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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春红

    子青好几天中午吃完饭都没出去逛,他帮着伊女缠毛线,卷麻绳。伊女一个劲笑话他手笨,看哥哥你胳膊手指也不粗,怎么拿这些细绳细线就拿不住呢?伊女笑得手扶着膝盖弯下了腰。我练练就行了嘛,主要是这绳儿线儿的太软;扎鸟笼子的木头棍儿也细呀,我就拿得住。子青为自己辩解。有两次,他想起了春红那里的木头船,想小红可能会给送来。果然,这天刚吃过午饭,小红来了,把木头船还给子青,又坐着和两人聊了会儿天。

    丫仔,你在你们那儿怎么不爱说话?子青问。

    没什么,习惯了。春红姐刚带我出来做事时,就跟我说,让我在人前少说话,只要听她的话跑腿儿就行了。你们在外头说话,我在屋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对了,我现在自己学画呢,哪天把我画的画儿拿给你们看吧。

    丫仔,你说的春红姐就是大嘴他表姐吗?伊女问。

    是,我在镇上找工作的时候,遇见的她,一聊起来,都在村里住过,她说喜欢我,就认我作干妹妹了。

    春、春红她人到底怎么样?子青问。

    说不准,她的脾气让人摸不透。对人好起来,能把心掏给你;生起气来,又摔盘摔碗,六亲不认。在她面前,我总提着小心,预备着她翻脸,但经常是,我担心的时候倒什么事也没有,她一口一个妹妹,叫我叫得可亲呢。可我必须听她的话,只要我哪次没听,一定就有热闹了。

    看你每天安安静静的,也不笑,是不是做得不高兴?那就别替那个春红姐干了呗。伊女说。

    不行,我得挣钱养家。镇上不比村里……嗯,伊女姐姐……丫仔话没说完,让子青打断了。

    小红这个名字是春红替你起的?子青问。

    是,随了她名字里的一个字。伊女姐姐,我……

    你知道吗,神医老太太来村里了,你去看她了吗?她就住在花大婶家隔壁那户。伊女想起了神医老太太的事,也打断了丫仔的话。

    哦,我知道这事。她还待几天才走吧?我想过两天就去看她,我的腿是她治好的,有机会总该时常看望她。春红姐还准备了一对儿小玉瓶,说是要送她呢,春红姐说神医老太太这样的人可有用……哦,伊女姐姐,我还有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忙。我要是弄不完,春红姐又该对我翻脸了。她让我明天绣完一个条幅,可条幅那么大,我从昨晚上开始绣,到现在才完成一半儿,我怕完不成……伊女姐姐,今天下午春红姐出去了,不在屋里,你能不能去帮帮我?绣好了,我怎么谢你都成。

    行。那家里,只好交给我哥了。我帮你绣完再回来。

    伊女姐姐,你太好了。

    丫仔,你不是又象上次一样骗人吧?上次说要刷墙刷地,这次说要绣条幅……

    哥,你瞎说什么?丫仔怎么会骗人?瞧你,都把她说脸红了。丫仔,你别怪我哥,他经常厚脸皮乱说话的。伊女去拉丫仔的手。

    我……丫仔低着头,面红耳赤。

    子青没说话。

    伊女回来的时候,子青已经做好了晚饭,替老头子摆上了饭碗。老头子不吱声,闷头吃饭。伊女脸红扑扑的,悄声对子青说:哥,丫仔没骗人,绣的那个条幅真大,单是锁金线边就用了两轴线,条幅上的字我不认识,你要在就能告诉我了;还有啊,那个春红姐真是热情得可以,我快走的时候,她回来了,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还冲着我左端详右端详,说我跟你长得象呢。子青说,咱们是双胞胎嘛。他觉得春红热乎乎软绵绵的双手,此刻好象又搭在了他的手上。妹,别说话了,快吃饭吧,他说着,忽啦啦地往嘴里拨拉米饭。

    中午吃完饭,伊女去看花大婶。子青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鸟,在屋里转来转去,老头子手里抓着几根细草茎,进了屋,问子青:又不去给人看场子了?子青支吾着说:去,去。

    子青在村里信步走去,见此时村里的人比往日多,三四十岁的壮汉子和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一堆一簇地往村西路口方向去。碰见认识子青的大叔,伸着手臂,指向前方,乐呵呵地说,子青,不去看热闹呀?子青问什么热闹,大叔说,去村口看看就知道了,说是还有耍猴的呢。

