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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9 艰难岁月中的茅屋风光(上)

    在8年抗战的清苦岁月里,父亲母亲为我们兄妹营造了一个温暖的小巢。三间茅草屋为我们遮挡着世间的凄风苦雨,用他们无私的爱,温暖着我们幼小的心灵。

    我非常感谢父亲、母亲,在8年抗战的清苦岁月里,为我们兄妹营造了一个温暖安乐的小巢,享受着亲情融融的天伦之乐,三间茅草屋为我们遮挡着世间的凄风苦雨,用他们伟大无私的爱,温暖着我们兄妹幼小的心灵。回忆是美好的,哪怕是艰难的往事,回忆起來也是温馨的,这可能就是古人说的“过后思量总可怜”吧。

    1947年3月27日,父亲在北平《新民报》的副刊《北海》发表了10首七绝,全面咏及了我们在川东山居的生活,读起來极富诗情画意,耐人寻味。

    巴山杂忆

    建文峰下屋三排,茅屋亲題北望斋;

    不道北來都异昔,云天西望立寒阶。

    遥望飞云近却无,窗前村树半模糊;

    春朝最爱晴山雾,一幅裏阳细雨图。

    石板平铺路一条,穿山入谷去迢迢;

    当前忽觉红如火,二月桃花拥石桥。

    万级山坡似转轮,行來绝顶隔红尘;

    豁然十里平芜现,真是桃花源里人。

    四山一望易青抱,山下青溪掉小舠;

    溪上绿林闻小唤,暮春三月卖櫻桃。

    二月山花断续开,紫云如割雪成堆;

    野香吹遍无人处,一日鹃啼几百回。

    落尽桃花琬豆黄,菜头新剥玉琳琅;

    鲜如蟹肉酥如雪,每饭于今总不忘。

    浅紫深丹剪彩霞,满村十丈碧桃花;

    踏青人与花争艳,三月春装易绛纱。

    日夜杜鹃啼不断,杜鹃花发满山中;

    丘陵百里成渝路,一片光摇火把红。

    僻寓西城过客疏,斗斋題字号南庐;

    于今北望成南望,夜话诗人一笑无。

    读了这些情韵悠长,古雅隽永的诗句,又勾起我童年的回忆,沉浸在父母慈爱的呵护中。眼前浮现出了那三间小小的茅草屋,屋前的涸溪,和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桥……诗句中的“茅屋亲題北望斋”,是父亲引用陆游的“北望中原泪满襟”之句,用宣纸书写了“北望斋”3个正楷大字,不裱也不用镜框,就这样“原汁原味”地贴在堂屋的竹泥墙上。他说这是名副其实的“补壁”,但是这个斋名,却表达了父亲,希望早日收复国土,凯旋北上抗日的决心和信心。“斗斋題字号南庐”是胜利后,我们在北平北沟沿(现名赵登禹路)甲23号的家,因为这房子是母亲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房主的名字是母亲,母亲名叫周南,所以父亲为它取名“南庐”。关于这房子的形状,我在后文会有所叙及,此处就不多说了。关于诗中形容的两山夹峙,浅紫深丹,彩霞环绕,美景如画的情景,父亲诗中作了彩绘般的勾描,我就不饶舌了。我家那三间茅草屋,被当时人称做“国难房子”,因为竹片夹泥的墙壁,茅草的屋顶,稍微用力关一下大门,全屋都会为之而颤动,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夸大之词,如果大风一來,茅草自会随风而去,不用费事,躺在屋里的床上,就应了那句“卧看牵牛织女星”。而我们斜对面的山上,就是赫赫有名的某权贵的公馆,特修的石板路尽头,绿阴掩映,花木扶疏当中,有一座美轮美奂的洋式楼房,到了夜晚,在全村都是菜油灯下的昏暗夜色中,他们有自备的发电机,那座灯火通明的山上楼房,人影摇摇,几疑是天上仙宫,星月也为之黯淡无光!而这座“人间天堂”,主人并不常來,不过是几个副官,马弁住在这里作威作福。父亲看了感慨颇多,自撰了一副对联:

