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苦色月光
“这正是反了天了。”王耀祖进门第一句话就这么喊道，“二娘也是娘，天下哪有儿子打娘的道理？”
老段忙说：“这事儿不能完全怪到大少爷头上。”
王耀祖瞪一眼老段，道：“我王家虽是小门小户，可我王家知道鞋子再好不能戴到头上，帽子再破，不能穿到脚上。你老段怎么这么说话？圣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程宴秋气倒了二娘，就是大逆不道不肖子孙。富堂，这事你得给我王家一个交代，她进你的门十几年了，一向勤快本分，孝顺老的，抚育小的，当年宴秋才四五岁，要不是她抚育，能有今天这么威风么？”
程富堂陪着小心，让着他进了上房。
“都是我惯坏了宴秋。”程富堂一边说话，一边叫段志彪准备小火炉，嘱咐他端一盘子甜根菜莜麦子炒面上来，这玩意儿最适合喝茶垫补胃口。段志彪麻利，一会儿拾掇好端上来。程富堂陪着王耀祖炕上坐，撅着嘴吹旺了火，又说：“这包茶叶还是年头上秦州货郎老王来时留下的，老王一副扁担走四方，竟连康县阳坝那边的茶叶都弄过来了，这人不简单。老王年年从关山过，总要在我这堡子里歇歇脚，送一包茶叶算是谢意。耀祖大哥是知道的，我吃饭穿衣不讲究，就好一口茶，您尝尝？”
王耀祖捏了几粒绿芽儿，明亮处看了看，又凑到鼻子下嗅嗅，说道：“没给老王几个子儿？这人我见过几次，是个能吃苦的人。富堂你是知道的，我王耀祖这辈子最佩服能吃苦的人，当年陕西回回反朝廷，左大帅兵临西安，白彦虎打了败仗，一路往西逃，逢人便杀，那真是贼过如剃，兵过如洗，关山几个庄口上百口子人死了大半，和家一门只剩一个和疯子。我和爹躲进关山逃得一命，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啊，苦不苦？未经苦难不成人嘛。这个老王，我见过的，大家都姓王，自古王家是一脉，呵呵，明年他再来，你告诉他，我要认他这个亲戚，也好弄几两茶叶喝喝。”
程富堂笑道：“这个简单。大哥喜欢，这包您就先带回去受用，见了老王，叫他多弄些来就是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话喝茶，老段进来问，宴秋宴生兄弟俩还绑着，该怎么处置？
二太太本躺在炕上假寐，听见了道：“这种忤逆不孝的杂种，怎么处置，还用问吗？赶出家门就是了。我再不想见到他。”
老段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眼睛切切盯着王耀祖，等他说句话，劝劝二太太。
王耀祖关切的问妹子：“头还晕吗？”
二太太道：“这会不晕了。”
老段接住话头，忙说道：“前会儿宴秋给我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说也不是冲着二太太去的，是事情赶巧儿碰一搭里了，那只黑公鸡乱跑乱飞，克冲了二太太，说二太太如果原谅了，他这就逮住黑公鸡宰了吃肉，给二太太解恨。”
程富堂道：“这两日我左眼皮一个劲儿的跳，想该不会遭什么灾遇什么难吧，巧巧的宴生他娘出了这事，看来这是黑公鸡还真是妖孽。”说着话回头对老段说：“就这么办，叫宴秋去抓住那只黑公鸡，赶紧宰掉，免得二太太看见了生气。”
二太太也尖声喊道：“留着那畜生干什么，杀了算了。”
程富堂皱了一下眉头。
老段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出去，一会儿听见大院外鸡飞狗上墙，王耀祖刚斟了一碗茶要喝，忍不住噗嗤一笑，茶撒了一腿一地。炕上二太太也笑，说：“一家子神经不正常。”
程富堂道：“宴秋这孩子正是长脾性的时候，扭得很。我想给他找下个媳妇，娶进门，拴住了心，就拴住了脾性。耀祖大哥，我看你的秋月女子乖巧的很，有模有样的，跟宴秋两个人还说得来，你要是愿意，关山上靠阳坡那块地给你，算是聘礼，咋个样？”