    紧挨着村口的石板路边上,夹在苹果园和空场之间的一片儿地上,黑簇簇站着许多村里人。子青从远处就看见前面扯在两棵大杨树之间的红条幅,条幅前有个人,高高的,象是站在高台子上,比手划脚,是在打快板吧?子青从人群的缝儿里钻进去,站在人群中间,看到树前的确搭了高台子,那高台子一边的角落上,坐在一把椅子上边嗑瓜子边笑着说话的人,不是春红是谁?紧挨着春红,小红坐在一条长凳子的头儿上。子青想走,又想,这么多人,自己一张脸混在人群里,春红看不到他吧?也不该再有这个那个机会“捉弄”他,害得他平生从没有过的局促和慌乱。高台子中央穿白褂蓝裤系蓝布腰带的人,也的确表演得有趣,子青不觉看了下去。

    原来,这人是春红从镇上请来,宣传去镇上做工的好处的。子青看了一会儿,想。虽然大伙儿没谁愿出去做工,倒都乐意看看新鲜的戏法作消遣。这人什么都会,说书,单口相声,快板,翻筋斗,唱两嗓子,在台上走来跳去;倒是没有耍猴。子青看到,那人鼻眼间还画了块不大的白圈儿,象戏里的小丑。这人长相还端庄,子青想,洗净了脸,正经了眉眼,他该是个正色不可侵犯的人物吧。

    掌声叫好声起来又下去,人有来的有走的。子青转身出了人群,想去南山上看看海哥有一回指给他看的埋在地里的石碑,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叫他:子青哥哥。是小红。子青立住脚。来,子青哥哥,要请你帮忙的。小红不由分说,拉了子青穿过人群,从高台子的侧面上了台子。子青见春红已站在了台中央,和刚才那人在对唱。子青轻甩开小红的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问,你要干什么呀?要你帮个忙,表演个初到镇上的外乡人。小红说。春红回过头来的时候,小红就把子青推送到了台前。

    奇怪,见了春红的笑脸,子青也忘了台下盯着他的村里人,也似乎没听见台下“子青,这不是子青吗?”的笑语声。春红挽住了台上另外那人的胳膊,象一对赶集的夫妻那样,在台上转了一圈,转到子青面前,互问了身份,春红和那人就开始抬手指着空中的这里或那里,唱着介绍说这是镇上的哪儿,这又是哪儿,唱的大都是子青已听春红说过的,但还有些新地方头一次听到。春红和那人又拉了子青的手,把他牵到这儿,牵到那儿,似是不让他看全镇上的好景致就不让他走的样子。

    表演完了,春红拉着子青说,谢谢你,子青,先别走,再帮忙把台子拆了,回来我给你好东西谢你。又相互介绍子青和表演的那人:这是子青,这是虎子,叫他虎子哥吧。子青叫了声虎子哥,那人一副疲惫的样子,摆摆手,什么也没说,下了台,向台后隐在弯曲小路和树丛中的春红的住处方向走去了。春红对子青一笑,也随在那人身后去了。走之前,又拉住小红说了几句什么。

    小红伴在子青身边,还有两个一直站在台后的后生一道儿,把台柱子和拼台面的木板一一撤了,堆在旁边停的一辆大车上,然后,两个后生在前,小红和子青在后,向后面的青砖房走去。小红对子青说,待会儿请你看我画的画儿。

    进了屋,见春红曲腿坐在炕沿上,那个虎子躺在炕上,背靠被子,手撑在头下,翘着一只腿。春红正对他说着什么,见几人回来就说,辛苦了,辛苦了,从腋下的兜里掏出个布包,先向两个后生各塞了些东西,又把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子青的口袋,抽出手来,又向口袋上按了一下,诡秘地笑着对子青说,送你个精巧的小东西,回去再看,看你喜欢不?说完又让小红给几人打水倒茶。

    床上躺着的虎子一直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才开口对两个后生说:你们俩到大车那儿等我。春红向虎子扭过脸去,问:怎么?你要走?虎子没说话。春红起身凑近了他,和他低声说话。

