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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野骛之父 (三)

    塔崩人冲出了包围圈,离开慕腊特河,进入阿勒山谷。在漫长的流动生涯中,他们这是第一次先于野马群告别了夏天的乐园。后来,当他们得知慕腊特河流域成了柯柯人的属地时,就改变迁徙路线,再也没有回来。这次战争,使塔崩部落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男人。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失散了。失散的人被死里逃生的达克帕罗陆续纠合起来,向东漂零。他们在寻找金塔娃和塔崩部落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已的生活方式,那就是一路乞讨。短暂的夏天很快过去了。

    无论谁,没有伟大的可汗所指定的地点,绝不允许居住。走吧,我给你们食物是为了让你们能够顺利离开这里。别再回来,回来就没命啦。在帕加草原,达克帕罗听够了这样的劝告,渐渐地他不在乎了。而且,说这话和给他们食物的总是老人或者女人。老人和女人有什么可怕的?开阔的原野,远在天边的山脉,牧草枯黄一片,河流在冰层下面激响。间或有一些积雪的高地,阳坡上长满了桧树。在这冬天的沉寂里,透露出春天的艳丽和夏日的丰饶。达克帕罗带着他的人就在原野上游荡。他们没有牲畜,只有几十匹坐骑和驮马。饥肠辘辘时,散居的毡房便会引起他们的惊喜。在那儿他们总能得到一些食物,当然还有警告。

    终于有一天,当他们接近一座毡房时,听到了这样的话:又来了,他们怎么还不走?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达克帕罗上前搭话,你们要我们去哪里呢?难道这里的山山水水只喂养你们本地人?我们要走可我们的心说,就在这里生活吧,这儿的人是你们的亲兄弟。一个老牧人立到毡房门口说,我们伟大的可汗把这个地方封给我们,就是要我们世世代代成为它的主人。为了保持它的完整,我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去了,我没有死,是因为捍卫领土的战斗暂时还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骑马上阵。但我时刻准备着。我一见你们就想起了我的马刀。马刀是锋利的,我每天都把它擦得明光闪亮。它是我祖父传给我的。我用它杀死了上百个试图抢占我们的草场的人,却没有碰过一个过路的客人。你们没有羊群牛群,你们是过路的。我一直这样认为。过路的客人,还要吃的么?梅尼诺,给他们拿些羊肉来,还有奶酪,有多少就给他们多少。客人们吃饱了肚子好走远路。一个姑娘手里提着几条煮熟的羊腿从毡房里走出来,交给达克帕罗身边的人,又进去拿出几个牛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半温的奶酪。达克帕罗伸手去接,姑娘朝后一闪,问道,你说,你们到底走不走?达克帕罗说,姑娘,你别这样对待一伙饥荒的人。即使你不给,我们也不走,至少现在不走。等有一天,我们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草原的春天来到了,满地鲜花竞相开放,河水唱着歌,说它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因为它看到一个举世无双的女人从西边的云雾里走来。她就是你的嫂嫂。梅尼诺忽闪着大眼:我的嫂嫂? 达克帕罗说,你的嫂嫂就是我的老婆。我们被柯柯人的马队冲散了。如果她不被抓去的话,她说不定就会跟着塔崩人来这里。这里是塔崩人每年东去的必经之路。姑娘,她长得可比你更漂亮。梅尼诺说,我不信,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跟你呢?你一没有财产二没有家园三没有走南闯北的本事。达克帕罗说,我有本事,我有财产,我有家园。我的财产就在我身后的马背上,我的本事就是给我一支箭我能射下三只大雁,我的家园在远方,但我们已经无法回去了。达克帕罗说着黯然神伤。梅尼诺将奶酪递了过去。老牧人说,那就等到春天吧,到那时,不管你的女人来不来,你们都得离开这里。达克帕罗回头对自己的人说,听到没有?朋友们,我们的期限就在眼前,我们有没有勇气流浪远方呢?众人默然着,天空默然着。

    暮冬已过,首岁开始。大地的颜色正在由黄变青。达克帕罗没有等来自己的女人和塔崩部落的人。他只能离开帕加草原了,带着他的人,向丹那山的纵深处进发。他企求能找到金塔娃,也企求着一块栖身的草原。为了使他们能够尽快离去,这里的主人给他们准备了足够吃一个月的食物,并告诉他们这样流浪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应该去投靠那些需要战士的弱小部落。达克帕罗未置可否。梅尼诺给他送来了一条象征吉祥的皮腰带,祝福他一路平安。

