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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野骛之父

    大概是由于年老昏愦的缘故,柯柯邦主居然期望部落形成一种忌讳别人赞美自己珍爱的东西的风尚。据说他在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让丹那女人给他生的第一个儿子落地后不到百天就死了,因为孩子在襁褓中受到了别人的称赞,说他像邦主一样面带英气、睿智聪慧。他在征战之余骑着马去原野上面对无边绿色吟唱他的诗歌。那些喜欢诗歌如同喜欢原野本身的部众紧随着他。有人说,我们邦主的诗歌多么华美动听啊,于是那些堆积在嗓子眼上的妙音丽词便倏然消弭,他再也唱不出半句来。又有人说,我们的邦主骑着一匹多么出色的马,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显得青春焕发。那马就在归来的途中误食了有毒的灰叶草颤?而死。这是受了语言的邪气,语言的邪气比刀子还要锋利,谁能不相信呢。但是既然世间充满了美好的事物,人们又怎么能遏止赞誉的冲动?尤其是对一个崇尚诗歌的部族来说,放弃了赞誉就等于放弃了语言。语言不能放弃,尽管邦主的避讳如此残酷,尽管大家都相信语言的邪气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你满脸春色有如湖水摇荡,

    你明眸闪亮溢满盈盈波光,

    金塔娃,金塔娃,

    你身段柔软马驹一样漂亮.

    你姿影斑斓胜过早晨的太阳。

    金塔娃是柯柯邦主的掌上明珠,是最后一个日日夜夜陪伴着他的女人。柯柯部落的诗人巴思坎得尔钟情着金塔娃。他的钟情的歌声响彻在黎明和傍晚,一次又一次地传遍了四方,惹弄得金塔娃茶饭难咽,彻夜不眠。

    湖水为什么不在山坳的绿地上,

    马驹为什么不在平坦的草原上,

    太阳不照耀我就不是太阳,

    黑暗中我无法追撵金色的岩羊。

    正是那无休无止的诗歌的挑逗起了效应,金塔娃病倒在邦主的毡房里。邦主要惩罚释放了邪气的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早已逃之夭夭。不久邦主带着骑手们去巡视他的疆域。夜幕中,柯柯人的大本营前又响起了如泣如诉的歌声。歌声让金塔娃如痴如醉。她起身来到毡房外面,看到前方头顶一轮澄澈的月亮圆满得就像一面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诗人的身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看到了邦主赏给自己的那匹妆饰璀璨的骏马。她不由自主地跳上马背,走向歌声响起的地方。

    私奔了,私奔了,邦主的爱妾金塔娃私奔了。

    邦主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一下子就明白巴思坎得尔拐带着金塔娃去了哪里。他十分后悔当初在那个孤儿佩戴一百零一个干瘪的阳物来到他面前时,他宽厚地收留了他。他更后悔在看到巴想坎得尔懦弱得连一只绵羊都不敢宰杀时,没有折断他的双腿并把他抛进荒野喂狼或者冻死。现在他只能劳师动众去领略一下

    。丹那山那边的风光,看那儿的野骛之父是不是比自己更有权力去做金塔娃的守护者和南部荒原的主人。又一次远征开始了。这才是生活。在一个地方呆腻了的骑手们群情激昂。

    在果果哈奇南部荒原的吉拜格草原上,在投奔野骛部落的几个垂老的丹那人那里,巴思坎得尔依仗父亲亚敦哥洛的声望,借来了四十只绵羊十五匹溜蹄马,把它们作为结婚的聘礼送给金塔娃。金塔娃说,我要是贪婪财富就不会跟你来到这个陌生的部落,邦主爱我,只要我愿意,柯柯部落的每一只羊、每一匹马、每一头牛都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但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我现在要你对我起誓,如果你爱我,你就带着我永远离开柯柯部落。巴思坎得尔说,金塔娃,我的马驹,我的太阳,为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但誓言并不能决定今后的道路。如果我今天起誓要背叛哺育了我的柯柯部落,我就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就有可能在明天起誓背叛热爱我的妻子。我不想有明天的起誓,所以我必须放弃今天的起誓。金塔娃,相信我,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我的名誉保护你,哪怕面对柯柯邦主锃亮的鬼头刀。金塔娃不再勉强他,但心里老大不痛快,躲在几个丹那老人为他们专门设置的毡房里久久不肯出来。永远不想违背父亲遗言的巴思坎得尔只好沉默。

