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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到女王部落去(二)

    从那以后它变得沉默起來。在苦苦的追踪中它总是跑在最前面,想以此证明,它虽然沒吃上好肉,但它仍然无比强健无比凶悍。只要它不停下,别的狼哪怕累得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会紧紧跟上。在这种集体大奔驰中,在冬日死寂的雪野上,掉队就意味着被生活抛弃,意味着死亡。因为所有的动物都处在饥饿的疯狂中。单独行动不仅觅不到食物反而会很容易成为别种动物的美餐。而狼群却是战无不胜的。在这个群体里,每一只狼都会感到安全充实,都不会放弃对未來的希望。尽管未來――明天或者后天等待它们的仍然是饥饿和焦渴,仍然是群体内部相互间的谨慎防范和惨烈争斗。

    追踪进入第五天后,头狼发现马的脚印越來越深,雪地上的每一个蹄形的痕迹都被拖拖拉拉的蹄掌弄得残损不全,马的步幅渐渐变小,后腿渐渐岔开,偶尔留下的马粪变得干硬无味。这些都是猎物已经疲惫的征兆。而它的身后,狼群也有了倦意,队阵由一片变成狭长的一绺,尾部延伸到它望不见的地方。能够紧紧跟上它的只有四只劲健的公狼和两只发疯地想讨好它的母狼。爱情使这两只母狼显得比它还要精神抖擞。就在它回望狼群的时候,它意识到在黑夜來临之前它们一定会结束这场追踪。它跑向一座高岗,停下來等待它的部众。这种等待是必要的。作为领袖,它有权力阻止别人和它分吃食物,却沒有权力扔下它们去独自搏杀。它的能力体现在判定追踪对象,瞅准有利时机发出进攻信号,遇到强硬的对手,自己带头扑上去。它的职责是组织每一只狼参加搏杀而绝不是疏远它们。当然它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亲近谁和惩罚谁,但这是搏杀以外的事情,是生活的另一个侧面。狼群络绎不绝地汇集到它面前,又是熙熙攘攘的一片。整个一片都和它小心地保持着距离,除了两只忘乎所以的母狼,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逾越那段被它视为法定界限的积雪带。狼群很快平静下來,静得好像它们已在瞬间死去。.肃穆沉郁的气氛弥漫在四周,所有的狼都从领袖威严的神情中感到关键的时刻已经迫近。抑制住贪欲的激情,沉静地打发临战前的这段时光是它们惟一的选择。

    头狼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下高岗,轻盈地前行。它直视前方,对两只母狼在它屁股上柔情的舔舐毫不理会。母狼互相看看,知趣地放慢脚步,汇入狼群之中。狼群悄悄地跟在头狼身后,像一片推进的灰云,连积雪轻微的响声也沒有了。很快,阵阵荒风把一股股奇异的香味送入它们的嗅觉,似乎不远处正在举行一次荟萃了所有美味的盛大宴会。它们不由地迅跑起來,弹性的四肢使它们几乎像离开了地面飘逸在空中。狂喜的光辉从幽深阴毒的狼眼里流溢而出,一团团唾液通过被它们拉长的粉红色舌头无声地流进雪地。它们用最大的忍耐力克制着不使自己狂躁起來。互相间的倾轧和忌恨悄然消解,整个狼群显得井然有序、充满信心。这样行进了将近半天,狼群在头狼的暗示下再次停住。它们敏锐地分辨出浓烈的奇香异味中有一丝淡淡的人马的气息。它们内心无比激动,表情却冷漠异常。因为经验告诉它们面对猎物决不能急于求成,即使在跳起來射向对方的那一刻也要保持镇定自若的风度。它们呆了一会,见头狼改变方向,紧缩着肚腹用轻碎的步子很有节奏地开始小跑,便明白该是包抄前进的时候了。它们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弯月形的队阵迅速靠近目标。这灰色的弯月在原野上向西移动,本能使它们想到它们必须突然出现在猎物前去的地方。

