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夏至 芳邻
朋友忽然使劲吸了下鼻子，抬一下眉毛，顺势带动快闭上的眼睛：“你们带什么来了？”
我递过饭盒：“——忽然想过来，也没买什么。”
朋友打开饭盒，脸马上被盒里的麻小映红了，眼睛射出光芒，照耀着小龙虾：“你呀——你呀——你呀！这么多年老是我请你，工作两年会来事儿了！”朋友话音刚落，手已经拿起一个小龙虾，扔了虾头，揪住尾巴，嘴一扽，熟练地吸进整根肉，我喝可乐都没这么顺溜，他又抓起三五个毛豆塞到嘴里，尔后扽出毛豆皮，边嚼边说：“昨儿晚上没睡，今儿晚上又没吃——真香！”
我们谁也没跟他抢，朋友吃得太有激情了，得配上交响乐。
“你上学那会儿也两天一宿不睡觉，忘啦？”
“那是玩儿，这是工作，劲头能一样吗？临了还得抱怨‘谁让你向客户低头！我们还有没有底线！！’——算了不说了，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对了，看不看碟？我这儿又新买了几张，”朋友说着用两个还不太那么油腻的手指夹起一张碟扔给我，碟片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手碰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油印，我真不太想看，但朋友早把头埋到饭盒里，无暇它顾，罗婷又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刚来了不好就走，我于是换了张碟放进去，家庭影院的效果就是不同凡响，别说罗婷，当画面音响出现的时候，我都震撼了。
朋友丝毫不为所动，拉开易拉罐狠喝了一口，闭眼，出气，低头，忽然又打了个响指，身子跨过我，从沙发腿旁搜地拽出两袋薯片，“特好吃。”他说着塞给罗婷一袋，又自己撕开一袋，袋子哗地大开，薯片四溅，朋友抓一把塞到嘴里，花隶鼠一样快速沙沙咀嚼。
看着他饕餮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很有满足感，朋友风卷残云后，抱着垫子，身向后重重靠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软绵绵地说了声“哎呀——”我还等着他说什么，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眼睛倒闭上了，过一会儿，他挣扎着起身：“对不住，你们接着看，我实在没劲儿了，你要走就帮我把门带上，冰箱里有饮料，我睡会儿。”他说完起身告辞回屋。
我想就此告别，但电影还没完，罗婷正看到兴头上，此时她完全被男主角的命运所牵动着，一会儿咯咯笑，一会儿皱着眉头，看到打斗场面更是目不转睛大气不喘，相比于看电视，我更喜欢看她，看完后，罗婷很正经地问：“这片子真棒，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
“你是佟强。”
“电影叫《我是谁》。”
“噢，”罗婷低下头，“哎，这张好看吗？”为转移注意力，她拿起另一张碟片问。
“不错，不过挺惨的。”
“比《窦娥冤》还惨？”
这不太好比。
“真的比窦娥惨？”罗婷口气里充满期待。
音乐响起，外国演员，中文字幕，黑白画面。罗婷看了会儿，眼皮有点儿睁不开的样子：“字幕的我可看不来。”但我倒是慢慢看进去了，尽管知道剧情还是欲罢不能，我无意瞥了一眼罗婷，她早就歪向一边儿了，头靠着沙发扶手，我把靠垫轻轻塞在她头下，拿件衣服替她盖上，又沉浸在银幕的世界里，我那么沉醉，就像那边才是我的世界似的。
我看见纳粹士兵押着一队犹太人穿过街区，一个穿着红大衣的小姑娘趁士兵不注意，溜进一座空荡荡的楼房，她拉开大门的时候看我了一眼，闪身进去，皮鞋踩踏楼梯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我的耳鼓——可那不是我的脚步声吗？
我扭过头时，看见的是睡在沙发上的罗婷，而我，站在黑白的世界里。
没人注意我，只有士兵牵着的狼狗冲我不停狂吠，我快步溜进那座楼，走上楼梯，拉开房门，床下露出一缕淡黄的卷发，我俯身把它塞到里面。
一只手揪住我的裤脚。
小女孩儿把头探出来，盯着我：“叔叔——他们没抓住我，对吧？”
“——你会见到爸爸妈妈的。”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说。
“——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小女孩儿紧抓住我的手有些松了。
楼下的门被推开，狼狗的狂吠声忽然从一楼响起，紧跟着的是嘈杂的对话和军靴踩踏楼梯的咚咚声。
“你快藏好！”
“我没地方藏，你知道！”小女孩儿胳膊肘蹭着地板，把多半个身体都挪出来，紧紧抓住我，“带我走！求求你！他们会找着我的！早晚会找着的！”
脚步声已经到了一楼的转弯，狼狗焦躁地抓着更高一层的楼梯，似乎下一秒钟那爪子就会刮过我的喉咙。
小女孩儿松开我的裤腿，跪立起来，紧紧勾住我的脖子：“带我走——”
她会死的，我知道，我也会，我抱起她，从窗口往下看，街上全是士兵，小女孩儿紧地抱着我，我喘不过气，狼狗的两只爪子已经在交替撕扯着门板，下一秒，我看见了它血红的舌头和匕首似的尖牙，和两口黑冷的枪管——
“——佟强？”小女孩儿在叫——不，是另一个——
我睁开眼，罗婷焦虑地看着我：“怎么了？不舒服？”
我摇摇头，低下头粗声喘着气，幸好只是电影，只是梦——但如果是真的，我能做什么？我谁也救不了。如果这是真的。
我找着遥控器，要关了电视。茶几上有四五个遥控器，我不知道哪个是，我不停地按每个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无效。
我想出去透透气，想马上出去。
有人捅我的胳膊，是罗婷：“你看，颜色怎么没了？”
起先，我还以为她在说那电影，但不是的——我环顾四周时，看见颜色像潮水一样迅速地退去，棕色从家具上退下来，被什么东西吸进墙角里消失不见，只剩惨白。乳黄色从墙上隐去，墙上一片冰冷阴郁的灰色，我身上的黑衣服却像吸收了什么，黑得更加浓重。
我们坐在黑白世界中。
罗婷起身开门——四下都是墙，没有门。
只有银幕。
银幕蔓延到一整面墙，进而侵吞了天花板，蚕食了四壁，把房间变成那个世界的疆土。确切的说，是毒气浴室的一部分。
一群赤裸的女人不安地走进浴室，我们周围很快挤满了女人，四周满是她们惊恐的眼神，她们颤抖痉挛的身躯紧贴着我们，罗婷紧抱着我，被惊惧压得不能动，我耳边到处是她们短促的喘息，我听见管道里有声音，声音急速地奔跑，越来越近，我盯着屋顶——透明的、钉子一样的液体坠落下来，似乎像慢镜头那样要停到空中，但它们最终还是落下来，狠狠地打在脸上，房间顷刻注满尖叫。我觉得脸像是被飞下的利器划破了，我一定满脸是血。罗婷颤巍巍地仰起头，双颊苍白，嘴唇青紫，她伸出僵了的手，擦掉我脸上透明的血，我看着上面的液体，知道那就是血，血被抽去了味道和颜色，以水的形式洒下来，冰冷彻骨的血喷洒在我们身上，有人痉挛着用肥皂涂抹身体，有人瘫倒在地上，水渐渐小了，最后终于变成柔软的水滴，毫无杀伤力地、慢慢从喷头上掉落。受惊的人们两手交叉在胸前，抱着筋疲力尽的自己颤抖。
