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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断桅

    断桅

    大嘴送给子青的木头船,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已经很久了。子青想不起擦拭它上面的尘土,甚至接连几天,不向它瞟上一眼。他忘了它的存在,顺便也忘了自己的存在。他的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干活。

    这天赶巧歇工。吃过午饭,子青在床边坐下,扭头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木头船,便伸手够过来。几个手指肚沾上了土。他下床,将木头船连吹带拍,又迈门槛,到屋外,在檐外接雨水的盆中仔细洗过,才拿着坐回屋中央的小凳。翻看船底儿,“友子青留存”几个字样还在,不过,经由岁月磨砺,字迹浅淡了许多,刀刻的笔法愈发显得稚嫩散乱。摩挲着细滑的桅杆,子青的思绪飞回到豆腐坊,见少年大嘴晃着膀子,在院子里和人摔交;一忽儿,大嘴又躺在南山坡上,嘴叼一根枯草,手垫在脑后,边荡悠着高翘的二郎腿,边对一旁坐着的子青说个不停……

    子青起身到屋外,扭头望向右首那条布满车辙的土路。一辆牛车打门口经过,赶车的没精打采,手里垂着鞭子打着瞌睡。子青掖了掖围在小褂腰间的布条,决定到镇上走走。除了上工,他已好久没出门遛遛了。木头船还在手上,他懒得回屋,索性把船揣在怀里,跟在牛车后面,一路慢慢走去。

    镇上还是老样子。一处处民居杂乱地散落在曲折的小道两旁。屋门口,偶尔坐着一两个穿着居家无袖布衫的妇女,用木梳子梳着头,或手把蒲扇扇凉,头靠得很近地唠家常。蝉声时起时歇,来来去去的三轮车、脚踏车蹬得懒洋洋的。

    不多时,子青溜达到一条较繁华的大道上。仿佛高耸到天上的拱桥边,有推车的,摆摊的贩卖着各色水果和杂货。人多起来,拥拥攘攘,有人路过,有人则驻足选买货品。子青在一个摊子上选了几枚衣扣。不知怎地,他喜欢攒些模样希奇古怪的小玩艺,都是被后生小子们笑话的衣扣啊,小石头啊,女人用的头花之类,稍微讨工友们喜欢的算是样式精致的小刀了,各式各样的,值钱不值钱的。子青指肚间揉搓着一粒圆圆的小扣子,继续沿着人流缓慢地向前挪去。

    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与子青逆向而行。两股人流夹挤间,那人的腿撞向子青胸前。子青胸口一痛。只听嘎巴一声。子青心想,坏了。手伸向襟间,掏出木头船,果然,船桅已一折两截,只连着少许。子青不及细想,一扭身,揪住那人的马缰绳,大声喝斥:你撞坏人家东西了!下来!

    马上那人衣着精致,还在嫌往来人群脏了他的衣裳,当然不肯下马;只揪紧了马缰绳,疑惑地望向子青。两人对视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子青心里蔓延开来。马上那人稍胖,低头探身向子青张望时,圆脸在颌下围拢出一道沟壑。看穿戴,他像是一位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身形却好似一名壮硕的马夫。子青晃着攥在手里折了的木头小船,冲那人高喊:你怎么走路的你?你怎么——怎么骑马的你?

    那人眼里始终是迷惑的表情,半晌开口说:“你——干什么?我——撞你,我腿还疼呢。”说起话来语气一顿一顿的,有些结巴。子青气极,一堆话堵上喉头,又觉说不清,外加上人群挤挤搡搡,撑不了一会儿,就被人流冲着向前走了。回头见马上那人也回头望着自己,一脸委屈的样子。

    子青很懊恼。索性一把把藕断丝连的桅尖拽下来,揣回怀里,心想着回去怎么再把它安上去。

    远离了桥旁集市和人群,子青来到河边一株柳树下站定,脑海里仍烙印着骑马人回头看他的表情和神态——那人竟好像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子青想:又不是毁了别的,还能拿钱来赔;大嘴(一个孩子)送他的木头船,值什么呢?只能摇头叹气。可心里仍是恨得不行,痛得不行。

    闲逛的心情(像木头船一样)被毁了。许久以来不曾有的懊恼情绪攫住了子青。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做工,挣钱?像个苦力。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子青想起了以前在村里,春红和虎子哥来招工时的情形。那时候,年幼的他对外面的世界惘然无知,才会产生无由的向往,是这样吧?现在,在镇里“混”了几年,与家乡迥异的风景倒见了不少,可是没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连马祥也一走了之,杳无音信。大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这里?

