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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白露 怪谈

    “怎么查?”查个偷书贼都不易。

    “那院儿还得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也还是那些东西,从里头根本看不出什么。”

    “你有那种能打孔的东西吗?” 韩冬口气平淡得像在说西湖醋鱼的做法。

    “锤子跟大钉子,干嘛?”

    “那扇门有问题。”

    “想凿开它?”

    “先在上头打个孔。”

    “干脆拿电锯把门锯开得了。”

    “锯开可能就看不见了,别问为什么,我就这么觉得。”

    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小学,只有在小学我才有这种神经病似的纯粹兴奋感。

    “什么时候动手?”

    “这周日晚上?”

    “真帮忙!”我赞许地拍拍他。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你有事?”

    “周末帮我刷墙吧。”

    “帮你还是帮她?”

    “有区别吗?”韩冬活脱一个包工头。

    出去时我们正好碰上罗婷。

    “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问。

    “学生家长请吃饭。”

    她朝韩冬点点头,进去了。我想买包烟,也出了院。

    “你从来就没想过?”韩冬忽然问。

    “什么?”

    “你就那么信任那个罗婷?”

    “——什么意思?”

    “她什么背景你知道吗?”

    “背景?”

    “你不觉得时间上太巧合了?”韩冬停下,“我跟你讲我做白日梦掉进‘冰窟窿’里的那天她刚好搬来,你一住院她就回来了,这也太寸了,你住院,她回来。”

    “你是说她害的我?人家可照顾了我半天。”

    “那天晚上你是看见她家有灯光才推门进去的是吧?如果不进她那间屋,你也看不到什么老头,进不了什么胡同,碰不着那个——那东西,你想想,你都哆嗦成那样了,医生都没辙,她给你灌几口药汤子就管用了?就算她家开药店的,她也不是孙思邈啊!她要是孙思邈那我就是灶王爷。”

    “呵,咱俩对彼此的女朋友都不太看好啊。”

    “燕子可不是我女朋友,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她有一点好,知根知底,你那位呢?她可不像四川人,还有她那哥——”

    “行了行了。”

    “你知道,我原来也觉着她不错——”

    “行——啦——没凭没据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冬问:“——周末还能来吗?”

    “给多少钱?”

    “美得你。”

    我没买烟,返身回了院,刚才我一直想说点儿掷地有声的话,把韩冬驳得哑口无言,但不得不承认,他把问题直接推到了我面前。我迫切地想见罗婷,直奔里院,身后却有人叫“佟强?”,我回过头,罗婷站在我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握着门把手,眼里有种热切的神情,也许我眼里也有,热恋的人总有这样的眼神,我跨进屋后连门都还没关上,就一把搂住她,我的双手从她后背滑到腰间,又从腰部滑上脖颈,她皮肤凉丝丝的,我的手从脖颈插进她的头发,把脸也埋进去,那发丝、香气和灯光洒下的光晕把我弄得麻酥酥的,我轻轻压住她的嘴唇,后来就不再轻轻了,你只想能不能得到更多,更多——我把手伸进棉布裙,罗婷忽然像触了电,猛地把我推开,她推不开我,从体力上说,但我还是放开了,如果她眼里只是慌张,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但那眼神里不只这些。

    是距离。

    惊慌中夹杂着距离感的眼神,在大声说出一个只有她和我才能听见的“不!”大号黑体下划线后面跟着无数感叹号的“不!”就是那一点理智,遥控着她所有的感情。罗婷不再像刚才那样喘息,那迷人的喘息一点点失去了特殊的节奏。当两人拉开距离,谁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她又一次拆下发卡整理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照旧说:“我先走了。”

    我的热情像匹萨斜塔上坠落的铁球,狠狠砸在地上,她变得有些道貌岸然,什么意思?想保住什么还是根本不想和我深交?我们从来就没什么深交,除了聊天就是吃饭,偶尔出去散个步看场电影。

    我放开她的手。

    也许是因为我一反常态,罗婷没走。

    “我明天还得教课,你知道,那孩子——”她似乎在挽回气氛。

    “我知道。”

    罗婷开始往门口移,速度很慢,扶住门把手时,她停下来:“你不舒服?”

