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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杂木林的呼唤(七)

    饭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飘一层素油花儿,香喷喷的。她放下碗,沒敢看我,说了一声:“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烧水。”

    我点点头,她又轻盈地出去了。在她进屋时,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动得心里嘣嘣跳。我们县中学当年的二千多名学生,文化革命后几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乡深入生活,都会碰上几个老同学,但在这里碰上鹿荣,还是太意外了!

    那场球赛刚结束,同学们就把我们全抬起來了,游了大半个校园。我们几个队员都激动得哭了。不大会,我们在学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來。鹿荣累得快走不动了,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进了浴室后,她昏昏沉沉开错了喷头,冷水一下子浇了全身。当时,她还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浇,惊得尖叫一声,就昏倒地上了。

    后來,鹿荣腰部瘫痪了。先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大,又转到二百里外的专区医院。高老师里外张罗,由学校出钱为她看病。我们几个姑娘去看过两次,她仍不能动弹,不仅腰部坏了,而且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在她床前哭,她却笑着安慰我们:“别哭啦,小妹妹们!我肯定会好的。”

    当时,她主要担心不能参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养病了。而我们因为醉心于“文化革命”,此后又是串联,又是打派仗,接着知青下放,再沒机会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后來的情况。只隐约听说,她后來成了瘫子。前几年,省里下放來的那一百零四个右派全都平反了,鹿荣随母亲又回省城去了。她怎么还在这片密林里,过着隐居样的生活呢?她母亲呢?她的身体什么时候恢复的?她什么时候出的嫁,男人什么时候死的?现在,为什么又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感兴趣……

    这一切都像谜一样,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和关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认,互相倾吐一下别后十七年的经历。但我又担心把她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会儿,她正情意绵绵,陶醉在对异性的想往中。她几乎忙得脚不连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饭,又是张罗洗澡水,她正通过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现出她的柔情。她也许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她的俘虏呢。她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呢?啊!会的,肯定会的。我实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儿沒觉得她的痴想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少女时代的关系太密切了吧,她曾经给我留下过那么美好的记忆;也许,分别十七年來她的谜一样的遭遇,使我有一种预感,她生活中肯定有过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谁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尽管我还沒有理解她。

    我刚吃完饭,她又进來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烧好水了。”

    的确,我该洗个澡了。在林间穿行七天七夜,浑身脏透了。我感激地注视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里有点儿慌慌的。现在轮到我心虚了。我真怕她在这时认出我來。可是,又能瞒多久呢?

    小木屋东山头,有半间厨屋,也是用圆木扎起來的,周围是篱笆泥墙。厨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由于水雾蒸腾,显得朦胧不清。靠锅台的地上放一只大木盆,里头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试了试,热乎乎的,正好用。我伸头往外看看,急忙关上门,把衣服都脱下來,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跳进木盆的。真舒服呀!盆里放好了一条毛巾,浸泡得软软的,我拿起來尽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尘一层层掉下來,我周身像脱了一副枷,顿时感到轻松了。

    我躺倒在大木盆里,又浸泡了一会儿,舒服是舒服极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干净水,伸手拿过衣服,太脏了。刚洗过澡,真不想再把脏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沒带替换衣服,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下,朝外喊起來:“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荣姐”,又觉得这样太突然,就“喂”了一声,“你有干净衣服让我换换吗?”

    “有----啊,我给你拿來了。”她就站在院子里,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唤了。几声胆怯的脚步响,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动了。“笃笃。”她在轻轻敲门。“进來吧!”

