关山,前面是葫芦河。那葫芦河从关山南端破口而出,一路逶迤而下,真格是雄山隐隐,流水迢迢,河水随山势走,出了山口,地势陡然间铺展开来,山川渐渐开阔,河水一直冲到了和家堡子底下,冲刷出一片平坦宽广的滩涂沃地,那都是关山下最好的土地,葫芦河水浇灌得插根火柴棍都能发芽。和家老掌柜的说:“当年修和家堡子时,老祖宗从岷州请来喇嘛来看的风水。”既然是岷州喇嘛选的址,那自然是好的。和家当年兴盛时,地里有上百号伙计干活,家里的粮食溢出了仓库,厨房里三天杀一只羊,五天宰一头牛。道光爷时,和家出过两任秀才,这些事儿都写在龙王潭和家祠堂一块石碑上。

    老掌柜的拐棍敲在青砖地上,空空的响,惊醒了和维清,他嘟囔着嘴喊叫:“爹,干啥去?”老掌柜的说上关山,和维清就光溜溜下了炕,房檐下撅起牛牛洒了一泡尿,一边洒一边喊:“爹,我跟你一起去。”老掌柜的呵呵笑着转身进屋给儿子找衣服。

    沿途遇见几个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打声招呼,微风吹得身上舒坦,和家高窑那段路,他竟然不用拐棍就上去了,老五就说:“爹,你年轻了。”

    真是乖儿子,他呵呵笑,拨开杂草寻找苦菜,有几朵,嫩了点,经不起开水煮,他撒手没摘。老五吵嚷着想到山顶和家台子去,老掌柜的却气喘腰酸,对儿子说:“下一次吧,下一次爹陪你爬到山顶,让你看一看和家的地道。”

    老五不明白,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是地道。老掌柜的说:“地道就是从咱家堡子大院里那口水井下,挖一条跑土匪的活路。”

    看儿子不明白,老掌柜的呵呵一笑,说道:“不知道了好,不知道就是不用跑土匪了。”他抬手指向远处一个山窝里,那儿有一个大大的坟圈子,告诉儿子,“那是咱家祖坟,爹要不了几年,也会躺在那儿的。”

    和维清傻傻的学舌:“有一天,我也会躺那儿的。”

    一句话逗得老掌柜的哈哈大笑,儿子额头上使劲儿亲了一口,看那儿,坟头上的金穗彩纸飘飘摇摇,像在招手呼唤他。那是清明上坟的东西,还没被风吹走。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坏消息带坏了天气,冬天过去了又回来了一次,清明节过去半个月了,关山还是下了一场雪,山上川道落了厚厚一层,棉被似的把关山和山下的和家堡子都包裹起来。山上果树杏树刚开启的花瓣,被雪冻僵在枝头上。只有榆树结实,雪未消尽,榆钱就绽放出青白色彩,高傲的伫立在枝头。

    那一年,关山上果树杏树,没有挂果。

    坏消息是秦州那边的货郎客用扁担挑过来的。

    仿佛要印证消息的真假,货郎客刚刚离开,关山上的积雪刚刚消融尽,最后一滴女人眼泪一样的水珠落入尘埃中时,山头上就有三五成群的,肩挑手提,拖儿带女逃难的人经过。

    逃难的人群,操着关山那边难听的口音,眼里被什么东西填充实了,看不出一丝生机,一句句一声声长长的哀嚎,惊起草丛中几只晒太阳的野兔,惊慌的飞奔跑开,逃难人群的眼睛,星星一样,跟着野兔的大耳朵进了关山树林,女人喊:“抓住那兔子吧,好歹叫孩子吃一嘴,三天没进水米了。”男人迈出一只脚,另一只脚不等抬起就放弃了,就这一步,他已经虚汗淋淋,他比孩子还饥饿,那仅剩下的一点食物,全给了女人和孩子。有人从破筐中取出破了半个边的碗,从山坳沉积的雪水中舀了半碗,去喂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孩子喝了水还哭,于是巴掌打在孩子瘦骨伶仃的屁股蛋子上,眼泪却挂在大人的鼻尖子上。

    有人悄悄下了关山,轻手轻脚靠近和家堡子,仰起一张几近绝望的脸,伸出一双瘦如柴禾的满是泥巴的脏手,嘴巴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的怯怯的叫,乞求施舍一点点吃喝。

    “救救命吧!”

