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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难舍难分

    (二十)、难舍难分

    两天又冻又饿,爬下煤车,猴子和荒气像奄奄一息的狗,裹着一床线毯说已经不行了,快要死了。两人瘫坐在车站货场的墙根不肯走。我只好到处找传呼站,拨通荒气姨妈家的电话,按他的要求说:荒气病得快死了,要抢救!他姨妈急着问清地址,说完挂断电话。我返回伙同两人坐靠墙根,像流浪的三毛,一脸煤黑等候佳音。

    等了一个多小时,荒气的馊点子显灵。一见他姨妈派车慌张赶来,荒气马上倒在地上装死,见面像要吃奶的哇地哭叫“姨妈——”这宝气发嗲的样子难看死了,像奶伢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给他塞尿布。他姨妈哪听得亲崽撒娇要吃奶的哭声,抱着煤黑子似的荒气儿啊乖地哭,叫司机把车开过来,连同猴子一并送去医院。

    送走两人我总算解脱,搭乘公交车到古镇。有气无力回到家,叫了声“太”。我太正在缝补衣服,一见是我,高兴得叫起来,说你这像从煤堆里爬出的叫花子,叫你太快认不出来了!高声喊我妹妹去把我姆妈叫回,接着拧了把湿毛巾撵着我擦。我爬上床要她不要打搅,在煤车上算是没把人冻死。说罢蒙上被子就昏睡。但朦胧里感觉我太流着泪坐在床边,像检查质量的望着我。

    昏沉沉的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头晕目旋痛得像钉锤敲打,病怏怏的连动弹的劲也没有,清楚自己在煤车冻成重感冒。我太像“五八年大办钢铁”的土法上马,又是熬姜汤发汗、又是用铜钱沾水刮痧、又是在眉心掐出红印——活像二郎神的三只眼。见身子松绑的有点好转,我迫不及待穿上衣服要去找荠葭。

    我太说荠葭还没回呢!今天早晨买菜碰到荠葭的姆妈,一听你回来焦急得不得了,说荠葭她们知青点的同学都快转走光了,目前她为景况担忧,写信回来说与你们结伴回家,既然你们约定为什么丢下她不守信用!我大吃一惊,荠葭应该早就回了啊!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太埋怨我不该丢下荠葭不管,作为姑娘在外哪有不担心的,现在她们家正急着找门路转点,这时你去她姆妈脸色肯定不好看。我只好作罢,为这事心里内疚得无法安宁。

    在家休养了几天,恢复元气后,我去医院看望猴子荒气。碰巧荒气的姨妈在场,说两人的病差不多快好了,叫医生开药、办出院,然后接荒气到她家住几天。见到我荒气特别高兴,说待身体复原后他就去湖南,帮他爹娘把户口转到郊县。我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荒气有个好靠山,意味不久要与我们分道扬镳;现在公社的知青都在找门路,到时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像逃兵一去不返,最终剩下我和猴子在遥远的深山站岗放哨。

    荒气姨妈匆匆办完出院手续,返回催促荒气跟她回家。我俩一直将荒气和他姨妈送上车,然后皮笑肉不笑的与他们挥手告别。

    回家的路上,猴子一声不吭,心情比我还沉重。回到古镇,临到歧路分手,我沮丧地说:荒气一走,我更不想回那鬼不生蛋的山区,当务之急要赶快想办法找地方接收。经过这次劫难,猴子迫切想逃离山区,同时对荒气嫉妒得眼红,说一定要赶在荒气前头调走,到时让他一个人在深山品尝孤独寂寞,最好在小队劳动改造呆上三五年!这不过是气话,谁叫荒气是我俩的兜兜朋友呢。分手前,两人尽情发挥想象力,开出五花八门找门路的药方。

    接下来我和猴子像找红军的,看到星星就是月亮,仿佛希望无处不在招手。猴子联系他姆妈的老家,我要我姆妈重新找她郊区农场的亲戚,以及我爹爹乡下的嫡亲叔伯;并且两人隔山打炮的托关系,实行广泛撒网、重点摸鱼。经过紧锣密鼓地活动,果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家家都同意接收!

