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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九)、惆怅清河

    (十九)、惆怅清河

    深山里入冬早,秋收结束,清晨气候寒冷,经过霜降万物凋零,一片萧瑟。忙碌了一年的山村,收成尘埃落定,农闲寂静得只有鸡鸣狗吠,和那嬝嬝的炊烟。不久就要大雪封山了,到那时,这里将人迹罕至,与世隔绝;山里人都蜗进茅舍,将度过一个漫长的严冬。

    天刚朦胧亮,我匆匆踏上弯弯山道。走出路口,我那孤独的何家湾仍睡意惺忪。趁着农闲歇场,我迫不及待去找荠葭。乘船时我们就有约定,秋收结束不见不散,分手后像害相思病的刻骨铭心。之后她每次来信提醒,不等秋收结束她们同学就会走光,剩下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知青屋,晚上穷乡僻壤黑灯瞎火的,鬼打得死人,要我赶紧去接她;到时尝试学我们爬煤车,或者乘船,像鸟儿一样结伴飞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荠葭她们知青点,怀着美好期待,心情异常激动,以前总是灯下忙里偷闲两地书信。据她说赶到她们村要走十几里山路,直到走出大山,看到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守望层层梯田的村庄,然后打听清河就会找到她。这确实有点浪漫,面对广袤天地我人生地不熟,如七夕相会,云来雾去茫然寻觅。而清河似银河,荠葭站在河对岸翘首盼望。一旦相见,两人迫不及待地呼唤,长久的思念、企盼,顿时化作鹊桥相会。

    想到在秋高气爽中,我和荠葭冲破清河阻隔,携手相拥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伴随连绵不断的青色山脉,有多情的风儿送我们回故乡。一时间我脚下生风翻过一道道山岗。

    走出山道,眼前阳光明媚,展现连绵起伏的丘陵,以及与天际云接的层层梯田,心情顿时豁然开朗。然而沿途四顾夐不见人,走很远才偶见藏匿山坳的村庄。无奈我只好翻越道道山丘进村问路。乡下人纯朴而善良,主动帮忙带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老农遥指远处的山丘说:朝那白石灰写着“农业学大寨”的畈下走,到山沟就是清河。与老农告别,我终于见到流淌着碧玉似的清河,其蜿蜒曲折绕过荠葭她们村庄。

    一路上走得汗流浃背,坐在高坡小憩,遥望对面的村庄,一时满眼风光。这里山不高而秀丽、水不深而澄清;收割后的田园,仿佛闻到稻梁的芬芳。我无法抑制自己慌乱的心情,估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缘,定会改变我们的人生,将美好憧憬、长久的期待变成现实。此时心中波澜起伏,只等稍为平静,我将迅步走进村庄,给荠葭一个意外惊喜,然后融化在重逢的甜蜜中。

    这时放牛娃牵着牛经过清河桥,我赶紧跑上前打听。他遥指山坳的独塆说:她们住小队仓库,可是荠葭早晨走了。接着对着村子叫喊:队长——有人找荠葭!我浑身猛地一颤,满头热汗瞬间冰凉。这怎么可能?!我惊慌失措朝村庄一路狂奔。

    推开知青屋,我懵了——里面空无一人,三张床上的铺盖被席卷一空!显然荠葭已经走了!伫立其间,我欲哭无泪,望着荠葭的空床,痛苦和绝望将心撕裂得滴血。要知道我们可是竹马青梅的朋友啊,不清楚荠葭为什么背信弃义,把千金承诺当儿戏?

    她们队长进屋,见我黯然流泪,悄声问:你是荠葭的男朋友吧?她说十天前给你写信一直没有回音,家里来电报催促,她实在等不及走了。我说荠葭是不是转点?过完春节还会回吗?他说不清楚她去了哪里,这里太苦,一起插队的两位女知青刚转走,估计荠葭也在找门路。接着指着荠葭的床说:你看她铺盖都卷走了,谁知道会不会回来。交代完他转身出门。