王耀祖还没说话，二太太翻身坐起，抢着说道：“这事不行，你的坏怂儿子配不上我家秋月。前些日子我看他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手勤脚快，地里家里活儿样样上心，听和五爷说过女大十八变，男大九九八十一变，想他大了变了，就想把秋月说给他，谁知道竟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可别害了秋月。宴生在我跟前提过几回，他很喜欢秋月这个姑舅姐姐，我准备等宴生长大几岁了再跟大哥提，干脆把秋月许配给宴生，娶进门程家王家就是亲上加亲，我还指望着老了能自如的喝上一口热汤，秋月是我娘家侄女，不会给我眼色看的。富堂再休要给宴秋那坏怂问秋月了，这事我第一个不答应，肯定不行。”
程富堂脸色越来越红了，大概是靠近火炉子热的。
王耀祖低头喝茶，听见了说道：“妹子这话偏心了，宴生宴秋都是我外甥，我不偏谁不向谁，这事我回去问秋月，她愿意跟谁就是谁，富堂，这么着可成？”
程富堂喜道：“就按耀祖大哥的意思办。”回头对女人说：“听听，这才是大将风范，好好学着。就说今日这事，你处理得偏激，芳芳一个穷家孩子，孝心可嘉，你不问青白上去就打就骂，我担心万一逼得芳芳寻了短见了不得。”
王耀祖插话道：“就是这个理，光脚不怕穿鞋的，魏跛子找你要人，要吃官司的。”
二太太不服气，嗔怒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好得穿一条裤子，一唱一和，倒责怪起我来了，难道宴秋他冲撞我就没一点错？我不是他亲娘，总归是他二娘吧？这事我不计较，秋月不能许给他，老不死的糟践了姑姑，小不要脸的可别糟践了侄女，不答应这件事，我跟你程富堂老不死的没完。”
程富堂怒道：“什么老不死的小不要脸的，有点当娘的样子么，这么不正经。”
王耀祖哈哈大笑，一碗热茶灌进肚子里，额头上渗出豆子般大小的汗珠子，刚要劝说妹妹几句，看见段志彪拉着芳芳进来，问他什么事，段志彪嬉皮笑脸说要给二太太赔情道歉，“芳芳回家看她瘫痪的娘这事儿，我也有份儿，求舅老爷劝二太太原谅我俩吧，这事千错万错是芳芳她娘的错，谁叫她瘫在炕上呢。”
王耀祖一口茶喷到地上，笑骂道：“刚说小不要脸的，就进来一个小不要脸的，我说段志彪，你他娘的这是来赔情道歉吗？有你这样赔情道歉的吗？”
程富堂也噗嗤一笑。二太太对芳芳说：“别忘了，你爹还欠着我家五十块大洋呢。”
芳芳脸红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程富堂道：“芳芳去厨房里帮忙吧，看鸡杀了没，赶紧炖上，舅老爷好口福，一会儿咱哥俩喝几盅。”
程宴秋一斧头下去，那只大黑公鸡脑袋掉地上，翻了两个个儿，滴溜溜转了几圈，嘴巴张了张，像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合上了，不动了。众人傻了眼，木呆呆回头再看程宴秋手中提溜的鸡身子，已然挣脱了他的手，落到地上，竟稳稳地站住了，扑腾腾煽动几下翅膀，然后一摇一晃向程家大院里走去，失去脑袋的半截子脖子高高的翘起，人指头似的左摇右摆，除了略显夸张外，走势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连路都识得，该拐弯处拐弯，该跳过门槛时起跳跃下。众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光景谁都没遇见过，一时都忘记了该去抓住它。许久，有人轻声说道：“脑袋掉了，为什么不流血？”众人张着嘴巴，齐刷刷喊出一声“哦”，却迈不开脚步，傻傻的直愣愣的站着看，直到那没头的公鸡进了程家大院，消失在视野里，众人才惊醒过来，惊呼一声，有人朝另一边逃去，有人觉得胃里难受，于是蹲地上呕吐起来。
老段喊道：“志彪，快，抓回来。”
段志彪也惊呆了，听了爹的话，说声好的，感觉腿脚迈出去了，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爹再喊，他再说声好的，人就软软的泥一样倒了下去。程宴秋和芳芳两个追了进去。