    门被慢慢推开,她抱着几件衣服,悄悄进來了,面孔通红,神色慌乱,一副窘迫的样子。我**裸地站在水盆里,女性的一切特点都暴露无遗。她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惊慌地“哦”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胡乱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转身逃走了。

    我接过衣服,心怦怦跳,一时愣住了。我确信,刚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小伙子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面前,她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刹那间,我从她的眼神里,不仅看到了惊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丝儿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里乱糟糟的,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明摆着,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应该立刻和她相认。我已经残酷地欺骗了她,不能再欺骗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裤褂,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可我顾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卧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见我,亲昵地“叽叽”了几声,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隐入云层,到处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里。我站在小木屋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一些。我大步跨进门坎,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门板,发出“咣”一声响。

    她正站在里间,背对我翻腾一个木箱,灯光照出她颀长的身体,头发有些儿散乱。听到门响,她沒有扭头,依旧翻检着什么。我猜得到,她已经沒有勇气看我了,她正处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渊里。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哭了吗?

    我惶恐地站在当门,张了几张嘴,终于轻轻喊了一声:“鹿荣----鹿荣姐!是我呀……”

    她浑身一颤,缓缓回过身來,紧紧咬住右边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

    我冲上去一步,张开双手,急切而冲动地喊道:“鹿荣姐!你----真的认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睁大了,也往前凑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头仔细打量我。我看到,她两眼闪着泪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她抬手擦擦泪,把身子扑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学校时的外号,就是说,她终于认出我來了!我跨过一步,双手抱住她:“鹿荣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刚伏下头,又立刻抬起來,用一只拳头在我肩上乱槌:“‘假小子’、‘假小子’!你这个死丫头,真会坑人!”说完,又立刻害羞地把头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摇晃起來。我简直要被她摇散了!我也紧紧抱住她,心里激动得厉害。过去在学校时,她素來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感情密切得像亲姐妹,事隔十七年,在这样一个地方重逢,真是太让人高兴啦!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我们终于都平静下來,两人牵着手坐到里间的床沿上。她偏起头,又仔细看了我一阵:“你不是当了作家吗?跑这里干啥來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情况。于是我又简单地说了一些,并向她介绍了这次深入黄河故道來的目的、经历,好叫了一阵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夸赞:“你真行!干什么还是那股傻劲。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打猎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已经沒有忸怩之态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我们之间很快像当年那样无拘无束了。

    “哎----你出來到处跑,孩子由谁照看呢?”她很认真地问我。

    我笑起來:“我还沒结婚呢!哪來的孩子?”

    “怎么?”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圆,“你也……沒有对象?”

    “嘻嘻,有,怎么沒有?我们都谈了十年啦!”

    “啊哟----!谈了十年?比抗日战争还长啦!----咋不结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欢他,憨不拉叽的!”

    “不用说,他也很……爱你喽?”

    “爱!爱得发疯,傻家伙。”

    “……”

    “我这趟來,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妈妈的……那天我临來时,他一直搭车送我到黄河故道,眼看着我钻进密林,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一片野地里,好像在后悔把一条鱼儿放归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偷看了好一阵,他还在那儿站着,呆呆傻傻的,真是个情种!我又好气又好笑,躬腰又钻出林子,他以为我后悔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奔上來迎接我。我举起枪來,冲他头顶上‘砰’放了一枪。他愣了愣,站住了,气得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就走。我在树林子边上,开心地大笑起來,可他一直沒再回头,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家伙,真是气人!”

    我只顾滔滔不绝地述说,猛然发现鹿荣又咬起了右嘴角,脸色惨白,一双大眼里注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头也低垂着。我吃了一惊,忙抓住她的肩:“鹿荣姐!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不、不……”她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儿一扑闪,滚出两串泪來,又立刻扭转头抹去,掩饰地说:“天有半夜了,睡吧,咱们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着床铺,放下蚊帐。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直后悔,肯定是我的话触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该说自己说得那么多。鹿荣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冲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从柜子里翻出來的几件衣服,打趣说:“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换上,看你穿得像个老头子,被人瞧见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了。我急切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生活过來的,不然,这一夜也不能入睡。

    我们睡下了,躺在一头。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荣姐叹了一口气:“嗨----,说就说说吧,反正不怕你笑话。不说呢,心里也闷得慌……从哪儿说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从头呗!”

    “死丫头!你可别把我写进小说!”

    “行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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