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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望故乡渺茫 (二)

    以后的几天里,多吉來吧走遍了集镇的所有地方,走到后來,它就有了一种期望:或许有一刻,它会在熙熙攘攘的藏民堆里看到主人,它从來就认为它的主人汉扎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民。除了为这个期望而奔走,它还会不断去集镇西头的公路上察看。它轮番沿着三条指向夕阳的路往前跑,一直跑到公路突然改变方向的时候才返回來。它总觉得路是有生命的,或许有一刻,某一条路不再拐弯了,不再拐到朝南朝北朝东的山峡里头去了,也不再凌空跨过水面拐向更加莫名其妙的峡谷,而是劈开山脉,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一直向西,向西。但是沒有,它沒有发现路的变化,不,变化还是有的,那就是更加弯曲了,更加执拗地向南向北向东去了。

    住在集镇上的人很快都认识了多吉來吧,所有的狗也都认识了多吉來吧。人对它和气,狗对它也和气,好像这里的狗沒有一只是坏脾气的、排外的,不论大狗小狗,要么对它既不招惹也不靠近,要么就友好地摇着尾巴,过度热情地跑过來想跟它嗅嗅鼻子。多吉來吧尽管处在落魄寂寥之中,仍然保持着傲慢骄矜的态度,只要不是來跟它玩的小狗崽子,它一律不理,好像这儿原本是它主宰的领地,它是不怒而威、睥睨一切的大王。

    狗们的大度包容让多吉來吧有些奇怪,仔细观察,才发现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藏狗,却沒有一只是藏獒,它不知道这是因为这儿离汉地比较近,藏獒都被“下边人”(指平原上的人)绑架走了。沒有藏獒的地方是懦弱而平庸的,经常会有外面的人來这里闹事,抓人啦,斗争啦,游街啦,而那些藏狗却熟视无睹,好像已经见多不怪,放弃了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多吉來吧看不懂那些外來人在闹什么,一遇到这种事情就会远远地躲开,人类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它已经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重要。

    突然有一天,多吉來吧不再走动了,从晚上到早晨到中午都沒有离开饭馆,大部分时间卧着。饭馆的阿甲经理很奇怪:“藏獒是怎么搞的,今天这么老实,不会是病了吧?”多吉來吧似乎听懂了,把抬起的头懒洋洋地耷拉在了前腿之间,然后闭上眼睛,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呼声,好像在生气,又好像在打鼾睡觉。阿甲经理给它端來了半盆肉汤,里面放了几块熟牛肉。它跳起來,呼噜呼噜把牛肉和肉汤全部吃干喝尽了,然后又趴下,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阿甲经理说:“好着呢,能吃就沒病,它大概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它当成了家,就不会再走了。”

    多吉來吧自己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一整天都呆在饭馆里,反正冥冥之中有一种亢进的感觉激发着它的责任感,让它安分地守卫在这里等待着什么。直到下午,当一群外來的人突然包围了饭馆开始胡作非为时,多吉來吧才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是报答,它要报答阿甲经理的喂食之恩、容留之恩。它对來人开始并沒有什么反应,饭馆天天都是人來人往的,它已经习惯了,对墙里墙外糊满大字报的举动也沒有干涉,因为它觉得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儿,过去的人來这里是带着小纸片,今天的人带着大纸片,甚至给阿甲经理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时它也沒有格外在意。但是后來就觉得不对劲了,它发现那些人居然拧住了阿甲经理的胳膊,吆三喝四地要把他带走。它奇怪了,从门口站起來,禁不住吼了两声,这是威胁,是善意的警告。

    那些人不理会多吉來吧,他们串联到这个牧区集镇传播革命火种已经好几天了,观察过这只硕大无朋的狗,得出的结论是:个子虽大,但不咬人,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几个人架着阿甲经理走出了饭店,走向了街道,另一些人开始打砸饭馆里的所有设施。多吉來吧就在这个时候扑了过去,它沒有让他们把阿甲经理带走,也沒有让他们把打砸持续下去,它一连撞倒了七八个人,几乎扯烂了所有來犯者的衣服,它智慧地做到了让所有人心惊胆寒,却沒有咬死一个人,给阿甲经理带來杀人偿命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在它顶撞、扑打、撕扯的时候,集镇上的所有藏狗都参与进來,成了它的帮手。它们借势狂吠着,朝着这里的藏民和这里的藏狗向來不敢得罪的外來造反派,第一次发出了愤怒的吼叫。那些人跑了,一个比一个狼狈地跑了。

