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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杂木林的呼唤(九)

    残月还沒有落下,像一块晶莹润泽的玉,在西天挂着,通过林间的缝隙,透进一抹幽幽的光。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树林中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树木只黑黢黢地显出轮廓來。空气儿却是透鲜!

    “假小子!还跑得动吗?”鹿荣偏转头。

    “试试看!”我骤然來了兴致。

    我们肩并肩跑起來,这是一条沒有边际的林间小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地上布满了初秋的落叶,踏上去富有弹性,比当年在学校时那个四百米跑道还好。那时,我们女子篮球队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训练一课时左右,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荣像一头小鹿,总是跑在最前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跑步了。我发现,她虽然生过那场大病,经过几年的锻炼,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头去了,我奋力追赶,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为沒带乳罩,跑起來胸前一荡一荡的,实在费力。鹿荣颀长的身体依然是那么轻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沒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她不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规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她内心还有许多苦衷要说,我还要叫她说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说吸引了。

    鹿荣已经跑得沒有踪影了。我一边跑,一边喊:“鹿荣----鹿荣姐----”

    树林子轰鸣起來,和着我的喊声,嗡嗡乱响,想不到林子里也有回声,只是有些杂音,不像山壁前的回声那样整齐。沒有人应答。回声过后,林子里突然静下來。我放缓了脚步,尽力往前方搜寻。天已经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层薄雾,各种鸟儿都离开栖息的枝头,开始在林间歌唱飞翔起來。

    我在林子里找了好大一阵,还是沒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节槐林,树身挺拔、瘦硬,一阵风吹过,便有不少槐叶摇摇飘飘落下,如雪片一样悄然无声。我正在着急,突然黑小子从一棵树后跳出來,冲我连叫两声:“呱呱!”我高兴了,黑小子找我來了。我紧紧追上去,黑小子调转头,不紧不慢地前头带路,不时回头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会,它就把我引出这片竹节槐林,眼前豁然一亮,头上有整块的天空了,前面几十步远处,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这不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积水潭吗?鹿荣就坐在积水潭对岸。她冲我招招手,我很快绕了过去,跑得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來:“哎呀{口(左)來(右)},累死啦!鹿荣姐,你真行,还像从前一样跑得快!”

    她沒有吭声。

    周围是一片片野草,虽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绿碧绿的,我认得出,这是苦胆草,当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边生长,开出的小花金黄金黄的。它虽然比其他花儿开得迟,却装点了秋色,只有独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欢。鹿荣手里拿着一朵刚掐掉的苦胆草花,注视着水面。积水潭里有一群小野鱼正在悠悠浮动,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条水蛇从哪儿钻出來,悄然疾进,向野鱼袭击过去。野鱼们惊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见了。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幸亏沒來洗澡。这里真有水蛇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鹿荣,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是一夜沒睡觉的缘故吧?谁知道呢,也许在我沒來之前,她哭过了。我的心又沉下來,小声问:“鹿荣姐,后來呢?”

    鹿荣把手里那朵野花儿使劲抛到积水潭里,叹了一口气,沉沉地,长长地:“后來,村里的男人们开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才发现,我是这个不大的小村里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容易欺负的一个。他们以为我老实、腼腆,又是右派的女儿,而母亲只是个沒有地位的小学教师,沒人能保护我。我只要一走出学校门,就有人盯我,跟踪我。有时趁我早晨或黄昏到林子里跑步的时候截击我。有几次险些出事。但我有足够的警惕,身上带一把匕首,时刻提防着。有一次,一个家伙躲在树后,趁我跑过去时,拦腰将我搂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里一些长者知道了,都相约教训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怜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无事。

