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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清歌如梦第二部【君心若雪】第三章南山晓雪玉嶙峋

    时值初春,春日是京城最好的时节,清风微雨,碧空如洗,让人觉得朗阔和干净。

    只是这舒爽的日子,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

    莫府,正堂。

    “莫大人。”

    衣摆一扬,莫洛自厢房来到正厅,瞟了一眼正拱手相礼的张廷玉,不觉弹了下没有灰尘的袍子,哪有他管家口中的恭候之意,一开口官腔就出来, “老夫听闻,陈大人经常坐在轿中批览文书,处决事务,无片刻之暇。张大人今日不在内阁帮衬着陈大人处理事务,这官是越作越清闲了?”

    陈大人指的是内阁大学士陈廷敬,亦是张廷玉老师,一向为官清正,从不参与任何党争,是康熙倚重大臣。

    莫洛轻蔑的神情,连带着教训的口吻,仿佛一直压着的不快,今天终于逮到送上门的机会。毕竟,张廷玉由五品知县擢升从二品礼部侍郎只用了三年。

    听到这话,容若目光一敛,只见莫洛走近张廷玉,傲视的神情毫不遮掩。

    张廷玉只平静道:“莫大人提醒的极是,下官正遇一事难解,又深恐有负圣恩,特意前来是想向莫大人请教。”

    恭敬有礼,容若心中一笑,衡臣确实沉稳有度。

    莫洛只好瞅了眼张廷玉,“既然来了,说吧。”

    张廷玉见机道:“下官自奉命调查王将军一案,已有些时日,但线索总是时断时续,廷玉才疏学浅,今日不得已打扰莫大人,望莫大人指点一,二。” 见莫洛神色无异只是安静听着,张廷玉声音一沉,终于问到此行重点,“莫大人押送粮草见过王将军,那时——”

    “——原来是为着此事而来。”似强压着不耐烦的声音,莫洛眉心一动道:“同朝为官数十载,昔日在陕西我与他也算朝夕相处,没想到他竟会这么想不开,天大的事由皇上做主,再大的难关也能过去,怎么就糊涂了呢?!”

    他神色略有哀伤似真的触及旧情,然而抬头对上张廷玉未及收回的探究目光,莫洛心底骤然明亮了,张口便道:“怎么?!张大人是怀疑本官!难不成认为是我害死了王将军?!”

    他这不分轻重地喝来,气氛瞬间一紧,张廷玉神色也变了,还未开口,只听熟悉的声音迅速从身旁传来,“莫大人请息怒。”

    容若向前一步,靠近张廷玉道:“张大人绝无此意,只是事出突然,王将军之死扑朔迷离,莫大人押运粮草是在京官员中最后见过王将军的人,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冒昧来府中打扰。”

    容若注视莫洛,道:“案子抓得松就破得慢,抓得紧就破得快,不抓也就破不了。”浅笑间已拱手,沉静道:“若言辞间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一段话缓缓下来,说不出多迅猛,可莫洛怔了又怔,却挑不出任何纰漏来,从进前厅的那一刻起就留意着纳兰性德,知道他是明珠的儿子,平时也不怎么留意,今日细细打量, 眉眼之间那份深藏不露倒和明珠倒颇有几分神似。

    莫洛微一调整姿态,作出忽然想起什么样的样子,再次看向容若道:“老夫适才只顾着和张大人说话,忘了纳兰大人。纳兰大人可别见怪。”眼角一飞,扬声向管家道:“既有贵客到访,还不看茶!”

    他是如此故意傲慢轻待。

    看到张廷玉投来无辜的眼神,容若一笑,明白他说的查这等案,若是微末小吏,真是举步维艰。

    此时,忽听得莫洛笑言:“既是同为皇上效力,为了破解案子,就算来我府上一百次又何妨。”莫洛面色犹犹豫豫道:“只是。。。。。”

    “还望大人指点迷津。”张廷玉素来沉稳也被这迷案折磨不堪,放下茶俯身相问。

    莫洛一笑起身道:“只是,我听闻三年前,还是前任大将军周培公任帅调兵南下,那时王辅臣已经上奏称愿与朝廷汇兵南下。可周培公的大军却就在陕西境外不到五十里遇伏,那陕西是谁的地盘儿?”

