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7雾里看花越看越花
距离毕业的大限越來越近，周围的同学纷纷加入到就业大军中，四处奔波，笔试面试，找人托人。只有强哥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不去招聘会，也不去面试，成天躺在床上听iPod。他说他不过是在混日子，等拿了毕业证就回老家去，他爸留下一个烂摊子要他回去收拾。
他爸的摊子确实等他回去收拾呢，最近他爸这个大老粗终于学会了发手机短信，虽然发过來的短信别字连篇，但都反映了一个心声：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希望儿子能回去接他的班。
已经到了吃散伙饭的时间。
毕业生寝室无一例外，都是一派狼藉。再有洁癖的人，要离开时，都很乐意把脏乱差留给别人。
强哥在收拾行李。其实也沒收拾什么，他把可以送的都送了人，只背了一个旅行包轻装上路。
人要上路的时候，行李越多，负担越重。最好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别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李小白和考研失利的四眼，为了找工作坚持不懈地留了下來。他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了给强哥送行的人。
临走时，强哥说：“小白，生活很现实，少做点梦。四眼，祝你梦想成真。”
强哥对两人的祝福前后矛盾。
人生到底要不要做梦，其实强哥也说不清。
张晓雯或许曾是他的梦，他甚至有过一刹那寻梦上海的念头，去找张晓雯，但最后却选择了回乡的路。虽然内心深处，他一直排斥唐富贵这个爹，但更内心深处，唐富贵仍然是他爹,是生他养他的亲人。那些别字连篇的短信让他放心不下，忧心忡忡。
强哥的出现，让唐富贵分外惊喜。
唐富贵特地订了个套房，陪强哥住在宾馆，破例沒有回到圈养二奶的那幢小楼。
唐富贵的情绪有些激动，看着儿子说：“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强哥细细地观察他爸，想在他的鬓角找到几缕白发，但未能如愿。唐富贵的头发得黑油油的，一丝不苟地梳着个大背头，红光满面。
父子俩独处的时间一直很少，吃饭的时候，彼此客套，显得有点生分。强哥有些难过，眼前的男人在自己儿子面前，总是表现得这么局促。
强哥说：“我不是想來帮你，我是來劝你收手的，金盆洗手。”
唐富贵说：“儿子，我知道你对煤矿不感兴趣。你爹我也是，这煤矿太他妈要人命了。”
唐富贵的意思很直白，煤矿向來是要人命的。至于人命的多少，取决于媒体的曝光程度。
“煤矿赚的是钞票，玩的是心跳。有我受这份罪就够了，我不会让我儿子回來干这个的。”唐富贵认真地表了态。
强哥陪他爸喝了点酒，到了房间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醒來，有些口渴，起來倒水，看见唐富贵靠在外面的沙发上，瞪着眼睛发呆。昏黄的灯下，整个人显出一副颓唐的老态。
强哥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去睡吧。”
“睡不着，我他妈这么多年，晚上就沒合过眼。”
“别太操心了，天要塌下來，不睡觉也会塌的。”
“唉，你说，人要坐在烙铁上，能睡得着吗？每天都怕醒來又弄出几条人命來，防不胜防，就怕钱也有摆不平的时候，总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强哥说：“我听说，煤矿的开采权快要收归国有了，煤矿出的事多，国家也不省心。”
唐富贵有些忿忿地说：“屁，国有煤矿就不出事吗？公家的就安全吗？要收回去就收回去，可别把屎盆子都往我们小老百姓的头上扣！”
强哥说：“爸，洗洗睡吧。胳膊横竖拧不过大腿，咱家也不差几个钱，该省心的时候省点心吧。能退出也是一件好事。”
唐富贵说：“往哪里退呢，除了挖煤，咱啥也不会啊。”
“到北京，享享清福，不也挺好的。别让妈总惦着。”
“好，儿子，听你的。再干几个月咱就歇着去。”
在矿区住了一阵，强哥成天看着黑的天，黑的地，有点发闷。
这天早餐时，强哥跟唐富贵说，想跟他到矿上转转。唐富贵说好啊好啊，但是不能下井。
