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

正文 30 东南游与西北行

    回到阔别9年的安庆,终于踏上了魂牵梦萦的故土,亲人相见,不禁老泪纵横;西北访问,饱览文化胜境,了却几十年的夙愿。

    1955年初夏,父亲自觉病体康复得很好,他离开家乡已近10年,人老思乡,静极思动,便萌发了回家乡一游的念头。他原來想和母亲一起去,但是家里孩子多,母亲要料理家务,不能同行。于是母亲给他打点好行装,父亲兴致勃勃地乘上火车,只身南下了。

    从北京到了合肥,住在东野大伯家里,老哥俩见面,高兴之余却是白云苍狗的感慨。巧的是,在合肥,正赶上父亲60岁的整寿,恰恰是一个花甲,东野大伯为他举行家宴祝福,不请外人,只是家人欢聚,阖家举觞,庆贺这难得的双喜。饭后,东野大伯和父亲品茗叙旧,喝着家乡茶,听着家乡话,真是“美不美,家乡水”,父亲乡愁一扫而空,而病后的疲烦劳倦顿消,老兄老弟直谈到夜深人静。父亲后來有诗云:

    南下杂感(三首选一)

    乙未六十只身南下,路过合肥,在东野兄处过旧历四月二十四,予生日也。回來,六月初一因补记之。

    遍传六十忽然來,单影孤征笑口开。

    尚有老兄将弟唤,且由阿侄背人猜。

    因缘乱植相思豆,文字难成锦绣堆。

    淡泊不多春意在,窗前几朵是残梅。

    在合肥住了几天,父亲又到了安庆。回到阔别9年的故乡,他显得那样兴奋、激动,他的病后之身终于站在了魂牵梦萦的故土。中国的传统观念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人只要是稍有点得意,便要回到家乡,炫耀一番,否则就是“白活了”。父亲年满60,他沒有富贵,虽然是名满天下,但又遭遇冷落,如今以一个病弱的老人,回來了,我想他的心情会是相当复杂的,可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迎接他的大姑和大姑爹,见到父亲鬂边增生的白发,病后行动不便的身躯,不禁老泪纵横。大姑只叫了一声“大哥……”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都随着抑止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

    父亲本來还想再到潜山,祭扫先人庐墓,探望乡亲父老,重温一下少年时光走过的山,涉过的水,读书的私垫……但是大姑看他身体病弱,强行把他留下,父亲的潜山之行终于未能如愿,这成了他的遗憾,直到晚年,他还常常和我提起想回潜山看看。

    在安庆的几天,父亲过得很开心。除了和亲人团聚外,他经常散步在街头巷尾和江边码头,这里是他青年时期徜徉寻梦的地方,光阴如白驹过隙,如今他已是年到花甲的老人,青年时的浪漫和憧憬,如滚滚东流的江水而逝,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的,菱湖公园、吴越街、四牌楼等地,也有他蹒跚的脚步。家乡的变化,使他十分喜悦,他在《安庆日报》上发表了《春日绵绵话安庆》一文,抒发他兴奋之情。他还访晤了迎江寺住持月海方丈,这也是父亲的老相识,他们研讨佛学,谈论安庆的变迁。总之父亲在安庆的一星期,过得很高兴,虽然是恋恋不舍,但他还是离开了安庆,转往南京、上海。在和大姑话别之时,父亲万万也沒想到,这竟是他们的诀别,从此他们兄妹二人再也沒有见过面。

    父亲从安庆乘船到了南京,后又到上海,这两处都是阔别多年的故地,他重游了中山陵和新发现太平天国的王府等名胜,张慧剑、张友鹤两位叔叔热情地接待了他。在上海因无古迹风景可游,商场购物父亲又无此兴趣,主要是访友,赵超构、姚苏凤、程大千等几位父执轮流作东,和父亲举觞联欢。父亲本來打算从上海转往杭州,在申只做短期逗留,因为他出來太久了,母亲不放心他的身体,去信劝他早日回京,这样父亲便打消了去杭州的念头,由上海径直回京。

    途经济南,这里虽是父亲多次路过的地方,但却从未一睹这齐鲁名城的市容,便顺便在这“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泉城游览了两天。他逛了大名湖,看了趵突泉,兴尽而返。父亲从江南回京后,写了一组《京沪南游杂南》游记,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抒发他此行的观感。

    1956年夏,中国文联组织了作家、艺术家西北访问团,父亲欣然应邀。除他之外,团员中还有作家马彦样、冯至、朱光潜、钟敬文、常任侠以及画家孙福熙(也是散文家,为孙伏园之弟)、周怀民、周元亮、陶一清、张文新等先生。出发前马彦祥叔有事不能随行,临时补充了李寿民(还珠楼主)。访问团于7月16日从北京出发,访问的地区包括西安、铜川、延安、兰州、玉门、敦煌和酒泉。访问团9月7日始还,历时一个半月,行程18000里。父亲以病弱之身,做了如此“豪举”之后,就再也沒出过北京一步了。