    多吉來吧追了过去,它知道他们不是集镇上的藏民,也不是周围的牧人,就想把他们赶出集镇去。所有的藏狗都跟在了它身后,追着,喊着,高兴得打着滚儿。它们本來就应该这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不这样了。现在它们又开始了,又把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承担起來了,好像多吉來吧一下子唤醒了它们休眠已久的狗魂。它们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见了那些串联造反、浑身人臊的外來人便又喊又咬,直到把他们追撵出集镇。

    把那些人赶出集镇几百米之后,多吉來吧用吼声让那些藏狗继续追撵,自己迅速回到了街道上。原因是刚才经过街道时,一抹略带亮色的记忆闪电一样抓住了它,又闪电一样松手了。它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想停下來搞清楚,又觉得追撵更重要,就暂时搁置了起來。现在,追撵已经不重要了,它來到街道上,想找到出现那一抹记忆的原因,但它找遍了所有它刚才经过的地方,那记忆却再也沒有回來。

    多吉來吧不忍丢弃却又无可奈何地回望着,來到了饭馆门前。阿甲经理等在门口,一见它就激动地过來抱它。它躲开了,他已经不习惯这样和人亲近了,也似乎忘了人家为什么要对它这样。阿甲经理去厨房拿了几块熟牛肉犒劳它,它看了看几只追撵外地人回來的藏狗,一口肉沒吃就走开了。几只藏狗知道多吉來吧把肉让给了它们,感激地摇摇尾巴,你争我抢地扑了过去。

    多吉來吧神情淡漠地卧在了饭馆门口,眨巴着眼睛,摆了一下头,突然觉得那闪电又出现了,依然是脑海中一抹略带亮色的记忆。它忽地站起來,发现自己的眼睛正盯着饭馆对面的一辆卡车,它确定自己的记忆就來自这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便冲动地跳起來,想跑过去,又猛地停下了。它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走过去,闻了闻车厢,又闻了闻车头,知道驾驶室里沒有人,便回头看了看,看到阿甲经理正在把门口墙上的大字报撕下來扔掉,看到饭馆里坐着几个來吃饭的军人,立刻就明白,卡车是军人的。它朝军人走去,发现他们有点怕它,就停在饭馆门口摇了摇尾巴,然后走到阿甲经理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甲经理回头看了一眼,以为它是想吃肉了,嗔怪地说:“谁叫你刚才把肉让给了别人,你以为我的肉多得沒处去了,可以胡乱散给天下的狗。”看到多吉來吧还在叫,就说,“等着吧,我去给你拿。”说着就要进饭馆。多吉來吧的叫声变了,忽细忽粗,奇奇怪怪的。阿甲经理停下來问道:“你怎么了,你哭了?哭什么,肉还有,肉还有,就是我们人不吃,也得让你吃啊。”

    多吉來吧是哭了,那是离别的眼泪,也是感激阿甲经理的眼泪,仿佛是说:我走了,我就要走了,这个给我喂食、让我停留的人啊,我要走了。

    阿甲经理沒看懂多吉來吧的眼泪,去厨房又拿來几块熟牛肉,要丢给它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他喊起來:“藏獒,藏獒。”一声比一声大。

    多吉來吧又一次來到了集镇的西头。还是那三条不变的路,从这里开始指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就要落山了,黄昏在路面上逗留,泥土是金黄金黄的;峡谷在不远处花瓣似的展开着,花瓣是明亮的绿色,中间是纯净的蓝色。多吉來吧十分认真地看了看,似乎在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值得坚持,然后把自己藏匿在路边高高的蒿草丛里,静静等待着。

    一个让它激动也让它伤感的机会就要來到了,它一眼不眨地瞪着路面,瞪着三条路面,它知道三条路都是走向险峻的山峡、走出这个集镇的路,但只有一条路不管它拐多少弯,跨多少河,最终一定会到达一个它曾经待过的地方,到了那个地方,它自然就明白,家乡故土西结古草原到底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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