    喝了茶,小红把子青引到了那个山水布帘的后面。这里是个极小的进间,大小只放一张床,一个小桌。小红请子青坐在床边,从桌下的柜里拿出一个大本儿,给子青看。

    --你的剪纸呢?还都留着呢吗?子青问。--留着呢,都放在我妈身边呢,我得做工挣钱,不能陪她,她想我了就拿着剪纸看。

    子青翻开大本儿,一页页儿地看下去。是些精细的铅笔花鸟画,画着羽毛细致眼珠如豆的鸟儿,花瓣卷曲边缘朦胧的花儿,还有盘曲如丝的缠绕植物,粗粗细细的树枝子。子青边看边赞叹:你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巧。小红摇摇头说:不画些,整天对着这挤在一堆的四面墙,真会憋死了;记得神医老太太给我医好腿之前,整个世界就在我的那些剪纸里。子青翻到一页娃娃画,正想向小红提提年画匠给他和伊女画的年年有余的年画,却猛听得传来噼里叭啦碗碟摔碎的声音,春红的声音象哭又象叫地说着听不清的什么话。子青抬头看着小红,小红摇摇头,示意不用去管,又说:总这样,我都见惯了。子青想问,这虎子哥是春红的什么人,但没问。一会儿是踢踢踏踏穿鞋下地的声音,和咣当一声摔门的声音。春红似乎趴在门框上,向外喊:你走,再也别来。又叫:小红,去,把炕边那个包袱,屋里的那套瓷器拿上,给他扔到他那大车里去。小红急匆匆掀帘出去,拿了东西。子青放下手里的画本儿,站在布帘边儿,见小红出门前,春红又把她拦住,说,还有这个,说着,摘耳朵上的耳环和手腕上的镯子,一并塞在小红手里,摆手让她去,又喊:不送到了,别回来,实在追不上,就把东西都扔在村外边,摔了,再拿土埋了!小红走了,春红靠在门框上喘气。

    好一会儿,春红抬起眼,看到一直掀着门帘一动不动看着她的子青,就叹了口气,向子青招手:来,小弟弟,过来。她的手臂软绵绵的象面条。子青走了出去,头顶蹭着了门帘,痒痒的。春红已经坐到了炕边,也拉子青坐下,看着面容白净面无表情的子青,凄婉地笑了一下,握住子青的手,轻叫:小弟弟。然后,没叫第二声,就哇地一声哭出来,肩膀抽动着,头抵在了子青的肩上。

    子青怯怯地用一只手抚了春红的背,小声叫:春红姐,春红姐,你别哭,别哭。他想,伊女也这样趴在他肩头哭过,但从不是这样的哭,这样不可抑制,象瀑布奔泻,象山洪爆发;伊女的哭是轻声细语的,象小溪在流。子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春红;春红这时哭得愈发不可收拾,双手扳紧了子青的肩头,下颏紧抵着子青的肩窝,几乎弄痛了他。子青只好一动不动,等她哭完。

    子青,你上炕躺下,抱抱我好不好?春红的哭泣声渐渐弱下来,她说道。子青觉得很尴尬。春红却已经用脚尖褪下踢开了他的鞋,把他拉上了炕,让他躺在虎子刚才躺过的被垛上。子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下的炕似乎是铁块铺的,脊背硌得厉害。春红的头靠在了他肩上,把一只手搭在他胸前,另一只手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又一股燥热传遍了子青全身,他非常想喝口茶水。春红开口说话了。

    我从前有个弟弟,我每天拉着他的手,到处走,从这里走到那里。我们没爹没妈。他全靠我了。我象他的姐,也象妈。你知道吧,我妈死了,我才到大嘴家去住。死的那个妈,也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或者她和我爹把我们俩扔了,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就是我拉着我弟弟的手,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要饭吃。后来,我把弟弟送了人。因为有人要他,他们想要个小子,我看着那夫妇俩那么喜爱弟弟的样子,就答应把弟弟给他们当儿子。他们给我钱,我不要。我说,你们对我弟弟好就行了。弟弟哭着不肯跟他们走。我说,你走吧,姐就在附近,姐不会走远的,就在附近,每天都来看你。我每天都在那家的院子外面溜达,夜里,我爬到那家的房顶上,从瓦缝里向屋里看,看他们是不是好好对我弟弟。他们对他很好,给他穿新衣服,给他吃好吃的,洗干净了脸和手。弟弟很高兴。我每次从房顶上下来,也很高兴。我继续沿街要饭。我知道,那家人只想要个男孩,他们不会想要我或让我总去打搅他们的。我要饭走得越来越远。一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我那么累,就没有再爬到房上去看弟弟睡觉。我睡在一家的门洞里。第二天早上醒来,去看那家的房门。房门上落着锁。我在附近转了一天,等那家人带着弟弟从外面回来。到了晚上,他们还没回来。我一整夜没睡,守在门前,到第二天了他们还没回来。后来好几天过去了,我才知道了,他们搬走了。带着我的弟弟走了。他们想让他忘了我,让他不再哭哭闹闹地要姐姐。也可能,他们骗他说,要带他去找姐姐。他们带走了我的弟弟。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四处走,四处找,找了好几年,最后,我失望了,我就认了我的后妈,和他们住在了一起。那时候,我弟弟应该已经是七八岁了吧。我见了他也会认不出他了。

