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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大老远我就听到黑子叫唤,进了门,发现它躲在屋里挑衅白雪,白雪正在院中央吃着什么,对挑衅充耳不闻,这档儿,姜老太太家的门开了:“婷婷啊?”

    我反映了一下才认出那是姜老太太,几天不见,她跟猫都胖了一圈儿。

    “您回来啦!”罗婷分外高兴,蹦跳着过去,拉着老太太的手,祖孙俩似的。姜老太太不仅胖了,而且白了,她拉着罗婷:“快进来姑娘,奶奶给你带好玩意儿了!”那好玩意儿被塑料袋严严实实包着,她挺费劲儿地解开疙瘩,里面还有个袋子,绑着猴皮筋儿,老太太一圈圈地解猴皮筋,我们的好奇心一点点见长,她摸出个东西,交到罗婷手里,罗婷看了看姜老太太,摊开手心,我探头看过去,是个塑料瓶,里面有粉色的液体,瓶身上写着“shampoo”。

    姜老太太和罗婷同时笑到一个幅度。

    “就知道闺女喜欢!还有呢——”老太太魔术师似的一样样往外掏,桌上很快就摆了一小排,六个,粉色的是洗发液,淡黄的是润发素,浅蓝的是沐浴液,临了还掏出两块小香皂和两个一次性浴帽。

    “您自己没用啊?”

    “用了啊,你杨奶奶还把她那份给我了,这都是新的,多好!省得咱自己花钱了,都拿走闺女!这两天呐,我把这辈子的福都享了,”姜老太太摸摸脸,咂咂嘴,似乎在咂摸幸福的滋味,“闺女,吃过西餐吧?”

    “特别正经的没吃过,好吃吗?”

    “嗬,敢情我比闺女还享福!那面条,筋道着呢,拇指那么大,西红柿酱的。”

    “多酸呐。”

    “嫌酸还有饼不是,饼馅儿在外头,皮儿在下头,土豆丝这么粗,外头脆生,里头面乎乎的,汤里放了奶粉,鱼还没刺,你说哪儿找这鱼去。”

    罗婷摇头,表示真不知道哪儿找去。

    “中餐也好啊,一天三顿,摆一长溜,菜呀点心呀水果呀根本就吃不过来,一块儿去的老姐姐还说不好吃,我说行啦!知足吧!搁过去老佛爷才能吃这么大排场,都得谢谢你杨奶奶,得啦,又吃又玩儿的,王母娘娘过的日子啊……”

    我们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我执意把罗婷送进里院,这已经成了规矩。

    “明天你有事吗?”门口,我搂着她的腰,低声问。

    罗婷想把我的手掰开。

    “到我店里怎么样?那边有个电影院。”

    她嗯了一声,我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酒窝:“下午接你。”

    “不用,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能去。”她还想掰开我的手,我把她抱得更紧。

    “自己找?”我低声问,在她点头的时候亲她另一侧的脸颊,然后滑到她的嘴唇——这吻我等了一天,不亲她怎么能睡着,直到罗婷使劲推我才停,但又忙不迭俯身吻她的脖颈,她的肌肤和香味儿让我浑身烧着了似的,我胳膊被罗婷掐了一下,我松开她,那点儿疼让我想笑,罗婷把钥匙使劲插在孔里,左右转动,这当儿,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头发,看她好不容易打开门,只把门开个小缝,够自己进去,我要进门,她看我笑,就把我推开,那力道挺温柔,我听见她插上门栓,灯亮了:“——罗婷?生气了?”里面没动静,我又忍不住笑了,这是没什么杀伤力的生气,明天我就可以看见那绷着的小脸,亲那抿着的嘴唇。

    “明天见。”我对里面说。

    明天——明天!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天暴热,我的心情更暴热,就像夏天里的一把火。上班前我给罗婷写了个字条,开始只写了个地址,后来又画了个地图,标明了书店的位置和附近的商店,我欣赏着自己的手绘地图,觉得可以把它印在宣传卡或名片上,纸上还有空地儿,我又写了段话:“我准备了最好的咖啡,最好的,你闻着香味儿就能找到!没事就早点来,电影最好看六点半那场。

    另:还生气吗,以后保证不在门外亲你了J

    强”

    99年7月28日

    我读了一遍,又把姓加上,把纸条折好,从门缝塞进去,敲敲门:“罗婷——地址我放进去了,你不用开门,多睡会儿——罗婷?”