二太太已经起身，坐炕边上听大哥和男人喝茶说闲话，她这会儿气色不错，面色红润，嘴角上露出笑意。大哥既没答应男人把秋月许给宴秋，也没答应自己许给宴生，心中虽不快意，想想这样也好，自己娘家门里常进常出的，找个机会给秋月娘灌几句耳音，多向着自家外甥，还有几个侄儿帮自己劝说秋月，这样自己这边反而占便宜多些，想通了就释然了，笑眯嘻嘻听大哥男人讲故经。听了一会，才知道这座和家堡子水井里埋着和五爷一家老小，心中不免惶惶的，往下想，那只大黑公鸡，……自己身边竟躺着许多死人，忙说别讲这些死人的事，怪吓人的。透过门，眼角不经意间瞅见儿子宴生从他屋子里出来，大院里转了一个圈，又回去了，一会儿又出来，来来回回几趟，像在寻找什么，不知道他干什么。看见宴生，就不由得又想到了秋月身上，秋月这孩子真是个好姑娘，模样俊俏，手脚勤快，还读过书识得字，关山下几个庄口上人人都夸，年轻小伙子看着眼馋，千万不能便宜了宴秋那坏怂。又想起芳芳曾经提到过，秋月跟宴秋好，大姑娘家的不害臊，跑葫芦河畔帮宴秋割芦苇杆，芦苇？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两个人钻进芦苇丛，胡天胡地，天啊，什么世道？张超之先生感叹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是那样的。哪天见到秋月，一定得劝劝她，少跟宴秋那坏怂来往。
二太太心中正琢磨着，越想心事越重，刚缓和的心情又转愁苦了。忽然听见外边大呼小叫，抬头向院子里瞅一眼，看见一个精灵古怪的黑球一样的东西朝上房这边跑过来，不对，是朝她跑过来，却跑得颠三倒四，跑到上房檐下，“咚”的一下撞到了台阶，然后翻起身，扑腾着黑黝黝的翅膀跃上台阶，顶上红褐褐一根男人牛牛一样的东西撅起来，一翘一翘的晃动，到了上房台子上，站定了仰了仰，猛然间从牛牛那儿喷洒出一注血来，直喷出一丈远。她看得变了脸色，心惊肉跳，“妈呀”一声喊，从炕头上摔下来，栽倒在地。王耀祖程富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惊叫着过来看，就看见二太太已口吐白沫，眼珠子白的多黑的少，看她手脚一阵抽搐，摸上去，冰凉得吓人。
两个人忙抬她到炕上，一个呼喊，一个掐人中。
院子里，程宴秋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的公鸡，却发现它已僵硬了，却兀自端直直站着不倒。他笑着对脸色刮白、气喘嘘嘘的芳芳说道：“张先生说过，人要是砍断脑袋还能活几分钟，我不信，今天算是信了。”
芳芳说道：“宴秋哥，别说了，可吓死我了。”
程宴秋笑道：“这是自然科学，有什么可怕的。芳芳你去烧开水，咱们烫鸡拔毛去。”
芳芳答应一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胸膛，那儿丘壑一样激荡。程宴秋瞥见了装作没看见，芳芳脸色一红，转过了身。两人正要出去，听见上房里有人喊：“二太太晕倒了，赶紧去请张阴阳。”
张阴阳家就在和家堡子下面，路不远，一会儿就来了。
进来时二太太还僵卧在炕上，一家人战战兢兢守着，程宴秋手上衣襟上沾着几根乌黑的鸡毛，顾不上收拾，忙着伺候张阴阳。张阴阳看一眼二太太，随便问几句，说声拿酒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找酒，还是芳芳手快，抱来一坛子，茶碗子里倒了多半，双手递给张阴阳，张阴阳含了一大口酒，使出力气朝二太太脸上喷去，一连喷了三次，炕头前烧了一张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手上掐了个诀，用力打出去，发一声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走。”就见二太太猛的呼出一口气，眼皮动了动，手脚哆嗦几下，渐渐有了暖意，人慢慢醒了。
王耀祖小声问张阴阳：“这是怎么了？”
张阴阳道：“二太太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程富堂就问女人看见什么了。
二太太舌头还有点僵硬，想说却说不出，只一个劲的手中比划，却谁都没看明白比划的是什么。
