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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 蛰居川东的生活情趣

    《山窗小品》是父亲蛰居川东山村的随感小品,记录了我们全家的山居生活。虽然是“措大生涯”,不过就眼前事记录为文,但一经父亲那枝如椽巨笔,这些司空见惯的琐事,却凸显得雅趣盎然,清丽古朴。

    我非常喜爱《山窗小品》,这本薄薄的小书,让我感到它的感情是如此的厚重,它的内涵又是如此的深邃,文笔又是如此的高雅。这本被人赞之为“杰作中的杰作”的小品集,我每读一次都有一次新的感动和新的体会,“好书不厌百回读”此之谓也!《山窗小品》是父亲蛰居川东山村的随感小品,这本小书记录了我们山居生活和我的童年,虽然是“措大生涯”,不过就眼前事,记录为文,但一经父亲那枝如椽的巨笔,这些司空见惯的生活小事,却凸显得雅趣盎然,清丽古朴。父亲在该书“序”文中说:“乃就眼前小事物,随感随书,題之曰:《山窗小品》。山窗,指措大家事也,小品,则不复欲登大雅之堂。如此云云,庶几言者无罪。”自然,书中所写,都是我们8年抗战生涯的真实写照,虽然清贫,但父亲那种抗日必胜的信心,毫不动摇,尽管粗茶淡饭,仅能果腹,然而他那种安贫若素,淡泊自甘的高风亮节精神,却给我们做儿女的树立了一个榜样,一种楷模。现在让我们來看,父亲是如何将眼前琐事,挖掘出诗意來的,《山窗小品》开头第一篇是这样的:

    短案

    所居在一深谷中,面山而为窗。窗下列短案,笔砚图书,杂乱堆案上。堆左右各一,积尺许。是以平坦之地已有限。顾笔者好茶,案头必有茗碗。笔者好画,案头又必有颜料杯。笔者虽已戒绝纸烟,报社主人怜其粮断而文思将穷,不时又馈以烟,于是案头亦必有烟盒与火柴。笔者患远视,写字必架镜,故案头常有铣盒。且邮差來,辄隔窗投书,或有挂号信,必须盖章,求其便利,而图章印盒亦置案头。此案头是何景况,乃可想像,而笔者终年伏案,亦夏安之若素焉,回忆儿时好洁,非窗明几净,焚香扫地,不耐读书,实太做作。且曩时居燕都,于花木扶疏之院宇中住十余年,书斋参酌今古,案长六七尺,覆以漆布,白质而绿幸。案上除花瓶檀炉下,惟檀架古砚一,御瓷笔筒一,碧玉水盂一,他物各有安置之所,非取用不搁入案上。今日面对蜂窠,身居鸟巢,殆报应也。

    未入乡时,曾于破货摊上,以法币三角,购得烧料之浅紫小花瓶一。瓶未遭何不幸,随余五年于兹。在乡采得野花,常纳水于瓶,供之笔砚丛中。花有时得娇艳者,在绿叶油油中,若作浅笑。余掷笔小思,每为之相对粲然。初未计花笑余案之杂乱,抑笑主人之犹能风雅也。此为短案上之最有情意者,故特笔记之。

    笔者按:校阅此稿日,隔时又一易袭葛。瓶为小女碎,已数月矣。为之惘然。

    就是在这短案上,父亲写出了《八十一梦》、《夜深沉》、《水浒新传》、《丹凤街》、《湊淮世家》、《傲霜花》、《大江东去》、《牛马走》、《虎贲万岁》等,蜚声国内外的作品!

    我也非常喜欢《竹与鸡》这篇小品,寥寥300多字,把竹与鸡的情趣,描绘得细腻入微,如入画境:

    竹与鸡

    涸溪对岸有竹一丛,正临吾窗。竹上为斜坡,下为溪沿,丰草环绕前后,差免玩童砍伐。故去夏为七竿,今春已得十二竿,上旬有笋新出六七枝,秋初可得二十余竿矣。(校此稿时,已有四五十竿矣,此为茅居差强人意者。)

    竹虽不多,枝叶极茂,长者达丈六七尺,短者亦丈一二尺,枝头如孔雀之尾,依依下垂。雨露之后,枝叶垂头愈深,余每慵书腕酸,昂首小憩,则风摇枝动,若对余盈盈下拜也。竹以枝叶盛多故,其下作浓荫。每当炎日当空,大地如火,家中群鸡,悉集竹荫长草中,悄然伏卧。中有雄一头,高脚白羽而红冠,独不睡,翅然立竹根,垂叶遥覆其顶。既而邻村有午啼声传來,雄引颈长鸣以应之,若不甘让。邻鸡再三唱,雄亦有三应之,直至邻鸡先止而后已。时有蝉声吱吱然,嘈杂竹梢上。雄偏其首,以一目斜视树上。若答曰:尔何物?鸣我上也。以竹之绿,映鸡之白。配以丰草在下,微虫在上,俨然一幅妙画。

    时渝市热浪,正传达一百零八度,余隔窗外视,乃忘盛暑。

    读者通过这两篇短短的小品文,可以知道父亲在川东山村茅屋生活的大概情景。父亲曾经于1940年4月26日的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发表《浣溪沙》(四阕)词前有小跋:

    “长安居,大不易”欲形诸吟咏,辄恐讽及他人。得词四阕,聊以自嘲。

    入蜀三年未作衣,近來天暖也愁眉,破衫已不像东西。袜子跟通嘲鸭蛋,布鞋帮断像鸡皮,派成名士我何疑?