    里屋答应了一声,我放了心:“我走了,下午见!”

    上午,我脸上挂着大幅度的笑,店员问我怎么了,我说下午你就知道了。下午很快就到,我闻着咖啡豆的香气,等着罗婷。

    我的店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一拐进这里噪音骤减,这条街不通公共汽车,没什么了不得的建筑,又不是交通枢纽,车辆也少。按理说,这条街人流不大,不该把店面选在这儿,但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地方,尤其是街上的两排银杏,秋天来时,树上地下是两条长长的金黄色,书店后面还长着几棵白杨,我把它们看作吉兆——背靠大树好乘凉。

    路两边有些地方还有栏杆,是那种小时候到处都有的、淡黄和淡蓝交织的老式栏杆。栏杆后是一排自行车。我大学毕业时这些栏杆在北京城里就快绝迹了,但这里的还没拆。街道中间有所中学,对面有片住宅区,两边临街的铺面让人有种亲切感,书店左边是个小杂货店,窗台前面撂个小木板儿,放着两部公用电话,店里兼卖金鱼和鱼虫儿。右边是家老式粮店,一到傍晚就把自己做的馒头花卷儿糖三角豆沙包和各式火烧烙饼摆出来卖,冬天还卖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再旁边是个牛肉拉面馆,我常去那儿吃午饭。赶上黄昏,芝麻烧饼味儿、糖炒栗子味儿,还有牛肉拉面味儿,把整条街弄得香喷喷的,这些味道跟在顾客后头钻进店里,但很快就被书香融化了。

    上大学以前,我看的不外是习题集、兵器知识跟连环画,但大学图书馆把我震了,图书馆在我入校时刚刚翻盖完工,馆内透亮,二楼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几棵银杏树。馆内常添新书,馆长极有个人魅力,很谦和地跟你聊天,他推荐的书都对我胃口,他办的讲座我从没缺过。这一切催生了我读书的兴趣。一有空我就往图书馆跑,很快就跟馆员混熟了,有几个跟我特好,我可以比别的同学多借几本,续借的时间也长。最爽的是,在宿舍里热闹够了,我就一人猫在借阅室很宽的窗台上撒开了看书,拉上窗帘谁都看不见你,困了还能眯一觉。我也勤快,书不仅没弄丢过,还帮着补,把别的同学放乱的书重新插好、抹掉书上的灰尘、清理卫生死角、给忙着的馆员打饭、沏茶倒水,我干得乐此不疲,馆员认定我是个勤快人,宿舍家里指不定多干净呢。其实非也,我只爱打扫图书馆。如果说百货商店是罗婷的圣地,图书馆就是我的。如果说洗菜做饭能让韩冬心情舒畅,那么清理图书馆则帮我走出了大学失恋的阴霾。干了一阵子后,我看见前女友和另一个男生出双入对地在图书馆自习,心中竟不酸楚。那时候我就觉得,图书馆,或者一个类似图书馆的地方,将会是我的第二个家。毕业后,谋生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我顾不得爱好,一旦得着机会喘息,梦想就开始发芽。

    决定单干时,我选择了开书店,尽管这行不太好赚钱。店我设计的,我参与装修,起码和工人一块儿刷的墙铺的地板,我把它弄成第二个家,这花光了我的家底儿还管我爸借了钱。店外的屋顶和门框窗框是深棕色宽木条纹,窗沿不到膝盖,上面是通透的大玻璃窗,路人可以一眼看到里面。店名一个“书”字,乳白,正楷,上面一点是黄色银杏叶,下面一横、中间一竖和店门的门框重合。

    店里浅咖色地板,柜台设在角落,挨着玻璃窗框,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从外面却看不到台后的人。从书架一侧延伸出一条石子路,通到里边套间。书架一律深棕色,除了靠墙的书架外,中间还有两个不高的小书架,摆放新到图书和我挑选的期刊杂志,虽然空间不大,但我还是定做了淡黄色布艺沙发供读者休息,又在旁边放了两盆比沙发稍高些的植物。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个圆形透明玻璃缸,挺厚实,也便宜,是我从玻璃厂直销点掏的,我用它养鱼,缸大,鱼游着舒服,我看着也舒坦,我把小时候当宝物收藏的南京雨花石全放在里头,又定期从隔壁小店买鱼虫。后来我逛商店,看见商家为吸引顾客,把鱼养在加湿器里,这简直就定了它的死期。还有一种花哨的养鱼瓶,又小又薄,鱼转身都难,人还没法喂食,难道买鱼是为了看它遭罪?看它缺氧而死?