    腥风飘向天际,慕腊特河流域中段又一次升起了和平的炊烟。炊烟下金塔娃最初的钟情者正在接受新的磨难。因为他不仅拐走了金塔娃,而且毫不负责地将她丢失了。丢失在一个被柯柯邦主认为根本不配在人间生存的群落里。慕腊特河流域中段的新主人柯柯邦主命令部众从地下掘出石块,给巴思坎得尔砌了一个四面无门的狗窝,.长三尺,宽二尺五,高二尺。他们就像塞羊毛那样将他又拉又拽又摁又压地塞进去,再用一块卧牛大石压在上面算是顶棚。

    巴思坎得尔委屈在里面,头和屁股顶着两头的窝角,双腿蜷起来,膝盖顶住胸脯,一边的肩膀蹭着地,一边的肩膀紧贴着上面的卧牛大石。他的高大伟岸的身躯被挤扁、被压缩,比一只牧狗的体形大不了多少。他无法动弹,除了喘气和吸气,除了不能不跳动的心脏之外,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肌肉都被固定在一个极不合适的位置上。和身体一起固定死的还有他的命运。

    这个狭窄、结实、窒闷的死亡的牢笼带给他的那种空前痛苦的感觉让他有了深深的自责:为什么我的躯体如此庞大如此僵硬?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狗?他只恨自己不恨别人包括带给他痛苦的树柯邦主。因为在他看来,凶残是人的本性,凶残地实施惩罚是邦主的职分。而他作为一个必然要吃苦头的诗人竟天生不具备迎受这种惩罚和忍受这种痛苦的能力。他蔑视着自已,觉得就这样被折磨死去,那只能说明他该死。该死的巴思坎得尔.为什么不试试你是否还有力气抗争?他诅咒着自已,一股强烈的想伸直腿的欲望使他开始用脚、用屁股、用头拼命顶着四围昀石壁。石壁固若金汤。而且他愈想膨胀自己,石壁对他的禁锢也就愈显强大。他歇了一会,又试着用肩膀顶扛上面的石头,他的眼睛瞪凸了,牙齿几近咬碎,心脏往外憋着似乎就要破胸而出,腰肢却越缩越细,挤压得肠胃在朝上移动时有了一种被兽爪抓挠似的剧痛。他忍住了,他还在顶扛,他知道自己浑身的热汗不会白流。终于,上面的卧牛大石移动了一下,又移动了一下。而他的牙齿越咬越紧,肌肉越绷越硬,双腿越蹬越牢。到了后半夜,那卧牛大石轰地一声歪斜了下去。

    他大口喘吁,大汗淋漓,浑身瘫软着蜷了一会,便像一棵顶破冻土的不屈的草芽那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他刚迈出酸麻而沉重的腿,就又一头栽倒在石壁沿上。这时他昕到一声女人的惊呼从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他吃力地歪过头去,看到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那人叫了他一声巴思坎得尔。于是他知道她是尚席娅,知道那块卧牛大石并不是他一个人顶开的。他没说话,沉浸在一种伸展四肢的舒畅中,慢腾腾翻出石壁,趴俯在草地上久久不动。她说,快逃命吧,巴思坎得尔。他说,我要是逃命,你就没命了。她说,谁也没看见我,邦主睡了,骑手们睡了,连月亮也睡了。他说,难道神也没看见你?她说,正是靠了神的指引我才来到你身边的。昨天晚上部落的女人和牛羊刚刚来到这里,我就远远看见这块盖住你的石头在闪闪发光。我问别的女人看到了没有,他们都说没有。可见神在对我一个人显灵。神要我来帮助你,就是一座大山压住了你,我也能推得动。巴思坎得尔,我不会死的,神明在上,他保佑了你,自然也会保佑我。巴思坎得尔说,神啊,如果你要我活下去,我将终生做一个守护你的勇士。这时空中传来一阵夜鸟的叫声,仿佛是神的回答。他又说,如果你让尚席娅不因为帮助我而遭柯柯邦主的杀害,我将为你的存在唱出一万首歌。夜鸟不叫了,早已飞走了。那边,不远处的毡房群里传来一阵狗吠声。难道这也是神的回答?他惶惑着。尚席娅连连催他快起,自己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巴思坎得尔翘起下巴,感激地望着她真到她倏然消逝。他朝前爬去,爬了大约有三十步,就扶着一棵似乎是专门给他预备的孤树站了起来。他没再倒下,在微微北风的吹拂下停了一会,便蹒蹒跚跚迈开了步子。