紧靠我的人是个光头姑娘，脑袋上是一层参差不齐的茸毛，牙齿不停地打颤，看上去像个男孩儿，她想控制身体，但身体不听她的，她看看我，又看看罗婷，给我们一个颤抖的笑。
女军官打开门的时候，空气，真正的空气涌进来，大门口是耀眼的光亮，姑娘踮起脚吻我的脸，又亲亲罗婷。罗婷不知所措，姑娘羡慕地摸摸她的长发：“别忘了我。”
“等等！”罗婷叫住她，从头上摘下一枚发卡塞在她手里，那姑娘把它藏在毛巾下，出去了。
她们走后，女军官探进半个身子，飞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毒气浴室，盯着我们看了会儿，关上门。
屏幕缩小，小到正常的尺寸，我从屁股底下抽出遥控器，关了电视，颜色重又回到房间。
颜色不是涌回来的，而是从各处偷偷渗进来的，好象刚刚还在躲避什么，乳黄从墙的深处慢慢溜进来，向四下里溢出，就像泉水涌出泉眼，缓慢，但持续不断。颜色也回到了罗婷的衣服上，她的半裙不再是黑色的，每一寸丝线都像被蓝色浸透着，而绿色也像盛夏的常春藤重新爬满沙发。罗婷蜷在我怀里，均匀地呼吸，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想叫她，随着她呼吸的节律，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这是个多奇怪的梦，我闭上眼睛前这么想。
我是被敲门声弄醒的，门敲得像鼓点，越敲越快。
阳光早都照进了屋子，罗婷睡得正香，怀里抱着靠垫，我赶忙把脚从茶几上放下，快步开门，朋友站在门口，睡足了觉，焕然一新，在我身上又接着敲两下：“知道找我！”
我示意小声。
朋友探头看，看到罗婷后很诧异，像刚知道里头还有个人，我关好门，他压低声音，“可以啊！”
我一笑——其实八字还没一撇。
“咱俩要不先吃早饭？”
“还是那地方？”
我们一路谈笑着走到早点摊，仿佛回到大学，还是几年前的那对四川夫妻，媳妇还在包馄饨，丈夫招呼我们，我们要了猪肉大葱的包子和萝卜蒸饺，吃到美时，朋友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关上手机：“哈哈！！谁都找不着我了！”
“你想让谁找不着你？”
“还要问？”朋友觉得我们默契度降低，“头儿呗。”
“这样不耽误工作？”
“什么话，”朋友吞下馄饨，“应该说工作耽误我过周末！想想咱俩，大学时那么多节课都逃了，就不能逃回班？”
“能！”
我们赶紧塞包子。
路上，朋友决定亲自掌勺，我欢喜得紧，他特会做大盘鸡。回家后两人定了菜谱洗菜备料，厨房不知道冷清了多久，到做饭时总找不到材料，他老问：“姜呢？醋呢？糖都没啦？得！还没买料酒——那把啤酒拿来吧。”正忙着，家中电话急促地响起，好像消防车的警铃，朋友把铲子塞给我，冲出去接电话，速度真好像是接报警似的，再回到灶台，刚才的劲头儿都被抽油烟机吸走了，铲子拿得有气无力的，往锅里倒完佐料后说：“得去趟单位。”
“那也得吃完饭呐。”
“不行，同事等着呢，下午两点头儿就来，得在他来之前弄完，要不你们俩吃吧，菜我也做得差不多了，走的时候帮我把门撞上。”
他就做了个大盘鸡，而我就会煮方便面、方便水饺、方便馄饨等方便系列。不想叫罗婷，一是不忍心吵她睡觉，二来是想起她的手艺。想到她的手艺，我踏实了点儿，再糟也不会难吃成那样。我想了想韩冬做菜时的程序，大刀阔斧地干上了。一小时后我把饭菜摆上桌，发誓有生之年宁可三餐都吃速冻也不自己做了。我敲敲门，罗婷睡眼惺忪地出来，表情拘谨，看见满桌饭菜才缓和些，我把盛好的米饭递给她，她说声谢谢就不再言语，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只吃到大盘鸡的时候说了声：“真好吃，你做的？”
“嗯。”我点点头——起码是我关的火。
饭后一起收拾碗筷。我打开收音机，她的手浸在溢满泡沫的水里，熟练地转着瓷盘，阳光照在窗外柿子树的树叶上，肚里盛满了大盘鸡，我从心坎上生出一种满足，类似小时候过年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拽着鞭炮冲出家门才有的满足。走时，我们拿上了朋友上午采买的蔬菜水果——他让带走的，说以后几天没时间也没兴致做饭了。
日头不那么灼人，路上车辆行人不多，为了把路走得长点儿，我故意走得慢。只是，我们之间的沉默一直就没停，不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沉默，是那种尴尬版的。我看她几次，有一次见她吸气，好像要说什么。我盼着她说点儿什么，我对她了解得太少，连她到底多大都不知道，换作别的情侣——也许她还不觉得我们是情侣——现在正是话最密的时候。我把问题整理一下，抛出一个：“当了这么多天邻居，还不知道你哪儿人呢。”罗婷说一口太过标准的普通话，没丁点儿口音，长相也没什么明显的地域特征。
“四川。”
“是吗？我大学时上铺的同学就是成都的，每次放假回来都给我们带这么大一瓶辣椒酱。”
“这么大一瓶？什么牌子的？”
“没牌子，他姥姥做的，那叫香！”我把自己说馋了，咽了口吐沫，罗婷也跟着咽了一下，“我们老把酱拌到米饭里头，或者倒在方便面里头，还有就是抹馒头，这酱救了食堂多少难吃的菜！”这么一说，辣椒酱的香味儿仿佛又在咚咚地敲打我的味蕾，我抿抿嘴，“最棒的是他姥姥做的麻辣鸡块，他每次都拿来这么一大盒，外面套三个塑料袋，三个塑料袋都关不住那股香味儿，真是——”饭盒让我一比划就成了桶，罗婷双眼炯炯有神，“我们开学返校就为了她姥姥的鸡块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回来我们马上就到，晚了就吃不着了，鸡块麻酥酥的，刚吃几块嘴里就跟通了电似的，嘴唇不停地跳，嗞嗞嗞嗞——那也得吃，不能歇着，同学自己捞不着吃，不过他下回还带。”
罗婷笑了。
我也挺高兴，接着套近乎：“我那年暑假还去了成都，头一次觉得北京夏天还算凉快，同学陪我到处走，还领我去他姥姥家，我给她带了点儿北京特产，老太太特喜欢，说，欢迎你过来耍！然后就给我做了一大锅麻辣鸡块，我全吃了，吃完就病了。”
“胃肯定受不了！”
“辣那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那几天顿顿都辣，后来我一看红的就头疼，我跟同学说，咱就点碗面吧，再要个拍黄瓜，别的我真吃不下了。结果面跟拌黄瓜都是辣的，你做饭倒不爱放辣。”
“来了这儿就不想吃了。”
“你们家在四川哪儿？也在成都？”
罗婷说了个我从没听过的地方。我想起四川辣妹子的家乡话，相比之下，罗婷的普通话就没那么亲近了。
“你说句四川话我听听？”我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知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以前我们同学就拿方言给电影配音，太逗了！”