    春红有好一会儿没说话。说话时,她一直用手指捏着子青衣衫上的一个布钮扣,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子青想说,让我当你弟弟吧。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春红离开了子青,坐起身来。她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头发,呆坐了片刻,然后用眼睛盯住了子青。她看他,看得很长久。后来她扑嗤一声笑了,说,知道吗,子青,我想把你带坏,我是不是很坏?子青问:带坏?带坏我?他想,难道春红想教我怎么杀人放火吗?春红又盯着子青的眼睛:是,带坏,我真想,真想……春红甩了一下头,把脸扭到一边去,解了辫梢的头绳,打算重新编辫子。她把手指插进绕在一起的几股头发,抖落开,说:子青,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开始了。子青坐起了身。好,我走。他蹭身到炕边,摸索着地上的鞋,穿鞋下地。春红散着头发,看着子青穿鞋。子青站在地上,面对着春红,说,春红姐,我,走了。子青走到门口,听春红在身后喊:回来。子青转回身,站了片刻,然后走到炕前,问:什么事?春红说,没什么。子青再转身要走时,手却被春红一把拉住了。拉得那么紧。春红不说话了,在炕上跪起身,一大股头发从肩前披下来,把身子贴在了子青身上,又把子青的一只手放到她自己柔软的胸前。子青摸到她身上软软的一块肉,觉得惊异。春红的手压在他的手上面揉搓着。一会儿,子青觉得自己身下异样,忙想抽手离开,春红却说:别走,摸一摸我,另一只手。子青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只觉得自己一片慌乱,几乎忘了感觉。春红捧住了子青的脸,把她的嘴唇放在他的嘴唇上,蹭了一下,问:什么感觉?子青心慌地说:没什么感觉。春红撤了身子,脸上热热的气息离了子青,又打掉了子青的两只手:你走吧,别再来了,记着,再也不许来了,听到没有?再来,我就剁了你的两只手。走,快走。说着,扭过脸去,编起了发辫,不再理子青了。

    子青急匆匆地出门,在门口撞在了小红身上,差点儿把她撞倒。子青继续急步向外走,象在追赶什么人。小红在他身后喊:伊女姐姐刚刚跑过去,就在你前面不远。我叫她,她也不停步。你快点追她,还赶得上。子青走得更急了。好一会儿,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象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伊女怎么会从这儿跑回去。过了苹果园,他看到前面伊女瘦削清丽的背影。妹妹!他叫,等等我!伊女没有站住,也没回头,仍快步向前走着。子青紧跑几步,赶到伊女身边,和她并排向前走。妹,妹!你说话,看看我。子青看着伊女脸部的侧影,叫。伊女不回头,也不说话。子青又叫:妹,你再不理我,我就……伊女扭过头来,看了子青一眼,就继续看着前面,只顾走路了。子青不叫了,也不再看伊女。他明白了,伊女刚才在窗外,看到了他和春红那样。伊女珍珠样明亮的圆眼睛里,埋着幽怨,--不是愤怒,也不是受伤,而是怨气,淡得象烟深得象湖水的怨气。清亮的怨气。子青安静地走在伊女身边。不去拉她的手,也不贴近她。他知道,他没法解释。

