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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红

    小红

    杨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有三四次了。子青和小杨树苗一块儿长高。现在,他和爹一般高了。老头子已经快八十岁了,自从老婆子死后九年没剪的白胡子象一把飘飘的拂尘。他挪动着高大的身体,弓着背,锄着菜园子里的杂草。子青在一旁看着,又看着自己手里没沾土的小锄子。老头子干菜园子里的活从不让他帮忙。他觉得全身向上顶的骨头挤得关节疼。

    子青离开了菜园子,进屋去。伊女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小桌。她不时抿一下额前的散发,或把搭在胸前的粗黑的长辫子甩到身后去。伊女哼着歌,快活得象河里的小鱼。子青在炕边坐下,对伊女说:“该喂鸟了。”伊女说:“我已经喂了。”檐下,四只红翠鸟在鸟笼子里啁啾。

    “哥,你怎么了?”伊女边摆筷子边问无精打采的子青。

    “没什么。憋得慌。”

    “胸口不舒服?来,我帮你揉揉。”伊女的手软得象棉花,落在子青单薄的胸膛上。

    子青微微地一笑:“妹,不用了。我帮你烧水去。”

    子青烧上了水,在院子里挂的沙袋上猛打了几拳。然后去叫爹吃饭。

    吃饭时谁也不说话。这已经成了习惯了。子青伊女只要兴致高了说笑,必然被老头子摔筷子摔碗堵回去。他俩就只借着互相使眼神,来表达意思。

    吃完饭,子青说:“爹,我走了。”老头子点点头。

    子青进了村,沿着各家各户房屋间的石子路面信步走去。他把村子转了个遍,只见到几个在家门口晒太阳打盹的老头老婆,没有一个活动着的人影。中午,家家户户都在休息。偶尔有一只拴在石凳上的狗,在子青经过时,冲着他猛吠。正午的太阳无动于衷,依旧热辣辣的。无论是横竹竿上挂晒的床单、小孩尿布,房角下蹲着的小石狮子,贴了倒福字的一扇扇黑漆大门,还是屋檐下的阴影,在子青看来,都是一样的索然无味。他停在大嘴家门前,在落了浮土的黑漆门前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吱扭作响,在他身后又半掩上了。院子里的石磨还立在原地,磨盘面上干干净净,有些麦粒躺在石头上的小坑和窄缝里。子青拣起一粒放在嘴里,嚼出点甜味,嚼剩下一丝面筋。他就让面筋留在嘴里。

    他靠坐在磨盘上,望着正屋门顶和大铁锁上结的蜘蛛网,愣愣地出神。他能想象出来,砸了铁锁,进到那扇门里面,就会一下子置身在黑暗的阴凉里,可屋里没有坐在炕上缝被子的大嘴妈,也没有站在炕边拍纸盒的幼年的大嘴和他自己。子青从磨盘上起身,出了门,拽着黑漆门上颜色暗淡的铜环,把门带上。

    子青无处可去,又不愿呆在家里。他每天午后出来闲逛,只对爹说,村里有人请他帮忙看场子。自从大嘴离开后,他在豆腐坊又干了一年多,直到那里年龄小的孩子越来越多,冯二叔说,子青,你回家吧,照顾你老爹,他年岁大了。这几天,子青一直想把伊女拉出来,和他一起在村里逛,象小时候一样,可伊女说,她要陪着爹,她要看家。爹睡午觉,伊女就坐在一边补袜子绣手帕缠毛线。子青把手拍在一棵小树上,心里说,你不看着爹,爹也丢不了。

    在村西的空场和苹果园转了一圈后,子青绕着村子,拐到了南山上。这里还是他最爱来的一个地方,坐在山顶上,或躺下,在炎炎的日头底下睡一觉,对他来说,是最惬意的事情。子青还记得,从前有个海哥,常来陪他坐着,给他讲故事--那些故事的内容,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面,九个头的怪兽啊,巨人国的巨人哪,创世的夫妻兄妹神伏羲女娲呀,虽然他从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可睁开眼刚刚醒来时,总是累累的:梦里的那个世界太大了,他走啊看啊,走不完也看不尽,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一个接一个发生--不知从哪一天起,海哥再不来了。子青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他哭了;自从老婆子死后,他这是第一次哭。有一天梦里,海哥对他说:“子青,以后,你要跟我一样,去追太阳,追太阳。”此刻,子青闭着眼睛,躺在南山上,眼里被太阳照成一片亮亮的红色。他模模糊糊地想,太阳是天空里一个燃烧的火球,怎么去追呢?

