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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野骛之父 (二)

    果果哈奇南部荒原与丹那山的西北端接壤。秋天来临的时候,塔崩部落开始北进,在慕腊特河流经山谷的地方和野马群分手,朝冬天不太寒冷的谷地深处移动。而野马群却要沿着河水,依山进入雅隆盆地,在那儿躲开一年一度的寒流,直到冬天过去,然后登上高寒的帕加草原,和春天一起出现在慕腊特河上游地段,再顺河而下,前面就是夏天,是和原路返回的塔崩人再度会合的日子。生命就在这种迁徙中接受着大自然冷酷的挑选,该死的死了,该活的就证明已经处在了轻易不被摧垮的地位。灾难与幸运对人和野马一视同仁。

    这一年初夏,和塔崩人同时瞩望到河北岸的野马群的,还有野骛部落的达克帕罗和金塔娃。那会,塔崩人刚刚做完选址下帐的事情,就迫不及待地想用野马肉作为第一顿晚餐。他们涉过河去,把在弓箭下倒毙的野马就地剖开,卸成几大块,再用皮绳捆扎好,让自己的马驮回营地。有几个人过来和达克帕罗搭话,没说几句就惊呼起来,有人见过他,没见过的也听到过这个响亮的名字。一个白皮肤的少年飞马回去,将来了贵客的消息告诉塔崩酋长。塔崩酋长出帐迎接,尽管离客人只有几百米.但他还是跨上了自己的骑乘,打老远就笑着朗声问好。达克帕罗说,伟大的酋长,夏天来了,慕腊特河准备好了最肥的野马。但是我要说,迎接你们的不是铺天盖地的野马群,而是我。你们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他指着自己身边的几匹辎重的马又说,它们是马,马身上是皮袋,皮袋里面是各种弓箭。弓箭可不是像野马肉一样能够狼吞虎咽的东西。塔崩酋长身边已经簇拥了许多人。他们一起哈哈大笑。酋长说,我要用我们部落的所有牛羊换取你的弓箭。要是你不答应,那你就别想离开我们。达克帕罗说,我不会离开你们,因为我是来找朋友的。酋长说,你的朋友就在眼前,要是你不赶快进我们的毡房,小心横空飞来一支响箭射中你的女人,就像射中野马那样。达克帕罗说,她不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嫂嫂。我带她出来,是因为她的善良和纯洁感动了我。我必须保护她免受别人的损害。我的兄弟是个软弱的人,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把她交给可恶的柯柯人,所以我带她逃了出来。对你们来说,她是一个陌生的人,即使天气炎热,她也要用彩锦把头蒙起来。接受她吧,等她早晨起来梳妆打扮的时候,等她把你们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之后,你们就会变成哑巴。因为你们为她的美貌所感动却不知道怎样称颂才算恰如其分。酋长说,为了得到这种荣幸,就让我们全体变成哑巴吧。

    塔崩酋长和达克帕罗几乎同时跳下了马,拥抱在一起。白皮肤的少年机灵地过去,牵着金塔娃的马朝酋长的毡房走去。这一天,塔崩部落的人们过得愉快而充实。他们在草地上簇拥着客人,喝够了马**,吃够了野马肉,敲着手鼓唱起了歌。天黑了,金塔娃揭去了蒙在头上的彩锦。人们点起篝火,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孔。部落中的女人将她围了起来,似乎怕男人们抢走。男人们则高声奚落着她们,说要是天空夜夜都有明月照耀,那些星星就该自动泯灭。白皮肤的少年在沉默。他好像漠视着金塔娃,眼光不时地扫向和酋长起劲说话的达克帕罗。这情形被了解他的每一个部众的酋长发现了,大声问道。我的白孩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客人说?白孩子有些慌张。但他还没有学会掩饰,只好说出自已的心思,我有一首歌想献给客人的嫂嫂,不知客人允许不允许。酋长爽快地自作主张,我们的客人会允许的,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尊敬诚实的人。达克帕罗也说,俊美的白孩子,你就唱吧,辜负了这个好时辰,连我也会替你遗憾。白孩子唱起来,开始显得很拘谨,声音也很低沉,渐渐地放开了嗓门,歌声变得开阔潇洒,感伤的情绪像露珠一样透明。

    冬天的寒风试图把一切抛弃.