强哥本來无所谓下不下井，被唐富贵一说，心中一动，问：“井下不安全吗？”
唐富贵矢口否认。
“那就让我下去看看。”
“不行！万一要有事……”
“你不是说井下是安全的吗？”
“沒有百分百安全的矿井。”
强哥明白，世上沒有绝对的安全，安全都是相对的，不管是井下还是井上。俗话说“避门家中坐，祸从天上來”，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同样的一件事，安全系数仍然是有区别的。
“那你的井有百分之几的安全？”
唐富贵怔了一下，说：“沒出事，那就是百分之百安全，出了事，折腾这种数字有屁用。”
“那么多矿工每天在井下作业，是把命交给你，不是吗？”
唐富贵脸一沉，道：“别给老子讲大道理，他们的命就是拿來换钱的。你是我儿子，你不需要，万分之一的险我也不会让你冒。”说着站起來就走了。
父子俩不欢而散。
强哥在学校时，常觉得李小白眼高手低，如今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幼年时，曾以一个小谎捡回12条矿工的小命，但如今就算他已经长大，也不可能成为拯救地球的超人。煤矿事故和调控房价这类事，政府向來力不从心，何况他呢。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
强哥感到一阵烦躁，忽然想到离开。
确切一点，是逃避。
对于看不下去又无能为力的事，很多人选择闭上眼睛，或者逃离。但大多数人是沒有力量选择逃离的。生在哪里，根本不由你选择。
强哥抓了旅行包下楼，只和总台交代了几句，给唐富贵留了个口信。
说走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开走了他的车。
强哥的车正要驶离酒店的时候，一辆迷你库柏正在泊车。车里坐着杜盈盈。
盈盈从唐富贵那里打听到强哥的下落，千里迢迢地追了过來。
强哥看见了盈盈，盈盈却沒有看见他。
强哥的车子在各个城市间游荡。
觉得每个城市都像是他可以停留的地方，又都不像。
一天，强哥正在游荡时，接到一个电话，手机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强哥。”手机中传來朱石头有点大舌头的声音。
“表叔！你在哪里？”
“上海。”
“我去看你。”
方向盘一抹，强哥忽然有了方向。其实潜意识里，他一直想去上海，又一直在回避。他心里很明白，想去上海是因为张晓雯，一直在回避恐怕也是因为张晓雯。
车子进了上海的地界后，强哥给石头打了个电话。
石头说，他去外地出趟短差，过两天就回。
出差这个字眼，用在石头身上有些像天方夜谭。强哥准备见了石头再刨根究底。
而石头不在的这两天，给了他去看张晓雯的借口。偌大的上海，他就认识这两个人，石头不在，便只剩下张晓雯了，就算是普通朋友，路过了也该去拜访一下。
强哥找到了晓雯在邮件中告之的那家地处郊区的大医院。
医院格局不大，半新不旧，与晓雯描述的相去甚远。强哥仔细核对了医院名称，确信无误，才跨进了那扇不太大的大门。
药房告诉强哥，沒有张晓雯这个人。
强哥想，会不会晓雯调到别的科室了。
药房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医院今年就招过两个实习生，分在妇产科。”
“叫什么名字？”
“甭管叫什么，男的。”
出了医院，强哥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一种忽然踏空的感觉。
张晓雯邮件中告之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上了一条笔直的公路，车速并不快，70码。路口标的也是70码。只是行至中途有一小段路，陡然限了50码，令强哥猝不及防，被拍了照。就像这趟医院之行的结果，也是令强哥猝不及防的。
生命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既然拒绝不了，交点罚款是应该的。
这么一想，强哥就有些释然了。
强哥忽然记起，这儿离枫泾不远，索性故地重游吧。
相见不如怀念。晓雯已无所谓见与不见了，散散心未尝不可。
古镇好像有些变化。政府显然花了大手笔在改建，把蜘蛛网似的电线埋到了地下，空调室外机也用木匣子统一掩饰起來，外面的漆还明显做了旧。
不知不觉來到了当初邂逅张晓雯的小饭馆。
强哥点了石库门黄酒，准备夜宿古镇，喝个大醉。
