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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如今我们这世面.只要是个官,收钱不收钱的我不清楚.不收礼的我还沒听说过。倘不。我敢肯定。那就是绝顶好官或病态了的小心人。

    《阅微草堂笔记》中见到一则故事。说有一大官,一直以清操志节自诩。凡门生故吏望门投谒,想带一点礼品敬献给这位,他是一律严拒的。钱不要礼不收,还要教训送礼的下司学生,子曰诗云地一大套,弄得送礼亲友人人汗颜无地。他如此崖岸高峻,自然是清名广播的了。

    这就好比演员登场,台面上是海瑞、况钟、包文正,下场子坐在戏箱上,他就又是一番思索:呀,这么好的砚----端砚呢!这么名贵的字画----宋徽宗的鹰呢!我怎么就挡回去了呢?那方汉金瓦,恐怕沒有二百两金子不成的吧?也……挡回去了----就是那只金华火腿,今儿中午小酌下酒也不赖的吧。唉,也……他独在幕后这么思量,愈想愈不是滋味,心里愈难过。每当客人羞惭辞去,这点心思无处发泄,便拿着家人出气,无事生非地寻衅打骂家人。但闻空室暗隅中鬼魅哧哧窃笑不已。

    由此连带又一个故事。说一大官,有下属送他两千两银子,被他训斥一通而去。但是有一次他去一位朋友家,适逢朋友领了俸在家----白花花的银子堆得一桌子都是,这位先生忍不住,竟攫起一块扬长而去。

    第一位,算是阴柔;第二位,算是旷达。从心底深处,对钱的感情是一般样儿。如今我们这世面,只要是个官,收钱不收钱的我不清楚,不收礼的我还沒听说过。

    倘不,我敢肯定,那就是绝顶好官或病态了的小心人。

    做了好官或小心的官,那也不算差的。如今的时兴状态,不送礼决计“不予办事”,收了礼也未必办事,办正经事----比如跑项目,堂堂正正的公务,礼也是非收不可的。道理很简单,这项目审批权在我,僧多粥少的事儿,我可以批给这和尚,也可以批给那秃驴。沒有是非的事,当然谁给我贡献的实惠多,我就“审批”给谁。收了礼不办,不办就不办,反正你是下头,你能把我“上头”怎的?----我猜他的心思,准是这点味道。

    这样的风气下,相较而言,那在家骂人的,公然攫了朋友钱去买酒吃的,都该通报表彰的。

    可怕的是他不是孔繁森,也不是***,他是“这一个”大家中的这一个。“法不治众”,一般情况下是个事实。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上头这样,下头也这样。已经变成了一种广泛社会行为,非常的也自然成了正常----小学生屁蛋小孩子,作业沒有做好,会去对老师讲:“我爸爸在xx单位工作,您有什么事要办,给我说一声就成。”深入到这个层次,真的让人替我们的民族捏一把什么呢?克己复礼为仁。我们的《道德规范》里也讲“明礼”,什么是礼?我看多数人是不甚了了。有几个人会想“礼----就是理”的?当然,礼还蕴涵许多内容,仅就这一“基本点”而言,吾国国民“民鲜久矣”。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你抽我一嘴巴我揍你一耳光,这也是“礼”,叫“尚往來”。“尚往來”既是基本原则,当然就你给我钱,我就给你“项目”。现象上说沒有问題,沒有毛病,只是机关有点蹊跷:办的是公事,钱却进了私囊。

    纪晓岚的这则故事沒有提那官的名字,或者是为亲者为尊者有讳,或者那人当时尚健在,揭了秃疤疮怕“予后不佳”。但我以为是苛了一点的,“诛心”太严了些:一个官员,知道畏法或知道羞耻,怯于舆论,不肯或不敢苟取非分,无论如何也算在守成自律里头的数。

    倒是那群鬼们,不知见了今日那些以贿成政的官们的形容儿,该笑还是该哭呢?读书要缘分我不否认我的书通俗.我的书就是给千千万万肯从自己血汗钱中取出又买进他的书屋、店铺。甚至带到公交车上、厕所里去读的.这也是无可救药的缘分在起作用。

    其实万事都是要缘分的。譬如我们遇到一个陌生人,第一感就有“顺眼”、“不顺眼”之分,但原先一丁点恩怨也沒有。

    佛家讲就是“阿赖耶识”在起作用。譬如踏破铁鞋无觅处,费尽千辛万苦找不到,突然一个极偶然的机会,碰到了,或者是找到了----得來全不费功夫。譬如一项化学实验,绞尽脑汁子就是不能成功,偶然发现一种催化剂,它就…譬如…一我说的读书只是譬如之一。