    吃晚饭时,谁都不说话。吃完了,屋里仍是安静,有些压抑的安静。檐下的红翠鸟,叫得格外欢腾。伊女喂了鸟,就坐在炕边做针线活儿。子青几次靠近她,她都有意避开。最后,吹熄了蜡烛,躺在黑暗里,子青毫无睡意,知道炕那头的伊女也是大睁着眼睛,睡不着的。老头子的鼾声象往日一样弥漫在屋里。子青想起身爬到伊女那里,在她身边躺下,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他什么也没做……不,他做了。子青想起自己放在春红身上的手。这双现在还热热的手。他本来早可以离开春红那里的。在小红赶出去送东西的时候,一起跑出去,春红一定拦不住他。可他没动。他静静地站在门帘后面,看着春红倚着门框边,胸脯一起一伏。他那时候也可以走的,春红叫他“回来”的时候,他可以不听或装作没听见,拉开门出去,离开那里。他没有。他留下了。等着看春红会对他做什么。子青拿身上的薄被蒙住了头。春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记着,再也别来了,再来,我就剁了你的手。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对他似乎很生气。他做错什么了?是她让他做那些的呀。子青闭着眼睛,看到春红用蔑视的眼神瞅着他。她趴在虎子哥身边的时候,虎子哥会对她做什么?子青不知道。子青翻了个身。也许他会抱紧她,象她抱紧他子青时那样。子青不敢想下去了。他觉得热得要命,真想把被子一脚蹬开。但他没动。炕那头的伊女,也没有一点动静,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妹,子青在心里叫了一声,就叫不下去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睡着了,又梦见了在南山下躺在地上的伏羲和女娲兄妹俩。他上前又问:海哥在哪儿?伏羲随便抬手向后一指。子青回头,见伊女出现在自己身后。妹,你怎么来了?子青问。我怎么不能来?谁都能来这儿。伊女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两腿。子青在伊女身边蹲下,想解释一下他对春红的感觉并不象他对伊女的那样,他想说:妹,你才是我最贴心的人。可是张不开口。伊女说话了:我哪儿比得上那个春红姐啊?人长得又漂亮,嘴又甜,又会说话办事,又知道怎么对弟弟好。我有个哥哥,可我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长大了就和我离心离德了。我又不会照顾他,不能体贴地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子青打断了伊女的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留在家里,和妹妹和爹在一起。他努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令人信服,可觉得伊女马上看穿了他在说谎。她根本不信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话。怎么会这样?子青气极了。他跑到桃树下,揪下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树枝,拿回到伊女面前。妹,我要骗你,我就象这根树枝,一折两段。子青叭地一声折断了树枝,却见树枝折断处流出了殷红殷红的血,血淌在地上。子青吓得扔了树枝。一下惊醒过来。听得爹的鼾声还在身边响着,伊女也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伊女就和子青说话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润,可是好象蒙上了一层比年轻的声音更苍老的东西,好象刚睡过去的那个夜晚把一些经久岁月的夜色罩进了她的嗓音里。哥,你还喝小米粥是吗?伊女问。子青点点头。

    上午,子青正在家干活,一个人进了院子,说要找他。子青觉得见过这人的面,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又是谁。那人和子青年纪相仿,羞涩地笑着自我介绍说叫小山,又说前几天在春红那里见过。子青想起来了,这就是那天小红从集市上引回来的外乡人。当时子青很快就走了,所以没什么印象。是春红介绍我来找你的。她说你也要去镇上做工,我们俩一起可以作个伴儿。小山说。春红这么说的吗?子青放下刚要倒进水缸里的满满一桶水,诧异地问。对啊,她还说你去了镇上,就是个码头上的小工头呢,让你领好几个人。这时,伊女两手把筛米的箩扶在腰上,从他们身边经过。子青似乎看到伊女幽怨的眼神象只隐形的鱼儿一样游过来,他放大了嗓门对小山说,我从来没答应过她要去镇上,我不去。伊女的头没偏一点儿,径直走了过去,象没听到子青的话。小山说不管怎么样,他是特意来和子青认识一下的,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去镇上了,小红告诉了他地址,还叫他去找一个叫虎子哥的。子青的脚一下一下踢着旁边的水桶,一些水溅出来,湿了他的裤脚。他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象是在耳语,你要再见到春红,就告诉她我不去。小山说,好吧,就告辞走了。

    伊女出了院门,还没回来。子青能听见她在门外筛米,一排排米粒落在箩上清脆整齐的声音。他摸摸口袋,掏出那枚精致的石头。春红昨天塞在他兜里的。他昨晚睡觉翻身,被硌了几次,才想起来这件东西,摸出来塞在了枕头边。早晨天刚放亮,他把那东西抓在手心里,放在眼前,被一线红光照晕了眼。这是枚通体通红的石头,早起的清光钻进半透明的石头肚里,发出流体一样的韵律和光来。子青迷糊的眼适应了石头的红色,便被石头中央两小块儿白点儿吸引了注意力,乳白色两粒米大小的椭圆形的点儿,象水滴的形状。子青把石头握在手里,不一会儿,石头温了,象是和掌心合为一体了。伊女在门外咳嗽了两声,子青又把石头揣起来。放进兜里之前又看了一眼,恍然注意到石头约略有心的形状,而那两个白点,恰似两滴泪。这样想着,他不由又把石头从兜里再掏出来,细端详一番,果然越看越象。直到伊女继续咳嗽着进了院门了,子青才忙不迭把石头收起来。

    妹,你咋不舒服了?