张阴阳说：“给她喂点蜂蜜水吧。”
程宴秋忽然说道：“肯定是那只大黑公鸡。”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张阴阳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富堂兄弟，我说过那只黑公鸡杀不得，你不信，这不是出事了么？万物有灵，天道轮回，这都是易经上讲的，你程富堂不读书，不懂天道啊。”
程富堂惶恐不安，忙求他想办法禳解。
张阴阳坐到王耀祖刚才坐过的位子上，说先喝茶，“晚上我给你禳解。”
程宴秋嗤的笑了一声，一脸的不屑。
张阴阳听见了，瞥他一眼，道：“孩子，别不信，你是读书人，该懂得阴阳相克，四时变换之理，人配地、地配天、天配无穷，所谓宇宙，就是阴阳八卦和天地人嘛。那只黑公鸡前世跟二太太有仇，这世里来讨债的。债没讨清你杀了它，能不害病吗？害病花钱，都是还前世的债。”
程宴秋开始放出声的大笑起来，张阴阳皱起了眉头。
程富堂大怒，挥手一巴掌打在宴秋脸上，喊：“滚出去。”
二太太有气无力的说道：“宴秋这孩子，巴不得我死啊。他克死了自己的亲娘，今日好端端杀什么鸡，偏偏挑了那只黑公鸡，唉，他才是我前世里冤家仇人，我欠他的债，这世里来还。”
王耀祖拦住她的话，劝道：“你好好歇着。没那回事，什么前世里的仇人，放着张阴阳在这里，前八世的仇都禳解了。”
二太太的话刺耳，程宴秋听在耳中，心头火起，脸红红的还想说几句，老段赶紧推他出了上房门。
芳芳站门口问程富堂：“鸡烫好收拾干净了，厨房里老菜根大爷问老爷二太太怎么吃，是炒还是炖？”
芳芳话音未落，二太太又开始抽搐起来，嘴歪眼斜的，又要晕过去。程富堂喊道：“还吃什么，扔掉，赶紧扔葫芦河里去。”回头急慌慌看着张阴阳，等他想个办法，拿个主意。
张阴阳却淡定的喝起茶来，吧唧着嘴，连声赞真是好茶叶，一会儿又说想吃几嘴水烟，“听说程掌柜的有好烟丝，怎么弄到的，可得好好尝尝。别慌嘛，她是克冲了，魂魄相离，还没缓过精神，一会儿就好了，富堂耀祖，你俩也坐嘛，站着干什么？我开几样东西，都是请神诵经用的，叫人预备着，晚上要用的。”
毛笔纸张早准备下了，张阴阳趴炕桌上写，一会儿写完，随手交给程富堂。程富堂扫一眼，无非是五谷粮食少许，大黄少许，竹签二十四个，磨蹄木一把，白纸黄纸各六七张，还有几样，是酒，朱砂和二太太内衣一件。程富堂经历过此事，这些东西自然了然，偏偏张阴阳开的东西里有一样是“新羊毛一把”，他不知道新羊毛派什么用场，想问张阴阳，又算了，交给老段去办。看张阴阳如此，程富堂渐渐静下心来，也就又说又笑了。
几个人坐着慢慢喝茶说闲话，起初说得有一句没一句，各自心境不同嘛，程富堂操心女人，应付了这边，眼睛看着女人那边。张阴阳说着他爹老张阴阳捉鬼的故事，一件件道来，王耀祖随声附和，说到高兴处，上房里笑声咳嗽声不断。正说得热闹，老段进来回事，说其它东西都备齐了，就是找不到新羊毛，这时节哪有新羊毛？程富堂听了发怒，喊道：“羊圈里那么多羊，随便逮一只，剪一把不就是新羊毛吗？”老段惭惭一笑，说：“真是忙昏了头，怎么没想到羊身上的毛不就是新的。”说罢快步出去了。
这一次病倒，二太太炕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她说是宴秋想害自己，程富堂皱起眉头不说话，她就抱怨男人偏心眼。王耀祖进来看望了几次，她就在大哥耳根子前说这样的话，抱怨说娘家没一个能顶事的人，看着妹子姑姑叫人欺负。王耀祖劝她：“没人欺负你嘛，是你自己心病重。”
二太太眼泪巴巴说道：“大哥，我活不长了，你得答应我，把秋月许给宴生，我死了也就闭眼了。”
王耀祖道：“尽说丧气话，张阴阳说一切冤孽都禳解了。那事我问过秋月，孩子说这辈子跟定宴秋了，我有什么办法？”
二太太就一连几天不吃不喝，骂程富堂和王耀祖合起火来欺负自己，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早死早脱身早转世。”
眼看到了年底，二太太还不消停，程富堂愁得上火，和老段商量几次，还是没个解决的办法。老段说给程宴秋，程宴秋说：“那么，只有我离开这个家了。”
他说想进城里去上枝阳学堂。