    莫洛迅速扫了眼容若道:“ 那是他王辅臣盘踞十载的老窝!纳兰大人去过陕西,是见过王辅臣练兵的,他的兵马那可是整军严肃,军规如铁?吴三桂二万人马浩浩荡荡从陕西内直穿陇西,眼皮子底下的事,他王辅臣不知道?!”

    诈听之下,容若顿觉不妥,亦起身道:“当年吴军确实埋伏周大将军,此事蹊跷诡异,难以决判是否是吴三桂设下的离间计。”

    莫洛鼻翼轻哼,一挥衣袖道:“是吴三桂的离间计?还是王辅臣假意投诚,好暗渡陈仓,纳兰大人臆断了吧! ?我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王辅臣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儿,别说吴军两万人马了,就算是只外地来的耗子只要踩着他陕西境内,也会被他立刻撵出去。”继而望向容若道:“纳兰大人说此事蹊跷,实在不假。但老夫认为早该在三年前就彻查此案,可纳兰大人回京不仅不奏请皇上一查究竟,还任由王辅臣继续带兵南下。大人深受国恩,可否坦诚相告,此举是上对天地呢?还是挟私护短!”

    张廷玉皱眉已久,正欲开口,却被容若轻轻按住。只见容若眸光一沉,望向莫洛道:“大人有此疑问,足见大人忠心事国。三年前我已将陕西所见之事,尽数奏明皇上,我有没有包庇护短,皇上自有圣断。此次前来是想问莫大人南下押送粮草的时和王将军究竟说了什么?”

    莫洛一仰头,倨傲至极道:“本官和那草莽之人向来没什么可说的。”

    容若英挺的轩眉一扬,不退反进道:“南下战事从来就不安稳,几次国都告警,一场大战延期三年,多少将士卧雪爬冰,血洒疆场,既然是同朝为臣,那莫大人见了戎边将领就什么也不问?!”

    容若面色沉静如水,但眸中暗藏的惊涛,极力压抑着恼怒之色,莫洛一望之下,知道他隐有怒气。谁让他是明珠的儿子,跑到自家门上,是由得他来去潇洒,一切如愿的么,直截了当道:“皇命岂可拖延!本官自是送完了粮草就复旨还朝了。王辅臣自缢之事,是他种下恶因太多,自招苦果,与人何尤?纳兰大人若想问老夫与王将军说过什么,那真是要失望了。本官与王辅臣从不曾有过私交,不及明府和王辅臣交情匪浅,见了面定是要聊上个三天三夜。”

    陡然犀利的话锋,是字字句句都冲着容若,不!应该说是冲着整个明府,莫洛含沙射影得还要将明珠拖下水!

    他越说越夸张,听得张廷玉眉间直蹙,心里想着,连我都是这般不悦,不知容若听着了会作何感想。不由担忧地看向容若。

    此时莫洛却走向容若,意欲在他清俊的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容若不恼只缓下神色静望莫洛,目光没有一丝退让。

    很沉稳嘛,莫洛心中冷笑,却嫌不够似的再补上一句,“今日莫说是你了,就是明珠来问,我一样还是这句话,什么也不曾说过。”

    大厅气氛骤然冷凝到底。容若正要开口,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说道:“如果是朕要来问你!要你说清楚见着王辅臣时究竟说过些什么呢?!”

    容若循声望去,见着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正信步朝自己走来,身上不知怎得忽然觉得一阵寒又一阵暖。普天之下,除了他,还有谁能自称“朕”这个字。

    莫洛脸色陡然大变,慌忙俯跪在地,容若和张廷玉一怔之下亦是依礼跪道:“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嗯”了一声,只当是听见了,并不叫起。衣衫上还沾有微蒙的水汽,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极黑极亮的披风有绒泽的鹤毛,随风微微一晃,更显得他气质高贵。

    康熙一步跨进门槛,目光只看向容若,朝他轻轻点一点头。

    黑色的风领,明黄滚边,衬着康熙极英挺的面容更加清晰,莫洛小心翼翼道:“皇上不是去西郊阅兵了?”