    荒凉夺走了我的爱人的热情,

    当山豹撕住男人的衣袍,

    游牧者的歌声就渐次哑寂。

    你一如荒原,我的姑娘。

    对歌者冷漠,对骑手冷漠,

    对亲人冷漠,对朋友冷漠。

    冷漠啊磨硬了我的心肠,

    轻轻地在岁月里没有声响。

    人们不再出声了,静静地听着。金塔娃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歌手。塔崩酋长对达克帕罗说,我们部落的歌手轻易不唱,一旦唱了,那就是内心的感情实在憋不住了。达克帕罗对白孩子笑着说,朋友,把你的歌喉借给我,或者用我的弓箭交换吧。白孩子认真地摇摇头说,歌喉是借不走换不掉的.如果能够办到,我当然非常愿意,因为最美丽的女人需要最美丽的歌声终生陪伴,弓箭再多对她又有什么用呢?达克帕罗表示不同意。他说,歌声是撵不走敌人的,只有弓箭才是我们生活的依据,是胜利的法宝。它能打败任何敌人,也能射倒最好的歌手。白孩子说,歌手不会倒下,如同歌声永远不会消逝。除非你的嫂嫂说,歌手的歌跟狼嗥一样难听,那他就再也不唱了。达克帕罗爽朗地大笑,又望着身边的金塔娃说,我的嫂嫂是不会这样说的。我的朋友白孩子,继续唱你的歌吧。白孩子不为人觉察地叹息了一声。人们嚷嚷起来,要求他把刚才的歌再唱一遍。白孩子又开始唱。酋长的脸色渐渐沉暗了。达克帕罗喝光了最后一碗马**。金塔娃发痴地听着歌声。

    夜深了。为了明天,人们需要休息。所有人都表示愿意睡在露天的地方,把自己的毡房让给客人。酋长说,就让客人自己选择吧。达克帕罗客气道,英明的酋长,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就像战士要根据你的命令选择生死那样。酋长说,白孩子,让你的母亲陪伴着我们的姑娘。达克帕罗,你呢?我的毡房虽然昏暗,但有了你,它会变得光明无比。达克帕罗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白孩子是个性格孤僻、落落寡合的少年,作为部落的歌手,他并不喜欢在大家面前卖弄嗓子。他觉得有时候有些歌只有唱给自己或者唱给无言的草木,才能唱得感情充沛,才能细致入微地表达自己的心思。他常常离开人群,一个人来到僻静的草地上放牧。在这种时候,假如有人跟踪着他,就会听到他的歌声如同河溪一样不尽不绝。人们虽然无法窥探歌手的内心世界,但一定会被歌声感动,尤其会感动那些在坎坎坷坷的生活中苦苦寻求的人。巴思坎得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听到了白孩子的歌声,不由地勒马停下。

    我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

    为了向远方的迷雾眺望。

    望不断的迷雾多幺绵长,

    我只好喊一声我的姑娘。

    巴思坎得尔跳到地上,牵着马来到歌手面前。歌手不唱了,用闪亮的双眸问他,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啊,好一个英俊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果果哈奇所有漂亮姑娘眼里的情人。白孩子眨眨眼,友好地朝来人点点头。巴思坎得尔惊异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草滩上歌唱,难道是因为你没找到和你对唱的姑娘?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忧伤,为什么不去慕腊特河边?那儿是姑娘常去汲水的地方。你说你在向迷雾眺望,可为什么总低着头呆望自己的影子?白孩子说,陌生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打探别人的秘密么?要是这样,那你就走开。巴思坎得尔歉意地笑笑说,我不会走开,除非你告诉我实话。你可看见一个赶着驮马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姑娘打这里经过?白孩子稍一思忖,疑问便脱口而出,你找他们干什么?巴思坎得尔舒口气说,这么说你见过了?那年轻人是我的兄弟,那姑娘是我的妻子。我要追上他们让他们回去。白孩子说,不错,我见过。但我觉得你这是白费力气。我看得出,为了那个迷人的姑娘,你的兄弟是不打算回去了,不然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弓箭全部带出来呢?丈夫不在身边,妻子就是兄弟的。俗话说,路走得越远,情人就越多。难道你的妻子会白白地走这么远的路?要是她碰不到比你和你的兄弟更加中意的情郎,那她就是个无用的女人。回去吧,不要再去寻找。你找到的只能是屈辱。巴思坎得尔说,看来你只能唱歌而不能说话。你的歌声是动听的,你的话却让人感到你是个可怜的人。好像你要做她的情郎,好像你在乞求我满足你的幻想。可是,既然是四条腿的野兽,就不要奢望去天空飞翔。金塔娃,我的天空的飞鸟。我拥有她是因为我和她一样也有一对矫健的翅膀。白孩子不再言语。他用一首歌继续着他的劝说。