    可恨的是,好不容易盼到他们开接收证明,却提出要我们带上一百块的安家费,不然的话就免谈。两人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要小队退还剩下的安家费是做梦,何况我们还要倒贴一百块才能将钱凑齐!猴子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心里像油煎,不过是挪窝修地球,却像他娘的考状元,使出吃奶的劲都是白费力气,还把人整得心力交瘁;现在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了,还是等荒气回来再说吧。

    马上要过春节了,我姨太却患上重病。为这事猴子更加心灰意冷,懒得像撞木钟的去跑调动。可是这一天终于到来,过完春节猴子跑来叫我去帮忙,说我姨太病得不行,要拖到中医学院去检查。我随猴子慌张赶回。因他爸爸年纪比我爸爸小,两家按排行我们叫二叔。见二叔二娘借回板车,忙着在上面垫棉絮、收拾热水瓶洗脸盆等住院用具,上前打了声招呼。

    透过二叔二娘焦虑的神色,我估计姨太的病情不妙。于是赶紧帮忙,进房抱着姨太放在板车,盖上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姨太翕开眼看见是我,有气无力说:“燕子儿,你姨太的时间不长了,要插队抢在你太前面先走一步……”我心里难受,贴住她苍白的脸说:“不会的姨太,我和猴子还没有工作呢,说好要赚钱养您的……”姨太微微摇头闭上眼,眼角流出两行细泪。我的心骤然一沉,如果不是病成这样,姨太见到我眼睛都在笑。我小时候她经常逗我,说这养不家的燕子儿,你几时给姨太当亲孙子啊?每回我都很为难,低着头说:那我太不会同意的……她听后呵呵地笑。

    这缘于五四年长江洪灾,我病得骨瘦如柴,把我太急得六神无主,抱着奄奄一息的我跑去找姨太,哭哭啼啼说我的儿没得救了!姨太看后惊骇,说燕子口里长满了疮,已经滴水不进,你咋不早说嘛!当时刚解放,省城还没建医院。姨太抓起雨伞就走,说江对面的黄鹤楼有郎中为灾民义诊。可是长江风高浪险、暴雨如注,两人急得沿江喊渡船。赶到黄鹤楼下,求医的人满为患。可怜两人像讨饭婆畏缩在风雨中,轮换抱着日夜哭啼的我,排队等候了两天,才得到郎中的救治。

    想起这些情浓似酒的童年往事,我鼻子发酸泪在眼眶打转,提起车把将皮带套上肩,要二叔二娘只需跟在车后,拖着姨太上路。猴子在前背着绳子拉车,我掌车把赶路,拖几里地两人换一下位置。上长江大桥坡陡吃力,除此之外板车不算重;二叔二娘在后匆匆跟随,撵不上时就招呼要我们歇口气。我和猴子拖得浑身汗湿,脱得只剩件单衣奔跑。

    赶到上午下班前,终于将板车拖到医院。我抱着姨太跑进门诊部,趁二叔二娘向医生介绍病情我出门回避,坐在走廊忐忑不安等消息。半天不见动静,我等得心急如焚的,终于盼到二叔二娘慌张出门,说这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医生还要会诊。猴子随后走出,嘴一瘪哇地“太啊太”的哭。把我哭得如乱箭穿心,见二叔二娘随护士推着姨太匆匆而去,我急着问我姨太到底得的什么病!猴子哦哦哦地哭“太”,抹着眼泪说:“燕子,我们到东湖去玩吧?”

    我顿时愣住,东湖是童年难圆的梦,每年春游老师嫌远了不带我们去玩;送姨太来之前我就清楚,中医学院就在东湖旁边,想到这次机会难得,心里像猫抓的想去;可是姨太病成这样,我又没有吃朱砂(吃后变傻的药),哪敢苕头哈脑的说去玩东湖。现在是猴子吃了朱砂,我求之不得,说那好哇!猴子不好意思地抹泪,装出像受了很大委屈的慢吞吞地走;一旦走出医院大门,拉着我飞也似地朝东湖方向跑。

    初春的东湖,垂柳刚刚发芽,寒风吹皱万倾碧湖,涟漪接天远山小;举目四顾,亭台孤立、楼阁游人稀少;虽万象冷清、青翠暗淡;但梦中的东湖不失人间胜景,赏心悦目风光如画。我和猴子满怀期待,沿着湖边一路观瞻,跑进曲栏到湖心吹风,见亭台楼阁就攀爬,将所有的景点玩了个够。