    天空里又漫上了乌云,黑沉沉的,像背负了重物的老牛,走得比逃难的人还缓慢,和家老掌柜的吸一口气,说:“又要下雪了。”他自个翻箱倒柜,给老五和维清找来狐皮大衣。

    管家老王头进来说:“堡子外边聚集了上百号逃难的人。”

    老掌柜的不爱听,皱着眉头说:“随便给口吃的,打发了,这冻天冻地的,死在门口,多不吉利啊。”

    老王头说声是,就去办了。

    起先几天来的人少,堡子里早晚有人出来,端两大瓷盆剩饭剩菜,丢大柳树下,然后喊几声:“吃了这顿,都走了吧,老爷交代,再不会施舍了,乱世年间,都不容易……”声音当即淹没在喧哗中,人群已经骚动了,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扑向那两个盆子。人群中还夹杂着几只狗儿的身影。

    这世道,连野狗都跟人争食了。

    吃过了,人们还是不肯散去。老王头照例进去给老掌柜的回说,老掌柜的还是那句话:打发了吧。于是,早起晚上,堡子门开启,有时候端出一个笸篮,笸篮中盛几块谷子面干馍馍,还有一堆青青的洋芋蛋,有时候,端出的是瓷盆,盆里是和家吃剩下的饭菜,加了多半的清水。自然,这一点东西,眨眼间就干净了。在争抢中,狗儿们居然抢不过人,眼巴巴盯着孩子手中的洋芋蛋,呲牙咧嘴,孩子吓着了,直往大人怀里钻。大人拾起半块砖头,朝狗儿甩过去,打着了,狗儿们却没有跑开去,而是愤怒的咆哮几声,再一次呲牙咧嘴一番。饥饿让它们无所顾忌,却惹来更多的砖头瓦片,只好夹着尾巴逃走了。

    再后来,讨食的人越聚越多,渐渐把堡子围了起来,叫声喊声吵闹声要把和家堡子掀翻了。这时,惊恐便传进了大院里,和家老掌柜的叫来老王头,把他臭骂一通,说再不赶走逃难的人,老王头就走人。老王头转身就关了门,再不给吃给喝的了。

    饥渴的人们仍然死死守望着那扇黑漆大门,即便它已经三天没有开启了,即便已经三天没有吃喝从那儿递出来了,人们还是不愿意离去。人们的眼睛,要有一个守望的去处,有守望的去处就有希望,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叫人心底踏实。于是,人们紧紧围住堡子,死死的盯着那个雄伟的堡子门楼。

    堡子大门却再没有开启。

    一个人倒下去,另一个人就会离开。每一天,和家堡子下都上演着这样的人间悲剧,结果,某一天,逃荒来的人死掉了一半,另一半继续逃荒,直到再没有人站起来为止。

    和家老掌柜的站在门楼上,向下望了一眼,就把早上吃下去的血面煎饼吐了个干净。

    和老五和维清奇怪的问:“爹,这些人为什么不吃鸡肉,要把自己饿死呢?”

    老王头替还在恶心的老掌柜的回答:“这些人不爱吃鸡肉。”

    和老五诧异的问:“那就吃牛肉啊。”

    老掌柜的吐过了,挥手叫人,“赶紧拉去埋了,眼看天气热起来了,遭了疫不是玩的。”

    最坏的消息来了,山那边的穷人们终于造反了。

    穷人们造反了?世道真不太平啊。这是何苦来,人到世上走一回不容易,干什么不行,非得去造反?看来是没法子的事,这世上就没有人心甘情愿吃造反这晚饭,既然造了反,那一定是没别的饭可吃了,与其饿死,不如造反。这世道泥腿子们造反不稀奇,大清的江山就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全身没一处完好的地方,风来头疼,雨去胃胀,四肢俱在,却步履艰难,湖广那边长毛子刚消停,接着闹拳匪,好在那都是遥远的事儿,听来算一个乐子,这回不同了,这次造反的穷人,就在关山的那一边,实在太近了,抬抬脚就到和家堡子下,一家老小怎么办?和家老掌柜的一晚上没睡着觉。

    消息越来越清晰,造反队伍带头大哥叫白彦虎,是陕西那边的一个回回。这几年关山下风调雨顺,千里关中却闹饥荒,一天重过一天,一年更胜一年,眼看家中要饿死人了,白彦虎像瓦岗寨的好汉一样,一把斧头闯了府衙,砍死了知府大人,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就是公开反了朝廷,一时贫苦百姓奔走相告,应者云集,短短几天时间就聚集了十万人,有回民也有汉民,可以肯定的是都是穷人,相互提携,真正的同呼吸共命运了。白彦虎带着队伍穿州过县,杀贪官抢财主,更可怕的是,朝廷接连换了两任将军,都奈何不了他们,造反的队伍从开始时进攻个把县城,最近竟敢围攻西安,前往入伙的穷苦百姓不绝于道,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

    泥腿子打得官兵满世界乱跑。这真是怎么说呢?

    这个消息叫人睡不着觉,接着一个更大更坏的消息传过来:几个外国鬼子联合起来,扛着枪进了紫禁城,皇上和老佛爷坐不稳龙庭,拖家带口奔西安来了。

    连皇上和老佛爷都坐不稳龙庭了?

    这世道真叫人揪心啊!

    关山下,雄伟的和家堡子好像也承受不了了,一个风高云沉的旁晚,和家堡子塌了半面墙。

    那墙塌下去,活埋了几个花子。

    还有几个,望着乘嚣而上的黄沙,惊慌逃走了。逃走时,惊叫道:“这个堡子不吉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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