    这时野骛部落的首领野骛之父带着他的儿子和几个丹那长者来看望两个逃亡者,第一句话便是,我们的烽火已经烧起来了,柯柯人的马队出现在丹那山这边。孩子们,你们说怎么办?巴思坎得尔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惟一的选择就是逃亡。野骛之父说,孩子,我早就听说你了。你虽然贫穷但精神富足。你的诗歌将成为神的代言。你没有漂亮的刀枪却有英俊无比的相貌,你没有骑手的经历却天生具有骑手的风度。不要怕,孩子,去迎接柯柯人的马队,掏出你的心让他们看,就说你用它征服了美丽的金塔娃。巴恩坎得尔惊问道,难道你要让我割腹自杀?野骛之父又说,如果诗歌是心泉的流淌,你的语言就会变得和心一样滚烫鲜红。你难道不相信你自已的力量?去吧,为了防备万一,把你的妻子送到我们的毡房里来。野骛之父的儿子也说,放心吧,我会像照顾亲嫂嫂一样照顾好金塔娃,如果她的美丽的黑眼睛蒙上了灰尘,那我就一辈子做你的奴隶。巴思坎得尔犹豫不决,征询妻子的意见。妻子说,只要我们能够一辈子在一起,暂时分开又有什么要紧呢?这里的主人一片好心,要是你不听他们的劝告就是对他们的不信任。对好心的人怎么能这样?巴思坎得尔被妻子说服了,说了许多感谢对方帮助的话。野骛之父谦逊地摇头,又提议,为了他们能够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果果哈奇最漂亮的女人,就让他的儿子和巴思坎得尔结为兄弟吧。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因为他的儿子和巴思坎得尔长得一样英武,即使说他们是一母所生,不了解实情的人也会相信。他们身上都带着狼膝盖骨,据说将它拴在腰际能预防腰疼病。他们都有各自的马鞭。为了走路不摔跤,裤带上都系着一束绣线菊的嫩枝。两个人把这三样东西互相交换了,然后拥抱,然后接受长辈们的祝福。丹那人的长者说,在骨肉分离的时候,那就是死亡来临、受人宰割的日子。只要活着,你们就是密不可分的,如同草原不能没有羊群,骑手不能没有骏马,香甜的果实不能没有茂盛的枝叶一样。野骛之父说,作为兄弟,你们要时常为对方祈祷。为别人祈祷自己就会幸福,即使穷人也会丰衣足食。不为别人祈祷自己就会遭殃,即使富汉也会饥肠辘辘。就这样,野骛之父的儿子和诗人巴思坎得尔开始称兄道弟了。

    野骛之父的儿子叫达克帕罗,意为拥有弓箭最多的人。这名字并不只是希望的寄托。既然起了这个名字,那他就必须拥有许多令人赞叹的弓箭,如果没有,他就得改名,如果不改,周围的人就会讥笑他从而疏远他。他们会说,如果交朋友不会给自己带来荣耀,不如和牛羊在一起。一个受人崇敬的人也是朋友最多的人。达克帕男是名副其实的,他受人崇敬,他有许多真正的朋友。他曾经把自已珍藏的十七把宝贝弓箭展览给别人看,那一日他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老朋友,新朋友,还有一些陌生的朋友;近的,远的,还有一些是从百里之外专程赶来的。他们都在他的毡房周围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肉,欣赏各式各样的弓箭。弓箭有术质的、竹质的、角质的、骨质的;有朴拙的,有华丽的;有雕镌了花纹的,也有镶嵌了宝石和裹饰了金银的。人们开了眼界,达克帕罗得到了荣耀。后来就散了,散向四周的是人,也是对弓箭主人的称道。整个南部荒原都在注视着达克帕罗,就像注视着一颗闪亮的星星。弓箭不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也成了他的精神财富。他因弓箭而扬了名,就像巴思坎得尔因为有了金塔娃而蜚声南部荒原一样。

    这会儿,金塔娃跨上丹那长者给她准备好的一匹被认为是吉祥的灰色仙脸马,在野骛之父和他儿子一左一右的护卫下走向了远方。巴思坎得尔望着妻子渐渐模糊的背影,内心顿时感到空落落的,好像一匹伤感而赢弱的公马,被命运丢弃在了寂寞的旷野之原,过早地失去了情爱的活力。他神色黯然地张开嘴,为妻子唱出了一首送别的歌:

    我的姑娘别回首,

    回首就像山低头;

    我的姑娘别忧伤,

    忧伤就像水倒流。

    妻子的身影终于望不见了,他望着凄迷的云雾又唱道:

    漫漫路途上哪里是你的家,

    只有黑头老熊伴你走天涯;

    金塔娃,我的姑娘金塔娃,

    祖先的白昼里祖先的月空下.