    子青回家进门,见屋里炕头伊女对面,坐着个姑娘,黑辫子红褂子。子青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想:是欣欣小慧敏子中的一个吧?他总也分不清小慧和敏子谁是谁。伊女见子青回来了,下了炕迎过来,炕边坐的那姑娘也回过头来。伊女拉着子青的衣袖,把他拽到姑娘面前,笑眯眯地问:你看这是谁?子青见这姑娘细眉毛,圆眼睛,尖下颏,嘴唇薄薄的,嘴角有颗黑痣,脸上的微笑就象她出了个谜语等着子青猜呢。子青糊涂了,他不认识这个姑娘。

    “她是丫仔啊。”伊女笑着说。

    “哦,丫仔?你是……丫仔?”子青想起来那个趴在窗户里整天向外看、没意思的时候就剪纸的小姑娘。“你的腿?”他看着站在地上的姑娘。

    “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有个神医老太太,帮她治好了腿。”

    --她在我身上扎了好多银针,连扎了好多天,我就能站起来了,然后扶着炕沿迈步子,慢慢地就能走了。

    --那个神医老太太什么样?

    --矮矮的,满脸皱纹,走路弯着腰,慢吞吞的,整天穿着脏兮兮的黑棉袄黑棉裤。

    --我还以为神医老太太象神仙似的呢,象观音菩萨,或者,起码穿着绸缎子的亮晶晶的衣服。子青说。

    --你还剪纸吗?伊女问。

    --不剪了。实在闲得没事儿和烦的时候才剪一个两个的。

    --你回村里干嘛?子青问。

    --哦,我刚跟伊女姐姐说了呢,我在村西边乱石堆后头刚盖了间房,住段时间。有点小活儿,平平地面,抹抹墙什么的,想请子青哥来帮忙。丫仔说完,抿了抿嘴唇,好象湿润的嘴唇觉得干渴似的。

    --没问题。现在就去吗?子青说。

    --伊女姐姐……丫仔的眼神里满是期待。

    --行,你们去,我就不去了。我爹在园子里干活累了,喝水什么的,我得照应着。

    --那,我以后再来。子青哥,我们走吧。丫仔说着舒了口气。

    子青问丫仔为什么要盖间新房,不住原来那间了。丫仔说,她爷爷去世后,妈把她接走,那房子就让邻居住了。过了这么多年,不好意思再要回来。再说,她喜欢在村口的乱石堆上盖新房的感觉,那里也清静些。子青又问丫仔谁帮她盖的房,怎么他每天在苹果园附近溜达,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丫仔低了头,躲避着子青探询的眼神,说,是请外头的一批人夜间盖的,怕搅扰了村里人的安静。子青觉得奇怪,要再问,丫仔却紧走几步,赶到前面领路,还几次有意无意避开,不和子青走并排。子青只好不说话,跟在她后边。

    他们是沿着北山脚下走的,没遇见村里什么人。过了苹果园,快到通往村外的石板路时,子青抬头,见乱石堆后头,掩映在老枯树和一些小树稀疏的枝叶间,有一间以前没见过的青砖青瓦的房子,房子的后墙可能就临着西山的土坡了。丫仔示意子青跟着她走,她绕过了那堆大青石,沿石板路旁边走了一段,横插里拐上一条上坡路,三绕两绕,不时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子,那青砖房在眼前了。子青想起小时候钻进过这里,他和伊女坐在一片平地上散堆的青石头上,折着干枯的细树枝玩。现在,大青石不见了,平地上起了那座青砖房。丫仔停住步子,对子青尴尬地一笑,意思是他们到了。

    丫仔,你怎么选这么个僻静的地方盖房子,好象要避着人似的。子青拭了拭头上的微汗,说。

    丫仔好象没听到他的话,她又领子青绕过了房子。子青站在房门前,才看出来,这房子是面朝西山,背对村里的。他扭头望向身后的西山。站在山脚下的这个洼处看,这山又象他小时候看山时那么高了,好象能把他立时裹覆在它的怀抱里。子青再扭回头来,却见丫仔不见了。青砖房的房门开着条缝。