罗婷嘴角扬了扬，表示她笑过了。
“担担面麻辣凉粉——”我学了一句，这是我在夜市上听到最多的，我觉得自己学得挺标准。
“我说不出。”
“噢。”
沉默又回到我们中间，直到穿过一条满是噪音的马路，拐进相对僻静的街道后她才开口：“你拿的东西太多了，要不要歇会儿？”
“没事。”
“我想吃冰激淋，你吃哪种？”罗婷走到小卖部前。
“我来吧。”
但罗婷已经把钱递了出去：“‘可爱多’行吗？”
“‘大红果’就行。”“可爱多”幼稚，再说大热天吃也不解渴，“大红果”就管事多了。
“还是可爱多吧，巧克力的好吗？”此刻她声音甜得像巧克力。
“就这个得了，拿着都般配，跟广告似的。”卖冷饮的大哥忽然蹦出这么句话，我挺中意“般配”这俩字。
罗婷接过冰激淋，把巧克力的圆筒包装撕下一圈递给我，又拎过我手里的袋子：“那边有椅子，咱们坐会儿？”
她颤颤悠悠拎着袋子往前走，最大的那个蹭着地，她发现后就把身体往一边斜，我忙过去拿，她侧身躲开：“再走两步就到了，你先吃吧。”我拎过最大的袋子，和她并肩走着，卖冷饮的伸长半个身子目送我们。
路边的小区刚安了组簇新的健身器材，新得似乎还能隐约闻见油漆味儿，小区的楼房可显得有年头了。两个小孩儿一人抱着个器材来回晃动着荡秋千，满脸傻笑。不远处有条按摩脚底的石子路，几位老太太穿着自己缝的薄底鞋在上面来回走，一边儿聊天一边儿疼得呲牙咧嘴。
我们坐在柳荫下，脚下堆着几个袋子。罗婷从袋子里拿出冰激淋撕掉包装，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我已经快吃到一半了。
楼房的纱窗内传来吱吱扭扭的小提琴声，还不成调，罗婷吃得正带劲，天使在吃冰激凌，我看着，根本不想动。
“你琴弹得真不错，爸妈教这个的？”
“也不是，不过他们懂一点。”罗婷说完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吃掉圆筒的尖底。
“那你父母是——？”等她吃完我问。
“他们现在都不工作了。”
“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不到十八岁不好找工作。”
罗婷嗯一声，我很难听出她到底到没到十八，我不是个爱打探的人，但也不能知道的还没花婶多。
罗婷也觉得这回答太简单，忙问：“你父母呢？也退休了？”
我父母就好说了，我爸还在工作，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我妈去世早，在大街上车刚多起来的时候就遇上了车祸。那几天我爸妈正吵架，每当他们吵架，我都说不清高兴还是难受，大概喜忧参半，忧什么不用说了，家里阴沉沉的让人大气不敢喘，喜的是，我妈会在吵架时对我格外好，那时候刚开始兴朝鲜冷面，我对那面条、苹果片、半个鸡蛋、飘着芝麻的汤心向往之不是一两天了，那天她答应一回家就带我吃，当然不带我爸，这是孤立我爸的策略，我爸因为被孤立着，也不会把我怎样，所以那段时间我一切的错误都稀里糊涂地被赦免，虽然有时他们俩好了会翻旧帐强强联合收拾我。那天我妈还说要给我买《童话大王》来着，搁平常，她会嫌这种书幼稚，总希望我能主动看《每日一题》之类的，大人们是怎么想的？我上高中了主动看的也只有《侠探寒羽良》。
我妈出了车祸，当场没了呼吸，毫无痛苦地，在一瞬间离开了我们，扔下没吵完的架和没长大的我着急忙慌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看到冰凉的妈妈，哇哇哭，止都止不住，都六年级了，我却还在那一刻愚蠢地想，我一哭我妈就能呼啦一声掀开被单坐起来二目圆睁：“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但她没醒过来，她再也不会骂我了，我想让她骂想得不行，她怎么能走呢，她还没带我吃朝鲜冷面呢！
我哭得快吐了，坐在椅子上倒气儿，鼻涕眼泪儿蹭了满手背，来往的护士病人看了都心疼，我肿着眼看我爸，指望他能拍拍我或者跟我说点儿什么，说什么不重要，只要让我分分心，搁平时我还真盼着见不着我爸，可现在不想啊。
说不好我爸什么表情，他的脸色好像天上堆了厚厚的积雨云却总也不下雨，甚至连声雷都没有，他没理我，只是按别人的吩咐干这干那办手续。那一刻，以及此后的一些时刻，都让我渐渐意识到，我不在他的荫庇之下，他不是救世主，我只能靠自己。
后来我姥姥来了。她刚听说时一下瘫在地上，能站起来就往医院奔，我姨我舅一边一个搀着她。我姥姥看见我，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不出声地哭，她一哭，我眼泪就全憋回去了，我怕她也出事，她血压本来就高。
哭得最响的是肇事司机，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亲戚呢。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就像会动的植物人，后来民警来了，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忽然眉眼歪斜，开始嚎啕，声嘶力竭，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车了，公共汽车都不坐了，没人理他，只有我爸爸在和民警跟他说些必须说的话。
小提琴的声音好像停了，我吐了口气，罗婷背对着我，抬起胳膊飞快地抹了下眼泪，我假装没看见。
“对不起。”罗婷说。
“没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坐末班车精疲力竭回了家，车上挺冷，我两次回头看，希望我妈坐在后排虎视眈眈盯着我，后座没人。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妈再也回不来了。我靠着车窗，头随着晃动一颠一颠地敲着窗玻璃，我想起了以前家里的响动：俩人大战二百回的厮杀声、我爸打我时我声嘶力竭的嚎叫声、电视里《霍元甲》的主题曲还有他跟赵倩男的情话……那时，家是暖和的，但从那晚上起，屋里冷冰冰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家一直这样冷下去。
“你来了真好。”
罗婷脸嗵地红了。
“真的。”我没话了，搜肠刮肚也没有。
老太太们这会儿已经从石子路上下来，聚到石桌前气定神闲地打牌，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打乒乓球的大爷也收了拍儿。
罗婷虽然兀自脸红不言语，但我感觉她不讨厌我，看着她粉扑扑的脸，我觉得每个角落都充满阳光。
“走吧。”
“好。”路过卖水的报刊亭时，我买了两瓶水，一气喝了一半，罗婷没喝，问这里有没有《童话大王》。没有。