    子青在懊恼中信步走去,这条街那条路地瞎逛,恍惚间一抬眼,觉得身处的所在非常熟悉。是了。这里是他刚来镇上时春红的地址。长居巷。他顺着门牌号一路走去,停在印象中的25号门前。门牌已经不见了,蛛网盘踞在门楣的角落。还是那扇黑漆大门,只是更加斑驳,露出更多铁皮与木屑。春红不住这里了吧?子青轻轻推开门。门吱嘎作响。

    踏进院落,子青恍然觉得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初来镇上,见春红和虎子哥那次,他的确来过。后来,却没有了。怎么,他梦中又来过吗?

    门后,青砖墙边,竹叶青翠,摇曳婆娑。院中央,一口池塘;一波绿伞,几朵粉荷。四围几间厢房,屋檐低垂,遮蔽浓荫下的回廊。子青走上回廊,暗自奇怪:那次来时,怎么没从这里经过?

    子青沿回廊走去,在第一个月亮门处拐弯。面前,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四周几级台阶上亦是回廊围绕的厢房。子青穿过庭院,又进入下一个院子,一样是人影无踪。

    子青在各院间绕来绕去,几近迷路;腿快走麻了,却找不到人。他最后在一处园圊前的石雕麋鹿旁蹲下来,暗自纳罕:这里没有人住,却维缮地如此之好,当真奇怪。

    子青终于在饥饿难耐下离开。关上那扇破败的黑漆大门前,想:这里没人住,哪天我搬来这里好了。走到街上,又想: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没有找到主人。也许春红躲在哪间厢房里, 我又没有一间间去敲门,怎么知道里面没人呢?又纳闷:他们怎么不闩大门?

    走回住处,子青才想:我该敲敲那些紧闭的厢房门的,也许有人在里面歇息。可是,春红还住在那里吗?百思不得其解。

    又上工了。子青像入了梦境,梦游似的日日醒不来。做工时心不在焉,常把刚抬上船的木头又扛下去,或蹲在河边想心事,一想就是半天。工友拍他肩膀,叫他名字,他都不应声。工友们说他魔怔了,猜测是什么邪魔歪道附了他的体,又说或许他受了邪风。——老人都说,有种邪风,人吹了,就会口眼歪斜,神志不清。子青大约受风了吧?

    子青内心的迷恋与沉溺,无人知晓。

    子青想家了。他梦不到家乡,白天也没空儿想家。故乡于是潜在他头脑心灵深处的某地,释放出一种特异物质令他恍若失态。童年再次附着于他成年的身体,如魔法师般,将岁月早抹去的痕迹重现眼前。不是故乡的山水和旧人。不是回归的愿望。却是复制和颠覆。将陈年往事与现实混为一谈。子青无法跨越现时——这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纽带。

    子青来到镇上六个年头了。他决定辞工,到外面走走看看。

    他掂量着唯一一只装钱的口袋,沉甸甸的。想,车老大不会嫌他给的钱少吧?当初谈的时候,车老大面露不悦,一定是觉得亏了。子青看中的那辆车,车把轮辐锃明瓦亮,座子簇新,连外加的雨篷都闪闪发光。车老大不会反悔吧?

    蹬上宝贝新车,在镇子里足足兜了三四圈,等天全黑了,子青才回住处。独门独户的院子,很僻静,子青看中一段日子了,才谈好价钱搬来。夜深了,子青躺在床上想,也许该成个家,这房子空荡荡的,好没人气儿。

    没几天,就有媒婆寻上门。说个三言两语,掏出一沓照片,让子青细看,又这个姑娘怎样那个姑娘如何地另罗嗦。子青还真看上一个,细细的眉眼,似笑非笑,让他心底陡生出温暖的感觉。媒婆看子青动了心,又递上一堆话,总之这姑娘与他天造地设般配非常。子青笑笑,终于摇头,送媒婆出门。有什么呢?子青回屋坐在炕上想。那姑娘也脱不了俗气,既不会懂得子青的心思,又会拖累他许多琐事。日子一长,难免惯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弄不好得菩萨一样供着。算了。还是一人过得清爽。