    子青叫着“丫仔、丫仔”,轻轻推开了房门。屋里很暗,尽管房门半开着,子青还是看不清里面的陈设。等他站定了,习惯了屋里的黑暗,才看见右首墙角的大炕前,坐着一个人,却不是丫仔。他茫然四顾,低声自语“丫仔呢?”坐着的那人发出笑语声了:“小红,这是谁呀?叫你的乳名叫得这么亲?”说着起身向子青走近了,围着子青绕了一圈儿,眼睛直盯着子青全身上下的打扮,直把子青看毛了。这人是个女子,穿着深粉色花儿绸衣裤,宽松的裤腿下露着点儿绣花鞋尖儿。子青低头噤声,正想说“走错了,打扰了”退出门去,却见土炕前的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绣品掀开了,低眉缓步地走出端着茶盘的丫仔来。丫仔把茶盘放在炕对面纸窗下的红木桌上,倒了两杯茶,端过一杯来,递给正斜扬眉毛端详子青的年轻女子,这才开口说:“春红姐,这位小伙子叫子青,我从小认识的。”子青看着墙上飘落垂下的绣品,才知道那是作门帘的,后面还有个小间。他愈发疑惑了,这房子不是丫仔一个人住的?房子地面墙壁都整好了,没什么活儿要做,丫仔编了套瞎话让他来这儿做什么?这女子又是谁?她怎么叫丫仔作小红?子青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那女子抓住了双手,她笑得全身颤抖,说道:“我说这儿的后生仔我都认识的,怎么这个真是子青?这么高了?还象以前一样女娃似的那么秀气?”又问:“子青,你不认识春红姐了?”

    春红

    “春红?”子青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久远的岁月,不知名的荒蛮,一瞬间成了现时。他好久说不出话来,也忘了接丫仔递过来的茶。

    好半天,春红坐回到炕上,也拉他到炕边坐下,丫仔又消失在山水绣品后面了,春红不住口地说着子青没听过的事情,子青才想起可以说什么。他问:“大嘴呢?你在镇上见过大嘴吗?”

    “别提那个臭小子了,”春红撇了撇嘴。她和大嘴之间相互嘲弄的这种情形,倒是子青熟悉的,他仿佛又回到了豆腐坊里喝绿豆汤的年龄。和春红之间,立时生出了一种亲密感;他几乎忘了,从前在春红面前,自己是如何脸红心跳的。“他从来没去找过我。要不是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表姨表姨夫带着他,我还不知道他们一家也搬到镇上了呢。几年没见,大嘴又长高了,我见他那会儿,他比你现在还矮点儿,谁知现在怎么样。你有他的信儿吗?”

    子青摇摇头。“他走的时候,送了我一个木头船,我还留着呢。”

    “是吗?”春红好象很感兴趣。“哪天拿给我看看?我在他们家住的时候,他家有什么好东西,都藏着不让我看,好象我会偷了去似的。”

    子青说:“那木头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自己刻了,给我作纪念的。”他看着春红捋了一下圆润的鬓角旁散落的头发,想:她还是和伊女不一样,她是圆脸,圆下颏,伊女是瓜子脸,尖下颏,她比伊女胖;奇怪的是,以前见她时觉得她比我大好多,现在倒好象她比我还小似的,不过她的嗓音比村里那些姑姑婶子的还低些浑厚些。

    春红刚才说村子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好玩时,子青正懵懂沉醉在过去没缓醒来,现在她开始谈她和大嘴住的镇子的好处,子青就听得入迷了。春红是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好手,她的一张嘴似是无数张,直讲个面面俱到。不知不觉,子青已坐到了太阳落山,屋里暮色一片。

    “哎呀,我该回家了,伊女准已经做好饭了。”子青从炕边站起身来。

    “在这儿吃了再走嘛,”春红拉紧了子青的衣袖,子青觉得被她的手握着的地方热乎乎的。“让小红去你家说一声就行了。”

    “不了,我得走了。”子青挣脱了春红的手,竟也忘了向里屋不知在干什么的丫仔告别,就走到门前,拉开门,一溜烟地跑走了。春红在后面喊“子青,你一定再来啊,带着那个木头船”,子青也似听到没听到。直到快走近自家门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仓促,还没问春红和丫仔为什么来村里住呢。他又惦记着伊女,心里两头儿牵扯着,进了家门。