    “后來,我母亲小学里一个教导主任又对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亲去县城看病,当天沒有回來,我独自睡在屋子里。半夜时分,我觉出一只手在我胸前抚摸,那么贪婪!我一下子惊醒了,发觉他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了,翻身爬起來,用热烘烘的身子压住我。我又羞又怕,拼命反抗,慌忙间从枕头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吓坏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后,我关紧窗户哭到天明,也沒敢声张。后來,我连母亲也沒有告诉。我不愿再给母亲添心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会有人欺负啊!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坏人,也有许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那些欺负我的人,并不能说完全都是坏人。但我看出來,他们沒一个人愿意和我结婚,尽管有的还是光棍汉子。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能生育。他们只是想拿我寻开心,发泄**。当然,更沒人爱我。

    “而我的思想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干,只想拿自己的身体卖钱,帮母亲还债,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随着身体一年年好转,我又产生了生活的自信力,我能靠双手劳动來挣钱了。我想,有一天结婚,即使沒有爱情,也应该有一个平等的地位。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想,我的心渐渐给了一个人……”

    “他是谁?”我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鹿荣刚说到这里,我便急着问起來。

    “护林队长耿国臣!”

    “你爱他?!”我着急起來。

    鹿荣摇摇头:“说不上爱他。我们之间,不论年龄、文化教养,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难产生爱情的。”

    “那么……是他说过要娶你?”

    “沒有,从來沒有。他不仅沒有说过这种话,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他是个好人,是个铮铮响的真正的男子汉,不愧是从朝鲜战场回來的英雄!他的思想那么纯洁,那么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愿别人报答。他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你们不要急,我花不着钱的。将來有钱就还,沒钱就罢!老鹿为故道两岸人民造了福,这全当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吧!’正是他这种质朴磊落的心怀,感动了我们母女。尽管,我们从來就沒有想到过不还债!

    “我从心里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问自己,人家那么无私地帮助了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一点另外的帮助吗?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残疾,却沒有成家。据说,刚从朝鲜回來时,地方政府曾数次帮他介绍对象,也有几位姑娘爱上了这位英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一都拒绝了,硬是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时病了,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沒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从五十年代林业初创,到六十年代在社会混乱中保护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顶扛毁林开荒的歪风,他都站在最前列。他爱林如命,真是呕心沥血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从來沒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抚,更沒有儿女的天伦之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我想给予他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偿。我情愿把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东西都给他!甘心情愿!你别吃惊----这里头不包含任何买卖关系,不包括!我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钱帮助了我,并不是指望买我什么;我给他一颗女人的心,也不是卖给他什么。我们交流的只是那种友爱和同情心。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我以为同样是伟大的,甚至更伟大!因为爱情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于一个人,而友爱和同情心却能够给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升华了,我被他对别人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后來,我完全被这种精神燃烧了。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愿意和耿国臣结婚。母亲先是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沒说一句话,接着刷刷地流下泪來。她居然沒有反对。或许,她还沒有理解我,只把此举看成卖身,但除此而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靠她的工资,那两千多块钱到死也还不上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算是说妥了。”

    “那----他同意吗?”我急着问。

    “问題就出在这里,他不同意。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口(左)努(右)},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小木屋。我母亲把意思给他说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们那样,接着气得一顿拐杖:‘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这不是骂我吗!让外人知道了,我还是个人吗?我给你们钱,还要图报答怎么的!嗨嗨!你们哪……胡闹!’他气得暴跳如雷,面红耳赤,好像受了侮辱。显然,他误会了我们的意思,起码,他是沒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亲吓坏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我忘记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静地说:‘你别误会,这和钱沒关系!你的钱,我们迟早要还的……’不料,他大喝一声:‘滚!你们滚!我不听你们说!’他脸色铁青,几块伤疤都变紫了,说罢,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冲出屋子,到树林里去了。好像,在我们面前多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住了。

    “母亲捂住脸,唔唔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泪。看样子,这会儿再说也无用,他毫无思想准备,哪能冒然接受呢?当天,我们回來了,毫无结果。我想,慢慢儿他也许会变化的。起码,他会考虑一下这件事。他再是个硬汉子,可生活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呀!再说,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不需要那种人类之间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为自己设了什么提防。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冲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给他了。

    “后來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沒有再提起过。我能干活了,上级安排我在林场,进行树木管理工作,施肥、喷药、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总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并沒有忘记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二年,我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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