    书店外面的书架沙发都是直线条,里面套间的家具带些弧度,里间正中摆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两旁各摆着两个孔雀造型书架——我专门托人做的,一个是孔雀开屏,尾巴朝上,一个向上飞,尾巴朝下,孔雀尾巴就是书架,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书,权当羽毛,这里的书要么没法归类,要么是过气图书。书店还有阅览室的功用,每天都有老人带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看书。学生放了学也会三三两两进来。

    我边摆弄咖啡豆边从款台往外看,希望正好看见罗婷。

    “这天喝咖啡上火吧?”店员忽然说。

    “那做冰咖啡。”

    店员被我的热情传染,准备冰块儿,像他女朋友要来似的。

    我踱到里间,打算猫在这儿给她个惊喜,外面的茶几上有些尘土,我又出去飞快地擦了茶几,把书摆正归位,和店里的常客聊天,这样,她进来的时候我也显得随意,实际上我心跳得挺快,领导视察工作都没跳这么快。四点半的时候,我站在店外头向街口看,就像昨天她等我一样,想到这儿我一乐,这傻丫头保不准不认路了,我暗暗怪罗婷不买手机,呼机都不配一个,该不是她没看见纸条?或者还生着气?不能吧!我往街口走,下课的学生一拨拨走过我,两个女生聊着天,其中一个拐到小买部买吃的,我忽然意识到,罗婷不会来了。我的心开始下沉。其实这一闪念在我买票的时候就出现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乐极生悲,这话在我身上门儿灵,比如读小学时春游前一天突发高烧,躺在家里看着桌上一书包吃的难受,庆祝谈下大客户时接到电话,说改签别家,跟韩冬炫耀要吃朝鲜冷面却等来的却是家人车祸……我深呼吸,往回走,希望罗婷只是不想过来,仅此而已。进店时,店员挺忧虑地看着我,还好他没提上午我卖的关子。

    五点半,我的希望还剩下那么一点儿蓝火苗,扑腾扑腾,虽然大势已去,但我还盼着奇迹出现。奇迹会出现的,乐极也不一定生悲,再说待会儿回家也可以看见她,对,等我回了家,哼!

    我这就想回家了,迫不及待地想,我把票送给店员。

    “您白给我?两张?” 他表情有点丰富,这小子怕是什么都明白了。

    我点头。

    “可我就一人。”他说。

    “那就卖一张,你先走吧,没什么事了。”这个点儿,学校学生走光了,其他的人也都回家准备晚饭,店员挺高兴地走了,临走把停止营业的木牌挂在门上,我在柜台里核对今天的流水,其实用不着天天这样,但这是我定的规矩,只不过心里想着罗婷,数字和书名根本看不进。

    停止营业的牌子晃了两晃,敲打着玻璃,发出当当两声闷响,我的心猛地一跳——罗婷?到底来了!这点儿,又挂了牌子,不可能有别人。我盯住门——木门外的身影的确是我熟悉的,但那只是店员,我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了,好在店员完全没看我,他用力把门拉开九十度,站到门边,微微点了下头,用种我没听过的声音说:“您请进。”那声音不仅礼貌,还有股激动劲儿,这股激动让他的声音比平时高,我这就准备从柜台迎出去了——但不是她,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看错了,可进来的的确是个男的。心情就在这么几秒钟里起伏跌宕,我强打精神:“您好,有什么要帮忙的?”

    这时候来书店的,大多有明确的书要买。

    “您是佟强?”那人没提买书的事。

    “是。”

    我明白了店员为什么这么殷勤——有人会让你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尽管他不是你老板。就好比孔雀看到某人会开屏,而这人不见得是饲养员。

    “你好,我是罗婷的哥哥,她今天来不了,让我转告一声。”

    我点点头,尽管已经百分之百确知,但罗婷不能来的事实还是刺激了我。

    “谢谢,还特地告诉我,您坐。”

    他坐在沙发上,把包放在一旁,我合上抽屉,有生以来头一次为自己的长相不安,如果可以比的话,别说我,罗婷都被她哥比下去了。

    “喝点儿什么?”我觉得自己像狗熊。

    “不用麻烦,我不渴。”

    “来点儿红茶吧?”——店员还站在门口,他礼貌得过分了。

    我指指挂钟:“快来不及了。”他这才朝我们点点头,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罗婷的家人,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我上午去看她,正赶上她身体不舒服,一直折腾到现在,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后来想反正也顺道,不如过来看看。”

    “她现在怎么样?”