    康熙眼角的余光落在莫洛强自微笑的面容,笑道:“莫洛,你对朕的行踪很清楚嘛。”

    “臣不敢。”莫洛身子一颤,俯身再不敢多言。

    康熙唤了梁九功扶起容若和张廷玉,抬眼盯着莫洛道:“朕瞧你方才没什么不敢的。你一个领上尚书衔的大臣,官不过二品,朕的御前侍卫没权问你,王辅臣与同级为官,你嫌他草莽出身说话不够玲珑,不屑与之交谈。”康熙语气中像夏日的一场大雨打在芭蕉上,声声击上心头,向莫洛道:“ 明珠他官拜一品是大清的中流砥柱,你,你莫洛自觉比他,有资格么?”

    莫洛额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听皇帝语气森森,慌忙磕头道:“皇上,臣有错,但臣绝无冒犯之意。”

    “朕原先瞧你在上书房遇事也算机敏,却不知你这目空一切的性子,倒瞒得廷严实。”康熙目光陡然一变,道:“今日真是叫朕大开眼界了。”

    莫洛哭诉道:“皇上恕罪,是臣言词无状,但纳兰大人和张大人对微臣千般揣测,定要将王将军的死归罪在臣身上,臣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

    归罪?张廷玉瞥一眼莫洛瞬息万变的脸,不觉蹙眉。明明自己和容若是恭敬有礼,连按律询问的程序都没用上,还被他呵斥一通,现在皇上一来竟反成越权定罪了。

    张廷玉低眉敛神,深深呼吸,“皇上臣等对莫大人从不曾有过微言。”

    闻言,康熙不禁多看了张廷玉几眼,颔首点头,“你不肯给他们提供线索证据,张廷玉要想归罪于你,只怕也难。”俯下身审视的目光盯着莫洛道:“可朕还没进你府上便听见莫洛你震耳发匮的声音,原来讲理是比较嗓门的,那到底是高傲过甚,还是心虚遮掩?”

    莫洛一愣,立时语塞,康熙一拂衣,径直走向从方才见着自己就沉默不语的容若,不觉一抹含笑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问,那份深重的亲厚感就绵绵荡开了,有一瞬间的寂静,几乎能听见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大厅内周璇的波澜起伏。张廷玉一怔,他从未听过皇上用这种语气说话。而莫洛更是悔青了肠子。

    容若的眼睛轻轻掠过康熙极俊的脸庞,看见他两鬓间微湿,显然是策马急速才造成,只是那双闪着流光似的眸子正牢牢看着自己,若是曾经定是会为这样的目光,。。。。。。可现实多理智,曾经就只是曾经。

    容若敛神,恭敬答道:“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

    如此有理又度的回答,康熙勉强嘴角一笑,克制地收回目光,很快望向莫洛道:“朕记得方才说你与王辅臣是同级为官。梁九功传旨下去,自今日起,罢去莫洛尚书一职,降为四品参议!”

    康熙瞥了眼脸色苍白犹自不信的莫洛,慢慢道:“你官做得不大,架子倒是十足。大清履历,你为官数十载定是烂熟于胸,张廷玉是从二品侍郎官阶现在还比你低么?。”抬高张廷玉之意溢于言表,然而康熙说到话尾时却是看向容若。容若是御前一等侍卫,官至三品。

    降二品大员的官,一下跌了四级,张廷玉微微一惊,容若亦神色难辨。

    梁九功为难地望向康熙,“皇上。。。。。这。。。。。。”

    康熙面色一寒,道:“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朕的旨意听不懂?”

