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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9 艰难岁月中的茅屋风光(下)

    关于杨美玲女士的戏,我那时太小,已记不起來了。但是使我对京戏发生兴起的“启蒙者”,却是“刘家班”。

    刘家班是一个剧团兼科班的家族式的演出团体,演员绝大部分都姓刘,不是班主的子女就是班主的徒弟。班主的名字我已不记得叫什么,只知道他是唱文武老生的,原籍似乎是北京昌平,有一次看他演出《翠屏山》的石秀,手里拿的不是普通舞台上的木制刀,而是一把银光闪闪的真铁刀,在要“单刀下场”时,听人说,他的这趟刀,是“真玩艺儿”,是武术里的“六合刀”。班里的“头牌”叫刘千金,唱青衣花旦,是班主的女儿,她的未婚夫叫乔志良,是唱麒派老生的。父母常常带我们去看刘家班的戏,南温泉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磕头碰脑的,大家也就认识了。刘千金也常到我家來玩,母亲也很欢迎她到我家做客,母亲对刘千金说:“咱们都是北平妞儿,在这山旮旯相遇,也是个缘分,常來聊聊天,说说家乡话,也是人生一乐!”我和哥哥非常喜欢看刘家班的戏,他们这个班子有许多小演员,年龄和我和哥哥相仿,其中有个武生小演员,是个女孩子,这个小女演员太棒了!她在演《花蝴蝶》一戏中,能在“轴辊”上表演难度极大的动作,“轴辊”是悬挂在空中像单杠的木棍,和杂技中空中飞人的杠子极像,不过是固定在空中,不能飘动。这个小女演员能在“轴辊”上作出许多高难度的技巧,什么“倒卷帘”、“探海”,“千金坠”等,都游刃有余,令人惊叹!后來我才知道,不用说一个小女孩,就是一个训练有素,成熟的男性武生演员,对这些动作也望而生畏。我和哥哥与这些小演员也成了朋友。班主的儿子叫刘叫天,是个老生演员,大约比我大两三岁,我和哥哥常跟他在一起玩,他告诉了我许多京戏知识,并带我去看他们练功。每逢有他演出,我就拼命地叫好,把手都拍红了。

    看戏看多了,就不甘心只当个旁观者的观众,也想过过戏瘾,自己大显身手演它一出。我们的舞台就是后山的山坡上,至于行头呢,披上一张旧床单即可,什么蟒袍、官服、铠甲等等全是它,这就算是“粉墨登场”了。锣鼓丝弦的伴奏,自然是张嘴就來,要说剧目的名称,那就不好说了,唐、末、元、明、清全都可以,我和哥哥各饰一角,拿着两根树枝廝杀格斗,时而孙悟空,时而黄天霸,时而张飞,时而秦琼,乱打一气,嘴里念的词,非但观众不知所云,就是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有一句词,是我和哥哥反复说的,那就是川语“格老子”!有时父母也到山坡上看我们“演出”,看到“精彩”处,他们两人会捧腹大笑!

    光阴荏苒,这都是60年前的往事,往往会蓦然兜上心头,想起來总会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快乐。大约在十几年前,安徽省黄梅戏剧团的朋友,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告诉了我刘千金的消息。原來解放后,刘千金和她的丈夫乔志良全都在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工作,舞台剧《天仙配》就是乔志良导演的,刘千金则在黄梅戏剧团做身训老师,就因为教过严凤英的身段,这位在抗日战争中,不愿做亡国奴,漂泊在乡镇小剧场演戏的女演员,在“文革”中竟被迫害致死。我听了后,一股又是悲哀又是愤慨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夜梦见了南温泉……