程富堂试探着告诉女人，他担心女人不答应，准备了一些说辞，没想到这一次，二太太很痛快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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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惯坏了宴秋。”程富堂一边说话，一边叫段志彪准备小火炉，嘱咐他端一盘子甜根菜莜麦子炒面上来，这玩意儿最适合喝茶垫补胃口。段志彪麻利，一会儿拾掇好端上来。程富堂陪着王耀祖炕上坐，撅着嘴吹旺了火，又说：“这包茶叶还是年头上秦州货郎老王来时留下的，老王一副扁担走四方，竟连康县阳坝那边的茶叶都弄过来了，这人不简单。老王年年从关山过，总要在我这堡子里歇歇脚，送一包茶叶算是谢意。耀祖大哥是知道的，我吃饭穿衣不讲究，就好一口茶，您尝尝？”
王耀祖捏了几粒绿芽儿，明亮处看了看，又凑到鼻子下嗅嗅，说道：“没给老王几个子儿？这人我见过几次，是个能吃苦的人。富堂你是知道的，我王耀祖这辈子最佩服能吃苦的人，当年陕西回回反朝廷，左大帅兵临西安，白彦虎打了败仗，一路往西逃，逢人便杀，那真是贼过如剃，兵过如洗，关山几个庄口上百口子人死了大半，和家一门只剩一个和疯子。我和爹躲进关山逃得一命，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啊，苦不苦？未经苦难不成人嘛。这个老王，我见过的，大家都姓王，自古王家是一脉，呵呵，明年他再来，你告诉他，我要认他这个亲戚，也好弄几两茶叶喝喝。”
程富堂笑道：“这个简单。大哥喜欢，这包您就先带回去受用，见了老王，叫他多弄些来就是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话喝茶，老段进来问，宴秋宴生兄弟俩还绑着，该怎么处置？
二太太本躺在炕上假寐，听见了道：“这种忤逆不孝的杂种，怎么处置，还用问吗？赶出家门就是了。我再不想见到他。”
老段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眼睛切切盯着王耀祖，等他说句话，劝劝二太太。
王耀祖关切的问妹子：“头还晕吗？”
二太太道：“这会不晕了。”
老段接住话头，忙说道：“前会儿宴秋给我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说也不是冲着二太太去的，是事情赶巧儿碰一搭里了，那只黑公鸡乱跑乱飞，克冲了二太太，说二太太如果原谅了，他这就逮住黑公鸡宰了吃肉，给二太太解恨。”
程富堂道：“这两日我左眼皮一个劲儿的跳，想该不会遭什么灾遇什么难吧，巧巧的宴生他娘出了这事，看来这是黑公鸡还真是妖孽。”说着话回头对老段说：“就这么办，叫宴秋去抓住那只黑公鸡，赶紧宰掉，免得二太太看见了生气。”
二太太也尖声喊道：“留着那畜生干什么，杀了算了。”
程富堂皱了一下眉头。
老段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出去，一会儿听见大院外鸡飞狗上墙，王耀祖刚斟了一碗茶要喝，忍不住噗嗤一笑，茶撒了一腿一地。炕上二太太也笑，说：“一家子神经不正常。”
程富堂道：“宴秋这孩子正是长脾性的时候，扭得很。我想给他找下个媳妇，娶进门，拴住了心，就拴住了脾性。耀祖大哥，我看你的秋月女子乖巧的很，有模有样的，跟宴秋两个人还说得来，你要是愿意，关山上靠阳坡那块地给你，算是聘礼，咋个样？”
王耀祖还没说话，二太太翻身坐起，抢着说道：“这事不行，你的坏怂儿子配不上我家秋月。前些日子我看他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手勤脚快，地里家里活儿样样上心，听和五爷说过女大十八变，男大九九八十一变，想他大了变了，就想把秋月说给他，谁知道竟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可别害了秋月。宴生在我跟前提过几回，他很喜欢秋月这个姑舅姐姐，我准备等宴生长大几岁了再跟大哥提，干脆把秋月许配给宴生，娶进门程家王家就是亲上加亲，我还指望着老了能自如的喝上一口热汤，秋月是我娘家侄女，不会给我眼色看的。富堂再休要给宴秋那坏怂问秋月了，这事我第一个不答应，肯定不行。”