要是小白他们在这里就好了，集体痛饮好过独酌，一群人买醉，顶多伤身，一个人喝醉，不但伤身，而且伤心。
喝着酒，忆及往事，张晓雯像谜团一样盘桓于眼前，犹如雾里看花，越看越花，不觉酩酊大醉。
他爸的摊子确实等他回去收拾呢，最近他爸这个大老粗终于学会了发手机短信，虽然发过來的短信别字连篇，但都反映了一个心声：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希望儿子能回去接他的班。
已经到了吃散伙饭的时间。
毕业生寝室无一例外，都是一派狼藉。再有洁癖的人，要离开时，都很乐意把脏乱差留给别人。
强哥在收拾行李。其实也沒收拾什么，他把可以送的都送了人，只背了一个旅行包轻装上路。
人要上路的时候，行李越多，负担越重。最好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别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李小白和考研失利的四眼，为了找工作坚持不懈地留了下來。他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了给强哥送行的人。
临走时，强哥说：“小白，生活很现实，少做点梦。四眼，祝你梦想成真。”
强哥对两人的祝福前后矛盾。
人生到底要不要做梦，其实强哥也说不清。
张晓雯或许曾是他的梦，他甚至有过一刹那寻梦上海的念头，去找张晓雯，但最后却选择了回乡的路。虽然内心深处，他一直排斥唐富贵这个爹，但更内心深处，唐富贵仍然是他爹,是生他养他的亲人。那些别字连篇的短信让他放心不下，忧心忡忡。
强哥的出现，让唐富贵分外惊喜。
唐富贵特地订了个套房，陪强哥住在宾馆，破例沒有回到圈养二奶的那幢小楼。
唐富贵的情绪有些激动，看着儿子说：“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强哥细细地观察他爸，想在他的鬓角找到几缕白发，但未能如愿。唐富贵的头发得黑油油的，一丝不苟地梳着个大背头，红光满面。
父子俩独处的时间一直很少，吃饭的时候，彼此客套，显得有点生分。强哥有些难过，眼前的男人在自己儿子面前，总是表现得这么局促。
强哥说：“我不是想來帮你，我是來劝你收手的，金盆洗手。”
唐富贵说：“儿子，我知道你对煤矿不感兴趣。你爹我也是，这煤矿太他妈要人命了。”
唐富贵的意思很直白，煤矿向來是要人命的。至于人命的多少，取决于媒体的曝光程度。
“煤矿赚的是钞票，玩的是心跳。有我受这份罪就够了，我不会让我儿子回來干这个的。”唐富贵认真地表了态。
强哥陪他爸喝了点酒，到了房间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醒來，有些口渴，起來倒水，看见唐富贵靠在外面的沙发上，瞪着眼睛发呆。昏黄的灯下，整个人显出一副颓唐的老态。
强哥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去睡吧。”
“睡不着，我他妈这么多年，晚上就沒合过眼。”
“别太操心了，天要塌下來，不睡觉也会塌的。”
“唉，你说，人要坐在烙铁上，能睡得着吗？每天都怕醒來又弄出几条人命來，防不胜防，就怕钱也有摆不平的时候，总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强哥说：“我听说，煤矿的开采权快要收归国有了，煤矿出的事多，国家也不省心。”
唐富贵有些忿忿地说：“屁，国有煤矿就不出事吗？公家的就安全吗？要收回去就收回去，可别把屎盆子都往我们小老百姓的头上扣！”
强哥说：“爸，洗洗睡吧。胳膊横竖拧不过大腿，咱家也不差几个钱，该省心的时候省点心吧。能退出也是一件好事。”
唐富贵说：“往哪里退呢，除了挖煤，咱啥也不会啊。”
“到北京，享享清福，不也挺好的。别让妈总惦着。”
“好，儿子，听你的。再干几个月咱就歇着去。”
在矿区住了一阵，强哥成天看着黑的天，黑的地，有点发闷。
这天早餐时，强哥跟唐富贵说，想跟他到矿上转转。唐富贵说好啊好啊，但是不能下井。
强哥本來无所谓下不下井，被唐富贵一说，心中一动，问：“井下不安全吗？”
唐富贵矢口否认。
“那就让我下去看看。”
“不行！万一要有事……”
“你不是说井下是安全的吗？”
“沒有百分百安全的矿井。”