    一两鲜鳞一两珠,瓦盘久唱食无鱼,近还牛肉不登厨。今日怕谈三件事,当年空读五车书,归期依旧问何如?

    借物而今到火柴,两毛一盒费安排。邻家乞火点灯來。偏是烛残遭鼠咬,相期月上把窗开,非关风雅是寒斋。

    把笔还须刺激吗?香烟戒后少诗抓,卢同早已吃沱茶。尚有破书借友看,却无美酒向人赊,兴來爱唱泪如麻。

    四阕词发表后,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有不少读者寄词唱和,父亲不得己,只好写文作答:

    酸词余话

    《浣溪沙》词发表后,读者有若干函赐和,抛砖引玉,自属幸事。惟此等酸文,偶然自嘲,虽不伤大雅,若再三为之,似有意哭穷,读者不察,将谓《最后关头》同文向某抛下敲门砖,开始对奖助金进攻矣,恶乎可?请结束一诗曰:

    不食嗟來四十年,戴将白眼看青天,解嘲本属寻常事,莫把文章事乞怜。

    读者诸君,千万不要以为先父是故作新闻惯技的夸大之词,这的的确确是我们山届8年的真实写照!父亲岂止是3年未作新衣,在这8年的抗战生活中,父亲永远是一件旧蓝布长衫,不管是见客,讲课还是躲警报,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沒穿过别的衣服。不过他要去参加“盛大场合”时,会套上一件马褂,这件青花缎为面,湖绸为里的“华丽”马褂,是父亲在乡场旧货摊所得,因其过时,只要法币25元,父亲常常穿此,成为新闻界的“马褂记者”,有人说他穿马褂是名士气重,又有人说他读的线装书多,穿马褂是为了重礼,父亲则说,全不对,不过是“人弃我取,实在取暖”。父亲还给我们所住的三间茅草屋取名“待漏斋”。这个“待漏”,可千万别误会成封建时代,朝臣上早朝时,宫外待铜壶滴漏所报时的那般荣华。父亲所说的“待漏”,是名副其实的“漏”,而不是“金炉香烬漏声残”的“漏”,一是富贵,一是寒酸,真是天壤之别。原來我家所住的草房,全是山草所铺,入夏为暴风雨所侵,必然草稀屋漏,真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雨已停,屋内雨不止,久而久之,哪里漏雨,自然心中有数。到了阴云四合之际,就预先把盆、罐等器皿放在屋漏的地方,來个名副其实的“未雨绸缪”。小孩子倒是不知大人的愁苦,以为这是好玩的事,三家兄和我把大小厚薄不一的盆、桶、罐放在不同的地方,等着屋漏,雨水的大小,时间的缓慢,自然会发出高低疾徐的声响,时而叮叮,时而咚咚,参差有致,自成旋律,一片天然的雨之曲,却也是闷中取乐之一法!父亲在词中说“把笔还须刺激吗?香烟戒后少抓诗”,说起戒烟,却也有件趣事。父亲在四川抗战期间,抽的是一种名曰“神童”牌的香烟,说是“香”烟,实在名不副实,除掉辛辣,毫无香味可言,父亲为其赐名“狗屁牌”,意思是狗屁不如。一次城里來了客人,父亲叫比我大3岁的哥哥到镇上去买点招待客人的菜;到镇上买东西,是我和哥哥最高兴做的事,因为买东西剩下的钱,就成了我们的私人“财产”了。哥哥听说去买东西,在髙兴之下就特别殷勤地问父亲:“要不要带包‘狗屁’來?”客人听了先是愕然,后來说:“这孩子,还和父亲开玩笑!”等父亲说明原委,客人笑得眼泪都出來了。后來父亲连“狗屁牌”都抽不起了,就抽一种比“狗屁”还要便宜的“黄河”牌,他感慨系之地说:“中国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已经到了‘黄河’了,可以戒烟了!”