    估计她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挺傻,这表情让我好受了些,我笑笑。她低头推门没推开,我很果断地帮她推开门,照例送她,只不过这次送得大步流星,罗婷仿佛是被我驱赶的羊,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羊圈。她掏出门钥匙,开开门,开得并不快,我觉得她随时可能说些什么,她开灯时,我说了声再见头也没回离开了。

    说没回头,也不完全对,当我意识到刚才家里还是暖融融的二人世界,而顷刻间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小变化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的单身宿舍,我就连门都不想开,索性去买烟,路上的炎热反倒让我冷静了很多——人家矜持点儿没什么不对,再说眼神这种东西说不清,又不是早餐奶营养成分表。再说了,成分表也是说不清的东西。这么想着,心里越来越烦,小偷,韩冬,还有罗婷……我点了根烟,抽进去才觉得舒服些,进了院儿我直奔后院——罗婷的灯光映入眼帘,我停了脚步,这光让我想起了什么,虽然光并不一样。

    不得不承认,韩冬说的对,我对罗婷一无所知——进去又能怎样?她也许真的累了。我回转身。

    第二天我的注意力全被工作占着,一边低头忙活,一边看进出的顾客,当你把百分之百的注意力都用在这上面的时候,小偷一定不出现,而工商局的人偏偏出现了,告诉我搭出去的违章廊檐必须拆,不是摆平了吗?发火没好处,我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但人家没耐性听,没商量,最好马上拆。我给认识的人打电话,人家正开会,估摸着会结束了,再打电话又不接了,我扫了一下手机里的通讯录,给那个朋友打了电话,他说晚上加班,但最后还是决定请我吃饭,谢谢我跟罗婷临走时替他收拾屋子,比小时工收拾得还干净。

    我们找了个地方,使劲吃了一顿,喝得更嚣张,十点多钟的时候,两人在路边等出租,抖出全部精神让自己站直,有个年轻司机不幸停了车,发现两人喝醉时已然晚了,我们醉态毕露,勉强把自己塞进座位,用最后一丝清醒告诉他住址,轰然睡去。朋友本来还要加班,但我估计他是加不了班了,他什么时候下的车我不知道,反正司机叫醒我时就剩我一人了,我付了钱,他很欣慰,开始生怕我们吐在车上,或是结帐时耍酒风,但没想到两人安静了一路,堪称他见过的最好的酒鬼。

    醒来时头说不出的疼,迷迷糊糊骑到店里,一上午都想吐,又吐不出。中午饥肠辘辘,但吃不进一口饭。下午,罗婷来了。

    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可能是我脸色太糟糕了,高不高兴的外人也看不出,

    她见我的时候还有点儿语无伦次:“下午课取消了,没打扰你吧?”

    我发自内心地咧出一个大幅度地微笑。

    “你脸色不好,又喝酒了?”每当她说这种话,表情就让她年长十岁,“以后少喝点儿吧。”我陪罗婷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时候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知道有多听话地点点头。

    “我在这儿等你方便吗?”

    “都老板娘了还能不方便?”

    事出奇的顺,门廊的事对方告知明年再说,这就够了!托罗婷的福。

    下班路上我问她:“爱我吗?”

    我不记得以前谈朋友时问过这话,倒是女方会问个不停,差不多是每周一问,感情危机时每小时一问。

    “不爱你干嘛让你那样。”

    “你又没让我那样。”

    罗婷嘴角绷着,我揽住她的腰。

    “咱还非得等到结婚以后啊?”

    “今年不行。”快拐过街角的时候她说。

    “为什么?”

    罗婷小声说:“我今年身体不好。”

    “你明年身体要也不好——”

    “明年咱俩一定结婚。”

    ——结婚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我没想到这事儿会由她提出来,真够贤惠的,连求婚都替我省了。

    “我不明白,有什么今年非办不可的事——”

    “嗯——也不是,我身体——医生说——我不适合——”说到这儿罗婷就不说了,等我自己会意。

    “你只说过胃不舒服。”

    “不只是。”罗婷低头找地缝。

    “——妇科的?”我凑到她耳边问,实际上也没什么人听。

    罗婷脸红得赛关公。

    “严重吗?还能生小孩儿吗?”