强哥明白，世上沒有绝对的安全，安全都是相对的，不管是井下还是井上。俗话说“避门家中坐，祸从天上來”，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同样的一件事，安全系数仍然是有区别的。
“那你的井有百分之几的安全？”
唐富贵怔了一下，说：“沒出事，那就是百分之百安全，出了事，折腾这种数字有屁用。”
“那么多矿工每天在井下作业，是把命交给你，不是吗？”
唐富贵脸一沉，道：“别给老子讲大道理，他们的命就是拿來换钱的。你是我儿子，你不需要，万分之一的险我也不会让你冒。”说着站起來就走了。
父子俩不欢而散。
强哥在学校时，常觉得李小白眼高手低，如今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幼年时，曾以一个小谎捡回12条矿工的小命，但如今就算他已经长大，也不可能成为拯救地球的超人。煤矿事故和调控房价这类事，政府向來力不从心，何况他呢。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
强哥感到一阵烦躁，忽然想到离开。
确切一点，是逃避。
对于看不下去又无能为力的事，很多人选择闭上眼睛，或者逃离。但大多数人是沒有力量选择逃离的。生在哪里，根本不由你选择。
强哥抓了旅行包下楼，只和总台交代了几句，给唐富贵留了个口信。
说走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开走了他的车。
强哥的车正要驶离酒店的时候，一辆迷你库柏正在泊车。车里坐着杜盈盈。
盈盈从唐富贵那里打听到强哥的下落，千里迢迢地追了过來。
强哥看见了盈盈，盈盈却沒有看见他。
强哥的车子在各个城市间游荡。
觉得每个城市都像是他可以停留的地方，又都不像。
一天，强哥正在游荡时，接到一个电话，手机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强哥。”手机中传來朱石头有点大舌头的声音。
“表叔！你在哪里？”
“上海。”
“我去看你。”
方向盘一抹，强哥忽然有了方向。其实潜意识里，他一直想去上海，又一直在回避。他心里很明白，想去上海是因为张晓雯，一直在回避恐怕也是因为张晓雯。
车子进了上海的地界后，强哥给石头打了个电话。
石头说，他去外地出趟短差，过两天就回。
出差这个字眼，用在石头身上有些像天方夜谭。强哥准备见了石头再刨根究底。
而石头不在的这两天，给了他去看张晓雯的借口。偌大的上海，他就认识这两个人，石头不在，便只剩下张晓雯了，就算是普通朋友，路过了也该去拜访一下。
强哥找到了晓雯在邮件中告之的那家地处郊区的大医院。
医院格局不大，半新不旧，与晓雯描述的相去甚远。强哥仔细核对了医院名称，确信无误，才跨进了那扇不太大的大门。
药房告诉强哥，沒有张晓雯这个人。
强哥想，会不会晓雯调到别的科室了。
药房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医院今年就招过两个实习生，分在妇产科。”
“叫什么名字？”
“甭管叫什么，男的。”
出了医院，强哥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一种忽然踏空的感觉。
张晓雯邮件中告之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上了一条笔直的公路，车速并不快，70码。路口标的也是70码。只是行至中途有一小段路，陡然限了50码，令强哥猝不及防，被拍了照。就像这趟医院之行的结果，也是令强哥猝不及防的。
生命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既然拒绝不了，交点罚款是应该的。
这么一想，强哥就有些释然了。
强哥忽然记起，这儿离枫泾不远，索性故地重游吧。
相见不如怀念。晓雯已无所谓见与不见了，散散心未尝不可。
古镇好像有些变化。政府显然花了大手笔在改建，把蜘蛛网似的电线埋到了地下，空调室外机也用木匣子统一掩饰起來，外面的漆还明显做了旧。
不知不觉來到了当初邂逅张晓雯的小饭馆。
强哥点了石库门黄酒，准备夜宿古镇，喝个大醉。
要是小白他们在这里就好了，集体痛饮好过独酌，一群人买醉，顶多伤身，一个人喝醉，不但伤身，而且伤心。
喝着酒，忆及往事，张晓雯像谜团一样盘桓于眼前，犹如雾里看花，越看越花，不觉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