    梁九功大惊,忙磕了两个头告了罪下去传旨。

    “臣叩谢圣恩,谢皇上恕罪。”

    最后看了一眼莫洛,他俯身甚低,但康熙还是听出了他声音中隐隐委屈,肃了神色道:“莫洛,朕今日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阳奉阴违,欺上压下,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不用你翻阅史书,本朝的例子就很多,你最好牢记于心,希望你不要被朕不幸言中。这件案子要尽快水落石出,朕不想再节外生枝。”

    从来,君无戏言。

    康熙掷下这一段话,令奸吏胆寒,令忠臣热血填膺,正厅中的所有的人,包括容若皆是郑重答道:“臣遵旨。”

    容若和张廷玉陪同康熙出了莫府,天色已微暗。

    康熙一番交代后,张廷玉才知今日内阁又是政务繁重,各地奏本不断,不敢丝毫怠慢,请旨快马赶回内阁。

    康熙不急于回宫,容若是御前侍卫,职责不同,他亦没有离开,此时正静静陪康熙走在京城大街上。

    三月的天空变幻莫测,风声簌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康熙抬眼望去,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街边地百姓已预感到就要变天了,慌忙收拾摊铺。

    果然“轰”的一声轻雷,落下万丝春雨,燕子斜飞而出。

    一抹青色的颀长身影不觉就靠近了,,容若撑伞来到康熙身旁,这样简单的动作,却令人一晃神,是错觉吗,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温情, “皇上,下雨了。”

    康熙已停步望向容若,起先微微一怔,然后一笑而抬手,也不在乎身份有别,接过容若手中的伞,举过两人头顶,仿佛是要为眼前令的人,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康熙半是叹息道:“知道下雨了,却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湿了。”康熙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容若什么都为着他考虑,而不顾惜自己。

    顺着康熙出神的目光看去,容若这才发觉自己的半个肩头都淋湿了。

    “你怀疑莫洛?”康熙突然一问,才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容若似犹豫了一会儿道:“皇上毋庸担忧,微臣只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才去请教莫大人。”

    毋庸担忧,康熙忽然升起一种不详之感,自从容若返回朝廷,执意追查王辅臣之案,自己便越来越觉得此事不简单,注目容若的目光多了份垦然和坚毅 “自你回朝,执意追查王辅臣的案子,便越来越疏远,连说话都要小心含着。容若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要再做生分模样了。起码,不要对我隐瞒!”

    康熙的目光有着一惯的深情,是这样热切难掩,容若避开他偱偱目光。他从没有刻意隐瞒康熙什么,只是。。。。。。这样的目光,遥远而又熟悉,看久了,心会隐隐地痛。

    来不及缓一口气,容若拱手道:“臣有两件事要上奏皇上。”

    康熙回望四周,寻常街道百姓人家,乃是熙攘市井并非红墙黄瓦。这不是

    深宫禁院,不是紫禁城,更加不该是行君臣之礼的地方,这样一想笑容不禁带上苦涩:“要说什么只管说吧,我一直在等着你。”

    “第一件,”闻此容若正了容色道,“事关南下平藩大军。兵者,国之大事,大军南下乃为国平乱,势必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只是两军划江对峙几成胶着,时岁蹉跎花落花开,将士积劳思归苦颜,在加上黄河上下灾情不断,水乡米国颗粒无收,倘此时刻粮饷军需不到,兵士何安军心何保?”

    军心不稳乃交兵大忌,而倘若平藩失败动摇的又是谁家江山!他心忧战事,更心忧眼前人,“如此,必得保粮草充足调配得宜。臣以为,就算莫大人不曾与王将军闲话家常,但莫洛奉旨南下,便如同钦差,是代皇上巡视,那么粮草所需多少,京城派送的是够与不够?前方战线如何安排,是妥与不妥?如此关键事务定要垂问王辅臣。”

    “莫洛只回奏顺利押送粮草,其余他一字未提。”康熙面色紧绷。

    容若静默片刻道:“不论莫大人与王将军之死是否有关,但南下出征大军是首要,论成败得失不下此事百倍。”

    康熙微微一抿嘴,“阵前粮草所需和供给确实关系到平南大军胜败。”继续向前走,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容若深深瞩目康熙,似有思虑之意,良久才道:“第二件事,臣要奏的是今日发生的事。”