    确实因时运不济亏欠我们太多,猴子怎么也玩不够,跑进竹林还要过把瘾,说:燕子我们躲猫猫玩吧?我说我们错过小学生春游的年纪,又时逢文革,现在还有什么心思躲猫猫,时间不早了,回去吧?一旦二叔二娘找不到我们会发脾气的。流连这绮丽的景色,猴子无可奈何只好作罢,说走吧走吧,反正我太要住院,下次来玩换身新衣服,我们在这里照张相。我忍不住笑,亏他还有这么好的心情,两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还蛮会穷快活。

    走进中医学院大门,一眼看见二叔二娘坐在板车旁的石阶上,正在焦急地等候。我和猴子心里陡然一沉,来前不是说好要姨太住院的?!两人脸色怪怪的,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绝望;见我们赶回,二叔起身拍拍屁股叹息,说还是拖回去吧……我和猴子想不通,但又不敢问;望着姨太躺在板车我就心酸,鬼晓得二叔二娘打的什么算盘。

    姨太看似蒙住被子昏睡,其实头脑很清醒,伸出手轻声叫唤,要我俩拖她回家。我只差向姨太下跪,哀求她只要住院病就会好的。她喃喃的说,叫两个儿拖去拖来,还冤枉花了瓶吊针钱;这大把年纪,就算诊好了,叫全家人背一身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猴子忍不住伤心地哭啼。二叔二娘叹息说,人家医生住院单都开了,她吓得叫唤,说吊针滴的是儿们的血!拔掉针管闹着要回家,这叫我们怎么办嘛?

    可是,来前姨太是满怀希望的啊!难道她从医生诊断中察觉到什么?一路上我们死气沉沉,都闷不吭声,心情有说不出的沉重;板车不象来前拖得轻松,车轮咯吱像碾心地难受。

    拖了大半天板车,好不容易才到家,二娘和猴子忙着安置姨太。二叔怕到时我太找他算帐,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姨太得的是绝症,医生说活不过半个月……说这话时二叔快哭了,意思要我回家解释。

    难道真的没救了?!我脑袋嗡地一片空白,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毕竟姨太是我家最亲的亲人,我死都不相信,姨太会扔下我们,不久将从人世间消逝!于是点点头,洒泪就走。

    回到家,我太不等我说完腾地站起,接着满脸悲伤匆匆出门。一路风火赶到姨太家,跨进门她就叫喊:梅妹你可不要吓我唻!吃五谷杂粮哪会不得病的,莫听那医生胡说,都是瞎子下床穿靴——乱靸!你这不过是小病,在家安心休养几天自然会好!

    姨太叫了声姐,叹息她死不了,还想给猴子娶媳妇,享受带重孙……两人拉着手互相安慰。这天我太很晚才回家,独自躲在房里流泪。

    之后隔不了两天我太就去看望,虔心为姨太洗澡换衣、端屎端尿,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让有点异味,就怕人家把她梅妹当病人看待。做这些事我太对谁都不放心,连二娘也不让她动手。其实姨太最盼望的是我太来拉家常,一天不见她就催促家里人去叫。二叔不忍心麻烦我太,她就破口大骂二叔,再不就叫喊“屎屙到裤子里了!”

    不管家里多忙,只要二叔一来,我太马上起身,并由隔天改为每天看望。想不到拉家常是治病的精神良药,不到半个月姨太的病渐渐好转,并且奇迹般地渡过医生下达的判决期。

    碰巧就在这天,我爸爸解除审查从县“五七干校”匆匆赶回,我们为他能回家休假高兴不已。听我姆妈说姨太病了,他马上起身说要去看望。正好我太这时从姨太那里赶回,母子一年没见面,显得特别惊喜。问起姨太的病,我太像中奖的说:我把她病治好了!今天你姨妈脸色红润、精神特别好,出门晒了半天太阳,吃了一大碗饭,还拉着不让我走呢!看样子那医生是瞎子算命、上坟估堆、害死人不偿命,我梅妹算是没被这医生吓死!