    它们看到了洼地里的人和马,看到了那个正在走向洼地的浑身血淋淋的庞然大物。它们愣了,戛然止步,再也不敢往前移动半寸。连头狼也半晌沒反应过來,到底是自己在追踪猎物,还是猎手在用迷幻的香味诱惑着它们并要使它们成为猎物?只要是冬天,只要处在一个具有统一杀心的群体中,它们向來无所畏惧,什么也敢进击。但这次它们害怕了,害怕得忘记了逃跑。

    巴思坎得尔处在两种危险之间,只好伫立不动。但他并沒有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了解狼,明白自己很可能会毁灭在它们的利牙之下。他之所以沒有迎上去,倒不是他担心毁灭,而是这种毁灭无法证明自己的勇武和智慧。他冷漠地望着静悄悄的狼群,从那些不无绝望的眼光中看出它们已经在雪原上苦苦追寻了许多日。饥饿的大棒举在它们头顶,唆使它们最大限量地发挥潜在的凶残。绝望之后便是疯狂,到那时它们惟一的举动就是为一口食物冒死亡的风险。相比之下,身后的庞然大物倒显得和蔼可亲得多。至少它不会像狼群一样闪电般地轰击他,更不会让他临到死时,连句祷告神明原谅自己此生沒有更大的作为的话也來不及说出。

    他回过身去,看那庞然大物已经走近死马。它用多肉的嘴唇在马身上轻轻磨擦,从脖颈一直磨擦到屁股,又用牙齿衔起马腿将马翻转过去,再次从头到尾地蹭來蹭去。它身上的箭创有的已经弥合,有的还在流血,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如泉如涌了。一会儿,它抬头凝视前方,呼唤似的朝巴思坎得尔翘翘尾巴。然后它开始用嘴撕扯马肉,咬一口嚼一阵再抬一下头,似乎在向他向狼群炫示一种泰然自若的风度。它吃了一会就不吃了,缓慢地掉转沉重的身体,朝它來的那个方向坚定地迈开了步子。巴恩坎得尔不禁有些失望。他知道它的这种举动会使狼群丢掉顾虑很快朝前逼來。他走回洼地在死马前站了片刻,就毅然跟在庞然大物身后若即若离地走去。

    头狼感到吃惊。以它的狡猾它应该再观察一会,直到确实判定自己不会走进对方的圈套之后才肯带头冲锋。但这次它异常果断,等狼群反应过來开始行动时它已经窜离它们十多米了。它带着狼群狂奔,却沒有奔向它们艰难追踪了许多时日的猎物。它看到在阿西加坝雪山那边,点点骑影冲破雪雾飞驰而來。它认定自己已经上当,整个狼群都处在比它们更加狡猾的敌手的包围之中。同时它看到,在南边,驼峰一样的地平线上,隐隐显露着一群石羊奔跑的身影。它带着它的队伍奔腾叫嚣,既是为了逃命也是为了猎逐。可它沒想到,它们将要夺走的是梅尼诺女王部落的猎手们围追了两天的猎物。

    猎手们一望见狼群就停住了。岁岁行猎,月月奔走,这种被别的狩猎者中途打劫的事情常常遇到。他们高声叫骂着自认倒霉。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夺回猎物,尤其是碰见狼群。如果他们无法全部杀死它们,说不定自己就会撞进狼嘴。沒骂几声,他们就被另一种奇观吸引了过去。一个在旷原上在无边的雪色中显得很渺小的人,和一个庞大的食肉牛相安无事地行走在一起。他们的感觉就像狼最初看到时的感觉一样,惊奇,神秘,恐怖,之后便是呆呆地凝望。直到他们看不见了的时候,才有人提议赶快回去报告女王。但领头的猎手以为这样跑回去是一种耻辱,他们应该探知究竟,应该去和那人谈谈。既然他能如此大胆地亲近那个庞然大物,他们为什么连过去看看的勇气也沒有呢? 他说,我们是梅尼诺女王部落的猎手,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难道还有比我们更加勇敢的人么?我们的保护神,耸立在众山之上的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赐给了我们无比崇高的荣耀,这荣耀决不是为了让我们遇事退缩,我们领有它,我们就不会被危险甚至死亡吓倒。这话使大家镇定下來,也使他自己激动亢奋得难以自持。想做强盗的男人总是事事都想出风头。自从女王部落的强盗被赤狼人射死后,部落中还沒有一个出众的男人被女王认定和受到大家的拥戴而成为强盗。他想做强盗,他叫莫里多多。