    没啥。可能昨晚着了凉。伊女说得闪烁其辞。

    妹,——子青想接着向伊女说他不去镇上做工的事,还没说下去,就被伊女打断了。

    哥,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明白,都仔仔细细地放在心上呢,你不用解释了。

    嗯。子青宽了宽心,开始继续干活儿。

    晌午过后,子青心神不宁,好象和春红之间有笔没了的帐,她欠他的,或是他欠她的。他在院子里兜来转去,终于出了门,由着自己的脚带着自己到了春红的青砖房外。

    门仍是虚掩着的。子青推了门进去,又在身后掩上门,等视线习惯了屋里的阴暗,看出来炕上抻开的大红花被下睡着个人,是春红,听到门响抬了胳膊揉睡得迷蒙的眼,向炕前的子青扭过头来。子青站了好一会儿,勇气已经随着一路不停的脚步鼓到顶点了。他轻握住春红的一只手,稍用了力,春红顺着他手上的拉力坐了起来,满面惊异。春红,你不能瞧不起我,子青说,别人会的我也会。他抱住了春红,双手摸着她穿的棉布褂的后背,春红的下颏又抵在了他肩上。他按自己想的,按春红上次让他做的,使足了劲又做了一遍,然后放开了微微喘息的春红,说,就是这个感觉,对不对?春红呆坐了片刻,无声地笑起来了,手掌一下下拍在大红花被上,好象子青刚做的是件极好笑的事。她哑着声音说,你,你呀,小孩子,小鬼头,算了,我知道你了。好,好,你是孺子可教也。来,上炕,我可对你先说好了,你不许后悔,不许说是我教唆坏了你呀。等子青上了炕,春红又嬉笑着说,瞧我,明明是害人子弟,还先要警告了,不让人恨我,子青,你说我是不是蛮不讲理?

    子青已顾不上听春红在说什么了,他只直瞪瞪地看着春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春红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仿佛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野兽出没的丛林里,使足了眼力对付可能遇见的一切危险和意外。所幸,事情还没有对他构成太大的惊吓,只是有一刻,他感觉到身边的人不是春红,而是伊女。他们象是在家里后院的菜园子里抱着打滚,而不是钻在被子下面裸着身子。在最后时刻,子青觉得有人猛揪他的耳朵,他猛然惊醒过来,象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忙钻出被子外,拿衣服遮了身子,脚蹭下地,缩在炕边地上穿起了衣服。春红在被窝里轻叫:“哎,你还没开始干正事呢,你,你,干什么呀,”见子青穿了衣服要跑,春红索性扯起了嗓子叫:“你这个该天杀的大鬼头,缩头的种,”把身边的衣物布垫抓起一骨脑向子青的脸上掷过来。

    ——子青懊恼不已。他觉得自己失却了从前毫不缺乏的勇气了。有好几天,他都垂头丧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见春红。

    伊女觉察到他的异样,不时拿眼角瞄他,却并不靠近了问长问短。只在一次子青把麦秸折成段,秸皮扎了手,叫出声来时,她才走上来,抓住他的手指,想帮他嘬去扎出的血,却被子青闪了开去。伊女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每天下午,子青又在村里四处闲逛。南山,苹果园,村里的石砌小路,但他从不走近村口,一望见远处青砖房的屋顶就转身向别处走。

    伊女有一次悄悄跟在哥哥身后,看到他爬到了南山上,在土里扒拉了半天,好象露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见他在那上面一下下拍着手掌,又捶着拳头,一下一下,好久好久。伊女躲在桃树的绿叶后,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家了。晚饭时,她问子青,哥,你手怎么啦?那么红?子青把右手从桌面上拿下去,藏在桌子底下,含糊地说:没事。伊女端着碗,用筷子把米饭一粒粒拨进嘴里,细细咀嚼,却吃不出甜味。看见爹边吃饭边打瞌睡,脑袋要垂在菜盆里了,伊女推了爹一把。老头子陡然醒过来,接着慢吞吞地吃饭。

    伊女下了决心,去找春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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