    岁月没有尽头,

    生活没有结果,

    你喜欢的你得不到,

    除非你不再走路不再寻找。

    巴思坎得尔不想再耽搁时间,回身上马,打算去前面遥见点点毡房的地方去拜见塔崩酋长。白孩子叫住他,又说,朋友,部落的机密是不能随便泄露的。但我很同情你,我想对你说出实话。金塔娃已不是你的妻子,如同她已不是达克帕罗的嫂嫂。他们已经成了我们部落的人。回去吧,你就别再麻烦自己了。你知道部落会用生命保护自己的人马,更何况你要带走的是能给部落带来声誉的最美丽的姑娘。

    巴思坎得尔愣怔着。白孩子告别他赶着羊群朝部落走去。一会,慕腊特河南岸便升起了七堆红焰滚滚的狼烟,那是拒绝外族人进入的信号。巴思坎得尔缓缓掉转马头,信马由缰地走了一程,便愤怒地驱马奔向来路。

    战争开始了。塔崩部落的男人们个个英勇善战。他们视柯柯邦主率领的骑手是一群懵懂无知的野马,把长刀与弓箭的威力暴风雨般覆盖过去。放肆的猎逐带给了他们浑身的舒畅。舒畅之中的胜利者自然想不到,当他们在射死第一个柯柯骑手时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伤害了柯柯邦主的尊严,伤害了对方一贯狂狷不羁的习性。第一次交锋的结果是,塔崩酋长带人阻止了柯柯骑手们试图靠近部落毡房的行动。达克帕罗的弓箭百发百中,人们为他欢呼,同时又挑剔出毛病来,说他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说他比起本部落的优秀射手来还差一大截。面对狂奔的野马群,部落的优秀弓箭手们能够选择肥壮的一匹一箭射中它的右眼。这样中箭的野马就会离开马群,绕一个大弯跑回来倒毙在离猎人不远的地方。而面对骑马挥刀直撞过来的人,他们就更有把握做到想射哪里就能够将箭矢插入哪里。对此,达克帕罗亲眼目睹了,他不得不钦佩。

    两军对垒开始不久,达克帕罗就许诺,等打败柯柯人以后,他要拿出一把嵌了宝石的角质弯弓,奖给射杀敌人最多的人。白孩子提醒他,你最好以金塔娃的名义赠送你的弓箭,因为只有她才能鼓舞起大家如此旺盛的斗志。达克帕罗同意了。白孩子还提议,应该一天奖励一把弓箭,这样你有十七把弓箭部落就能坚守十七天。而在这些天里,柯柯人的马队一定会彻底溃败。为了金塔娃,达克帕罗狠狠心也同意了。

    第二天的交锋更为激烈。塔崩部落的人也更加勇敢。双方都死了些人。慕腊特河畔有了女人的哭声。达克帕罗将一把华丽的弓箭奖给了这天杀敌最多的白孩子。柯柯人的马队又一次被打败了。接下来就是平静,整整七天没有交战。等到交战再次发生时,形势急转直下。柯柯骑手们兵分几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塔崩人打败了面前的敌人,但身后的部落已经面临被洗劫的危险。塔崩酋长分出人马来四处迎击,面前的这股敌人却突然增多,河浪般奔涌而至。白孩子离开阵地,纵马跑回部落。达克帕罗和另外一些人收起弓箭,抽出长刀,冲上去奋力拼杀。这一刻,塔崩酋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再也不是指挥战斗,而是编织部落男女迅速突围。他朝回跑去,却见许多女人已经卸去了毡房,赶着驮马和畜群沿着慕腊特河顺流而下。她们的前面是白孩子的身影。他保护着自已的母亲和金塔娃,面迎不远处柯柯骑手的包围线走去。酋长毫不迟疑地来到了金塔娃身边。一会儿,他们身边便簇拥了许多勇士。长刀和鲜血开拓着道路。金塔娃紧紧跟在白孩子后面。他每挥一下刀,她都要尖叫一声。她并不害怕,只是吃惊白孩子那把长刀何以变得如此神奇。任何阻止他前进的人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主动让开,二是献出生命。但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塔崩部落的得救依赖于像白孩子这样的奋不顾身的年轻人,更依赖于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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