    “哦?”康熙微微一鄂,随即微笑道:“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不必拘礼忌讳。”

    天渐黯,万家灯火,一日的忙碌后总是特别珍惜回家的那顿晚餐,对老百姓来说求得就是一份温饱,合家团圆。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匆匆而过,就算见着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的康熙和容若也只是略感好奇,多看了几眼。

    长街风凉,雨势渐弱。容若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清晰了,“皇上宽和,今日罚莫大人是否罚得重了?”莫洛虽然骄傲自大,这也是高官的通病,别说是二品尚书了,只要在京识得圣躬的官员,哪个不是火柴头大的权力舞得跟银枪似的。

    何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指出就是莫洛暗害王辅臣,康熙却将他降至四品,只怕明日一到,朝堂便是流言鼎沸。

    闻言,康熙似笑非笑地看着容若。其实此事放在平日里,见着了上级压制下级,狠狠训斥几句也就过去了,但是。。。。。。。两人原本并肩而行,忽然龙涎香的清香冲撞了过来。康熙一侧身,挡在了容若身前,容若始料不及,猛地一停步,差一点撞进他怀中。这个机会康熙正好伸手将他一扶,双目一瞬不瞬地只看着容若,道:“因为,我是让你查案不是让你受闲气的。”

    原来,今天他什么都听到了!所以才重罚莫洛。

    黑夜里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容若的眼睛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康熙一直注视着容若的表情,看到他微微晃动的目光,最后泛起决然的光芒,这样的决绝是以前的容若不会有的。心中猛然一紧,先开口道:“你的眼睛会说话。但是有些话,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一时静默,康熙清冷的声音有些惆怅,“容若,自你走后,我身旁已经很少有人说真话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的,一直在等你。

    雨声在空荡的大街上传来轻浅的回音,这世间花花草草天地万物这么多声音,为什么有些话,总是不经意间就落进了心里,即使人散了,言也犹在。

    容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突然想起朝廷上下,处处 掣肘,就连为官如衡臣,亦对莫洛押送粮草会见王辅臣之事明知不妥,却也只能如鲠在喉,不敢一吐真相。

    其实他们之间该怎么说呢,已经回不去了,三年前就回不去了。心如死灰,无念无求,所以请旨离开。但身为皇帝,为君者必须一肩挑起江川,绝不能软下一分,何谈离开!

    容若垂下眼眸,知道这些年国家动乱不安,民不聊生,人间万苦人最苦。好男儿不为良将必为良医,良医救人,良将救国,那么自己呢?阿玛说自己,“闲置在家,辜负圣安,枉负所学。”这话何曾有错!

    容若深深歉然道:“是我来晚了。”

    康熙听得懂,这一句话,与情爱无关。然而,能得如此,已值得微笑。慢条斯理度着步子道:“今日我降职莫洛,明日廷议绝不会平静如水。”

    容若缓缓道:“明日我会准时到乾清宫,陪皇上上朝。”

    宫中侍卫如云,但会和自己这样说话的,只有容若一人。康熙心中动容,凝视容若,微微一笑,那高深莫测和自信孤傲之外,便多了分温情味道,“想起来,你已许久不见我上朝了。”

    次日,太和殿议政。

    大清祖制,凡在位国君,必需晨起,五更早朝。

    彼时四更,太和殿人不多。陆续来齐的大臣,见着索额图面色沉重,身旁垂手伺立的正是莫洛,心下了然,却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索额图瞧出他们目光中的奚落之意。谁不知,莫洛一向和索额图一条心。

    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然或许这样说有失身份,可不说,就真能不往这上面想么?