    她打了我一下。

    “不能生咱再想辙,我——”

    我享受着罗婷的拳头。

    第三章  白露•怪谈

    我跟罗婷都对燕子那店挺好奇,结果发现店的位置好坏参半,好的是店铺临街,别扭的是除了这个都不对:这条街店铺唯独到燕子那儿凹下去一块,也不知当年怎么盖的,左边是个卖羊杂羊头肉的,到了下班的点儿总排长队,右边是卖寿衣的,开门营业也像关着门。我们到时韩冬正在刷墙,看见我们挺意外,说没想到来这么早,更没想到罗婷会帮忙,他跟罗婷说了几句客套话,罗婷之所以要来是因为她没刷过墙,在她想象中刷墙是个好玩的活儿,不喜欢干她随时可以走。韩冬说店铺凹下去是聚宝盆,租金还便宜,便宜也不是没道理,这店看起来病恹恹的,我问原来干什么的,韩冬说原来是另一家寿衣店。我又问燕子怎么想,韩冬说她不觉得别扭,毕竟租金就临街店面来说太划算了。

    “燕子自己怎么没来?”

    “她忙。”

    漆的颜色是黄色,就是小孩儿画太阳时必用的颜色,我还以为燕子得把全店涂红,或者是那种特酷的灰。韩冬说墙已经涂了一遍底漆了,简单示范了一下怎么刷,说的时候特别冲着罗婷,好像怕她干砸了,其实我也担心罗婷,不是我不信任她,只是一到手艺活她就不行,做菜就甭提了,她还主动帮我缝过一次扣子,跟上下扣子不在一条线上不说,那扣子直挺挺戳着,像雨后长出来的蘑菇,她走后我想拆,发现缝得不是一般结实,我懒得返工,扣子现在还在衣服上翘着。而她上次在书市时也没一点儿老板娘的风范,看来除了弹琴其它都不灵。

    但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刷墙这活儿很适合罗婷,想想还是因为技术含量不高。罗婷乐在其中,右手刷累了用左手,我和韩冬共同刷一面墙,她自己选了一面从头干起,我让她歇歇,她说想在下午教课前刷完,这面墙就是“罗婷墙”了。

    临近中午,燕子哈欠连天地来了,一点儿也不像是忙。她看见罗婷也在挺意外,说晚上请客,总算听着句像样的话。谁干得都比燕子卖力,她干了没十分钟就说饿了,韩冬建议中午凑合一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竟然都去了我家,现在想来,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家就成了我们四个人的大本营。

    韩冬进了厨房,燕子打下手,吃的是麻酱凉面。韩冬用我家不锈钢盆拌了一大盆,切了四根黄瓜,他切丝的时候罗婷看傻了。当闻到芝麻酱的香味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恨不得把酱碗抢过来喝了。他竟然在我家找到了辣椒油点在面上,浇的时候问:“都吃辣?”仨人使劲点头,意思是赶紧的吧!但当燕子下筷子的时候,韩冬忽然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他快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腕一转撒上层芝麻。

    除了韩冬,谁都没让谁,三双筷子同时插进面里,我直后悔自己碗小,韩冬等我们盛完了才盛,又没忘了姜老太太,姜老太太说什么不要,韩冬作罢,她要吃还真不够。

    “你够吃吗?”我问韩冬。

    “不够给你点儿。”燕子嘴里塞满面条对韩冬说。罗婷什么都没说,闷头吃。

    盆里什么都没了,大家靠着椅背儿发呆,罗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眼表,从椅子上跳起来,说了一串“要迟到了”,冲出门。

    我本来想下午回自己店里,又想起那面还没涂完的罗婷墙,如果我帮她涂完剩下的部分,那墙就是情侣墙了。燕子呼机作响,她靠着椅背,从仔裤口袋里抠出BP机,举在脑瓜顶上,这才睁开眼看,说下午送家具的来。

