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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杂木林的呼唤(八)

    “那年我瘫倒住院以后,开始是学校出钱为我看病。后來乱得厉害了,校长、主任和老师都被揪出來批斗,沒有人能过问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师來了。他说是偷跑出來的,学校公款已经被红卫兵控制。他带來五十块钱,是他当月的工资,要给我留下看病。当时,我母亲在这里护理我,她自己是当教师的,当然知道教师的生活多么困难,坚决不要。可高老师还是执意放下了。临走时,他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好半天才说:‘真对不起,我沒能把你的孩子带好……那场球赛,我本该制止鹿荣上场的。她的瘫痪,我有很大责任,真对不起!’可是,这能怪他吗?我母亲一句抱怨的话也沒有说,反倒安慰了他几句。高老师又摸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鹿荣,安心养病,等治好病,乱过这一阵去,我亲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学,保送也要保送你进省体育学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还会來看你……’

    “高老师走了以后,再沒有來过。后來听说,因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说了一些对‘文化革命’不满的话,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厉害,他割断静脉自杀了。”

    高老师自杀的事我早就知道。鹿荣说到这里,哭起來,我也流下了泪。他为培养我们这些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呀。

    “后來呢?”我小声问,感到鹿荣的手在抖动。她扯出枕巾擦泪,又说起來。

    “后來,生活就困难了。我母亲只有四十多块钱工资,平时供我们母女俩生活还很艰苦,现在还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时,我还在床上瘫着,不能出院。父亲头年死了以后,母亲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着女儿这样完了,倾家荡产也要为我治病。她不断回去变卖家产,可我们家并沒有多少东西,沒撑几个月,箱箱柜柜,包括父亲留下的衣服,都卖光了,钱还是不够用。白天,母亲强装笑脸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泪。看着母亲作难,我哭了,对母亲说:‘我不看病了,咱们回去吧!’母亲不同意。过了几天,她又去操办钱了。

    “那时,我们家就安在母亲教书的一个乡村小学里,离这儿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亲回去借钱,可是乡亲们都穷得要命,谁有钱呢?大伙看我们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帮着凑钱。张家一块,李家三毛,二十多户人家才凑了十三块二毛钱。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可这是大家的情义,母亲哭着挨门感谢,拿着十三块二毛钱來了。路上,她连汽车也沒舍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赶到我住的医院。我一看母亲憔悴的样子,脚也跑肿了,就大哭起來。我母亲再也装不得坚强了,也抱住我哭了。医生护士虽然同情,但沒法帮助,沒钱不能住院,沒钱拿不出药來呀……

    “这样又在专区医院维持了半个多月,眼看山穷水尽,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女二人正相对垂泪,准备第二天就离开医院的。忽然护士领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來。他穿一身破旧的军装,肩上、裤子上都有补钉,胡子拉茬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有几块殷红的伤痕,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一根拐杖。

    “我们一眼就认出來了,这是大沙河一带的护林队长耿国臣。他是志愿军荣复军人,一条右腿在朝鲜战场打掉了,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藏着一颗美国子弹。他是五一年从朝鲜回來的,黄河故道两岸有名的功臣。这人性子相当火暴,看见不顺眼的事就骂人、打人。但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我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后,勘察水土、规划植树,上级不放心,派他跟着监视。可他却成了父亲的保护人。当年植树造林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很多问題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调拨车辆,组织劳力,联系树苗,都由他出头。他给我父亲说过多少次:

    ‘你放心好了!在故道两岸植树造林、防风固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事,天塌下來,我一条左腿给你扛着!’他认定我父亲是个好人,受了冤屈。别人怕受牵连,他不怕。六五年,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让人把尸首抬到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这个小木屋后头十几步远,那儿有个大沙丘。当时,耿队长就常住这个小木屋里,周围几十里的林子都归他管。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來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沒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來,我母亲都婉言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费。他沒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來,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來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來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沒有张口。

    “现在,他來了,一言不发,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沒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來,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來,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沒有发火。只坐下來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钱,沒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來,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來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一直沒有退休。但她的身体也很糟糕了。十几年的磨难,她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过。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头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其余的都脱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个。她不仅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背着沉重的经济债。耿国臣大叔的二三千块钱,何时才能还上呢!

    “我心里干着急,可是毫无办法。我虽然扶着拐能走动走动了,但身体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风都能吹倒,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轻轻的不能赡养母亲,反成了母亲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自杀,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脱了。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自从父亲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如果自杀,也等于杀了她。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亲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荣说着说着,又哽咽起來。她辛酸的回忆,也强烈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泪來。我们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荣点上灯,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怀里。她揽着我,擦擦泪又说下去。

    “……从那时起,我才觉得自己变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许多事情。我的性格虽然仍是内向的,可是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怕你笑话,说真的,那时,我真想嫁出去,甚至卖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换回一笔钱,帮母亲还债。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本钱了。但当时连这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太糟了。我面色腊黄,**干瘪,臀部萎缩,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活都不能干,而且因为住了几年医院,外界都知道我得过严重的妇科病,还传说我动过手术,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这当然是瞎传。可这种事又有口难辩。一个女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价值。尤其在乡下,庄稼人都那么穷,谁愿意出钱买一个废物呢?我想出嫁,谁愿意要呢?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啊!

    “这种时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顽强地活下去!我要尽快恢复健康,不恢复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从此以后,我咬牙坚持锻炼,沒事就到树林子里去练习走路。学校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我把拐杖摔成两截,扔了!扔得远远的,我要靠自己站起來!我摇摇晃晃站起來了,两腿打晃,浑身哆嗦,骨头尖生疼,疼得眼里渗出泪來。我使劲抹一把泪迈出步去,一开始老是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我慢慢爬起來,踉踉跄跄再走,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扑得猛了,额头撞出疙瘩,像鸡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來……

    “后來,我又看针灸书,按照穴位给自己扎针,常常扎错地方,扎得到处冒鲜血,有时进针太猛太深,又晕过去,醒过來再扎。我是恨病用针啊!终于,我掌握了几个关键穴位的针法,加上坚持不懈地锻炼,一年、二年……我的身体越來越好,不仅能做家务活,一般的体力活也能干了。每天早晨起來,我仍坚持到树林里跑步,开始是几十米、几百米、几千米,到后來,我能一气跑十几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里散步,落日的余辉透进林子,周围是万道金光,树上鸟儿在歌唱,脚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软软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会儿。那几年,我真是疯狂一样地锻炼身体。人们都说,看起來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沒想到会有这么倔的性格。的确,我是靠着一股意志生活下來的。

    “说实在话,那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理想,只想着能像个好人一样过生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分忧。但在几年持续不断的锻炼中,我与树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说,是树林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给了我健康的肌体。我又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体态,脸色由腊黄变成白嫩,臀部、胸部都丰满起來。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荣说到这里,似乎又激动起來,还有点愤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吹得我耳鬓痒痒的。我从她怀里坐起來,扭头一看,窗外已经微明了。“鹿荣姐!咱别睡了,到树林子里去走走吧?”

    “好!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里活动活动,对身体大有益处呢。”

    我们起床了。刚打开屋门,黑小子就扑上來,围着我们亲昵地绕圈子。鹿荣打开院子的木栅门,它跳跃了一下,箭一样钻进林子里去了。看來,它对主人每天凌晨的活动规律,是相当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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