后来我当真在我妈提包里找过，里头除了钱包手纸啥也没有，我老想问她：“您到底记不记得买书这档子事啊？”很多年后，临近高考的一天夜里，我梦见我跟我妈在小饭馆里吃朝鲜冷面，梦里头挺冷，我妈还穿着毛领大衣。面特硬，我像在吃猴皮筋儿，我努力了一会儿作罢，只吃了苹果和鸡蛋，把汤上漂的芝麻喝了，把面推给我妈，我妈接过面，吃了两口，奋力嚼着面条，用筷子点着我：“多大了还看《童话大王》？像你那么大我《三国演义》都看三遍了，你要考不上一类，甭说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付的辛苦，你都对不住这碗面！”我妈说完兀自埋头吃面。可我为什么对不起这碗面呢？面这么硬，应该是它对不起我吧？我被这个问题困扰着，醒了。
多少年来我都想说：妈，您太没责任心了！冷面没吃成也就算了，架总得吵完了吧？曹操大军压境，节骨眼上诸葛亮死了，您不想想，曹孟德得多寂寞！我现在还是喜欢冷面，读的大学也不是重点，《三国》差一点儿就读完一遍了，但总也不读完那一点儿，我从没少吃过一顿饭，什么时候都不亏着嘴，我也从来都想念着我妈。
拐进胡同，罗婷的脚步越来越慢，有点儿拖泥带水，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累了吧。”
“不累——”她坚持自己拎，但终于停了脚步，“一晚上没回去——不会说些什么吧？”
我没明白。
“邻居不知道会说什么。”虽然没看我，但很明显她期待我的答案。
“没事，我加班晚了就睡店里。”
“可我没店。”
我是不担心什么，我被花婶儿的无敌金刚八卦嘴啄过好几次，皮实了，女的就不好受了。“那也没什么，反正咱俩名正言顺。”
罗婷对这话没什么反应，少顷她挤出一句：“要是说我住朋友家，你说别人会信吗？”
“哎呦姑娘呦，你可急死我啦！”——想曹操曹操就到，花婶儿不知从哪儿蹦达出来，杀了我们个猝不及防，她看起来确实挺着急，“再不回来我可就得报警啦——这么俊的丫头要有个好歹的我可怎么交待啊！”
罗婷只敢看地。
“我们昨天在朋友家。”我说。
罗婷似乎想纠正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
“你看看！”花婶儿同时给我们俩一掌，罗婷踉跄了一步，差点没撞我怀里。
花婶儿展开笑靥，好像雨天小人忽然变成万圣节南瓜灯：“你们小两口哇，怎么就不让人省点儿心！”——罗婷快哭了，我也不觉得受用——“我一看强子那屋也锁着门，就猜着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家老头儿还说我瞎掰，你们待会儿可得替我评理！哎呀我早就说，人家姑娘小伙子大啦，懂事儿啦，唉，正是小燕子跟永琪的年纪，我像小燕子这么大，闺女都满月了，搁旧社会你俩这岁数都算晚的了，呦嗬——”花婶儿往我们手里看了一眼，“瞅瞅！菜都买了，真是过日子的主！得了我买菜去了，晚了就剩论堆儿搓的了，没事就好。”她又拍拍罗婷，罗婷的脸史无前例的红。
花婶儿边说边绕开我们走了，但她盖叫天似的嗓门儿却有余音绕街的效果，把别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来，戴红箍儿的老太太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不法分子，点头之交的半大小子边点烟边扬起嘴角笑，路过我们时，人字拖使劲沓沓地敲打地面。几个小孩儿本来蹲在沙堆上一心一意挖着沙土盖上报纸制造陷阱，也暂停了活计，假装一蹦一跳地跑到这边，然后漫不经心地回头瞅我们。
不管怎么说，花婶儿离开了，我朝罗婷做了个鬼脸，她勉强笑笑。
“哎呦我都忘了说了，”——花婶儿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强子，有人找你。”
“找我？谁啊？”
“还有谁！青梅竹马的那位呗。”胡同那头都听见了。
花婶儿终于走了。我们目送她离去，确定她真走了，才进了胡同。
“谁找你？”罗婷问。
“不知道。”我可没什么青梅竹马。
到了门口，黑子首先冲出来热情地欢迎我，又倏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装香肠的塑料袋，在它要抬爪的时候，我把袋子放上窗台，那是它无论如何无法企及的高度。一道黑影跃上窗台，是白雪，它亲切地朝罗婷喵呜，罗婷好似他乡遇故知。热络之余，白雪不忘斜眼看一下望袋兴叹的黑子，眼神挺丰富。黑子很受伤，从门角的狗洞钻进屋，但这次没钻好，钻到一半肚子就卡在洞口，那洞我扩建过几次，但最近没怎么调整。黑子前半截在屋里汪汪，后半截在洞外摇摆，我想把它推进去，罗婷看看没进去的部分，说还是给它拽出来容易，白雪则在台阶上舔毛。
我们把黑子拔出来时，它双眼噙满泪水，一眨眼眼泪就能往外滚，偏巧这时白雪叫了一声，前爪还碰着了塑料袋，袋子沙沙地响，香肠往外滑了滑。它伸了个懒腰，跳下窗台，踱着步走过黑子，没看它，尾巴却像眼镜蛇扬起的头一样摇晃着，快晃到黑子脸上了，黑子的眼泪被喷出的怒火瞬间蒸发，当白雪快进自家门的时候，黑子忽然“汪”了一声，像从山顶疾滚而下的雪球轰隆隆向它猛冲。
虽然白雪有充足的时间蹿进姜老太太的小屋，但它灵巧地改变了路线，迅速避开黑子，接连两个腾跃，从杂物垛跳上旧童车，然后坐在车板上，转身看着“白毛掸子”咚一声撞到门上，好像就为了等这一幕似的。黑子皮糙肉厚没撞坏，扭头就往杂货堆上拱，但这对它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连窗台都上不去。白雪把头往右一歪，饶有兴致地看着黑子。黑子疯狂倒腾前爪，把塑料布都抓破了，边抓边不停冲白雪狂吠，我想把它抱走，可它六亲不认，对杂物垛继续抓挠，垛里有姜老太太冬天没用完的煤，塑料布破了，碎片耷拉着，黑子的毛也蹭上了煤灰，最顶上的那块煤禁不住摇晃，滚下来碎了，煤渣溅在地上。白雪看着满地煤渣，猛地起身，冲着黑子的胖脸直扑下去，黑子如果躲闪不及就没脸了，但这次它躲得快，不仅快，而且远，白雪虎视眈眈盯着黑子，黑子继续狂叫，但明显底气不足，它还想往上冲，白雪弓起了背。
白雪一弓背，黑子就塌腰，它其实已经无心恋战，不过这么撤了面子上又过不去，毕竟住着对门，往后怎么混呐，一黑一白就这么僵持着。
少顷，白雪猫步前移，黑子四爪虽然没动，但身子已经向后缩到极限了。这种阵势我见过好多次，只等它下一刻撤到我身后，傻叫一阵过过嘴瘾完事。而我身后对于白雪来说是一道分水岭，每逢此刻它就转身离开，找个黑子跳不上去的所在舔毛，打狗也得看主人，这话猫都懂。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黑子一激灵，选了条错误的逃生路线，它趁院门大开之际蹿出去，这下惨了，它的夺路而逃刺激了白雪，白雪一副猎豹追羚羊的架势飞身直追，倾斜四十五度转过路口，像舒马赫驾驶法拉利闪电般驶过弯道，黑子就惨了，它在转弯处耗费了很多时间，四爪狂倒差点儿把自己绊着，当它们消失在视线中时，我听到黑子的惨叫，罗婷赶忙追过去，出门时扭头看了眼开门的人。