    整个下午,我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刷墙,燕子站在屋当中双手插在仔裤屁股兜里,下巴颏左右伸着指点方向,用脚在地上画着图,两人合力跟布线的交涉,燕子想多打一排灯,布线的说甭想,根本拉不了,燕子唱黑脸,她也唱不了别的,谈到钱的时候,我起身抽了根烟,刷墙这活儿还真不赖,不费脑子,效果立现。抽完烟回来,韩冬在跟布线的侃价,燕子一心一意跟送家具的吵架。

    他们吵架时,我把随身听音量调到最大,悠然地刷我的墙,这是我和罗婷共同的墙,暖 洋洋的墙。

    夕阳西下,车水马龙。

    燕子盘腿儿坐在地上,一副累残了的样儿。韩冬拿报纸杵杵她,她抬起半拉屁股,韩冬把报纸塞在她屁股底下,我喝着矿泉水,其实这会儿我特想喝啤酒,不要杯子直接喝。

    “哎呀我想喝啤酒!”燕子说着,把脑袋转向我和韩冬。

    “昨儿晚上你刚喝完。”韩冬说,口气温柔得像日本豆腐。

    “我中午还吃饭了呢,这不又饿了,就想喝就想喝!”

    她一吵吵我倒不想喝了。

    “今儿是七夕!”燕子忽然大声宣布。韩冬听后,眼神不再像刚才那么平静,燕子似乎也觉得不对劲,停顿一下补充道,“反正是个节,小婷子跟大强子也得过啊。”

    “我二月十四都不过,甭说七夕了,再说我也不大。”

    “还不大?那怎么你跟人家站一块儿就跟牵着闺女似的?”燕子边笑边拍了下巴掌,头向后仰到九十度,从我这个角度只看见脖颈,“——是不是韩冬?上次咱俩还说呢!”

    韩冬没言语。

    “你倒还好,跟韩冬在一块儿就像他大姐。”

    燕子听后又笑,往后仰时脑袋当地撞了墙,韩冬心疼地看她,她当当当一连撞了几下,收回头,咽口唾沫,“所以我说啊,冬子该找个年轻点儿的。”

    韩冬起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别呀,晚上我请客,不是说好了吗。”燕子忙说。

    好在这时候罗婷来了,燕子问罗婷:“小婷子,想吃什么?”

    我觉得燕子这么叫难听死了,罗婷本来一脸疲惫,听见这称呼倒喜上眉梢,好像一下和燕子近了很多:“我想吃那家鸳鸯火锅,小燕子!”

    论长相,燕子可比电视剧里的小燕子厉害多了,不过听到这称呼她也挺美,问:“哪家呀?”

    罗婷看看我。

    “前段日子去的一家,叫不上名。”

    “带路带路!”燕子从报纸上一跃而起,利落得像她当年跳猴皮筋,韩冬跟着出了店,坚持往家走,我们都拉他,没他在干嘛跟燕子吃饭,他拗不过跟去了,本来打算打的,但下班高峰没的可打,临了,四个人三辆自行车,罗婷没车,坐我车后头,一路上她们两位叽叽喳喳,韩冬没说话。

    “白T恤”真在,还穿白T恤,我们进去时他正在柜台里电话,右边招财猫,左边关公像。

    虽是饭点儿,店里人却不多,我们还坐靠窗的位子,白T恤过来:“您来了,还点鸳鸯火锅?”

    还没容我们说话,燕子先甩腔甩调地问:“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啊?”

    “羊肉不错,您要爱吃辣的,也可以尝尝鱼头火锅。”

    “腥。”燕子撇撇嘴,转头看窗外,盘起腿,手托腮帮子。

    我把菜单给韩冬:“你看看。”

    “我随便。”

    “你呢?”我问罗婷,上次她点了一堆。

    “我也随便。”

    “燕子吃什么?你做东啊。”

    燕子目视远方,幽幽地说:“我也随便。”

    我叫来白T恤,随便点了菜。

    “有新鲜的草鱼,您不尝尝?”

    韩冬罗婷不置可否,燕子压根儿没表情。

    “来条小点儿的吧。”我说。

    “好嘞!”

    白T恤走后,燕子把腿放下,胳膊杵在桌子上,又快速拿起,尽管桌子胳膊都不脏,她还是拿块餐巾纸狠劲擦,忘了自己地上都坐了。

    “哎,”燕子一抬下巴,冲着罗婷,“这地儿他看上的吧?”