    有一只老熊伴人走遍了天涯。

    柯柯邦主带着他的骑手们出现在果果哈奇南部荒原。他们在一块高地上扎下营帐,派人找到巴思坎得尔,要他即刻去见邦主。巴思坎得尔去了。邦主藐视着面前这个微不足道的叛逆者,声音沙哑地说,我是来南部荒原散散心,看看风景的。我不想让这儿的主人血染这儿的土地。因为我知道你所投奔的野骛之父是个温良教厚的人。屠杀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只能让我名誉扫地。包括对你,我也不想杀死,尽管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虽然不是一个好骑手,但你是一个好歌手。你对我有用。如果你不是赞美我而是用诗歌诅咒我,那我一定会永世消灾,长命百岁。年轻人,去把金塔娃领来,跟我回去。我需要她就像需要你一样重要。巴思坎得尔说,尊敬的邦主,感谢你的宽宏大量,从我逃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想回去,去给你当牛做马。但是我要诚实地告诉你,我的语言只具备赞美的功能。诗歌也从来不是为了诅咒而存在。一只鸦鸟怎么可以驮运笨重的木桶?天上的月亮永远不会成为地上的白雪,不是直立的岩石就不能叫做山。你没看到丹那山的雪峰越来越直、越来越高了么?邦主说,你的话不错。如果你不肯用诗歌诅咒我、诅咒我们美丽的果果哈奇,那你也用不着去歌颂。难道你不知道沉默的价值么?等你有一天不再歌唱,我仍然会原谅你。年轻人,快去把金塔娃给我领来。巴恩坎得尔沉思了片刻说,我当然同意你的建议。但我必须去和金塔娃商量,如果我不再歌唱,她还爱不爱我。我的邦主,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是一个穷人,我一无所有,只有语言才能证明我的富有。能够代替语言让我继续富有的只能是爱情,是金塔娃的爱情。邦主像巴思坎得尔那样沉思着。半晌他缓慢地挥挥手中的马鞭,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巴思坎得尔回到丹那人的毡房,骑上一匹溜蹄马,驰向野骛部落集群而居的草场。他想他是不是说服金塔娃回归柯柯部落?因为他觉得他或许能够牺牲自己的诗歌而赢得金塔娃。也就是说,他可能答应柯柯邦主要他用语言诅咒一切的要求,其条件便是邦主必须认可他和金塔娃的结合。他想这大概是最明智的做法。虽然这就等于用爱情出卖了诗人的桂冠,但它毕竟是暂时的。邦主已经老态龙钟,一俟他死去,诗人金灿灿的桂冠仍将属于他。到那个时候,爱情会因为诗歌而升华,诗歌会因为爱情而永存。可是,迅疾的短途驱驰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在野骛之父富丽堂皇的毡房里,主人告诉巴思坎得尔,为了防备野蛮的柯柯人前来抢劫,他儿子已经带着金塔娃躲藏到另一个部落中去了。那儿有许多人都是达克帕罗的朋友,那儿的骑手才能抵抗柯柯人的进攻。巴思坎得尔大吃一惊,说他必须追回金塔娃。他按照野骛之父指给他的方向,扬鞭催马连夜朝另一个异陌的部落赶去。

    按照祖先留传下来的浪迹八方四野的习性和生存的需要,塔崩部落就像沿着森林地带循环游动的野马群,时常处在动荡不宁的迁徙之中。但不管他们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条河,每年夏天,果果哈奇南部荒原开阔的慕腊特河流域中段就会升起他们的炊烟,白色的毡房如同颗颗巨大的蘑菇点缀在绿地的东南西北。这儿生长着茂盛的牧草,灌木林在河两岸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土地。这儿是野马的天堂。

    为了有一身肥厚的肉膘好度过从秋末到来年春天的长途跋涉,野马群要在河北岸一直呆到夏天结束,原野浮现秋黄的时候。南岸是一群群被驯化了的牲畜,那儿的羊仰仗着牧人的守护才得以安时顺处,那儿的马总是卑贱地听候主人的调遣,从不像对岸的同类那样时不时地爆发野性的嘶鸣和出现活蹦乱跳的狂欢局面。有时那些牧人或者从对岸远射或者驱策自己的马涉过河水向野马群发起进攻。野马群只好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在一阵狂奔之后再去安详地吃草。它们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它们不会伤感,除了那些看到自己的孩子夭折在利箭下的母亲。它们虽然惊恐地畏避着牧人的猎杀,却不想远远地躲开人类。就像它们熟悉自己每年迁徙的路线那样,它们对塔崩部落怀有一种航标灯似的感情。而人对它们的感情也同样如此。整个夏季,以肉为主食的塔崩人从来不宰杀自已的牲畜,猎获的野马肉足够她们填饱胃囊。野马肉是主宰荒原夏季的绿色女神独予他们的最优惠的待遇。他们因此而愈发热爱自己与野马群息息相通的迁徙生活,那是一种顺乎自然又得益于自然的循环运动,是他们作为自然之子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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