    “一两鲜鳞一两珠,瓦盘久唱食无鱼”,说來读者可能不信,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抗战胜利之前,我从不知鱼滋味,所以到现在我也不会吃鱼,一吃鱼就会被鱼刺卡住喉咙,可是在“食无鱼,出无车”的穷困条件下,父亲是“穷且益坚”,丝毫也沒有动摇他抗日的决心。有时父亲领了配给的平价米,从城里回到南温泉,挤不上公共汽车,他就肩负着40斤的米,步行40华里,安步当车地走回來,父亲说这叫“一举三得”,一來可以不看公路局人员的脸色,二來锻炼身体,三來借此了解民间疾苦。这时母亲往往会等候在门口,看见肩负米袋的父亲,行在山间小路上,就会赶上去接过米袋,递给父亲一条热手巾,让他擦汗,这些微小的关切动作,至今仍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在父亲的熏陶和指导下,也学习了诗词和古文,逐渐地对诗词发生了兴趣,并不时地在报上发表些散文,而且把父亲的文风诗骨摸了个透。《山窗小品》曾记载过这样一件轶事,父亲有次在山窗外晒旧书,母亲也帮着摆书,她拣起了一角残报,上面有一首五古,題名《悠然有所思》,下面缺署名,母亲吟了几遍后,对父亲说:“这像是你写的诗,发表在《南京人报》上?”父亲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只指导母亲读《唐诗合解》等近体诗,从沒向母亲讲解过古体诗,问她怎么知道的?母亲说:“从‘提壶酌苦茗’一句中猜到的。”父亲听后高兴得大笑,并吟诗:“喜得素心人,相与共朝夕。”并且一日高兴得大笑数次,母亲说文人的太太,会读几句诗,本属平常事,何以大笑如狂?父亲则回答:“3年來,我与你感伤于物价,你忙于家务,闺中之乐,此调久己生疏,我只知你知我不喜谈物价,只知你知我讨厌群儿打闹,今始知不然,你一见而知我诗,十几年相聚,果然是知己。”母亲则很现实地说:“就算我识得你的诗,现在卖文计字论钱,百元一千字,还买不到一升米,这首诗还不够一餐豆浆油条。”如此一说,父亲也是高兴全无。

    其实母亲主持中馈,操劳家计,并非全无风雅,上述的话,不过是发牢骚而己。母亲曾写了几首七绝,用南女士的署名,发表在重庆《新民报》上。

    早市杂诗

    南女士

    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购荤鲜;

    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

    嫁得诗人福不悭,当年俪影遍江南;

    于今倦了游鞭手,五父衢头挽菜篮。

    连年听惯隔村鸡,早市须乘月半西;

    遽下剩床犹小立,娇儿恋哺尚哀啼。

    一篮一称自携将,短发蓬蓬上菜场;

    途遇熟人常掉首,佯看壁报两三行。

    为羡街头果饵香,小儿吮指暗呼娘;

    匆匆买与红心薯,犹嘱归分阿妹尝。

    朝露沾鞋半染衣,街头浓雾比人低;

    晓凉敢说侬辛苦,昨夜陶潜负米归。

    这几首诗,被张慧剑叔选入他主编的《东方夜谭》一书中。

    虽然是清贫穷困,但是父亲毫无半点怨尤,他认为抗战就是得有牺牲,为了抗战穷一点,苦一点有什么关系,怨天尤人的事情,他是从來不做的。因而他一直保持着乐观通达的精神,也就是他自己说的“犹能风雅也”。他一生爱花如命,承平时期不用说了,就是在国难流亡异乡之际,他也不放弃对生活的追求,在《山窗小品》中,他一连写了《野花插瓶》、《珊瑚子》、《蒲草》、《蕻菜花》、《杜鹃花》等7篇文章。四川的天气,湿热均宜,四季常青,山野间群花争艳,姹紫嫣红,春天,山桃野杏,红白辉映,笑迎东风;夏初,杜鹃石榴,猩红点点,火般鲜明;秋后,则有金钱菊傲霜独放……这些都是父亲案头瓶供。有次,父亲把一束胭脂色的蚕豆花剪去肥叶,配上紫色萝卜花十余茎,再加上猩红的野石榴花二三朵,合供一瓶。城里來了朋友,见茅草屋内案头瓶供作三种红,大加赞赏,问瓶中像只只蝴蝶状的胭脂花是什么名种。父亲指着窗外的豆圃说:“就是它。”客人看看豆圃,再看瓶花,与父亲相视大笑!

    虽然是60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和父亲去采擷山花的情景,仍时时浮现在眼前,每次回忆起來,都让我沉浸在一种温馨的幸福之中。我家茅屋前后都是山,前面是建文峰,后面是仙女峰,山上长满了青松翠竹,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花。每当晨曦初露,父亲则会带哥哥和我去摘采山花,父亲手扶竹杖,哥哥挎着筐,跟在父亲后面,我则空手相随,当我们漫步在山间,山腰上漂浮着轻轻的似岚似云的薄雾,像一束轻纱,若隐若现地缠绕在竹林松柏间,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晨妆初罢的野花,缀满了晶莹的露竹,微风中的山草,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芳芬,树林中的山鸟引吭啼鸣,婉转低徊,如聆仙乐。经过一番辛苦,筐中装满了鲜花,父亲就开始了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功课,背诵英语,他是有名的大嗓门,背诵的声音,响彻山谷,山谷也发出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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