目光交汇的一刻，韩清冲罗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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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递过饭盒：“——忽然想过来，也没买什么。”
朋友打开饭盒，脸马上被盒里的麻小映红了，眼睛射出光芒，照耀着小龙虾：“你呀——你呀——你呀！这么多年老是我请你，工作两年会来事儿了！”朋友话音刚落，手已经拿起一个小龙虾，扔了虾头，揪住尾巴，嘴一扽，熟练地吸进整根肉，我喝可乐都没这么顺溜，他又抓起三五个毛豆塞到嘴里，尔后扽出毛豆皮，边嚼边说：“昨儿晚上没睡，今儿晚上又没吃——真香！”
我们谁也没跟他抢，朋友吃得太有激情了，得配上交响乐。
“你上学那会儿也两天一宿不睡觉，忘啦？”
“那是玩儿，这是工作，劲头能一样吗？临了还得抱怨‘谁让你向客户低头！我们还有没有底线！！’——算了不说了，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对了，看不看碟？我这儿又新买了几张，”朋友说着用两个还不太那么油腻的手指夹起一张碟扔给我，碟片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手碰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油印，我真不太想看，但朋友早把头埋到饭盒里，无暇它顾，罗婷又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刚来了不好就走，我于是换了张碟放进去，家庭影院的效果就是不同凡响，别说罗婷，当画面音响出现的时候，我都震撼了。
朋友丝毫不为所动，拉开易拉罐狠喝了一口，闭眼，出气，低头，忽然又打了个响指，身子跨过我，从沙发腿旁搜地拽出两袋薯片，“特好吃。”他说着塞给罗婷一袋，又自己撕开一袋，袋子哗地大开，薯片四溅，朋友抓一把塞到嘴里，花隶鼠一样快速沙沙咀嚼。
看着他饕餮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很有满足感，朋友风卷残云后，抱着垫子，身向后重重靠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软绵绵地说了声“哎呀——”我还等着他说什么，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眼睛倒闭上了，过一会儿，他挣扎着起身：“对不住，你们接着看，我实在没劲儿了，你要走就帮我把门带上，冰箱里有饮料，我睡会儿。”他说完起身告辞回屋。
我想就此告别，但电影还没完，罗婷正看到兴头上，此时她完全被男主角的命运所牵动着，一会儿咯咯笑，一会儿皱着眉头，看到打斗场面更是目不转睛大气不喘，相比于看电视，我更喜欢看她，看完后，罗婷很正经地问：“这片子真棒，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
“你是佟强。”
“电影叫《我是谁》。”
“噢，”罗婷低下头，“哎，这张好看吗？”为转移注意力，她拿起另一张碟片问。
“不错，不过挺惨的。”
“比《窦娥冤》还惨？”
这不太好比。
“真的比窦娥惨？”罗婷口气里充满期待。
音乐响起，外国演员，中文字幕，黑白画面。罗婷看了会儿，眼皮有点儿睁不开的样子：“字幕的我可看不来。”但我倒是慢慢看进去了，尽管知道剧情还是欲罢不能，我无意瞥了一眼罗婷，她早就歪向一边儿了，头靠着沙发扶手，我把靠垫轻轻塞在她头下，拿件衣服替她盖上，又沉浸在银幕的世界里，我那么沉醉，就像那边才是我的世界似的。
我看见纳粹士兵押着一队犹太人穿过街区，一个穿着红大衣的小姑娘趁士兵不注意，溜进一座空荡荡的楼房，她拉开大门的时候看我了一眼，闪身进去，皮鞋踩踏楼梯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我的耳鼓——可那不是我的脚步声吗？
我扭过头时，看见的是睡在沙发上的罗婷，而我，站在黑白的世界里。
没人注意我，只有士兵牵着的狼狗冲我不停狂吠，我快步溜进那座楼，走上楼梯，拉开房门，床下露出一缕淡黄的卷发，我俯身把它塞到里面。
一只手揪住我的裤脚。
小女孩儿把头探出来，盯着我：“叔叔——他们没抓住我，对吧？”
“——你会见到爸爸妈妈的。”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说。
“——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小女孩儿紧抓住我的手有些松了。
楼下的门被推开，狼狗的狂吠声忽然从一楼响起，紧跟着的是嘈杂的对话和军靴踩踏楼梯的咚咚声。
“你快藏好！”
“我没地方藏，你知道！”小女孩儿胳膊肘蹭着地板，把多半个身体都挪出来，紧紧抓住我，“带我走！求求你！他们会找着我的！早晚会找着的！”
脚步声已经到了一楼的转弯，狼狗焦躁地抓着更高一层的楼梯，似乎下一秒钟那爪子就会刮过我的喉咙。
小女孩儿松开我的裤腿，跪立起来，紧紧勾住我的脖子：“带我走——”
她会死的，我知道，我也会，我抱起她，从窗口往下看，街上全是士兵，小女孩儿紧地抱着我，我喘不过气，狼狗的两只爪子已经在交替撕扯着门板，下一秒，我看见了它血红的舌头和匕首似的尖牙，和两口黑冷的枪管——
“——佟强？”小女孩儿在叫——不，是另一个——
我睁开眼，罗婷焦虑地看着我：“怎么了？不舒服？”
我摇摇头，低下头粗声喘着气，幸好只是电影，只是梦——但如果是真的，我能做什么？我谁也救不了。如果这是真的。
我找着遥控器，要关了电视。茶几上有四五个遥控器，我不知道哪个是，我不停地按每个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无效。
我想出去透透气，想马上出去。
有人捅我的胳膊，是罗婷：“你看，颜色怎么没了？”
起先，我还以为她在说那电影，但不是的——我环顾四周时，看见颜色像潮水一样迅速地退去，棕色从家具上退下来，被什么东西吸进墙角里消失不见，只剩惨白。乳黄色从墙上隐去，墙上一片冰冷阴郁的灰色，我身上的黑衣服却像吸收了什么，黑得更加浓重。
我们坐在黑白世界中。
罗婷起身开门——四下都是墙，没有门。
只有银幕。
银幕蔓延到一整面墙，进而侵吞了天花板，蚕食了四壁，把房间变成那个世界的疆土。确切的说，是毒气浴室的一部分。
一群赤裸的女人不安地走进浴室，我们周围很快挤满了女人，四周满是她们惊恐的眼神，她们颤抖痉挛的身躯紧贴着我们，罗婷紧抱着我，被惊惧压得不能动，我耳边到处是她们短促的喘息，我听见管道里有声音，声音急速地奔跑，越来越近，我盯着屋顶——透明的、钉子一样的液体坠落下来，似乎像慢镜头那样要停到空中，但它们最终还是落下来，狠狠地打在脸上，房间顷刻注满尖叫。我觉得脸像是被飞下的利器划破了，我一定满脸是血。罗婷颤巍巍地仰起头，双颊苍白，嘴唇青紫，她伸出僵了的手，擦掉我脸上透明的血，我看着上面的液体，知道那就是血，血被抽去了味道和颜色，以水的形式洒下来，冰冷彻骨的血喷洒在我们身上，有人痉挛着用肥皂涂抹身体，有人瘫倒在地上，水渐渐小了，最后终于变成柔软的水滴，毫无杀伤力地、慢慢从喷头上掉落。受惊的人们两手交叉在胸前，抱着筋疲力尽的自己颤抖。
