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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流亡 (三)

    孩子停止了啼哭,父亲停止了歌唱。原野的空旷里,寂静让亚敦哥洛想起孩子一天没有进食,想起没有女人的乳汁孩子就失去了生长的依托。他仰望一轮将满而未满的月亮,诚笃地乞求那瀑泻在大地上的乳白色的光流变作奶汁,乞求在天的神?给他哺育孩子的能力。孩子的啼哭是由于饥饿,哭累了就睡去了。他还会醒来,还会在洼野上播放求食的声音。这声音将会使大地变得空洞无物,将会使父亲变得失去尊严和骄傲。亚敦哥洛第一次感到了男人的无能和女人的伟大。沉睡的神?,醒来吧,听听我的祈祷,看看我这失去了女人的悲哀,拯救一个精神虚脱的男人,让他聪明起来,让他明白为了孩子他应该做出怎样的牺牲。

    忘不了这个神?在洼野里显圣的时刻。亚敦哥洛怀中的啼哭再次响起。黎明时分薄纱一样的天幕正在垂落。天际有了一轮黄灿汕的光环,那是一堆火的亮晕。他朝那里走去,看见了一顶嵌入气雾的毡房。咩咩的羊叫声和孩子的啼哭一样爽朗。他明自这是柯柯人野牧的地方。野牧便是远离大本营四处去寻找最能育肥羊只的草场,他怔怔地望着前面,没成想从身后走来一只温顺的母羊。母羊的**又大又亮,乳尖擦着草叶几乎就要拖在地上,粉红的色泽,柔软细嫩的皮肤。在它面前,只要是生命就会产生饥渴,就想匍匐在地紧紧拥抱拼命吮吸。灵光照耀的畜生,你是来挽救孩子性命的么?跟我走吧,我会像敬重妻子一样敬重你。母羊昕懂了他的话,扬头看着孩子发出一声亲切的呼唤。他一手搂紧孩子一手捺住马背跳到地上,走过去跪倒在母羊身边,将孩子双手托到羊乳下面。一接触**孩子就张了粉红色的嘴唇,但他力气太小咂不出奶水,急得来回磨擦。父亲腾出一只手捏住羊乳往下轻轻捋抹。憋胀的奶水缓缓滋出。母羊感到舒服。孩子变得安详。父亲仰望苍天感谢神?的佑助。他发现母羊弯过头来在他的两腿之间贪婪地呼吸,还用嘴不时地顶顶他的裤裆。这举动启发了他,也让他顿时有了想撒尿的感觉。待孩子吃饱,他起身浇出一脬浑黄的热尿。那羊将头伸进热尿的弧线痛快地沭浴。难道在我幼年时就注定了今天的奇遇?多少年过去了。你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我的热尿。他装好诱惑母羊的热尿喷头朝前走去。母羊紧紧跟上。

    茫茫洼野中,一个男人怀抱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马上。他后面跟着一只母羊。母羊吊着盛满奶汁的皮口袋。皮口袋摇摇晃晃。

    流亡的生活没有止境。皮口袋里的奶水不尽不绝地流向孩子的嘴。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耳朵明了。除了啼哭他还会微笑。

    青草变成食物,食物变成奶水,奶水让孩子温饱,催生出孩子的笑容。一切都奇妙得不可思议。亚敦哥洛再次陷入沉思。多想有一个答案,可神明不和他说话。广袤恒久的天地之间,一个流亡的骑手从春天冥想到冬天。冬天的雪日里,他再次走向善良的丹那人群。

    大雪中的丹那部落依然温暖如春。在这里,有个从柯柯人的大本营回来看望父母的女人高兴地将**塞进了孩子的嘴。孩子已不需要母羊的滋润,亚敦哥洛也就忘了给母羊撒尿。母羊整日守在主人的毡房门口不吃不喝。最后当一场暴风雪来临的时候,它那皮包骨的身体无法抵御寒流的侵袭,在孤苦中它悄悄死去。看到了它的尸体,亚敦哥洛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挖坑掩埋了它,又环绕坟堆撒了一圈热尿,权当是给它的祭供。热尿顷刻冷凉冻结,变成了冰光闪闪的灵环,很快被自雪覆盖。同时被覆盖的还有他的深深的感激――伟大的母羊,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会永远为你的灵魂祈求平安。