    有一件事对伊女是个谜,使她诧异了五年多:她十七岁了,仍然不明白。檐下那几只红翠鸟,每天啁啾不止,身上的颜色一日艳似一日,个头却从不长大,也不见它们有要飞的意思。鸟几乎不吃什么食,她放在鸟笼里的小米粒,半个月过去,也只少去一半。伊女经常抬头望着鸟,想着地下的妈;这种时候,老婆子手捧几只鸟递过来的形象,总是格外清晰。她从没对爹说过鸟的来历,没提到过她失而复得的那顶毛线帽子,可有一天,她从外头进来,见爹坐在炕头上,手拿那顶帽子擦眼睛,爹身边,炕头上的包袱打开着,这包袱是她放小件衣物的,帽子一直放在里面的最上层。伊女劈手从爹手里夺过帽子,她很少这么急躁;却见爹用手背抹起眼泪来了。爹呀,你怎么了?伊女慌忙问。老头子不说话,只顾擦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粗糙的喉音说,那是你妈给你织的帽子吧?她织了十五个晚上,从月牙儿一直织到满月,十五个晚上,我记得,点着蜡烛……伊女低下头。她头一次有点儿明白爹的心思了,头一次不那么怨恨爹不近人情和他的火爆性子了。她把帽子递回爹的手上,爹拿着细看了半天。爹不知道这鸟是妈从地下送来的,就包在那顶帽子里;如果知道了,他会把它们从她手里抢过去,不让她碰一碰吧。就象拾掇那片菜园子从不让兄妹俩插手一样。

    “鸟啊,你们什么时候能长大,会飞呢?”伊女望着红翠鸟,不禁说出了声。

    “妹,你对着鸟说什么呢?”子青穿过院子,走到伊女身边。

    “我在说,哥你怎么才回来。”

    “对不起,妹,”子青的脸有点红了,他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你帮丫仔收拾好房子了?”

    “嗯,嗯。”子青的回答半是支吾,半是肯定。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把见到春红的事儿告诉伊女,好象是说不出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妹,你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大嘴的表姐吧,我说你长大了准跟她长得一样,现在我又觉得,可能你跟她也不太象。”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别站着说话了,摆上桌子吃饭吧,我去后院叫爹。”

    “妹,你咋又对我心不在焉了呢?”

    “傻哥哥,说什么呢?我不是叫你吃饭吗?肚子不饿啊?”伊女用一个指头去捅子青的肚子,子青笑着闪了开去。

    吃饭时,子青很兴奋,他总想说些什么。见爹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子青就凑在伊女耳边说:“我今天听到好多镇子上的事儿,有意思着呢,我说给你听。那儿有靠海的码头,河里的船能一直开到海里……”伊女摇摇头,向子青使眼色,表示她现在不想听这些。子青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河是很深的河,里面有大鱼,河上面有石桥,不象咱们这儿的小河浅浅的,鱼都是小的,河还不到咱们家这儿就流干了……”伊女又摇了摇头,她向老头子那边挪了挪身子,又往老头子碗里夹了块儿萝卜,又夹了块儿肉,这才低声对子青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子青咽了咽唾沫,把话忍了下去。

    “哥,你刚才还想说什么?”伊女收拾完了碗筷桌子,问刚从外面打水回来的子青。

    子青就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又把自己还记得的春红讲的其它事一一说完,直讲得伊女打哈欠了,才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哥,睡觉吧,伊女说着,躺倒在炕那头,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均匀的鼻息声。子青看着烛光里伊女翘翘的鼻尖,小心不踩着爹睡时摊开的手,走到自己的被垛前,抻开被子,躺了下去。

    伊女越来越会照顾爹了,子青想,象妈以前那样。他还记得,他和妹妹小时候,去菜地里,遇见爹正好在锄杂草时,妈怎么把那个用长草绳卷扎起来的草凳子塞在爹屁股底下,又怎么用干瘦的拳头一下一下去捶爹的肩。当时,伊女也学着妈的样,来捶子青的肩。想到这儿,子青不禁一笑。可爹的脾气还是那么暴。那天爹从后院菜地回来,无缘无故挑剔伊女做的菜咸,不好吃,颜色不好看,还把伊女的饭碗摔到了地上,伊女也只抹着泪,一言不发;子青和老头子吵起来时,伊女反而向着爹却怪子青,弄得子青晚上一宿没睡好,想着再也不插手妹妹和爹的事了。后来爹对伊女的态度倒是温和了许多,但好多天不看子青一眼,更不说话,直到有一天找碴儿埋怨了一通子青买的面粉有虫才算作罢。妹呀,你干嘛要这样伺侯咱们那个雷神一样的老爹,而不象小时候那样,和我一心一意了?子青撑起上身,吹熄了蜡烛。过了好久,他才睡着了。

