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藏獒3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东结古獒王(二)

    但是冈日森格沒有逃脱,大金獒昭戈扑杀中的提前量准确到无与伦比,它的逃窜差不多就是把自己要命的腹腰奉送到了对方的魔嘴之下。情急之中,冈日森格还像上次那样噗哧一声趴下,让自己的腹腰紧紧贴住了地面。身量高大的大金獒昭戈无法很方便地利用前冲的力量把牙齿凑向地面,只好一口咬在冈日森格的脊背上。

    冈日森格又一次朝前滚去,又一次滚到了打斗场的边缘,当它又一次甩掉大山一样沉重的大金獒的时候,已经疲倦得发不出吼声了,只听嗓子里“嚯嚯嚯”地响着,好像正在冒火,就要断气,好像它的肺部已经不能正常运动了。

    冈日森格趴了片刻才站起來,庆幸地看了看自己的腰,又满眼悲观地望了望西结古骑手和自己的领地狗群,似乎是告诉他们:对不起了,我给你们丢脸了,我老了,我已经打不过如此强悍的对手了。然后猛烈地喘了几口气,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带着落花流水的无奈,走向了打斗场的中央。还是倦极乏极、摇摇欲倒的样子,不时地回头看着,不是为了提防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而是为了看看自己脊背上的新伤。它看不到,只能感觉到,那儿是辣疼辣疼的,那儿是温热温热的,温热的鲜血令人惊怕地漫漶在獒毛之间,身体的一侧已是红光耀眼了。

    西结古阵营里,父亲禁不住哭着喊起來:“回來吧,冈日森格回來吧,咱不做獒王了,咱回家。”他知道冈日森格不可能回來,就又把怒火喷向了班玛多吉:“什么藏巴拉索罗,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说着,抹了一把眼睛,满手都是泪。班玛多吉也感到獒王冈日森格太老、太可怜了,说:“藏巴拉索罗在哪里?我有吗我?我怎么给?如果我就是藏巴拉索罗,就是把我的命送给他们,我也不想看着冈日森格就这样一口一口被人家咬死。唉,还不如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在哪里?你给我上,把冈日森格换下來。”

    各姿各雅朝班玛多吉看了看,摇了摇尾巴,表示听到了。但它沒有动,它信守着领地狗群的规矩,虽然焦急却很本分地伫立在观战的位置上。

    而在东结古阵营里,骑手们正在轻松地说笑,颜帕嘉的笑声里抑制不住地夹杂着嘲弄:“这样的獒王,怎么还有胆量保卫藏巴拉索罗神宫,可惜了藏巴拉索罗,麦书记怎么搞的,居然把藏巴拉索罗带到了西结古草原。”

    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却沒有东结古骑手那样轻松。它看着不屈不挠走向打斗场中央的冈日森格,既是忌恨的,又是钦佩的:在它一生的打斗中,还沒有遇到过一只这样的藏獒----它连续两次让你费尽心机的进攻失去了目标,你年轻力壮的身躯和久经沙场的智勇在它面前似乎永远得不到最充分的展示,而当你试图从它身上找到原因的时候,却只见它带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和几处不太要紧的伤痕,小心谨慎地蹒跚在你的面前。

    大金獒昭戈朝前走了两步,看到冈日森格生怕背后遭袭似的转过了身來,两只潮湿的眼睛好像已经不太容易聚焦了,漫不经心地望着它,也望着它身后的草场和远山。它吐了吐舌头,感觉了一下越來越热的空气,意识到自己的能量正在走向高潮,应该乘时而动,立刻扑咬,在高潮到來之时结束打斗,否则就会影响速度。

    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跳了起來,以空前的重视奔扑而去,速度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枪弹,根本就不显示线路,只显示结果。结果是大金獒昭戈一口咬住了冈日森格的尾巴。大金獒昭戈大吃一惊:它怎么只咬住了对方的尾巴?冈日森格面对着它,它的目标必须是喉咙。也就是说,在它的高速攻击面前,冈日森格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喉咙,还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去,只让自己蜷起的尾巴带着嘲讽进入了它的大嘴。速度,还是速度,你有多快,对方就有多快,甚至比你还要快;你有扑咬的提前量,对方有防备的提前量,你沒有扑到想扑的目标,说明你的提前量早就在对方的预料之中,而你却沒有预料到对方的提前量,从速度到智慧,你都已经落入下风了。更何况对方是一只老藏獒,一只风中摇摆的老藏獒凭什么能和自己纠缠这么长时间呢?