程富堂脸色越来越红了，大概是靠近火炉子热的。
王耀祖低头喝茶，听见了说道：“妹子这话偏心了，宴生宴秋都是我外甥，我不偏谁不向谁，这事我回去问秋月，她愿意跟谁就是谁，富堂，这么着可成？”
程富堂喜道：“就按耀祖大哥的意思办。”回头对女人说：“听听，这才是大将风范，好好学着。就说今日这事，你处理得偏激，芳芳一个穷家孩子，孝心可嘉，你不问青白上去就打就骂，我担心万一逼得芳芳寻了短见了不得。”
王耀祖插话道：“就是这个理，光脚不怕穿鞋的，魏跛子找你要人，要吃官司的。”
二太太不服气，嗔怒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好得穿一条裤子，一唱一和，倒责怪起我来了，难道宴秋他冲撞我就没一点错？我不是他亲娘，总归是他二娘吧？这事我不计较，秋月不能许给他，老不死的糟践了姑姑，小不要脸的可别糟践了侄女，不答应这件事，我跟你程富堂老不死的没完。”
程富堂怒道：“什么老不死的小不要脸的，有点当娘的样子么，这么不正经。”
王耀祖哈哈大笑，一碗热茶灌进肚子里，额头上渗出豆子般大小的汗珠子，刚要劝说妹妹几句，看见段志彪拉着芳芳进来，问他什么事，段志彪嬉皮笑脸说要给二太太赔情道歉，“芳芳回家看她瘫痪的娘这事儿，我也有份儿，求舅老爷劝二太太原谅我俩吧，这事千错万错是芳芳她娘的错，谁叫她瘫在炕上呢。”
王耀祖一口茶喷到地上，笑骂道：“刚说小不要脸的，就进来一个小不要脸的，我说段志彪，你他娘的这是来赔情道歉吗？有你这样赔情道歉的吗？”
程富堂也噗嗤一笑。二太太对芳芳说：“别忘了，你爹还欠着我家五十块大洋呢。”
芳芳脸红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程富堂道：“芳芳去厨房里帮忙吧，看鸡杀了没，赶紧炖上，舅老爷好口福，一会儿咱哥俩喝几盅。”
程宴秋一斧头下去，那只大黑公鸡脑袋掉地上，翻了两个个儿，滴溜溜转了几圈，嘴巴张了张，像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合上了，不动了。众人傻了眼，木呆呆回头再看程宴秋手中提溜的鸡身子，已然挣脱了他的手，落到地上，竟稳稳地站住了，扑腾腾煽动几下翅膀，然后一摇一晃向程家大院里走去，失去脑袋的半截子脖子高高的翘起，人指头似的左摇右摆，除了略显夸张外，走势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连路都识得，该拐弯处拐弯，该跳过门槛时起跳跃下。众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光景谁都没遇见过，一时都忘记了该去抓住它。许久，有人轻声说道：“脑袋掉了，为什么不流血？”众人张着嘴巴，齐刷刷喊出一声“哦”，却迈不开脚步，傻傻的直愣愣的站着看，直到那没头的公鸡进了程家大院，消失在视野里，众人才惊醒过来，惊呼一声，有人朝另一边逃去，有人觉得胃里难受，于是蹲地上呕吐起来。
老段喊道：“志彪，快，抓回来。”
段志彪也惊呆了，听了爹的话，说声好的，感觉腿脚迈出去了，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爹再喊，他再说声好的，人就软软的泥一样倒了下去。程宴秋和芳芳两个追了进去。