    闭户自停千里足

    隔山人起半闲堂

    贴在墙上,算是个不平则鸣吧。

    父亲、母亲都喜爱京剧,母亲有一个脆亮圆润的好嗓子,并且和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雪艳琴学习过,所以唱起來,不仅悦耳动听,而且行腔、气口、尖团都很地道,具有专业水平。父亲就不然了,虽然酷爱京剧,无奈是一个天生的左嗓子,所谓“左嗓子”,就是和伴奏的乐器声音不搭调,说明白一点,是你拉你的,我唱我的,两不相干。父亲倒是有自知之明,很少张嘴唱,尽管这样,他居然还“票”过戏。但他票的既不是老生,也不是青衣,而是小花脸!像他那样不苟言笑的人,硬是在台上演插科打诨的小丑,实在是难以想象。听左笑鸿叔对我说,那是1933年前后的事:一位新闻界的同业为其母做寿,在宣武门外江西会馆邀了一台票友戏。父亲不知怎么见猎心喜,答应在《乌龙院》一戏中,扮演方巾丑应工的张文远一角,戏码排在倒第四。那张戏单极其有意思,按惯例,这是一出生旦并重的戏,若是老生名气大,就由饰演宋江的演员挂头牌,反之则是扮阎惜娇的旦角挂头牌。但那天的戏单,却是扮演丑角张文远的“张恨水”三字列中间,旁边小字才是生、旦的名字。这虽然是主人敬重父亲,但可是破天荒打破梨园行规了,所以观众一拿到这张戏单,就想看看这位打破戏班子及票房惯例,以小花脸领衔主演的非凡丰采。在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中,父亲扮演的张文远出场了,那一段“四平调”,居然是一句一个好,这段唱被掌声和笑声搅和在一起,观众也许笑父亲唱的是“荒腔走板不搭调”吧。戏演到一半之时,生、旦來了个临场“抓哏”,当宋江说出张文远3个字时,旦角故意改词:“张心远是谁呀?”因为父亲原名“张心远”,这是新闻界人所共知的事,“文”和“心”音相近,也很巧合,这一改分明是开玩笑,演老生的票友心领神会,答道:“乃是我的徒弟。”旦角又问:“我听说你的徒弟是有名的小说家,你怎么沒名啊?”这下问出了圈儿,台下都不由得一愣,这怎么回答呢?沒想到这位老生回答得极其机敏、漂亮:“有道是,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师父啊!”于是引來哄堂大笑,成了第二天报纸的大字新闻!父亲的演出,虽然获得如此多的掌声,不过还是“捧场”的意味,谁也沒把它当真。说实话,尽管父亲享有“大嗓门”的雅号,唱起來可不怎么是味儿,所以母亲打趣他说:“听你唱戏,得站在左边”!但是父亲并不灰心,唱的不行,就改拉的。有一位朋友送给父亲一把胡琴,他就无师自通地拉起琴來。父亲喜欢音乐,能吹洞箫,也能弹月琴,说不上好,但也能成调,他曾自傲地说:“别看我月琴弹的不怎么样,可是刘天华亲授的。”有过这样的基础,按谱索音,也能咿呀成曲。

    恰巧重庆市上有京剧琴谱出售,大部分都是青衣唱段,父亲见之心喜,就买了许多,写作累了,或是闲暇的时候,就照谱拉上一段,说來也怪,虽然无人指点,但节奏、尺寸、垫头、过门、托腔都像那么回事,只是手音并不太好听。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曾公开说过,他有三事不能,也有三事不精,三不能者:一、饮酒,二、博弈,三、猜谜。三不精者,一、书法,二、英文,三、胡琴。在这里我要稍作解释,所谓三不精者中书法,是父亲谦虚之词,其实他的书法还是造诣极深的,尤其是楷书和行书,都写得极其潇洒道劲,是很有特色的。博弈一道,父亲不管是牌还是棋,都不高明,牌基本上不会打,也沒有兴趣,棋倒是有兴趣,但是下得确是很糟。关于下棋还有一件趣闻:大约是1930年左右的时候,左笑鸿叔一次刚领了工资,走在街上看见有人下象棋,不免站在一旁观战,等到回到家,才发现刚领的薪水已不翼而飞,自然是非常懊恼。父亲知道后,写了一首诗对其劝慰,其中有两句云:“如今悟得为人理,少向输贏角逐中。”父亲从中悟到了一种哲理,并书之以诗,所以左笑鸿叔深为感动,并把这首诗铭记在心,终生不忘。而吾辈不肖,虽然沒有继承父亲的才华,我们兄妹却都是滴酒不进的,而且都喜欢棋,但又都是下得一手臭棋,所以只好做个“观棋不语真君子”。三不精中的胡琴,父亲倒是兴趣浓厚的,他常常在茅草屋中髙奏一曲,“里格咙,咙格里”的琴弦声,响彻三间小小的茅草屋。在沒有此琴之前,父亲戏瘾偶來,就让母亲唱一段,父亲以口奏琴手拍节奏,來个“妇唱夫随”,但母亲觉得干唱很是乏味,所以就不再凑兴了。自从有了胡琴,每当山窗日午,空谷人稀,父亲就高奏《女起解》、《六月雪》等,而弦索紧张之际,母亲就会隔室停针,应声而唱,往往引得涸溪对岸的行人驻足聆听。父亲得意地说:“我这是吹箫引凤,不请自來。”母亲还是不买账地说:“你的胡琴还是不行,跟你的左嗓子一样,虽然琴技不高明,终胜无琴,偶触技痒,聊为解闷而已!”说完,母亲会漩起浅浅的酒窝,露出那美丽的笑靥,父亲也会跟着朗朗地笑起來,自然也会引得我们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小小的茅草屋,充溢着温馨祥和的家庭之乐,这朗朗的笑声,往往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病逝后,父亲在《悼亡吟》中,追忆这段甜蜜的往事:

    深山日永绿松阴,卿发豪音我佐琴;

    十七年前闺里事,对灯细想到于今。

    由于父亲、母亲酷爱京剧,我们兄妹耳濡目染,自然从小就是地地道道的“京戏迷”。南温泉是个疏散区,天南地北避难到此,“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些“下江人”,远离家乡,听听京剧,唱唱京剧,不过是听乡音解乡愁,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此排遣心中的怀乡愁绪而已。正因为如此,在南温泉小镇的菜场楼上,也出现了一个因陋就简的小剧场來演京剧。演员大都是逃难到这里的“下江人”,戏谈不上好,不过是所谓“过屠门而大嚼”,聊为解嘲罢了。据说“挑班”的花旦青衣女演员杨美玲,扮相、演唱都还不错,她是江苏人,在南温泉这山旮旯里,就算是无人不知的“大名旦”了。父亲、母亲常带我们去看她的戏,久而久之的就相熟了。她也常來我家和母亲聊天。后來听说杨美玲女士在订婚的当天,她丈夫被日寇的飞机炸弹炸死了,杨美玲女士悲恸欲绝,从此悄然离开了南温泉,就再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了。母亲叹息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杨美玲也是命薄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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