    我是经历过一段填鸭式读书的过程的。那是“文革”期间吧,全民都在文化荒漠之中。那个时候我的感觉,仿佛见到所有的文字都是亲切的。我在废旧公司收的破烂里觅,在朋友家里搜,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捡,地下掉的一张纸片,一本旧台历,上头只要有我沒见到的文字,都会使我心目一开。什么《匹克威克外传》、《名利撤》、《双城记》、《悲惨世界》、《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牛虻》、《三个火枪手》、《第二次握手》、《镀金时代》、《百万英镑》、《王子与贫儿》、《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费恩历险记》…直到《玉匣记》、《奇门遁甲》、《麻衣神相》、《柳庄相术》,包括道士们画的驱鬼驱狐的符咒----沒有老师,也无人指导,全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那般囫囵吞下去。《聊斋志异》里写了一个鬼,他读文章不用眼,是用鼻子。烧归有光的文章,他点头会意,“此文吾心领而神受矣。非归,胡何解以此?”烧到考场考官的文章,他会大打喷嚏,呛得鼻涕眼泪齐流----怎么突然挨了这种东西?“……刺于鼻,辣于脏,格格而不能下矣!”--这种八股文,他认为是毒瓦斯,比屁还要臭,毒的玩意----我的水平不及那鬼。多少年后,我读到一本清末的八股应试文本,似乎也沒有他那样“过敏”。

    但有些书确是不对我的缘分,或者不对脾味,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就沒能卒读。不是沒有时间,而是感觉读不到位,有的篇章还可以,有的篇章匆匆一览过后便忘。《战争与和平》我至少读了五遍,也还是找不到心灵震撼的切入点,关怀不到书中要旨与人文思想。喜爱《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就一般,金庸的书几乎全都爱,但他的《鹿鼎记》至今还在书架上是个摆设,我觉得里头的社会性不够,大量演示一个小流氓的跳梁,不足以显示那个时代的特色。王朔说了金庸很多不恭之词,他两个抵触是都晓得了.但我喜爱金庸,也爱王朔。郑渊沽的童话起初也很使我着迷,他后來的作品明显是硬凑着“说”童话,不那么“娓娓”了,我也就淡了。我读书喜欢“原味原汁”,“清淡”的便清淡了。包括像《第三帝国兴亡》,虽然不是小说,但它刺激、原味,仍然可以使人通宵达旦地读下去。太浪漫的书如《斯巴达克斯》、《三个火枪手》味道很重,但我也读不出兴味,我喜爱莱蒙托夫的诗,对普希金就恬淡。当然这都很“相对”,不是那样兴奋,不那样“雀跃”而已。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认为,这完全是我的读书主观不够档次的缘由。后來自家著书,又接触到不少大腕专业读者----评论家,发现和他们意见一样的。这样,我的疑心便动摇了,《红楼梦》是好书,但也有许多人并不爱读的,更遑论《聊斋》、《西游记》、《水浒》,真个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是一家,也许真的荼毒了许多人,也许成全了不少人。这不能用“对”或者“错”,“档次高”、“档次低”來界定的。

    我的书是能卖钱的,卖相好的书出版家便以为好,“为的钞票”,但我深知,有些不能挣钱,出版家照出,因为明明白白它是好书,可以为出版社“门庭生辉”,有些顶尖级的书读者群很集中,但一般读者却不问津。

    这不是书的问題,是人和书的缘分的事,有的朋友说我的书是“通俗读物”,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人大雅之堂”的吧。那也是他的缘分不对,但我不否认我的书通俗,我的书就是给千千万万肯从自己血汗钱中取出又买进他的书屋、店铺,甚至带到公交车上、厕所里去读的,这也是无可救药的缘分在起作用,至于读到了多少,读出什么味道,那是我和读者交通的结果,不足与外人道。