    说巧不巧,这朝中就有人不怕得罪索额图,偏生此刻就出现了,“今儿这么早,索大人,莫大人。”索额图一怔侧目,莫洛见着是明珠来了,面色顿时苍白,想起昨日种种,自然尴尬,笑得有些勉强,揖道:“明珠大人有礼。”

    明珠盯着莫洛,不冷不热道:“莫大人气色不错,果然深受索大人期许,不论得意失意,都风神不减。”

    明珠能说会道,但凡是他想奚落的人,有几个不是硬吞下一肚子火,莫洛自是敢怒不敢言。

    索额图所幸闭目养神,沉沉一句道:“明珠大人说话是越来越含着禅机了,让人听得头昏脑胀,我劝你还是留些力气,不然一会儿面君,哪有精神巧舌如簧。”

    “皇上驾到——”

    只听尖细的嗓音一迭声传来,明珠不及深究索额图话中深意,连同百官齐刷刷地跪下行礼问安,大殿外百玉阶上,长长的鞭子如灵动的黑蛇,当空一绕,重重砸下三下。

    ——上朝。

    康熙穿过和玺彩画梁柱,经过菱花格纹的侧门。他长身玉立,一身明黄龙袍,由玄色的丝线密密的绣着夔纹,步履沉稳,绵绵无声,自是一派丰神朗朗。康熙端然而坐,目光炯炯打量满地群臣,道:“平身。”

    纳兰容若三年来首见康熙上朝主政。太和殿宇轩宽阔白玉雕栏,筑石阶下,满朝大臣分列两旁,文左武右肃然无声。容若避处殿偏,一双弘水眸子隔过金箔雕刻的琉璃窗,将殿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每日例行上奏陈表的事宜完毕后。索额图终于开了腔调:“皇上臣今日还有一事上奏。”

    “那就 择其要点。”康熙似早有预料,凝视于他,“说。”

    皇上今天语气冷漠, 背上皆生了一层栗子,不禁都轻禀呼吸,索额图恍若未见,只道:“臣要参前任户部尚书,现任四品参议莫洛。莫洛骄纵难驯,狂傲放浪,常常依仗自己是一堂主部,欺压下属,语出不敬,臣以为只降其为四品参议难恕其罪!”

    莫洛亦是失色,俯身跪道:“微臣有罪,甘愿受罚。”

    张廷玉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一来,还不闹得满城风雨,外人只道是莫洛言语对明珠大人不恭,被圣上撞见才降职至此,已然罚得过重。索额图再这么一声张,恐怕要物极必反,皇上再行责罚就有失公平,实非善事。

    而众大臣不觉面面相觑,相顾惊愕,索额图平日最是护短,怎地今日大义灭亲了?

    容若一旁观看不觉蹙眉,若有突变,必有难以预测之事发生,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康熙轩眉一扬, 饶有意味地注视着索额图道:“莫洛是你力荐擢升的官员,他虽有错,但朕已经下旨降他四级,你仍嫌不够?。”

    “臣亦有罪,臣错荐非人,恳请皇上一并责罚。”

    言辞恳切颇有真心悔过诚意,索额图叩首敬拜。

    “皇上,人谁无过,索大人忠心不二,律己修身是朝臣表率,望皇上宽谅。”

    “请皇上宽谅。”

    康熙静静看着朝臣相继恳求,一进不如一退,索额图这一步退得高明,赢得群臣尊崇的呼声,连本身有罪的莫洛,现在腰杆也挺得直直的。

    康熙的目光忽然落向容若烟笼寒水似的眉眼间,见着他眸中的隐忧,康熙极浅的一笑,转向群臣道:“语出不恭,这罪,朕可以打也可以罚。朕瞧得出索额图的忠心事国,既然你深思熟虑来向朕上奏,定然是想好该怎么罚了,那么就由你来褫夺。”继而问道:“众卿,觉得朕的决策可有不妥?”

    康熙的平静使众人的焦躁虑去几分。这明明就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索额图亦是始料不及,只得道:“臣。。。。。遵旨。”微一低头看向隐有不甘和惶恐的莫洛道:“降莫洛为五品翰林院侍读,罚俸一年。”

    康熙微微颔首,莫洛只得谢恩,毕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然而,一切并没有因此结束,索额图道:“皇上,臣今日还有一事奏请——关于平南将军王辅臣。”他起身,一字一句道:“三年前王辅臣与吴三桂私通书信,其罪一。放纵吴匪进入陕西进内伏击周培公,其罪二。大战再即,他引咎自杀, 罔顾二十万大军,是重中之重,其罪三。”

    明珠骤然一惊,霍然转身相对:“索大人你言辞过甚了吧!王将军一身一命为皇上效力,他现在尸骨未寒,死因不明。张大人追查此案尚不能臆断,你便要颠倒黑白了!”