    “就是胃疼,老毛病。”

    我有点儿失落,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罗婷看起来吃嘛嘛香。

    “兴许昨儿晚上冰激凌吃坏了,”——我刚说完就后悔,“兴许”这词儿太土——“当时正对着空调,她教课又累。”

    罗婷哥哥点点头:“我也让她把课先停了,把身体调养好再说,她不太会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医院?”

    “她住我那儿。”他边起身边说。

    “离这儿远吗?”

    罗冽用眼神砌起一道墙。

    “我想看看她——方便的话。”

    那道墙继续加厚加高。“你放心,有人照顾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得看她什么时候恢复了。”他已经快走到了门口。

    “等等,”我紧走几步从柜台上撕下张纸,“我没罗婷的联系方法,能给我留一个吗?”

    “她没给过你联系方式?”

    “——没有啊——我们就住一个院儿,所以用不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罗婷还有联系方式?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灰色鳄鱼皮名片夹,抽出一张:“打这个电话吧,谢谢你照顾罗婷。”

    “怎么称呼您?”——我觉得自己问了个奇蠢的问题,名片上不是写着吗?

    “我叫罗冽。”

    门上的木牌闷声闷气地敲了两下玻璃,他走了。我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想赶紧回家的念头烟消云散,嗓子里像堵着块馒头,噎得难受却吐不出,罗婷没怎么跟我提过她哥哥,那是她哥吗?他说是就是?长得倒有点儿像,可我跟她长得还像呢。我一句句回想和他说过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不知道罗婷住哪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好家伙,恋爱谈到节骨眼儿人找不着了!想到这儿,我腾地坐起来掏罗冽的名片,那是找她的唯一途径。

    摸遍了身上的兜儿也找不着,怪了,人还没走两分钟呢!我把椅垫儿拿起来翻找,沙发上没有,哪儿去了呢?啊!收银台!我大步过去——啥也没有。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我寻遍了书店的每个角落:打开收银机,每个格子都挨个翻,看是不是跟钱放一块儿了,把茶几上的杂志拿起来抖落,趴在地上看是不是掉在缝里,根本没去的里间屋也转了一圈,最后连鱼缸都查了,不得不承认,见鬼了。我盯着地板,有片叶子落在沙发旁,难不成这位罗冽是狸猫精,拿树叶儿唬我?

    九点时,我还在店里漫无目的地翻书,哪本都看不进,我像被排干了汽油的车,一点儿动力都没有。可肚子还有,它咕噜咕噜,提醒我该加油了。十分钟后,我又到了旁边的面馆。

    “还点这个?中午就吃的这个!”服务员对我说,“不换换?香辣牛肉面套餐,带大可乐。”

    我摇摇头。胃默默接受着和中午一样的菜肴,大脑也没提出抗议。我不想回家了,晚上就住在店里,又不是没住过。但黑子的狗粮不够明天的,必须回去。

    我车骑得比走也快不了多少,经过昨天去过的冰激凌店,我叹口气,怎么就非吃那个兑了醋的冰激凌呢,早上难受说话啊,这倒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撤了——说到底还打了声招呼,可管什么用?

    推开院门的一霎那,我又生出希望,万一她逗我玩儿呢,万一是个惊喜呢?我稳住心情锁好车,告诉自己别想美事,却快步走进里院儿,月光下,罗婷门上的锁很清晰,可我不死心,非走过去摸摸,又使劲拽拽,锁上了,确实锁上了。

    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姜老太太,她跟罗婷亲,罗婷可能跟她说了些什么。我一提这话茬,老太太表情就丰富了,她嘴本来就瘪,这会儿嘴角朝下,有点儿要哭的意思,她转身从小抽屉里抽出个信封,从里边拿出几百块钱:“看看,还给我留了这个,从猫洞塞进来的。”我接过信封,那上面印着罗婷教课学校的名字,钱恐怕是工资。“还有这个,跟钱放一块儿,我单收着呢。”接过打开一看是张字条。如果姜老太太不站在旁边,我就把嘴唇压在字上了。这是我第一次正经看到罗婷的字迹,却觉得格外亲切,捧着那纸一字字慢慢读,看有什么线索,但显然是没有:“奶奶,我要回去一阵子,钱您拿着花吧,我暂时用不着。罗婷”。我读了三遍,又侧身把字条放在光线下看看,以为能看出些什么,空白的地方还是空白,没什么字迹,本来嘛,又不是地下党接头,我忽然挺嫉妒姜老太太,罗婷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是给她留字条,而不是给我。但你缺那一分钟吗?老太太家有猫洞,我家也有狗洞啊,塞张纸不难吧!要实在没时间,总还可以呼我。在沟通极其便捷的今天,不声不响地离去罪不可恕。