二太太已经起身，坐炕边上听大哥和男人喝茶说闲话，她这会儿气色不错，面色红润，嘴角上露出笑意。大哥既没答应男人把秋月许给宴秋，也没答应自己许给宴生，心中虽不快意，想想这样也好，自己娘家门里常进常出的，找个机会给秋月娘灌几句耳音，多向着自家外甥，还有几个侄儿帮自己劝说秋月，这样自己这边反而占便宜多些，想通了就释然了，笑眯嘻嘻听大哥男人讲故经。听了一会，才知道这座和家堡子水井里埋着和五爷一家老小，心中不免惶惶的，往下想，那只大黑公鸡，……自己身边竟躺着许多死人，忙说别讲这些死人的事，怪吓人的。透过门，眼角不经意间瞅见儿子宴生从他屋子里出来，大院里转了一个圈，又回去了，一会儿又出来，来来回回几趟，像在寻找什么，不知道他干什么。看见宴生，就不由得又想到了秋月身上，秋月这孩子真是个好姑娘，模样俊俏，手脚勤快，还读过书识得字，关山下几个庄口上人人都夸，年轻小伙子看着眼馋，千万不能便宜了宴秋那坏怂。又想起芳芳曾经提到过，秋月跟宴秋好，大姑娘家的不害臊，跑葫芦河畔帮宴秋割芦苇杆，芦苇？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两个人钻进芦苇丛，胡天胡地，天啊，什么世道？张超之先生感叹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是那样的。哪天见到秋月，一定得劝劝她，少跟宴秋那坏怂来往。
二太太心中正琢磨着，越想心事越重，刚缓和的心情又转愁苦了。忽然听见外边大呼小叫，抬头向院子里瞅一眼，看见一个精灵古怪的黑球一样的东西朝上房这边跑过来，不对，是朝她跑过来，却跑得颠三倒四，跑到上房檐下，“咚”的一下撞到了台阶，然后翻起身，扑腾着黑黝黝的翅膀跃上台阶，顶上红褐褐一根男人牛牛一样的东西撅起来，一翘一翘的晃动，到了上房台子上，站定了仰了仰，猛然间从牛牛那儿喷洒出一注血来，直喷出一丈远。她看得变了脸色，心惊肉跳，“妈呀”一声喊，从炕头上摔下来，栽倒在地。王耀祖程富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惊叫着过来看，就看见二太太已口吐白沫，眼珠子白的多黑的少，看她手脚一阵抽搐，摸上去，冰凉得吓人。
两个人忙抬她到炕上，一个呼喊，一个掐人中。
院子里，程宴秋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的公鸡，却发现它已僵硬了，却兀自端直直站着不倒。他笑着对脸色刮白、气喘嘘嘘的芳芳说道：“张先生说过，人要是砍断脑袋还能活几分钟，我不信，今天算是信了。”
芳芳说道：“宴秋哥，别说了，可吓死我了。”
程宴秋笑道：“这是自然科学，有什么可怕的。芳芳你去烧开水，咱们烫鸡拔毛去。”
芳芳答应一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胸膛，那儿丘壑一样激荡。程宴秋瞥见了装作没看见，芳芳脸色一红，转过了身。两人正要出去，听见上房里有人喊：“二太太晕倒了，赶紧去请张阴阳。”
张阴阳家就在和家堡子下面，路不远，一会儿就来了。
进来时二太太还僵卧在炕上，一家人战战兢兢守着，程宴秋手上衣襟上沾着几根乌黑的鸡毛，顾不上收拾，忙着伺候张阴阳。张阴阳看一眼二太太，随便问几句，说声拿酒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找酒，还是芳芳手快，抱来一坛子，茶碗子里倒了多半，双手递给张阴阳，张阴阳含了一大口酒，使出力气朝二太太脸上喷去，一连喷了三次，炕头前烧了一张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手上掐了个诀，用力打出去，发一声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走。”就见二太太猛的呼出一口气，眼皮动了动，手脚哆嗦几下，渐渐有了暖意，人慢慢醒了。
王耀祖小声问张阴阳：“这是怎么了？”
张阴阳道：“二太太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程富堂就问女人看见什么了。
二太太舌头还有点僵硬，想说却说不出，只一个劲的手中比划，却谁都没看明白比划的是什么。
张阴阳说：“给她喂点蜂蜜水吧。”
程宴秋忽然说道：“肯定是那只大黑公鸡。”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张阴阳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富堂兄弟，我说过那只黑公鸡杀不得，你不信，这不是出事了么？万物有灵，天道轮回，这都是易经上讲的，你程富堂不读书，不懂天道啊。”