    大金獒昭戈气急败坏地一阵撕扯,几乎将冈日森格的尾巴扯断。冈日森格的尾巴不是它想象中的脆骨,而是随着年龄老去了的硬骨,它一下沒有咬断,准备换口的时候,对方已经脱身而去。看到冈日森格踉踉跄跄,差一点仆倒的样子,大金獒昭戈实在想不出这只老藏獒跟打斗的速度有什么关系,但冈日森格的确是速度的化身,这一点大金獒昭戈已经感觉到了:冈日森格沒有老,它的骨子里依然是一派虎势,脑子里还是一代獒王的机敏。

    大金獒昭戈琢磨着下一步如何扑咬,却见冈日森格使劲弯过身子來,想舔一舔自己尾巴上的伤口,可它和大部分狗一样是够不着自己的尾巴的,就追着尾巴转起來,一圈又一圈,不追上不罢休似的,越追越快,越追越快,旋风一样,在打斗场的中央,呼呼地响。大金獒昭戈有点纳闷:小狗才会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它都老了,怎么还这样?诡计?一定是诡计。可这样的诡计有什么用呢?只能自己把自己跑死、累死、转死。

    大金獒昭戈看着,突然意识到尾巴的伤口是不疼而痒的,它的尾巴沒有受过伤,但它以前听别的藏獒说过,那种痒痒有时候比疼痛还要难受。面前的冈日森格肯定是不堪忍受才这样的,而这样的结果却又一次给它制造了进攻的机会。冈日森格的身子是弯着的,转着的,当弯曲的身子凸出來的一侧转向它的时候,对方的头正好扭向自己的尾巴看不见它。它应该就在这个时候扑过去,一口咬住暴露而出的柔软的肚腹。大金獒昭戈想着,毫不犹豫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依然是速度的表演,瞬间就有了分晓。

    然而这样的分晓让大金獒昭戈再一次大吃一惊:不是它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肚腹,而是冈日森格咬住了它的肚腹。因为冈日森格突然不转了,它一停,对方扑咬的提前量就失去了意义,只能一头扎向它弯曲的身子凹进去的那一侧。如果冈日森格这个时候动作慢一点,大金獒昭戈还可以咬住它的肚腹,撕开皮囊,掏出肠子來。让大金獒昭戈遗憾的是,就在它牙刀逼临的一瞬间,冈日森格弯曲的身子突然绷直转向了,它什么也沒有咬到,而自己的肚腹却不可原谅地快速凑到了对方的嘴前。冈日森格已经张开、正在追咬自己尾巴的大嘴,像是早就设计好的机关,在最佳时刻猛然合了起來。

    肚腹破了,大金獒昭戈的肚腹砉然响然得就像有人正在解剖。这是它第一次负伤,却比它带给冈日森格的三次负伤加起來还要严重。

    似乎连冈日森格都有些惊讶:怎么就这样得手了?它追着自己的尾巴旋转当然是一个计谋,但它并不奢望计谋变成现实,因为即使对方上当扑來,那还得依靠自己的撕咬能力,它的撕咬能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能不能奏效呢?它在怀疑自己,却沒有想到实际上它的表现往往比它预料的要优秀得多,它在天长日久、出生入死的打斗中已经把反应能力和攻击能力糅合成一种超越肉体的素养,它的天生高强的智慧和勇猛在经过无数次的残酷磨砺之后,变成了一种面对敌手的惯性趋势和本能挥洒,一切都是肌肉的自发伸缩和肢体的谐调运动,是浑身的细胞朝着一个方向聚攒能量的必然结果,它生动、主动、灵动,仿佛是神意的操作,而非它自己的刻意所为。这一切,都是比它年轻强悍、比它气魄惊人的大金獒昭戈所无法具备的。

    看清楚战况的父亲又一次喊起來:“行了行了冈日森格,你已经赢了你赶紧回來吧,不要恋战了,恋战别人就会祸害自己。”班玛多吉释然地笑着:“行啊冈日森格,老了老了,还这么厉害,不愧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再咬啊,再这样咬它一口,它就死啦。”雪獒各姿各雅也像班玛多吉那样高兴得叫了一声,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都高兴得叫了一声。它们的叫声引起了东结古领地狗的不满,也都闷闷地叫起來,是给大金獒的助威,也是对冈日森格的威胁。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喊起來:“昭戈必胜,昭戈必胜。”

    大金獒昭戈悲愤地长啸一声,震得空气动荡,草原摇晃。冈日森格好像受到了惊吓,竟有些抖颤,赶紧松开对方,朝后退去,还沒有退到安全的地方,大金獒昭戈就拖带着淋漓的鲜血,不顾一切地扑了过來。

    这一次冈日森格沒有來得及躲开,或者说它干脆就沒有躲。它挺立着,略微侧了一下身子,让大金獒昭戈咬住了它的肩膀而沒有咬住它的喉咙,然后它奋然跳了起來。瞪眼看着此情此景的骑手和藏獒都有些纳闷:怎么冈日森格又傻了,还嫌自己受伤得不够吗?让对手咬住自己以后才开始跳,这就等于帮助对方撕开自己的皮肉。

    皮肉开裂的声音就像风在穴口吹出的哨音,尖锐而响亮。

    只有正在搏杀的大金獒昭戈知道,正是冈日森格这种自残式的做法,让它立刻感觉到了危机的來临。就在它咬住冈日森格的皮肉不能灵活摆头的时候,跳起來的冈日森格迅速伸出前爪,猛捣它的鼻子。它惨叫一声,丢开对方赶紧后退,但已经晚了,血从鼻孔里冒出來,一下糊满了宽大的嘴。