    “您没见着她人?”我问。

    “没有啊!”姜老太太追悔莫及,“蛋都卖完了,我非顺带手卖那些个小零碎,要不卖,兴许就能看着她了,钱没挣几块,闺女也没见着。”姜老太太眼圈儿有点儿红,我安慰了她两句自己都不信的话,回了屋。

    虽然觉着没戏,但我每天总要溜达到后院儿看看,每次失望过后,升起的是更大的希望,这希望在一整天的时间里聚集,在晚上到家的时候达到最高值,在走进里院看到一成不变的门锁时跌到谷底,而在睡了一宿觉之后渐渐淡去,在上班的路上又重新涌起新一轮希望……约摸过了一个星期,我决定不再费这份儿劲了,该放下了,我命令自己。

    接下来连着两个晚上,我故意找事儿,强迫自己不去后院,但这简直比戒烟还难,在店里干活也不踏实,站在柜台后头看哪个顾客都不顺眼:都不买,还乱翻,翻脏了又卖不出,那老头儿临走前总接一大壶水,晚上喝的都接出来了——还冲我笑!我扭过头,收银台的记事本下露出淡灰色的纸角,抽出来还没细看,有个女的过来结账,她戴顶红帽子,头发打着细卷从帽沿的四面八方蓬勃地溢出,像团黑色棉花糖,仿佛能把帽子顶起来似的,我想不出大热天为什么要带这么顶帽子,还是在根本晒不着的店里,从我这个角度看,有种帽子和头发连成一体的感觉。那帽子红得刺眼,你不得不注意它,是那种被迫的注意,不是吸引。戴帽子最好小心点儿,它能把人变成女皇,也能弄成小丑。

    戴红帽的美丽诺绵羊——我接过书时这样想。

    “一点儿折都没有?”听我报完钱数后,“大红帽”惊呼。

    “我们这儿有书友卡才能打折。”

    “这么个小地方也办卡?几折啊?”

    “您现在办的话是九折。”

    “九折?才九折??”她调门陡然升高,有顾客往柜台看了一眼。

    “现在是九折,累记多了折扣就多了。”

    “大红帽”撇撇嘴:“现在就能办?”

    “这本书再加一本就行,您还可以累记。”

    “妈呦!做个美容也累计买件衣服也累计,买本书还累计,我累不累啊我!我就买这一本,你给个折吧!!”

    “真没折。”我开始动用最后一点儿耐心。

    “你是不是经理啊?经理怎么能没辙呀!”

    “我们这店里有细则。”我指指旁边贴的会员卡条款。

    “还不都是人定的,不合理就得改!”

    书店里本来就安静,这会儿静得跟没人似的,我耐心彻底用尽,索性不看大红帽,下意识地抽出那张灰色的纸,是张纹理考究的名片,比普通的名片厚,上面印着“罗冽”。

    我又看了一遍名片。

    美丽诺绵羊气哼哼地等着。

    一刹那。只一刹那间,我的耐心、爱心、包容心都苏醒了,希望把我从里到外地激活,我可以打电话了!可以听到罗婷的声音了!她的声音!那个我想了一个多星期的声音!

    我脸上的笑足有三斤重,饱含愉悦之情,我就这样笑着看着“大红帽”,她的帽子多么富有朝气!满头的小卷多么可人!

    “跟你们置不起这气!”不知为什么,大红帽让了一步,掏钱结账,“你说你们得赚多少,什么叫双赢,双赢就是你得让顾客尝到甜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微笑着结账,把书包好,连同银杏树叶型书签一起给她:“这是赠品。”那书签是我设计的,有纸制、木制、金属制三种。书签单卖,买得多了也送。金属制最贵,银杏树纹理压得自然清晰,但木制的手感特棒,那种自然纹理更真实,纸制的别有韵味,还有一片树叶和两片树叶两种造型,我想将来要不要多设计些,成为本店logo也不错。

    “这也送的出手?还有吗?再给一个!”