紧靠我的人是个光头姑娘，脑袋上是一层参差不齐的茸毛，牙齿不停地打颤，看上去像个男孩儿，她想控制身体，但身体不听她的，她看看我，又看看罗婷，给我们一个颤抖的笑。
女军官打开门的时候，空气，真正的空气涌进来，大门口是耀眼的光亮，姑娘踮起脚吻我的脸，又亲亲罗婷。罗婷不知所措，姑娘羡慕地摸摸她的长发：“别忘了我。”
“等等！”罗婷叫住她，从头上摘下一枚发卡塞在她手里，那姑娘把它藏在毛巾下，出去了。
她们走后，女军官探进半个身子，飞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毒气浴室，盯着我们看了会儿，关上门。
屏幕缩小，小到正常的尺寸，我从屁股底下抽出遥控器，关了电视，颜色重又回到房间。
颜色不是涌回来的，而是从各处偷偷渗进来的，好象刚刚还在躲避什么，乳黄从墙的深处慢慢溜进来，向四下里溢出，就像泉水涌出泉眼，缓慢，但持续不断。颜色也回到了罗婷的衣服上，她的半裙不再是黑色的，每一寸丝线都像被蓝色浸透着，而绿色也像盛夏的常春藤重新爬满沙发。罗婷蜷在我怀里，均匀地呼吸，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想叫她，随着她呼吸的节律，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这是个多奇怪的梦，我闭上眼睛前这么想。
我是被敲门声弄醒的，门敲得像鼓点，越敲越快。
阳光早都照进了屋子，罗婷睡得正香，怀里抱着靠垫，我赶忙把脚从茶几上放下，快步开门，朋友站在门口，睡足了觉，焕然一新，在我身上又接着敲两下：“知道找我！”
我示意小声。
朋友探头看，看到罗婷后很诧异，像刚知道里头还有个人，我关好门，他压低声音，“可以啊！”
我一笑——其实八字还没一撇。
“咱俩要不先吃早饭？”
“还是那地方？”
我们一路谈笑着走到早点摊，仿佛回到大学，还是几年前的那对四川夫妻，媳妇还在包馄饨，丈夫招呼我们，我们要了猪肉大葱的包子和萝卜蒸饺，吃到美时，朋友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关上手机：“哈哈！！谁都找不着我了！”
“你想让谁找不着你？”
“还要问？”朋友觉得我们默契度降低，“头儿呗。”
“这样不耽误工作？”
“什么话，”朋友吞下馄饨，“应该说工作耽误我过周末！想想咱俩，大学时那么多节课都逃了，就不能逃回班？”
“能！”
我们赶紧塞包子。
路上，朋友决定亲自掌勺，我欢喜得紧，他特会做大盘鸡。回家后两人定了菜谱洗菜备料，厨房不知道冷清了多久，到做饭时总找不到材料，他老问：“姜呢？醋呢？糖都没啦？得！还没买料酒——那把啤酒拿来吧。”正忙着，家中电话急促地响起，好像消防车的警铃，朋友把铲子塞给我，冲出去接电话，速度真好像是接报警似的，再回到灶台，刚才的劲头儿都被抽油烟机吸走了，铲子拿得有气无力的，往锅里倒完佐料后说：“得去趟单位。”
“那也得吃完饭呐。”
“不行，同事等着呢，下午两点头儿就来，得在他来之前弄完，要不你们俩吃吧，菜我也做得差不多了，走的时候帮我把门撞上。”
他就做了个大盘鸡，而我就会煮方便面、方便水饺、方便馄饨等方便系列。不想叫罗婷，一是不忍心吵她睡觉，二来是想起她的手艺。想到她的手艺，我踏实了点儿，再糟也不会难吃成那样。我想了想韩冬做菜时的程序，大刀阔斧地干上了。一小时后我把饭菜摆上桌，发誓有生之年宁可三餐都吃速冻也不自己做了。我敲敲门，罗婷睡眼惺忪地出来，表情拘谨，看见满桌饭菜才缓和些，我把盛好的米饭递给她，她说声谢谢就不再言语，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只吃到大盘鸡的时候说了声：“真好吃，你做的？”
“嗯。”我点点头——起码是我关的火。
饭后一起收拾碗筷。我打开收音机，她的手浸在溢满泡沫的水里，熟练地转着瓷盘，阳光照在窗外柿子树的树叶上，肚里盛满了大盘鸡，我从心坎上生出一种满足，类似小时候过年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拽着鞭炮冲出家门才有的满足。走时，我们拿上了朋友上午采买的蔬菜水果——他让带走的，说以后几天没时间也没兴致做饭了。
日头不那么灼人，路上车辆行人不多，为了把路走得长点儿，我故意走得慢。只是，我们之间的沉默一直就没停，不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沉默，是那种尴尬版的。我看她几次，有一次见她吸气，好像要说什么。我盼着她说点儿什么，我对她了解得太少，连她到底多大都不知道，换作别的情侣——也许她还不觉得我们是情侣——现在正是话最密的时候。我把问题整理一下，抛出一个：“当了这么多天邻居，还不知道你哪儿人呢。”罗婷说一口太过标准的普通话，没丁点儿口音，长相也没什么明显的地域特征。
“四川。”
“是吗？我大学时上铺的同学就是成都的，每次放假回来都给我们带这么大一瓶辣椒酱。”
“这么大一瓶？什么牌子的？”
“没牌子，他姥姥做的，那叫香！”我把自己说馋了，咽了口吐沫，罗婷也跟着咽了一下，“我们老把酱拌到米饭里头，或者倒在方便面里头，还有就是抹馒头，这酱救了食堂多少难吃的菜！”这么一说，辣椒酱的香味儿仿佛又在咚咚地敲打我的味蕾，我抿抿嘴，“最棒的是他姥姥做的麻辣鸡块，他每次都拿来这么一大盒，外面套三个塑料袋，三个塑料袋都关不住那股香味儿，真是——”饭盒让我一比划就成了桶，罗婷双眼炯炯有神，“我们开学返校就为了她姥姥的鸡块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回来我们马上就到，晚了就吃不着了，鸡块麻酥酥的，刚吃几块嘴里就跟通了电似的，嘴唇不停地跳，嗞嗞嗞嗞——那也得吃，不能歇着，同学自己捞不着吃，不过他下回还带。”
罗婷笑了。
我也挺高兴，接着套近乎：“我那年暑假还去了成都，头一次觉得北京夏天还算凉快，同学陪我到处走，还领我去他姥姥家，我给她带了点儿北京特产，老太太特喜欢，说，欢迎你过来耍！然后就给我做了一大锅麻辣鸡块，我全吃了，吃完就病了。”
“胃肯定受不了！”
“辣那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那几天顿顿都辣，后来我一看红的就头疼，我跟同学说，咱就点碗面吧，再要个拍黄瓜，别的我真吃不下了。结果面跟拌黄瓜都是辣的，你做饭倒不爱放辣。”
“来了这儿就不想吃了。”
“你们家在四川哪儿？也在成都？”
罗婷说了个我从没听过的地方。我想起四川辣妹子的家乡话，相比之下，罗婷的普通话就没那么亲近了。
“你说句四川话我听听？”我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知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以前我们同学就拿方言给电影配音，太逗了！”