    索额图争锋不让,道:“明珠大人当然希望断不了此案,谁不知你们两家素来交好,当年还是令公子请王辅臣出兵。”

    容若眉心剧烈一震,他终于明白心中隐约察觉的不妥,原来王辅臣之案才是索额图今日要奏的主题。

    “放肆!”康熙眉间一横,从方才索额图突然当庭状告王辅臣,他已是不悦,现在拾阶而下,迸发出怒意,“索额图你要说就说你知道的,攀扯旁人作什么!容若是朕亲派陕西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朕还没发话,轮到你来置喙?!”

    此语一出,大殿即刻安静了,明珠将康熙眼中的怒意尽收眼底,很快俯身道:“皇上息怒。”

    康熙眸子一深到底,让人不敢正视,康熙突然的怒意,索额图亦是大惊,眼角微有惧意,亦俯身道:“皇上息怒。臣有证据上呈。”言毕,索额图从衣袖中恭谨呈上一叠书信。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目光全聚在康熙身上,只见他仔细地查阅每一封书信,眉越蹙越深,良久,才道:“你说的证据就是这些?”

    索额图道:“这些全是三年前,吴三桂写给王辅臣的信,要他暗中出兵,意欲挥兵北上,直指京城。并向王辅臣许下高官厚爵,以耀门楣。”

    “如此说来,岂不是是包藏祸心已久。”

    索额图一党不乏官员小声嘀咕,康熙面上亦笼罩一层乌云。

    明珠瞥一眼信,道:“既是这么重要的把柄,王辅臣何不焚之一炬,留在身旁难道是专程等索大人你去查?临摹之术,四海 皆通,焉知这些信不是借他人之手伪造。”

    呵,索额图笑声清凌凌的像碎冰,道:“王辅臣入大清之前,原属吴三桂部下,他们入则同食,出则同轿。云南多少百姓有目共睹,难道他们的眼睛是假的?!王辅臣与他交情深厚只怕不下与你明珠。书信是否造假尚待争议,那私纵吴军过境,也能造假?”

    莫洛见机插嘴道:“启奏皇上,臣与王辅臣共事十载,知他整军肃纪,军令如山,若说二万人马出入陕西境内而不知,臣决难苟同。”

    康熙皱眉,望着莫洛似在深思。明珠紧接道:“皇上,莫大人素来与王将军不和,恩怨由来已久,这件事陕西大小官皆是有目共睹,其辞难以为证。” 转身盯着索额图道:“三年前的知情人,此刻不是南下带兵,就是漠北驻军,人证不足,臣请皇上三思而定。”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康熙见张廷玉亦是愁眉不展,情知他还没查清此案,再议下去便成了明珠和索额图的两派之争,不由心烦,本欲拂袖,退朝改日再议。

    索额图却先似笑非笑道:“人证不足?明珠大人一双慧眼连王将军和莫大人十年恩怨都洞若观火,怎的现在就忘性渐长了,不是还有一位大人亲历这场大战,现在留任在京么?还是明珠大人你舍不得至亲与本官对簿公堂!”

    明珠一怔,呼吸不禁有些绵长,康熙入鬓长眉一挑,心底骤然雪亮,迅速回望窗口,哪里还有容若的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殿外的侍卫,报:“皇上,御前侍卫纳兰性德求见。”

    康熙心猛地纠结成团。这如狼似虎的朝臣,这激流暗涌的政局,这里处处布满了 陷阱,忠奸难辨。这一刻,终于承认了,之前任容若为侍卫是有私心的,他是不愿这世俗纷争的一切沾染容若分毫。

    然而,一切不是已经过了三年了。康熙嘴角紧紧一抿,吐出冷凝一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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