    我至今还是非常喜爱《木偶奇遇记》这本书,不管是卡通片,还是玩具,一看匹诺曹,就感到亲切。至今在我的书橱里,还放着朋友送给我的,用巴西葫芦做成的长鼻子匹诺曹。我之对《木偶奇遇记》情有独钟,还是父亲给“开的蒙”。每当晚饭后,菜油灯闪出昏黄光焰,父亲就会让哥哥、妹妹和我围坐在他身边,他就着菜油灯豆大的光,手捧着英文版的《木偶奇遇记》,给我们讲匹诺曹的故事,当听到匹诺曹每撒一次谎,仙女就让他的鼻子长一寸,我就会开怀大笑起來。今天虽然我已是近70岁的老者了,一看到匹诺曹的滑稽样子,就还会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曾经在父亲的劝导下读唐诗,练习国画和书法,那时她年轻,久而生厌,这些“功课”就不愿常作。父亲便改为教母亲下跳棋,母亲则非常喜欢。北平的冬夜,室外寒风怒吼,雪花如掌,父亲买的梅花,正是吐艳之际,父亲和母亲围炉对坐,弈棋数局。并且相约,父亲输了则陪母亲去看京戏,母亲输了,则下厨房,亲手为父亲调鲜同膳,说來也怪,棋本是父亲所教,但是下十局,母亲则会胜七八局,所以母亲非常喜欢和父亲下跳棋。父母避难入川后,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还会把这件事作为笑谈。一次父亲看见重庆市上有跳棋,旧事自然兜上心头,买回來对母亲说:“你还记得这东西吗?”母亲则微叹不语。父亲便仍旧伏案写作,母亲则一旁与父亲共一盏菜油灯,织毛线衣。夜深人静,风吹竹动,犬吠一两声,父亲不觉停笔微喟,母亲把父亲笔纸放在一旁说:“你是不是想旧事重温,下盘跳棋?”父亲高兴地说;“余子何堪共语,只君方是解人。”于是共下三盘,沒想到父亲连战三捷,父亲奇怪地问:“是我的棋艺有进步,还是你心不在焉?”沒想到母亲的回答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白天忘了买菜油,怕灯油不够,留着一点,给小孩把尿,快睡吧!”父亲只有摇头长叹!

    到底是年纪幼小,不懂生活的艰辛,也不解父母的忧虑,更不晓得分担他们所负的生活重荷,他们用宽大的胸怀温暖呵护着我们,不让我们受到半点伤害。他们相互依偎,相互慰藉,想念故土,想念亲人。父亲曾在四川首次出版《夜深沉》自序中写道:

    可是我内人所爱好的,却是这部《夜深沉》。我们的结合,朋友们捏造了许多罗曼斯,以为媒介物是《啼笑因缘》,其实并不尽然。假使《夜深沉》远在我们结婚以前出版,介绍人应该是它。

    ……内人是北平生长大的,她觉得《夜深沉》里北平的风味颇足,离开北平太久了,昼夜梦着那第二故乡,开卷就像眼见了北平的社会一样。她并且说:“她看见过丁太太、丁二和这种人物,给她家作针线的一位北平妞儿,几乎就是田家大姑娘。”因之内人把百新书店由香港带來的一部《夜深沉》,前后看过七八遍……

    父亲、母亲想念故土,想念北平,便用看书來排遣那一股乡念。母亲对我们说,北平的雪可大了,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铺满了整个大地,皑皑的白雪,把北平城变成晶莹剔透银装玉琢的世界,美极了!她告诉我们,每一片雪花都是六个角,沒有一片是相同的,有着数不淸的雪花,也就有着数不淸不同的六角形;北平的冬天,窗户的玻璃上会结成奇形怪状的冰花,树上有着美丽的冰凌。她还告诉我们好吃的芝麻酱烧饼夹“油炸鬼”,带枣的窝头,清香的榆钱糕……

    月光洒在茅草屋檐下,草间的秋虫在弹奏着田间交响曲,我们围坐在母亲的坐椅旁,她拍打着朦胧欲睡的小妹妹,眼望着东方,嘴里低声唱着:“风來了,雨來了,和尚背着个鼓來了……”

    南温泉因为有着一年四季常温的泉水,所以享誉于世,青年男女趋之若鹜的來沐浴温泉。但是父亲、母亲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却用感情的温泉,灌溉着我们兄妹的心田,永生永世地滋润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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