    已经破例了,累计五本送木制的,累积十本送金属制的,但我没说什么,又给了她一个两片银杏树造型纸制的,她满脸旗开得胜的表情。

    “就这两种?没别的啦?”大红帽乘胜追击。

    我摇摇头。

    大红帽撇撇嘴,举着书签走了。

    她走后,我招手示意店员过来:“这个你哪儿找着的?”

    “什么?”

    我晃晃名片。

    “——一直就在这儿放着,我没动。”

    “你第一次看见它就在这儿?”

    店员使劲想:“大概是吧,也可能夹在本儿里了?”

    “所有的本儿我都翻过,钱我都抖了。”

    “那就不知道了,”他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儿,“我不知道您找这个,要知道早告诉您了。”

    我拿起电话,吸气,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一位女士很职业地说罗先生出国了,要过段日子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两天前。”

    “多久能回来?”

    “这个说不好,先生有急事吗?要不要我转告?”

    “还是等他回来吧。”

    我看见还有个手机号,直接拨号,手机关机,我不死心,一手按着电话,一手捏着名片——还可以干点儿什么,一定可以。我想起了罗婷给姜老太太信封上的学校地址,拨了114。

    拨通学校号码后,一位工作人员接了电话,我说想要罗老师的联系方式,她问我是谁。

    “我是学生家长,学古筝的。”我为自己在四分之一秒编的谎话得意了一下。

    “噢!您是邵嘉怡他爸吧?”对方一副听出来了的架势。

    我怕露馅,决定不冒充什么邵嘉怡他爸:“不是,我是另一个孩子的家长。”

    “呦,那谁呀?那班就他一个男的带孩子,其他都是妈领着。”

    我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就说是学二胡的了

    “我是她在外边单独教的学生家长。”

    “她在外头还有学生?”对方口气满是戒备。

    “——她说她在您那儿教课,我才让她辅导孩子的,这儿老师教学质量有保障,所以我想核实一下,”——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喘气声,我舔了下嘴唇,“罗老师也跟我谈过,说你们这儿考级过得挺顺,这几天我也想了想,孩子还得跟小朋友一起学才学得快。”

    那边接过话茬,向我详细介绍了他们的情况,授课时间灵活,地点便利,收费也合理,不仅考级通过率高,好几个学生还得过奖呢。我表示过几天就把孩子送去,临了说:“我们家孩子很想罗老师。”

    “是啊,那姑娘有孩子缘儿,她这一不在我们还得找代课老师——不过代课老师素质也挺高,学的就是这个。”

    “您能给我她的号码么?”兜了一圈我又回来了。

    “这不好随便给,再说您找她教课怎么会没联系方法?”

    “咳,我爱人随手就把联系方式给弄丢了,我们孩子还特想跟她说话,这两天缠得我没辙没辙的,打电话也就是表示一下感谢,让孩子跟罗老师聊几句,您说做父母的这点儿事再不能为孩子做——”

    “——你等等,”对方冲另一个人说,“小陈儿,你把新打印的那张联系方式递给我,对,就那张——”

    我闭着嘴,张着心就跳出来了。

    “您记一下。”

    “您说。”我的笔尖就杵在纸上,蓄势待发。

    对方说了个呼机号。

    “没其它联系方法?”

    “有不就告诉你了嘛!”

    “是是,我还以为她还有固话,你们联系也方便。”

    “每次到点儿她就来,用不着联系。”

    多说无益,反正我再榨不出任何信息,我代表我想象中的儿子感谢了老师,挂了电话。

    数字寻呼号。我拨打号码——太好了!她没停机。

    我觉得自己很有定力,每小时只打一次,那天下午只打了六次。打到晚上七点,我的电话还是静寂。明天再打!再没有比这事更需要持之以恒的了!临关门的时候,我还侧着耳朵,预备铃声突然想起好冲进去。

    这么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幻听了:在店外抽烟的时候,在牛肉面馆吃面的时候,快睡着的时候,都觉得听到了电话铃响。而当电话铃真响起来的时候,我能判断出那并不是罗婷。此外,我还毫不气馁地拨打着罗冽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最终,我要求电话那头的女士帮我转达自己想跟罗婷说话的想法,女士礼貌地重复我的要求,像在做记录,我就被这些不靠谱的希望刺激着,竖着耳朵过每一天,下班之后看后院的习惯也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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