    木头船

    第二天早起醒来,吃过饭,子青照例把每天该做的活儿做完,从小河里挑来一担水,送半桶到后院,把爹摘下的新鲜菜打捆儿,挑到村口集市上卖。卖完菜,回来的路上买些米、油和老头子爱吃的小菜儿,再捡些路旁扔的旧麦秸,回家,帮伊女生起火来,然后再去挑一担水。吃完午饭,他又可以出去逛一逛了。卖菜来回路上经过春红和丫仔住的青砖房时,子青驻足细听了一会儿。完全遮在远处树丛中的那幢房子,听不到一点动静,有一两只喜鹊在房子上空飞过,从一棵树上落到另一棵上。丫仔昨天是编了瞎话,把我骗去的,子青忽然这么想,见了她,我一定要问问是怎么回事;虽然好多年不见了,丫仔已经变成小红,好象不算熟人了,他还是要直截了当地问问她。也许她是开玩笑。子青又不由地笑了一下。

    子青拿出了那个木头船,在路上边走边又端详起它来。船桅杆的桅尖儿光得发亮,是让他的手指磨的,他习惯一手把着船底旋转、另一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那个圆圆的杆头。船底有大嘴刻的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友子青留存--大嘴”,每次看到这个,子青都想起大嘴亲热地拍在他肩上的巴掌。在他的记忆里,大嘴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站在一辆远去的牛车上,向他挥手,大声喊“子青,你等着,我们还会见面的”。大嘴的喊声,顺着路上扬起的尘土飘过来,又带动了拉车老牛的哞哞声,在浓烈的日头下,气氛竟有些悲壮。一直站在子青身后、拉着他的手的伊女,这时靠在了他肩上,说,哥,还有我陪着你呢。子青抬起头来,不看船了,把木头船底硌在一只手的手窝里,感受着它木质的温暖和坚硬。

    “小红,小红在吗?”子青边喊边推了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过了好一会儿,里面隐约传来一声“进来”。子青推开门,屋子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子青眼前直转金圈圈儿,看不清一点儿东西。他想,她们怎么总不闩门,是知道村里平安吧,还是懒得一次次给人开门?把门在背后关上,他伸手向前摸索,突然觉得空着的一只手给拉住了,给拽着快步向前走,“别,我要摔倒了,什么也看不见,是小红吗,还是春……”,啪,子青摔倒在地。“闹什么呀,”他边往起爬边拍身上的土。

    屋里点起了烛火,子青的影子一晃一晃,映在墙上。见炕沿儿,春红正坐在那里梳头。长长的,黑黑的,一边垂着。看面容,没精打采的。子青四下瞅小红在哪儿,刚才准是她把他拽了个跟头。春红眼皮也不抬,说:别看了,我让小红出去买头油了。子青疑惑,春红隔这么远怎么把他拽趴下的?

    呆立了一会儿,子青才把木头船递过去。春红瞧也不瞧:撂炕上吧。过会儿才又说:你坐吧,陪我聊聊天,怪闷的。子青捡一把靠墙根的椅子坐了。春红却不说话。过会儿拍拍炕:你坐我身边来。

    子青蹭到春红边儿上坐下。春红拿眼溜他:你说,人大了是不是很烦,很麻烦?子青不明所以地点头。春红顾自说下去:跟谁能贴心呢,一个个,不知在想什么。又瞄着子青:还是小孩子家家好,什么也不用操心,醒了吃,吃了玩,玩了睡。对了,你到底多大了?子青喃喃:十七。心想,在春红眼里,我是小孩子家家?不忿。

    春红又问:你懂大人的事吗?子青点头。春红笑:小孩子都觉得自己什么都懂。

    子青反问:你多大?比我大几岁?春红笑而不答。

    子青坐久了,闷了,捞过炕上一只陀螺来玩,问:这儿怎么有陀螺?春红随口应道:不知谁扔这儿的。把木头船拿在手里,玩一会儿,又笑叹:小孩子家家。又问:你和大嘴怎么好?子青说:就是好呗。春红问:和我好不好?子青应:好啊。好,你经常来看我。好啊。……嗯,陪我。好啊。……不许惹我生气。嗯。……真乖。子青笑。

    春红把手拂上子青的鬓角:真是个齐整的孩子。子青羞红了脸。可惜……子青问:可惜什么?自续上话:可惜我娘死得早。春红嘘:可惜个好胚子,不懂人事。子青心里不忿,只不语。春红半晌不开口,再开口却说:你走吧。子青莫名其妙,想自己听她话,送船给她看,她倒这样——一赌气抄起炕上的木头船,向门口去。春红叫:哎,把船留几天,我再看看。子青又将船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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