罗婷嘴角扬了扬，表示她笑过了。
“担担面麻辣凉粉——”我学了一句，这是我在夜市上听到最多的，我觉得自己学得挺标准。
“我说不出。”
“噢。”
沉默又回到我们中间，直到穿过一条满是噪音的马路，拐进相对僻静的街道后她才开口：“你拿的东西太多了，要不要歇会儿？”
“没事。”
“我想吃冰激淋，你吃哪种？”罗婷走到小卖部前。
“我来吧。”
但罗婷已经把钱递了出去：“‘可爱多’行吗？”
“‘大红果’就行。”“可爱多”幼稚，再说大热天吃也不解渴，“大红果”就管事多了。
“还是可爱多吧，巧克力的好吗？”此刻她声音甜得像巧克力。
“就这个得了，拿着都般配，跟广告似的。”卖冷饮的大哥忽然蹦出这么句话，我挺中意“般配”这俩字。
罗婷接过冰激淋，把巧克力的圆筒包装撕下一圈递给我，又拎过我手里的袋子：“那边有椅子，咱们坐会儿？”
她颤颤悠悠拎着袋子往前走，最大的那个蹭着地，她发现后就把身体往一边斜，我忙过去拿，她侧身躲开：“再走两步就到了，你先吃吧。”我拎过最大的袋子，和她并肩走着，卖冷饮的伸长半个身子目送我们。
路边的小区刚安了组簇新的健身器材，新得似乎还能隐约闻见油漆味儿，小区的楼房可显得有年头了。两个小孩儿一人抱着个器材来回晃动着荡秋千，满脸傻笑。不远处有条按摩脚底的石子路，几位老太太穿着自己缝的薄底鞋在上面来回走，一边儿聊天一边儿疼得呲牙咧嘴。
我们坐在柳荫下，脚下堆着几个袋子。罗婷从袋子里拿出冰激淋撕掉包装，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我已经快吃到一半了。
楼房的纱窗内传来吱吱扭扭的小提琴声，还不成调，罗婷吃得正带劲，天使在吃冰激凌，我看着，根本不想动。
“你琴弹得真不错，爸妈教这个的？”
“也不是，不过他们懂一点。”罗婷说完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吃掉圆筒的尖底。
“那你父母是——？”等她吃完我问。
“他们现在都不工作了。”
“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不到十八岁不好找工作。”
罗婷嗯一声，我很难听出她到底到没到十八，我不是个爱打探的人，但也不能知道的还没花婶多。
罗婷也觉得这回答太简单，忙问：“你父母呢？也退休了？”
我父母就好说了，我爸还在工作，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我妈去世早，在大街上车刚多起来的时候就遇上了车祸。那几天我爸妈正吵架，每当他们吵架，我都说不清高兴还是难受，大概喜忧参半，忧什么不用说了，家里阴沉沉的让人大气不敢喘，喜的是，我妈会在吵架时对我格外好，那时候刚开始兴朝鲜冷面，我对那面条、苹果片、半个鸡蛋、飘着芝麻的汤心向往之不是一两天了，那天她答应一回家就带我吃，当然不带我爸，这是孤立我爸的策略，我爸因为被孤立着，也不会把我怎样，所以那段时间我一切的错误都稀里糊涂地被赦免，虽然有时他们俩好了会翻旧帐强强联合收拾我。那天我妈还说要给我买《童话大王》来着，搁平常，她会嫌这种书幼稚，总希望我能主动看《每日一题》之类的，大人们是怎么想的？我上高中了主动看的也只有《侠探寒羽良》。
我妈出了车祸，当场没了呼吸，毫无痛苦地，在一瞬间离开了我们，扔下没吵完的架和没长大的我着急忙慌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看到冰凉的妈妈，哇哇哭，止都止不住，都六年级了，我却还在那一刻愚蠢地想，我一哭我妈就能呼啦一声掀开被单坐起来二目圆睁：“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但她没醒过来，她再也不会骂我了，我想让她骂想得不行，她怎么能走呢，她还没带我吃朝鲜冷面呢！
我哭得快吐了，坐在椅子上倒气儿，鼻涕眼泪儿蹭了满手背，来往的护士病人看了都心疼，我肿着眼看我爸，指望他能拍拍我或者跟我说点儿什么，说什么不重要，只要让我分分心，搁平时我还真盼着见不着我爸，可现在不想啊。
说不好我爸什么表情，他的脸色好像天上堆了厚厚的积雨云却总也不下雨，甚至连声雷都没有，他没理我，只是按别人的吩咐干这干那办手续。那一刻，以及此后的一些时刻，都让我渐渐意识到，我不在他的荫庇之下，他不是救世主，我只能靠自己。
后来我姥姥来了。她刚听说时一下瘫在地上，能站起来就往医院奔，我姨我舅一边一个搀着她。我姥姥看见我，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不出声地哭，她一哭，我眼泪就全憋回去了，我怕她也出事，她血压本来就高。
哭得最响的是肇事司机，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亲戚呢。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就像会动的植物人，后来民警来了，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忽然眉眼歪斜，开始嚎啕，声嘶力竭，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车了，公共汽车都不坐了，没人理他，只有我爸爸在和民警跟他说些必须说的话。
小提琴的声音好像停了，我吐了口气，罗婷背对着我，抬起胳膊飞快地抹了下眼泪，我假装没看见。
“对不起。”罗婷说。
“没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坐末班车精疲力竭回了家，车上挺冷，我两次回头看，希望我妈坐在后排虎视眈眈盯着我，后座没人。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妈再也回不来了。我靠着车窗，头随着晃动一颠一颠地敲着窗玻璃，我想起了以前家里的响动：俩人大战二百回的厮杀声、我爸打我时我声嘶力竭的嚎叫声、电视里《霍元甲》的主题曲还有他跟赵倩男的情话……那时，家是暖和的，但从那晚上起，屋里冷冰冰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家一直这样冷下去。
“你来了真好。”
罗婷脸嗵地红了。
“真的。”我没话了，搜肠刮肚也没有。
老太太们这会儿已经从石子路上下来，聚到石桌前气定神闲地打牌，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打乒乓球的大爷也收了拍儿。
罗婷虽然兀自脸红不言语，但我感觉她不讨厌我，看着她粉扑扑的脸，我觉得每个角落都充满阳光。
“走吧。”
“好。”路过卖水的报刊亭时，我买了两瓶水，一气喝了一半，罗婷没喝，问这里有没有《童话大王》。没有。