    骑手们和藏獒们明白了:冈日森格用自己肩膀上的一块皮肉,换來了大金獒昭戈鼻孔血管的破裂,这种以轻伤换取重伤的战术,在冈日森格完全是灵机一动,非凡的胆力加上谐调的身体,让它出神入化地改变了打斗的局面。

    但冈日森格毕竟老了,如果不老,它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在大金獒昭戈因鼻孔负伤而痛苦不堪的时候,扑住对方的脖子,一牙封喉。可惜它老了,它已经沒有年轻时那种穷追猛打的连贯和流畅了。

    大金獒昭戈退到一边,恼怒而剧烈地摇晃着头,好像这样就能让鼻子好起來。摇着摇着就不动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滴血的肚腹,又抬头望着冈日森格,嗷嗷地叫了几声,大步朝前走來。不愧是东结古草原伟大的獒王,虽然肚腹已破、鼻子已烂,但只要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决不放弃咬死对手、战而胜之的念头。它扑了过來,依然是无法抵抗的力量,依然是快如闪电的速度。

    冈日森格转身就跑,它知道打斗就要结束,但胜负并未确定,自己必须保证不让对方咬住,一旦咬住,自己必死无疑,因为大金獒昭戈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而这样的恐怖很容易变成最后的也是最有威慑力的凶残,一只藏獒最后的凶残往往也是用生命搏取生命的最辉煌的一瞬。

    冈日森格跑离了对方的扑咬,又一次跑离了对方的扑咬,看到对方发狂地追撵着,就沿着打斗场的边缘拼命跑起來。冈日森格一生都是奔跑的圣手,到老了还是,别看它气喘吁吁,好像就要跑不动了,但对方就是追不上,速度居然和年轻而疯狂的大金獒昭戈一样快。它跑了一圈又一圈,大金獒昭戈追了一圈又一圈。大金獒昭戈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追撵对它极为不利,它重伤在身,跑得越快,血流得越多,离死亡也就越近。

    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毅然停了下來,稳稳当当走向了打斗场的中央,看到冈日森格还在沒完沒了地狂跑,就有点奇怪:我都不追了,它还跑什么?

    又是随机应变的结果,冈日森格突然意识到一个机会隐隐地出现了,这个机会是最后的,也是最沒有把握的,但这里是舍身忘死的打斗场,它是沐浴着血雨腥风从年轻走向年老的西结古獒王,机会只要能够创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胜算,它就决不会放弃。它把四肢舒展成翅膀,尽量和地面保持着水平线,弹性的爪子比期望更加有力地蹬踏着,如水如风地跑起來。

    旋流出现了,是冈日森格掀起的金色旋流,环绕着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以眼光无法捕捉的速度,迷乱了所有观战者的视觉,更迷乱了大金獒昭戈的视觉。冈日森格创造的胜利机会就在大金獒昭戈的迷乱中“嗖”然而來。

    其实大金獒昭戈已经感觉到冈日森格掀起的金色旋流严重威胁着自己,但它无法判断威胁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它在旋流的中间前后左右地转动着,突然发现圆圆的日晕一样的旋流变形了,破碎了,与此同时,一道光脉激射而出,仿佛一股冰融的瀑流击中了它,它的喉咙一阵冰凉,一股寒气顿时刺入了身体。它浑身一颤,躺下了,虽然沒有疼痛,但它知道自己只能躺下了。

    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躺下后才看清冈日森格已经來到眼前,牙刀的攮入就像一种宣判:死啦,你立刻就要死啦。大金獒昭戈不想死,它想呼出一口粗气,警告冈日森格:我要咬死你,立刻,马上。但粗气变细了,转眼又沒了,大金獒昭戈看到头顶无色无味的空气以巨大的重量压迫着它,它在萎缩,在扭曲。它用空前集中的注意力感觉着自己,感觉着自己的存在和窒息,然后发现感觉沒有了,自己突然不存在了,惟有窒息无限放大着,久久回荡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打斗场的上空。

    沒有声音,不论是哪方面的骑手和藏獒,都沒有发出声音。静静的,静静的。风突然响起來,是老天爷的叹息,沉重到无比。“昭戈”是卧龙的意思,卧龙彻底卧倒了,再也不是呼风唤雨的獒中卧龙了。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卧在了死去的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身边,也像死了一样,沒有喘息,沒有回去庆功的欲望,沒有对同类死去的悲伤,沒有对自己侥幸取胜的庆幸,什么情绪也沒有,只有巨大的疲倦牵制着它。它闭上眼睛,睡了。冈日森格连续作战,以老当益壮的豪迈之躯,以哀兵必胜的争锋之道,打败了上阿妈獒王,咬死了东结古獒王,现在它要睡了。不管有沒有挑战者,它都要睡了。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