    天亮了。开阔的原野出现在眼前。遥远的天际线上,一片蔚蓝连接着一绺草绿。空气清新而宜人,他猛吸几口,觉得胃囊一阵痉挛,双腿打战,冷汗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溢然而出。像一棵大树被人骤然从根部伐断,他摇摇晃晃地扑向大地。他太虚弱了。摧残加上饥饿,加上空前的绝望,使他无法直立前行,无法触摸那些在清晨的空气里朝气蓬勃的活食。凶恶的鹫鹰在头顶盘旋,在等待他渐渐僵硬。鹫鹰的预感总是正确的,尤其是面对食物的时候,它们比人更有灵性。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必须不屈不挠地爬行。他一寸一寸地挪进着,直到日照中天,再也挪不动了的时候。他仰躺着,眼瞪空阔的苍穹,渴望落下一滴水来,可落下来的全是蒸发着水分的金光,还有几只鹫鹰。不知什么时候,这些闻惯了尸臭味的灵物站在了离他很近的地方,快活地嗥叫着,互相用翅膀扇打着,就像人类饱餐前的互相祝愿那样。巴思坎得尔一动不动。他把双手放在前面,掩盖着自己肚腹微弱的起伏,嘴唇抿紧着,双腿蹬直,浑身死僵僵的。

    他这样过了一会,几只鹫鹰就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过来,用坚硬的嘴试探地啄啄他的衣服。他屏住呼吸,真的像死了。一只缺乏经验的年轻的鹫鹰首先跳上他的身体,狠啄他胳膊上被邦主鞭挞出的伤口。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突然他感到一只爪子踩住了自己的胸脯,尖利的指甲陷进了袒露的皮肉,接着那硬嘴便捣向他的脖颈,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没让它捣第二下就一把攥住了它的腿。它翅膀猛地一扇,拉歪了他的身子,又弯过头来啄他的手。这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它的脖子,使劲扭曲着。别的鹫鹰迅速跳开。它挣扎着,焦灼地用翅膀打击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来回躲闪,惟一的意念就是不能松手,年轻的鹫鹰感到已经十分危险,挣扎变得剧烈而毫无章法。巴恩坎得尔就势拉翻了它。它的呼吸变得困难了,半张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窒息。而他的胳膊却一次比一次坚定地朝回缩着。刹那间,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翘起头,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牙齿好一阵撮动。鹰血渗出来了,滚烫滚烫的。他蠕动舌头像吃奶一样吮吸,一滴一滴朝下咽。这样过了好长时间。鹫鹰终于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而他体内却渐渐滋生了一股站起来的力量。鹰血就像流进了龟裂的土壤,被贪婪地吸收着。他的肠胃的运动迅疾而富有成效。希望在鹰血中诞生了,他果然站了起来,提着死去的鹫鹰滞重地迈开了步子。一会他又停下,用新生的力量将鹫鹰体内剩余的血全部吸干舔净。然后他将鹰尸扔掉,浑身颤?着举起了双臂。

    远方山巅,太阳正在下沉,燃烧的霞霓映照得荒原没有一点绿影。他看到一抹红云像一把血染的大刀在把太阳一劈两半。星火飞迸,纷纷扬扬洒落在空旷的荒野里。他哭了,眼泪落在地上,沉重得如同熠亮的陨星夯撞着大地。他听到了眼泪在地上裂成八瓣的声音,听到了隐藏在这声音后面的马队的奋进。前方乳白色的大气开始动荡,天帷地幕豁然拉开,骑影出现了,黑压压一片。巴思坎得尔稳稳立着,既不害怕也不惊喜。即使看清了几个丹那长者的身影,他也没有改变石雕般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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