    度过了九年流亡生活,一天傍晚,亚敦哥洛带着儿子来到一棵粗硕的青?树下,从树洞里搬出那口熊皮蒙面的木箱,坐下来望着惊奇的儿子说,九年前的今天你就生在这里,你就在这棵树下告别了你的母亲。现在你又要告别你的父亲。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会走出丛林。如果碰不到柯柯骑手,我将穿越果果哈奇洼野,顺着风的走向去丹那山那边。我的孩子,你要按照我过去教给你的办法去见柯柯邦主。朝北走,千万不要转向,他们的大本营就在北极星下面,那儿被照耀得金红一片。他沉思了一会又说,我本来想等你长大以后再让你离开我,但现在我们积攒的阳物已经超过了一百个。你不能再等,你必须回到部落中去。那儿有马,有女人,只有马和女人才能培养真正的男人。去吧,孩子,将来,如果你成了柯柯部落的骑手,你就来找我并杀死我吧。那样,你才能抹去你作为叛逆者的后代的耻辱,你才能获得好骑手的荣誉,并在柯柯部落立稳脚跟,毫无忧虑地繁育你的后代。

    孩子眨动眼皮不住地点头。时时防备捕杀、日日面临生命危险的生活,使他在不用父亲背着走路的那个年纪就已经懂事。懂事的孩子知道在离别的时候用不着伤感,因为这意味着他将一个人在阒寂的原野上行走,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独自面对世界。他摩挲那口黑箱,明亮的双眼里是闪闪的喜悦。亚敦哥洛伸手将黑箱上的青苔一块块剥去,拉松拴扣的皮条,打开箱盖。一串干瘪了的男人的阳物像蛇一样完好无损地盘在箱底。儿子瞪大眼探询地望望父亲。他从自己身上认识了它们,不同的是面前这东西又黑又皱像枯死的草根,而自己的又白又光像只待飞的鸟儿活蹦乱跳。他问父亲,这就是你让我去见柯柯邦主时需要佩带的东西?父亲自豪地点点头。

    一会,父亲拿起那串阳物套住儿子的脖颈,套了三圈才使它没有拖到地上。儿子笔直地立着。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捂盖住他的整个脸动情地抚摸。他觉得父亲的手麻麻棱棱就像树皮一样。父亲又一次告诫他,对我和我的儿子来说,这宝贵的阳物需要证明的是无愧于祖先无愧于果果哈奇的荣耀。记住,为了荣耀之上的荣耀,你要生活在柯柯人中间,永远不要思念我。儿子问,要是邦主死了,没人再下令追赶你,那时你还活着?父亲不语,觉得手上潮乎乎的。他拿掉手,看到儿子亮眼中的泪光倏忽一闪又很快熄灭,像两盏天亮时被人吹黑的灯。父亲不为人觉察地叹息一声,突然扬起巴掌,朝儿子清瘦稚嫩的脸庞扇去。儿子倒在地上,咬住牙没叫出声来。他又一把拽起儿子。儿子赶紧用衣袖揩去眼里的水光。他使劲按住儿子尖尖的肩头摇晃着说,去用你的弓箭射一只狍鹿来,我要最后给你烤一次焦黄流油的蹄子肉。吃了它你的双腿就会飞奔起来永不疲倦。

    儿子去了。凭着跟父亲在逃难中行猎得来的经验,没费多少时间他就发现了一只雄性的大狍鹿。他如同游丝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朝前靠近,在离狍鹿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激动地取箭搭在弓弦上。但他还没有生成将箭矢迅猛地射向猎物的力气,响声起而箭未到,狍鹿朝密林疾走。他呆望前面荫翳的密林,难过得用牙齿咬住舌头,直到咬出咸甜的血水。他咽下去,那种粘湿滑润的感觉惹得他不住地咂嘴。似乎在品尝鹿血,他感到一丝快慰。但在往回走时他又难过起来。父亲可不是这样,无论什么猎物,只要被他盯准就是死路一条。他低头看看垂挂在胸前的阳物,觉得空手去见父亲太丢面子,便又转身来到刚才发现狍鹿的地方,仔细分辨滔滔林声中只有猎人才能感触到的异样的动静。一丝微弱的沙沙声让他警觉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在密林的遮掩下从他右侧绕过去后倏忽消逝。孩子猫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他很扫兴,像父亲表示遗憾时那样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摇头。什么动物能够如此敏捷地摆脱跟踪?就像父亲无数次巧妙地从柯柯骑手的围追堵截中溜走那样。他再次屏息谛听,听到声音清脆的鸟叫声。傍晚的丛林因了这自由的不慌不忙的啼啭而显得更加幽邃静谧。他习惯地朝上看,没有像往常那样看到父亲忧郁的阔脸,这才又想到父亲正在等他回去准备和他分别。他赶紧往回走,越走越快,最后绕着树杆弯弯曲曲跑起来。突然他停下了。他看到那口黑箱已经被父亲拿刀砍碎用来点燃篝火。