    我的女儿爱读琼瑶、三毛,爱啃她的青苹果,谁能说她“不对”呢?我会因为她不爱读我的书而不爱她吗?别人也一样。

    戏说戏

    趋势一旦形成.也就是它的时运与命。它的前途恐怕还得用”与时俱进”四个字。时变我变。创新发展。

    才有出路。

    中国的戏有多少种?恐怕就是研究戏剧文化的专家也一下子会被问得怔住从“块块”说,京剧算是大块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秦腔、黄梅戏、越剧、越调、粤剧…一我的感觉,只要有大腕大牌演艺家支撑的,都够上了级别。比如山西的二人台,河南的大调曲剧虽说老百姓听得心醉神迷,无奈它的普及性不高,就如开在深山老林中的野花,尽自无限芳冽,态度风流,容色美艳,缺了国家级的大腕,角儿,便只好“养在深闺人未识”了。腕儿、角儿、实在是戏的灵魂,那当日风光,绝不亚于今日大牌明星,戏迷们的疯狂,也决不次于今日迪斯科厅里的黄发黑眼少年的。

    我喜欢用“昨日黄花”,第一次借用后有专家指出,应为“明日黄花”,但我后來想想,专家们固然是对的,但对于谋升斗米以度日的平常百姓,恐怕还是“昨日”更为明白,戏剧现今的老化,衰惫,无力回春,从舞台上退出去,甚或“退居二线”,或返聘上电视客串甚而至于流落街头,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不是靠哪个政府或哪位伟人扶持一下就成的事。这是“趋势”。趋势一旦形成,也就是它的时运与命。它的前途恐怕还得用“与时俱进”四个字,时变我变,创新发展,才有出路。不然,你就是急煞----再打扮,它也是老了,绝无回春的这回事。

    其实在戏剧红火之日,它的艺术上的造诣,也曾是如日中天。政治上的地位也曾令国人艳羡不已过。爱看戏的从皇家贵戚,文武勋臣,到达官巨贾,也曾被迷倒过一批的。民国时的军阀巨头,建国以后我们共产党人中的久经考验的革命家们----除了“文革”那阵子,也还要看戏的。慈禧太后老太太也喜欢观剧的。她会写字,平日赏赐大臣们一个“福”字,是极高的荣誉,很难得的事,但若兴高所致,她会连连赏戏子这字,弄得戏子一头谢恩,心里却大不耐烦。有的军阀也在赏赐上头阔绰得令人咋舌。

    北京的老八旗哥儿们恐怕是最早、最忠实,也是推进京剧兴发的最有力的观众。他们与汉人不同,其实是国家养起的一批闲人,一生下來,便有一份按月供应的皇粮,这和今日迪厅的哥儿们不同.染了头发染不了眼睛皮肤的“爷”们跳一阵子“迪”,出了厅还得想办法去工作、挣钱。而满洲旧人子弟,生下來就领一份“工资”的,虽不算“富贵”,却是不工作也有饭吃的闲人。除了吹祖宗、摆空架子、装阔、玩鸟、遛狗、种石榴树之外,也还有些“副业”的好处。有的写一手好字,有的画一幅好画,有的鉴赏古董,有的制作时髦玩具,讲究饮食的还成了美食家……再多数竟成戏剧鉴赏家。他们在园子观剧、在茶馆清唱,和品茶一样,是“玩功夫”,一个台步错了角度,一个水袖甩得出彩,指法灵动新奇,韵味出了格调,全能看出听出,说出评出----说白了,他们自己就是不要工钱的演员“票友”,说下海便能下海,演出的能耐不弱于“角儿”。

    这是一批人,算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现在恐怕已经绝了。但政治家们,那些王公贵族们,除了艺术之外,更关注戏的教化与风化养殖作用。现在我们见到的《铡美案》、《下陈州》、《打龙袍》、《六月雪》等诸种名戏,其实就是我们几百年的“传统样板戏”,岂止“十年磨一戏”而已?只要稍加留意,戏剧的“自动调节”作用便可发现。风化糜烂、德行有亏之时,《铡美案》便出风头。吏治败坏,冤狱丛生,《六月雪》乃至各种“势剑金牌”便出台生辉。由于统治层的精心经营----他们实在是“寓教于乐”的老祖宗----社会有什么风,台上便有什么浪:“戏台小世界,世界大戏台”竟是一字不差的真实写照。我们前些年兴搞运动,搞运动就必然错整了好人。一般地说,运动完了后便演《三岔口》--好人黑地打好人----一场误会,您别生气见怪。挨整的满胸不平怨愤的戾气,一笑之中悄然化释。这就是“作用”。

    现今的电视剧,这般作用也还有的吧。问題是多了滥了,也就完了。比如反腐倡廉,原先高涨过的这热戏,渐渐也温度不高,戏的质量有问題,老化也僵化。事情也太平常些,戏演了白演,不演白不演,白演谁还演”,且说至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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