    “我们俩都觉得不错。”

    “得了吧,”燕子身体往后一扬,靠在椅背上,“骑了半个小时,就到这么个地方。”

    白T恤过来,端了一盘泡菜,一盘毛豆:“这是本店送的。”

    燕子啪地一拍桌子,好像拍惊堂木,我们吓一跳,菜碟也跟着一跳。

    “我要啤酒!燕京的!”燕子大声说。

    “燕京,她弟弟。”我说。

    “你们要不要?要不要?”燕子扭着身子问韩冬罗婷。

    韩冬摇头,罗婷点头。

    “好!先来四瓶!不!六瓶!不——”

    “行了你啊!”韩冬说。

    “怎么了?酒后驾自行车,犯法吗犯法吗?”

    啤酒上来时,毛豆已经没了,韩冬慢悠悠地嚼了一个,冲白T恤说:“味儿真不错。”

    “谢谢您。”白T恤转身要走。

    “哎,知道他是谁吗?”燕子手搭在韩冬肩膀上,韩冬脸一紧。

    白T恤笑着摇头。

    “一级厨师——证是一级,实际上水平够特级,现在年纪轻轻的就特级也不合适,总得给前辈们留点儿面子吧?太年轻有为了不好,是吧?”燕子说完拍了一下韩冬,韩冬以最微小的幅度侧身,燕子手滑下来。

    韩冬打开酒瓶,给罗婷倒酒——罗婷已经把杯子伸过去了,然后是我、燕子,最后给自己,他倒得没什么泡沫。

    “再来盘毛豆!”燕子大声说。

    我用自己的杯子碰碰罗婷的:“‘罗婷墙’刷好了。”

    “真的?”罗婷乐呵呵地跟我干杯。

    燕子韩冬并排坐着,跟我们的浓情蜜意形成强烈对比。这会儿,两人中间好似有道墙,简直就是东西柏林南北朝鲜。

    吃饭时没人顾得上说话。燕子本来嫌草鱼刺多,但吃时就数她不畏艰难,她最后一个吃完,我们仨看着她拿漏勺在锅里搅和,捞出最后一块肥肠,最后一根蒿子杆,最后一块鱼肉,撇掉粘在上面的花椒泡椒,再把鱼刺一根根摆在小碟里,这才把完好的肉放在调料碗里沾沾吃下去。

    酒还剩点儿杯底,燕子举起杯:“来,二位七夕快乐!”

    “今天七夕?”罗婷边捧杯边问。

    “对,中国情人节。”我说。

    “你不知道啊,牛郎织女今儿见面。”燕子干完后说。

    “真的?”“真的”是罗婷的口头语,她说时总两眼圆睁眉毛扬起,保持这个表情不动,直到你张口回答。

    “当然了!你没看天上喜鹊排了一长溜吗?”

    “都这年月了他们怎么还一年见一次啊。”罗婷还真往天上瞅。

    “天天住一块儿还有节可过啊。”

    “那我宁可不过节。”罗婷嘟囔。

    “咱不跟他们似的。”我搂着罗婷。

    “你倒想呢,也得有喜鹊驼得动你啊。”燕子说。

    结完账,火锅店里才开始上人,燕子问罗婷:“想吃冰激淋吗?”

    罗婷又面露喜色,我赶在她说话前制止了:“你胃刚好少吃点儿,明儿还一天课呢。”

    “嘿,太没劲了吧你!过个节还这么抠!再说了,你上次都答应了。”燕子说。

    燕子生生把请晚饭的钱在吃冰激凌上赚回来了——我们又去了那家死贵冰激凌店,她真好意思要那个死贵当中最死贵的“恋人物语”,那东西该叫冰激凌乱炖,就是在几个冰激淋球边上摆点儿草莓葡萄片,上头再插个迷你小伞,好像怕晒着冰激凌似的。

    韩冬说他请,燕子按住他:“干嘛,中午你不都做饭了吗?”