    听到姨太枯木逢春,我们一家庆幸乌云散去重见希望。我爸爸悬挂的心总算解除,说好久没见面了,这就去看望姨妈。我姆妈要他吃完晚饭再去,现在她们家正忙着做饭,姨妈一旦见到你拉着又哭又笑的,人家不知忙哪头。我太要他歇息,说你姨妈这些时话变得特别多,又像掉魂的盼见你,这两天一直说你快回家,我还不相信呢!你不妨晚上去给她个惊喜。

    大家正在议论热烈,突然二叔泪流满面跑来,进门失声痛哭,叫喊我太:“姨妈——我姆妈走了……”我太猛地一颤,老脸扭曲得古怪,“刚才她还有说有笑的,你这狗东西,该不是开玩笑骗我去吧?”二叔拉住我爸爸的手哭诉:“医生说那是回光返照,我姆妈盼你盼得好苦啊……”我太像触电地颤抖,醒悟过来迈起钉锤小脚就跑,一路上哭喊姨太的名字。我们紧随其后,慌慌张张地奔丧。

    跑进灵堂,我太扑上前一把抱住她梅妹,胸口不住地抽搐,一声哭喊“梅妹——”顿时泪如雨下。街坊含泪拉开她劝慰,说这会叫你妹子更加伤心难受,一步一回头上不了黄泉路的!我太枯发如蓬草,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哭两人在世间相依为命,姐妹一场;哭皇天厚土,梅妹年青守寡,一生凄凉……我爸爸拉着姨太的手朗声哭啼,后悔回晚了、来迟了!受这种纯真情谊的感染,灵堂的人泪流满面哭声一片。

    此时此刻,我饱含泪水悲不成声,我姨太做了一辈子酒曲、酿出香甜可人的米酒,却尝尽世间的辛酸磨难,终于走到人生旅途的尽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离开了古镇,给我留下的却是音容笑貌,和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爸爸坐在姨太房里流泪,考虑了半天,他要其他人出去,关上房门叫二叔把病历给他看。接着房里传出我爸爸的喝斥声,以及二叔的哭泣。打开房门我爸爸一脸的泪,二叔仍坐在里面掩面在哭。我太哭诉这怪不得哪个,只怪我们太穷,被一张倒霉的嘴整得人鬼不如。过了半晌,我爸爸叫二叔出来商量丧事,说记得姨妈生前是有交代的……二叔二娘点点头。

    我和猴子清楚我爸爸说话的涵义,每逢我爸爸上门看望,姨太就千叮咛万托付的,害怕死后二叔二娘送她进火葬场,说到时他们会图节俭,借扫四旧烧了她这把老骨头!提及火葬场,姨太脸色恐怖,说她活着穷得硬气,死了害怕被火葬场作贱;听说把死人像甩劈柴的甩进烧人的火炉一哄,淋上油像点天灯地烧,还用铁钩捅,她怕烧怕痛啊!

    每当此时我爸爸就低声劝慰,说金海他不会的……姨太根本不相信,泪流满面喝斥,说他们穷,会做出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求我爸爸无论如何为她做主,说她一辈子守寡,为儿女活得比黄连还苦;可是她来到人世命该如此,含一口硬气自甘受罪从不求谁!她是赤条条的来,只求赤条条的去,唯一愿望是死后入土为安,哪怕买床芦蓆把她卷了也行。姨太说得我爸爸黯然泪下,当面发誓要她放心,哪怕讨饭卖身也要弄幅棺材。

    难怪姨太一直硬撑着,望眼欲穿要等我爸爸,估计灵魂感应他回了才咽气!可是我爸爸是党员,干这种事要冒多大的风险啊!他刚刚结束审查放回,万一被人告发,党票饭票全部报销!

    他们闭门商量得很晚才出来。守灵到深更半夜,我爸爸像红眼赌徒起身,叫二叔撬楼板!接着合伙钉了幅棺材。入殓时我爸爸磕了三个响头,说姨妈您就安心上路吧,为您劳命奔波一辈子辛苦,侄儿这回算是豁出去了!然后一脸惊慌起身,叫我们赶快拿铁锹绳索。一行人像做贼的,偷偷摸摸把棺材抬到野外埋了。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为兑现对姨太的千斤承诺,一生胆小怕事的我爸算是没把魂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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