    莫里多多带着七名猎手追过去,当他在离那庞然大物七十多步的地方勒马停下,而巴思坎得尔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來时,莫里多多突然想起了沼泽地里的那一幕。他惊奇地问道,你是巴思坎得尔,赤狼部落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叉开两腿,举起双手喊叫着回答,我就是巴思坎得尔,我是神,我的化身就在你们面前,一个是人,一个就是这头叫作食肉牛的怪物。快给我一匹马,我要去面见你们的保护神,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已经着急万分,他要我去喝酒吃肉并要我赐给你们的女王一批珍贵的财宝。可我碰到了我的化身――你们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我只好陪伴它免得它伤害了你们。因为我看到你们正在围猎石羊,而石羊是我的孩子,它们一定会把猎手引到我这里來。莫里多多半晌说不出话,别的猎手更是惊愕不已。巴思坎得尔跳上前,撕住莫里多多的衣袍一把将他拉下马。他沒做任何反抗,狐疑地呆望着对方。巴思坎得尔骑到马上朝那个庞然大物吆喝了几声。在这段时间里庞然大物一直静立着不动,听到吆喝声它继续朝前走,缓缓走进了浓雾遮罩的地方。

    沉甸甸的浓雾是从高空掉下來的,碰撞到大地上后弥漫开去,就要弥漫到巴思坎得尔身边。他深情地瞩望着什么也望不见的浓雾深处,很久才掉转了马头。莫里多多和一个身材瘦小的猎手骑在一匹马上,带领猎手们相跟着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回头讥诮地看看他们,惬意地唱起了歌:

    那年那月那阵风,

    那个老熊走出山洞,

    它眺望无边的原野,

    天气是那样寒冷。

    这儿离梅尼诺女王部落的大本营已经不远了。巴思坎得尔看到大山的前锋已经出现,一道道浑莽的雪梁此起彼伏地隆升着,如同许多巨型卧兽的脊骨。雪梁挟带出条条雪沟,沟中凌凌乱乱的蹄印昭示了另一种群体曾经來到过这里。不用细辨他就看出这是野马群的痕迹。他感到一种深挚的怀念之情充溢在胸间,感到这一年的冬天狼群是不会放过它们的,感到如果它们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女王部落的领地,就免不了要用死亡去点缀猎手们的功绩。他为此愤愤不已,回头问身后的莫里多多,你们可曾猎获到灰色的野马?莫里多多说,当一种动物总是和你形影不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箭射向它们呢?野马群是雪山之王赐给我们的朋友,已绎两年了,在阿西加坝雪山之下我们和它们相安无事。巴思坎得尔感到欣慰,又感到妒忌,感到自己和赤狼人――野马群原來的神圣的伴侣正在被野马群抛弃。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个莫大的奢望:如果他能碰到野马群,他也许会招它们回去,回到赤狼草原、赤狼人的身边。他想着眼光四下里寻觅,发现一顶白色的毡房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他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于是便很快把野马群遗忘在了脑后。

    这是一顶作为女王部落边关前哨的毡房。看到以莫里多多为首的猎手们对巴思坎得尔充满了敬畏,主人又是宰羊又是烧奶,以最周到的礼节盛情款待他。他放浪不羁地吃肉喝奶,吃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眼睛里油光可鉴。他的体力迅速恢复,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但他却装出一副极端困顿的样子哈欠连天。莫里多多请求他歇息一宿再赶路,并帮助主人为他腾出了毡铺。巴思坎得尔说他再也不赶路了。为了给梅尼诺女王提供一个虔敬神明的机会,他要在这里等待女王的到來。他的化身那个血红色的食肉牛已经去拜会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如果明天上午他见不到女王,神赐给女王部落的幸福将会落空,不仅如此,冬天的灾难就要降临。他说罢就睡,鼾声和他的警告一样震聋发聩。莫里多多要大家守护好巴思坎得尔,自己连夜进山去向女王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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