    在西安,他们参观了半坡村、华清池、博物馆、碑林、杜公祠、大雁塔、钟楼以及秦以前的村落遗址。父亲在参观了在临潼华清池后,曾赋诗一首:

    一树梨花真艳装,珍珠琥珀酿成汤。

    老农看山轻笑道,怎及人间饭味香。

    在西安还有一件巧合得很有戏剧性的事。20年前,父亲第一次抵达西安之日,正是他的朋友汪树德先生,喜得贵子之时。汪先生非常高兴,觉得意义非凡,要父亲題诗留念。在盛情难却之下,父亲題诗二绝,结句为“20年后我重來”。谁知果如诗言,真个是20年后前度“张郎”今又來。而令他想不到的是,20年前写的诗,被老友裱成一幅条幅,挂在他的卧房,20年來朝夕相伴,汪先生说,这样做,是表示一日未忘故人之意。老友的友谊,令父亲感动不已。

    父亲去瞻仰黄帝陵时,却又发自内心的自柰吟道:“四千年事记从头,翻越山河拜冕旒。”

    兰州也是父亲游历过的故地。22年前,他住在老秦王府的花园里,这次住在八层楼的兰州饭店,从前全市沒有马路,现在是马路如网,商店里百货杂陈,异常繁华。在兰州,甘肃省长邓宝珊先生宴请了访问团,并且请他们看了秦腔、豫剧,父亲一向喜欢看地方戏,所以他的兴致很高。我珍藏了一本父亲西北行的日记,其中记录了邓宝珊先生请访问团到他家小聚,作陪的客人中有两位清末进士,我在前文已做过介绍,不再赘述。不过父亲在日记中详细地记载了其中一位进士范振绪先生讲述会试、殿试等情况,使父亲受益匪浅。在兰州父亲还巧遇了一位老读者,也很有趣味。一次访问团出去游览,回來很晚,误了吃饭时间,大家便去饭馆吃饭,谁知饭馆正要打烊封火,已经不营业了。大家正在扫兴之际,饭馆中负责人得知是访问团,便问:“哪一位是张恨水先生?”父亲应声“我是。”负责人说:“我读过您的《燕归來》,张先生來了,有饭吃,有饭吃。”吩咐后厨开火作饭。团员们哄笑着说:“还是恨老有办法,不用饿肚子了。”

    访问团应邀为兰州市五泉公园作壁画。画面每幅有一丈多宽,一丈二三尺长,陶一清先生画的是《长江堤影》,周元亮先生画的是《云汇天都》、孙福熙先生画的是《稽山红叶》、周怀民先生画的是《太湖秋晚》。其中,周元亮先生所画乃黄山主峰,因为黄山在父亲的家乡,所以由他在画上題诗一首:

    豁然天底万山图,怪石奇松盖世无,

    看毕诸峰三十六,白云深处是天都。

    父亲此行,完成了他的一件几十年的夙愿,那就是终于到了敦煌,看到了千佛洞的壁画与佛像,祖国灿烂辉煌的文化,使父亲既兴奋又激动,回來后他写了游记敦煌的文章,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看。酒泉也是父亲感兴趣的地方,是访问团的最后一站。此地可说是父亲闻名久矣,心向往之。他小时候读书,在应邵的《她理风俗记》上知道:“其水若泉,故曰酒泉。”颜师古《汉书》注亦云:“旧传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所以在那时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何时一尝酒泉水!现在父亲站在“西汉胜迹酒泉”,会有一种了此心愿的感动。而使他更感兴趣的是当地的传说,与史书记载却大相径庭:从前有位将官带兵出征,皇帝赏赐他所率之部几壶酒,如何分赏呢?他灵机一动,把酒倒向泉水,然后叫兵士每人喝一口水,算是喝了皇帝赏赐的御酒,不免高呼:吾皇万岁!父亲说这个传说幽默含蓄,讽刺得尖锐而又不直露。

    酒泉还有一种特产,那就是唐诗中“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夜光杯。这里出产一种石,像玉一样,但石质较粗,也沒有玉那样晶莹剔透,颜色有淡绿的、鸡蛋色的、咖啡色的,当地人使用这种石玉制成各种用具,其中以夜光杯最为有名。但是父亲去的时候,雕杯的艺人只有一家了。只剩下两个杯子,而且都有裂痕,访问团又出发在即,制作新的是等不及了,为了那句久负盛名的唐诗,父亲只有买下,还买了些镯子和印色盒子。

    回到家里,父亲向母亲显示这播之于诗的夜光杯时,不想母亲的回答是:“只有你这种读书着了魔的人,才会买这么两个破石头杯子!”父亲只好苦笑,把镯子给了妹妹,给二家兄和我一人一只印泥盒。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