程富堂惶恐不安，忙求他想办法禳解。
张阴阳坐到王耀祖刚才坐过的位子上，说先喝茶，“晚上我给你禳解。”
程宴秋嗤的笑了一声，一脸的不屑。
张阴阳听见了，瞥他一眼，道：“孩子，别不信，你是读书人，该懂得阴阳相克，四时变换之理，人配地、地配天、天配无穷，所谓宇宙，就是阴阳八卦和天地人嘛。那只黑公鸡前世跟二太太有仇，这世里来讨债的。债没讨清你杀了它，能不害病吗？害病花钱，都是还前世的债。”
程宴秋开始放出声的大笑起来，张阴阳皱起了眉头。
程富堂大怒，挥手一巴掌打在宴秋脸上，喊：“滚出去。”
二太太有气无力的说道：“宴秋这孩子，巴不得我死啊。他克死了自己的亲娘，今日好端端杀什么鸡，偏偏挑了那只黑公鸡，唉，他才是我前世里冤家仇人，我欠他的债，这世里来还。”
王耀祖拦住她的话，劝道：“你好好歇着。没那回事，什么前世里的仇人，放着张阴阳在这里，前八世的仇都禳解了。”
二太太的话刺耳，程宴秋听在耳中，心头火起，脸红红的还想说几句，老段赶紧推他出了上房门。
芳芳站门口问程富堂：“鸡烫好收拾干净了，厨房里老菜根大爷问老爷二太太怎么吃，是炒还是炖？”
芳芳话音未落，二太太又开始抽搐起来，嘴歪眼斜的，又要晕过去。程富堂喊道：“还吃什么，扔掉，赶紧扔葫芦河里去。”回头急慌慌看着张阴阳，等他想个办法，拿个主意。
张阴阳却淡定的喝起茶来，吧唧着嘴，连声赞真是好茶叶，一会儿又说想吃几嘴水烟，“听说程掌柜的有好烟丝，怎么弄到的，可得好好尝尝。别慌嘛，她是克冲了，魂魄相离，还没缓过精神，一会儿就好了，富堂耀祖，你俩也坐嘛，站着干什么？我开几样东西，都是请神诵经用的，叫人预备着，晚上要用的。”
毛笔纸张早准备下了，张阴阳趴炕桌上写，一会儿写完，随手交给程富堂。程富堂扫一眼，无非是五谷粮食少许，大黄少许，竹签二十四个，磨蹄木一把，白纸黄纸各六七张，还有几样，是酒，朱砂和二太太内衣一件。程富堂经历过此事，这些东西自然了然，偏偏张阴阳开的东西里有一样是“新羊毛一把”，他不知道新羊毛派什么用场，想问张阴阳，又算了，交给老段去办。看张阴阳如此，程富堂渐渐静下心来，也就又说又笑了。
几个人坐着慢慢喝茶说闲话，起初说得有一句没一句，各自心境不同嘛，程富堂操心女人，应付了这边，眼睛看着女人那边。张阴阳说着他爹老张阴阳捉鬼的故事，一件件道来，王耀祖随声附和，说到高兴处，上房里笑声咳嗽声不断。正说得热闹，老段进来回事，说其它东西都备齐了，就是找不到新羊毛，这时节哪有新羊毛？程富堂听了发怒，喊道：“羊圈里那么多羊，随便逮一只，剪一把不就是新羊毛吗？”老段惭惭一笑，说：“真是忙昏了头，怎么没想到羊身上的毛不就是新的。”说罢快步出去了。
这一次病倒，二太太炕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她说是宴秋想害自己，程富堂皱起眉头不说话，她就抱怨男人偏心眼。王耀祖进来看望了几次，她就在大哥耳根子前说这样的话，抱怨说娘家没一个能顶事的人，看着妹子姑姑叫人欺负。王耀祖劝她：“没人欺负你嘛，是你自己心病重。”
二太太眼泪巴巴说道：“大哥，我活不长了，你得答应我，把秋月许给宴生，我死了也就闭眼了。”
王耀祖道：“尽说丧气话，张阴阳说一切冤孽都禳解了。那事我问过秋月，孩子说这辈子跟定宴秋了，我有什么办法？”
二太太就一连几天不吃不喝，骂程富堂和王耀祖合起火来欺负自己，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早死早脱身早转世。”
眼看到了年底，二太太还不消停，程富堂愁得上火，和老段商量几次，还是没个解决的办法。老段说给程宴秋，程宴秋说：“那么，只有我离开这个家了。”
他说想进城里去上枝阳学堂。
程富堂试探着告诉女人，他担心女人不答应，准备了一些说辞，没想到这一次，二太太很痛快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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