后来我当真在我妈提包里找过，里头除了钱包手纸啥也没有，我老想问她：“您到底记不记得买书这档子事啊？”很多年后，临近高考的一天夜里，我梦见我跟我妈在小饭馆里吃朝鲜冷面，梦里头挺冷，我妈还穿着毛领大衣。面特硬，我像在吃猴皮筋儿，我努力了一会儿作罢，只吃了苹果和鸡蛋，把汤上漂的芝麻喝了，把面推给我妈，我妈接过面，吃了两口，奋力嚼着面条，用筷子点着我：“多大了还看《童话大王》？像你那么大我《三国演义》都看三遍了，你要考不上一类，甭说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付的辛苦，你都对不住这碗面！”我妈说完兀自埋头吃面。可我为什么对不起这碗面呢？面这么硬，应该是它对不起我吧？我被这个问题困扰着，醒了。
多少年来我都想说：妈，您太没责任心了！冷面没吃成也就算了，架总得吵完了吧？曹操大军压境，节骨眼上诸葛亮死了，您不想想，曹孟德得多寂寞！我现在还是喜欢冷面，读的大学也不是重点，《三国》差一点儿就读完一遍了，但总也不读完那一点儿，我从没少吃过一顿饭，什么时候都不亏着嘴，我也从来都想念着我妈。
拐进胡同，罗婷的脚步越来越慢，有点儿拖泥带水，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累了吧。”
“不累——”她坚持自己拎，但终于停了脚步，“一晚上没回去——不会说些什么吧？”
我没明白。
“邻居不知道会说什么。”虽然没看我，但很明显她期待我的答案。
“没事，我加班晚了就睡店里。”
“可我没店。”
我是不担心什么，我被花婶儿的无敌金刚八卦嘴啄过好几次，皮实了，女的就不好受了。“那也没什么，反正咱俩名正言顺。”
罗婷对这话没什么反应，少顷她挤出一句：“要是说我住朋友家，你说别人会信吗？”
“哎呦姑娘呦，你可急死我啦！”——想曹操曹操就到，花婶儿不知从哪儿蹦达出来，杀了我们个猝不及防，她看起来确实挺着急，“再不回来我可就得报警啦——这么俊的丫头要有个好歹的我可怎么交待啊！”
罗婷只敢看地。
“我们昨天在朋友家。”我说。
罗婷似乎想纠正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
“你看看！”花婶儿同时给我们俩一掌，罗婷踉跄了一步，差点没撞我怀里。
花婶儿展开笑靥，好像雨天小人忽然变成万圣节南瓜灯：“你们小两口哇，怎么就不让人省点儿心！”——罗婷快哭了，我也不觉得受用——“我一看强子那屋也锁着门，就猜着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家老头儿还说我瞎掰，你们待会儿可得替我评理！哎呀我早就说，人家姑娘小伙子大啦，懂事儿啦，唉，正是小燕子跟永琪的年纪，我像小燕子这么大，闺女都满月了，搁旧社会你俩这岁数都算晚的了，呦嗬——”花婶儿往我们手里看了一眼，“瞅瞅！菜都买了，真是过日子的主！得了我买菜去了，晚了就剩论堆儿搓的了，没事就好。”她又拍拍罗婷，罗婷的脸史无前例的红。
花婶儿边说边绕开我们走了，但她盖叫天似的嗓门儿却有余音绕街的效果，把别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来，戴红箍儿的老太太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不法分子，点头之交的半大小子边点烟边扬起嘴角笑，路过我们时，人字拖使劲沓沓地敲打地面。几个小孩儿本来蹲在沙堆上一心一意挖着沙土盖上报纸制造陷阱，也暂停了活计，假装一蹦一跳地跑到这边，然后漫不经心地回头瞅我们。
不管怎么说，花婶儿离开了，我朝罗婷做了个鬼脸，她勉强笑笑。
“哎呦我都忘了说了，”——花婶儿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强子，有人找你。”
“找我？谁啊？”
“还有谁！青梅竹马的那位呗。”胡同那头都听见了。
花婶儿终于走了。我们目送她离去，确定她真走了，才进了胡同。
“谁找你？”罗婷问。
“不知道。”我可没什么青梅竹马。
到了门口，黑子首先冲出来热情地欢迎我，又倏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装香肠的塑料袋，在它要抬爪的时候，我把袋子放上窗台，那是它无论如何无法企及的高度。一道黑影跃上窗台，是白雪，它亲切地朝罗婷喵呜，罗婷好似他乡遇故知。热络之余，白雪不忘斜眼看一下望袋兴叹的黑子，眼神挺丰富。黑子很受伤，从门角的狗洞钻进屋，但这次没钻好，钻到一半肚子就卡在洞口，那洞我扩建过几次，但最近没怎么调整。黑子前半截在屋里汪汪，后半截在洞外摇摆，我想把它推进去，罗婷看看没进去的部分，说还是给它拽出来容易，白雪则在台阶上舔毛。
我们把黑子拔出来时，它双眼噙满泪水，一眨眼眼泪就能往外滚，偏巧这时白雪叫了一声，前爪还碰着了塑料袋，袋子沙沙地响，香肠往外滑了滑。它伸了个懒腰，跳下窗台，踱着步走过黑子，没看它，尾巴却像眼镜蛇扬起的头一样摇晃着，快晃到黑子脸上了，黑子的眼泪被喷出的怒火瞬间蒸发，当白雪快进自家门的时候，黑子忽然“汪”了一声，像从山顶疾滚而下的雪球轰隆隆向它猛冲。
虽然白雪有充足的时间蹿进姜老太太的小屋，但它灵巧地改变了路线，迅速避开黑子，接连两个腾跃，从杂物垛跳上旧童车，然后坐在车板上，转身看着“白毛掸子”咚一声撞到门上，好像就为了等这一幕似的。黑子皮糙肉厚没撞坏，扭头就往杂货堆上拱，但这对它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连窗台都上不去。白雪把头往右一歪，饶有兴致地看着黑子。黑子疯狂倒腾前爪，把塑料布都抓破了，边抓边不停冲白雪狂吠，我想把它抱走，可它六亲不认，对杂物垛继续抓挠，垛里有姜老太太冬天没用完的煤，塑料布破了，碎片耷拉着，黑子的毛也蹭上了煤灰，最顶上的那块煤禁不住摇晃，滚下来碎了，煤渣溅在地上。白雪看着满地煤渣，猛地起身，冲着黑子的胖脸直扑下去，黑子如果躲闪不及就没脸了，但这次它躲得快，不仅快，而且远，白雪虎视眈眈盯着黑子，黑子继续狂叫，但明显底气不足，它还想往上冲，白雪弓起了背。
白雪一弓背，黑子就塌腰，它其实已经无心恋战，不过这么撤了面子上又过不去，毕竟住着对门，往后怎么混呐，一黑一白就这么僵持着。
少顷，白雪猫步前移，黑子四爪虽然没动，但身子已经向后缩到极限了。这种阵势我见过好多次，只等它下一刻撤到我身后，傻叫一阵过过嘴瘾完事。而我身后对于白雪来说是一道分水岭，每逢此刻它就转身离开，找个黑子跳不上去的所在舔毛，打狗也得看主人，这话猫都懂。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黑子一激灵，选了条错误的逃生路线，它趁院门大开之际蹿出去，这下惨了，它的夺路而逃刺激了白雪，白雪一副猎豹追羚羊的架势飞身直追，倾斜四十五度转过路口，像舒马赫驾驶法拉利闪电般驶过弯道，黑子就惨了，它在转弯处耗费了很多时间，四爪狂倒差点儿把自己绊着，当它们消失在视线中时，我听到黑子的惨叫，罗婷赶忙追过去，出门时扭头看了眼开门的人。
目光交汇的一刻，韩清冲罗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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