    篝火正旺,悬空吊在木架上的狍鹿肉飘散着带焦气的香味,诱使他的喉咙上下抽动。他愣怔着。父亲知道他将空手而归,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一次给他准备好了丰美的食物。他确信父亲猎获的正是那头被自己放走的雄狍鹿,又一次感到父亲的伟大和自己的渺小。父亲是高不可攀的。他捡起一根树枝,翻转着被卸开的狍鹿肉块,发现惟独少了四个蹄子。他在地上寻觅,却只找到一些蹄骨,上面的筋肉早已被父亲啃咬得一干二净。他困惑地四下看看,心头猛然一颤,禁不住悲喊一声父亲,接着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他知道流泪是可耻的,但怎么也控制不住。父亲已经离开他,最后的爱竟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他越想越伤心。泪水掉下去被火焰吞没,如同父亲遗弃了他而他即将被巨大的孤独吞没一样。

    丛林用强劲的晚风制止了他的哭泣。四周似乎到处都是野兽的长吁短叹和打喷嚏放屁的声音。他紧挨篝火蹲下。火苗忽啦啦朝他卷来。齐肩的随风掀动的头发??地冒起青烟,热浪扑得他的脸烧红烧红的。他赶忙离开,蜷缩在潮湿的草丛里警惕地顾望四周。咚咚两声,火焰乱跳。他浑身一抖,瞅了半晌才看清是悬吊的狍鹿肉掉了下来。红浪包围着的两块狍鹿肉上飞起朵朵火云。咔嚓一下,被烧着的木架断裂了,狍鹿肉全部掉进火堆。他知道没有狍鹿肉自己就会挨饿,但他不想过去捡出来。他发现自己有点恨父亲,不愿接受这最后的关照。在吹来满天繁星后,大风猝然停息。星星守望着他。他的畏惧不再像刚才那样强烈。他从近旁拾起一些枯枝败叶添进火里,看着那上面有许多红色的手欢呼似的朝他举起。他感到父亲依然存在,感到火的陪伴即是父亲的陪伴。

    不灭的篝火将夜色推得很远,恐怖也渐渐远去。他好奇地看着不禁有点兴奋。父亲在时他们可从来不敢这样点火,尤其是在夏天,在夜里。为了不至于让他们自己和熟食绝缘,每隔五六天他们就要走出森林,踏上一座平阔的台地,在那儿打猎和烤肉。台地上尽是一簇簇的丹那草。丹那草通体艳红,花朵如火如炭。风日里,远望就像大地滚动着一片燃烧的岩浆。在红色的背景上点着红色的篝火,火焰也就成了丹那草的一簇。捕捉他们的那些眼睛从远方是分辨不出的。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烤熟肉饱餐一顿,然后带着剩下的肉匆匆离开。别的时间里,一旦熟肉吃完他们就吃生食。冬天好过些,总有一场又大又猛的雪铺天盖地。荒原被寒流改造得毫无温情而言。柯柯骑手们大都回到大本营居住。流亡者自由了。他们大模大样地出现在朗朗晴空下,踩着积雪去果果哈奇洼野南侧寻找在那里游牧的丹那人。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晚上。只有在这个没人追踪的时光里走路,孩子才感到大地属于自己,洼野充满了温馨和奇妙的诱惑,甚至寒流和荒凉也可亲可敬起来。当然,最叫他着迷的还是丹那人的毡房。那儿热闹,那儿温暖,那儿有吃不完的熟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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