    “你吃得了吗?”坐定后韩冬问。

    燕子以实际行动做了回答,万万不能小觑苗条女人的实力,她们的胃口和腰围不成比例。

    吃饱后,两位女士同时伸了个懒腰看着对方,一个哈哈一个咯咯。

    “逛逛去?”燕子手还伸着,指向百货商场。

    “七夕总得留点儿时间独处吧?”

    “人家想去嘛!”罗婷可怜巴巴看着我。

    女人走进商店,就像鱼儿回归海洋。我跟韩冬是俩骆驼迷失在海洋。何止迷失,我们还晕船。燕子在柜台间自如穿梭,好像这是她家后院儿。

    逛二楼时,燕子一把扽住罗婷:“你看那裙子!”

    “您试试?”店员瓮声瓮气地说道,听声儿好像感冒了,她头上别着很多卡子,此刻正端着巨大的雀巢咖啡杯,水气慢悠悠地升腾到她脸上,女店员很享受,仿佛正在美容院蒸脸,厚厚的无框眼镜被蒸气熏成半透明的毛玻璃。雾气散尽时,她眼皮恰好睁到一半儿。

    “我试试。”燕子说。

    女店员端起杯,噘起嘴唇,吃面条似地吸进一口,翘起肉嘟嘟的兰花指拧紧盖子,回身把杯子放在桌上,款款走到模特旁,弯腰抱住模特,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般猛地抬起,三下五除二扒下裙子,放下赤身露体的模特,麻利地把裙子整好递给燕子。燕子旋风般卷过衣服进了更衣间,那服务员站在门外垂首侍立、目不斜视,少顷,燕子把脑袋露出来,对服务员说:“您进来一下,拉锁卡住了。”

    “我进不去。”她的确进不去,那试衣间小得不像样,她又胖得不像样。

    “罗婷呢?”

    “卫生间,告诉你她肚子不好。”

    “韩冬帮个忙。”

    韩冬面若桃李:“还是等罗婷吧。”

    “快点儿!!” “点儿”字拐了八个弯儿,燕子的身体也在里头扭了八下。

    韩冬低头从服务员身边挤进更衣间,仿佛在众目睽睽下进了女浴室。燕子出来时换掉了牛仔短裤吊带背心,法式编辫拆散开,卷曲的长发垂在裹胸式连衣裙上,裙摆和侧腰际有半透明的镂空花纹。

    她在镜前甩甩头发:“怎么样?”

    “哇塞——”罗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买了!”燕子说。

    接过小票,燕子挺惊讶:“不是三百五十八吗?”

    “那是上头的丝巾,这件一千两百八。”

    “那算了。”燕子要进试衣间换衣服。

    “我来吧。”韩冬说。

    “用不着。”

    但最后还是刷了韩冬的工资卡。

    “我还你——等挣了钱。”燕子说。

    三楼是休闲服装,罗婷她们更惦记着五层,那层打折。燕子穿着新裙子溜达,招来许多注目。快上电梯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防寒服,大夏天犯不着买防寒服,这是新品,现在买还贵,但那衣服我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太配我未来的越野车了!防寒服本来大同小异,正因为这样,与众不同的防寒服才更难得,仔细看,这衣服的细节甚至超乎我的想象。“劳驾,”我对服务员说。一位细长的男售货员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走过来,眼皮抬到一半,可能是楼下女店员的亲戚,我问这衣服有没有我穿的号,男售货员梦游般走进库房,出来把衣服递给我:“还真有您的号”。然后又回到计算机后面,目视前方。

    我穿上后仨人爆笑,燕子笑得最夸张,像看了赵本山小品。我走到镜前,镜子一下被我塞满,衣服上的嫩黄直晃眼,我像个巨大的夜间指示牌,只差写着“前方施工请绕行”。我也乐了,的确滑稽,但我还是喜欢。店员开了口:“实际上,这衣服很配您。”燕子听罢快笑成两半了,服务员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谁上身穿这么厚的大衣,下身儿穿条短裤都不好看,”这倒是实话,“这衣服牌子在这儿错不了,不但48小时防雨——这么跟您说吧,除了不防子弹不防毒气不防小人什么都防。”

    “这么厉害?”

    “买衣服也讲缘分,缘分在就不能轻易错过。”服务员说。

    燕子背着身,肩膀一个劲儿颤。

    “多少钱?”