    子青继续没来由地麻木着,却也自得其乐。

    一日,子青又蹬着车四处闲逛。一眼瞥见人群中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那人竟是那日撞坏了木头船的胖子。嘿,子青暗想,又遇着了,不找你点麻烦我就不是我了。子青本不是个记仇的人,除非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慨,否则他大概会一律抛之脑后或一笑置之。可是他把那不值钱的木头船看得忒重,半辈子的念想都在那由粗糙到光滑的磨挲中耗过了。这个马上人既撞了他,就算是个有缘的“仇”人。

    子青晃了膀子,左右迂回,一路吆喝着蹬上前去。那人背影近了,马着实高大,子青坐在车上,仍得抬头才望见他的头顶。两旁的人无不嫌子青的车宽大碍事,或躲了,或发牢骚骂两句。子青一概不理,只盯着那人背影。马由着主人驾御,走走停停。子青一路随行。

    路越走越熟。人越来越少。不多久,子青就在河边土路与那人几乎并行了。子青不歇气地一个劲儿按着铃铛,像传达“借过借过”的讯息;马依旧不紧不慢,挪着结实的臀部咯铛咯铛毫不相让。马上那人向子青看过来了。

    子青没料到,两人对视的时间感觉如此漫长。其实仅只一秒吧?错身而过,眼光溜过来,又错开,将眼前景物收纳眼底:河水,围栏,道路,路旁的民居,远绎,浅浅淡淡的天光云影……

    ——相遇有缘。

    子青相信,他一瞬间嗅到了童年的气息,顺带着回返一处熟悉的景致——那里车马流连,人车如梭,令人神游向往。凝神回视,马上人依旧望着自己。

    “你是——”

    “你是——”

    “——大嘴?”

    “——子青?”

    子青感觉像村里搭台唱戏,遇到一出结局圆满的戏。台下唏嘘的老太大婶们拿绢帕擦拭眼角感慨的泪迹,收拾板凳准备散去,台上扮着戏的旦角武生还一直端着架势,等看戏的先散尽了自己才肯收场。

    这可能么?

    不可能。大嘴老早已消逝在人群中,踪影不见。——他离开村里,去了镇上。子青也到了镇上,却几年没有大嘴的音信。春红也不见了。虎子哥。小山。小红。一个都不见。身边的人,都是陌路。

    大嘴?这是儿时的伙伴大嘴吗?

    两人认出彼此,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各下车马,立在道旁。宽肩粗腰的大嘴足足高出子青半个头,却不似儿时那么爽朗,有些讪讪的羞涩。子青想该说些什么,于是从别后聊起,一聊就是半晌。

    末了,大嘴邀子青去家里看看。

    令子青诧异的是,大嘴的家竟然是长居巷,25号——他初来镇上见春红时去过一次、前一阵又逛时空无一人的那处宅院。子青又像做梦似的恍惚起来。——若不是大嘴在旁指引,他会把车直接开进路旁的河里,再游一场泳。

    此时的25号宅院,还是没有什么人。大嘴把马拴在门外一块石桩上,推门领子青进去。院里静悄悄的,荷 叶已有些残败,竹子也蒙了层灰似的蔫白。一两个仆役穿梭而过,大大嘴近前时躬身问好。顺正堂大门直走,大嘴领子青进了间空荡荡的大厅,除了八仙桌椅,只剩几根二人方可合围的大红圆柱立在当地。

    大嘴对子青说,你先坐,我去请老帮主,你见见他。

    老帮主?是什么人?子青满心疑惑。怎么刚才大嘴一直没提起?

    老帮主衣衫周整,头发梳得光滑顺溜,下颏一绺山羊胡子好笑地翘着。一见这位老帮主,子青不知怎的想起从前村里的算命先生——上岁数的老人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可淘气的孩子向来觉得他是蒙事儿的,经常恶作剧捉弄他。

    大嘴对老帮主始终毕恭毕敬。

    经过一番正经的闲聊,子青知道,原来,春红和虎子哥都是为老帮主做事的。那么,子青一直以来也是为老帮主工作喽?子青不由得挺直腰板,恭敬起来。

    大嘴送子青出门时叮嘱:出门在外,规矩些好,别给自己惹麻烦。子青一路蹬车回去,边蹬边想:我给自己或别人惹麻烦了吗?依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子青依旧浑浑噩噩过活。再没见过大嘴,大嘴也不来找他。人大了,都有各自的营生吧?每天想着吃饭糊口吧?子青这么安慰自己。有时拿出木头船来看。那断了的桅杆,胶水粘连的地方,突起一块不醒目的凝胶。不仔细看,似乎依旧是完整的一体。子青却知道,它是断过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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