    店员报出个四位数,竟比肖燕子的贵几倍,这远超出我的预算,看来有缘无分,我脱下衣服道谢离开柜台。

    “多好看啊,你穿上特喜兴,跟太阳似的。”罗婷紧走几步跟上我。

    “哈哈跟太阳似的,跟帕瓦罗蒂似的还差不多,哈哈帕瓦罗蒂——哈哈哈哈帕……”燕子这么笑实在不配她那身衣服,好不容易快停了,忽然又一拍大腿,“跟我们家店墙漆一个色儿,贴墙上都找——哈哈——不着——”

    燕子边笑得抹眼泪儿,边抹眼泪边照镜子,看睫毛膏糊没糊,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她张着嘴盯着镜子,很快转过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猛牛站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看了两三秒,我才反应过来是他——猛牛变化太大了,简直天翻地覆:通身的肌肉土崩瓦解,变成松软的脂肪,没想到男人肌肉崩盘比股市崩盘更吓人,还不如我,这么多年一直是“膘”形大汉。眼前的猛牛没了霸气,没了年少,没了轻狂,以前他就是穿身运动校服也生龙活虎,现在那件耐克让他穿得老气横秋,头上裹着方巾本该很酷,但这只能让我想起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白羊肚手巾戴在陕西汉子头上也很帅,搁他这儿就是个不伦不类。原来他在操场上一站,活脱一个霸天虎,怎么看怎么是老大接班人;现在这么一杵,也就是一肉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猛牛老了。

    “回来了?”燕子问。

    “唔,过几天还走。”

    燕子点点头,站得特“S”,没一点儿刚才大大咧咧的劲儿。

    “你男朋友?”见韩冬站在燕子旁边,猛牛问。

    燕子笑笑,头往韩冬身边微微一侧。韩冬似乎也往燕子那边侧。

    猛牛显然把这当成了“是”,而这可能正是燕子要的效果。

    分手后再去五层,燕子看得就漫不经心了,她和韩冬的距离拉开了些,目光时而落在衣服上,时而飘到衣架上方。出了商场,我本以为可以回家,但燕子一定要去酒吧,她说那地方僻静,又临着河边,晚上灯光一照,美若仙境。

    “能划船吗?”罗婷问。

    “应该能,我见过晚上有人划。”

    我就别提多恨肖燕子了,那小酒吧根本不静,非但不静,而且万头攒动——恰逢周末,又赶上七夕店家搞优惠。而且那压根儿就没什么船,燕子看见的那条船是晚上最后一批清运垃圾的,就是有我们也不会上,那河一股坏了的臭豆腐味儿,河上的活物估计只有蚊子,我们在河边只走了几步就一腿的包。

    里面音乐震天响,燕子按捺不住跳舞去了,韩冬看了一会儿出去透气。罗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挺好奇,我也百无聊赖地看着舞池,有个金发姑娘很惹眼,罗婷也在看,少顷,她看着我说:“我觉得我见过她。”

    “是吗,她也学琵琶?”

    “你不觉得她眼熟?”

    “有点儿。”

    可能我们长时间看她,那姑娘在闪烁的灯光下感到了两个人的注视,音乐停了的时候竟然走过来打招呼,说了段英文。我们也打了招呼,从旁边拽过来一把椅子,几个单词和几倍于单词量的肢体语言成了沟通的主要工具。交谈中得知,她过来和同学一起旅游。

    “你卡子真好看。”罗婷对她说,示意我翻译,所幸她指了指卡子,我也用不着翻译。

    姑娘无不骄傲地摘下卡子,让罗婷仔细看,那东西不太像外国货,不过现在世界大同。

    “我也有一个,”罗婷看了看那卡子,“后来送人了。”

    我硬着头皮翻译,那女孩儿会意地点点头,然后打开钱包,里面夹着张全家福,她指了指上面一位老太太说:“这是我祖母给我的。”

    尽管脸上布满了皱纹,她依然是罗婷所说的那种漂亮老太太,我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尽管在集中营时,她没头发。

    “她现在还好吗?”

    女孩儿指指上面:“她在天堂。”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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