    置身这阴冷幽暗的弃屋,如许的凄凉袭上心头。回想瞥见他怪怪的眼神,我心里愈感困惑不安,作为队长一问三不知,竟连荠葭的去向都不清楚?难道她没办手续就仓促回家了?由此心里更不踏实,得赶紧回队办完秋收结算回家,急切去找荠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恨的是山区寄信时间上没有保证,直到前天我才收到荠葭的信。她在信中说大队知青点、乃至与她插队的同学都在想办法跳槽。现在人心惶惶的,不等秋收结束知青点的同学走光了,都赶着回家找门路到其它地方插队。尤其是晚上这里太恐怖,她发现有人敲门或偷窥,守着空荡的知青屋整夜难眠,望眼欲穿盼我赶快去接她,这穷山僻壤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看完信我心里忧心忡忡,不知荠葭为什么像呼救的?当时恰逢猴子荒气病得不轻,成天睡在床上当少爷要人伺候;我长工奶妈一肩挑,一时分身无术铸成大错,竟然与荠葭擦肩而过。现在想起真是一足失成千古恨,痛恨自己脑袋反应迟钝,没设身处地考虑荠葭当时的困境。估计这次回家后她会找关系逃离山区县。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曲终人散,从此各奔西东,两人再也难得见面了。

    一路上我马不停蹄的,直到下午才赶回村。蔫头耷脑走到村口,队长扯着鸭公喉咙呼唤,召集村里当家的到队部分红。我清楚这不过是走过场,然而山里人似听到喜讯倾巢出动。

    顷刻之间小队部熙熙攘攘的,各家派来爱管闲事的女户主,手拿工分簿像鸦鹊打破蛋的叽叽喳喳,东家长李家短的议论收支情况。小队会计应接不暇,与户主对账,为分红忙得不可开交。可是结算完毕,户主们对结果甚为失望,忙碌了一年,大部分人家超支。能高兴的仅是少数,也不过是稍有盈余。这样的户头家里强劳动力多,而且舍不得吃,舍得做。就像富农何老二,干农活是公认的老把式,并且还会打渔摸虾、编篾器养鸽子卖,每一分钱都赚得极有份量。而绝大多数人来时是兴冲冲,散场像泼了盆冷水的,没精打采地叹息,只有把希望寄托于来年吧?

    然而,“来年”就像天陲闪烁的寒星、深不见底的黑洞。这渺茫的希望比深山漫长的严冬还难熬。望着这些蓝土布衣上缀满补丁、像破“棉花包”的妇姑,我暗自好笑,一个强劳动力每天十个工分才赚九分钱,按队里优惠价勉强换两斤米,就算全家一年累死累活也要超支。连这么简单的账都不会算还想发财,都做梦去吧!

    见村里的人散尽,会计出纳赶紧跑出去屙了泡尿,返回抽了几口旱烟,接着全力以赴与我这个知青户主算总账。会计摊开账本说:个日的你们该不是牛肚子吧?你看看这账本,三个人竟比三家大户超支的粮食还多!村里要多几个你们这样憨吃哈胀横长肉的知青,只怕连头带卵子也要啃光!出纳扬扬有名无实的棉布钱袋,问要不要看账?意思是盈余户等着我们拿钱分红呢。

    我心里一阵苦笑,这回算是叫花子撞到讨米的,双方自认倒霉。于是气不打一处出地说:反正已经超支,看不看账横竖都是那回事,你只报超支折算多少钱。会计出纳以为我们知青是开银行的,马上问是不是今天付现钱?噼哩啪啦打了一通算盘,说一共超支一百多块!两人等着我给钱结帐。

    我心想我恨不得找你们讨债呢!于是满腹牢骚地说:知青每人有一百多块钱的安家费,你减去超支和给我们盖棚子的钱,估计队里还欠我们一百五十多块钱吧?

    会计出纳一听懵了,没想到我竟胆敢提安家费,并且反倒向他们要钱!两人把脸一沉:你们超支的是粮食是计划物资,是用钱买不到的;再说你们知青有的是钱,又清楚队里实在太穷,先把超支款交了吧?不然人家一年忙到头,分不到红要找你们扯皮的。

    两人欺我年幼无知,为逼钱竟一拍二诈不择手段。一百块在山村要娶几房媳妇啊,他们前世哪见到过这么多钱的!我怀疑他俩一旦把钱逼到手,就会换成两张借条挂账,到时死猪不怕开水烫,赖着不还;而我们的安家费不仅变成肉包子打狗,还要当“杨白劳”被小队逼着交超支款。

    毕竟我们知青是外乡人,这样扯皮拉筋的只会吃亏当他俩的下镗磨子。于是强打精神向他俩恳求:现在实在拿不出钱,加上猴子和荒气正在打摆子发高烧,赤脚医生说得的是急性血吸虫病,等着拿安家费救命;如果你们硬要逼我们交超支款,那只有把队长叫来说清楚,要队里出张证明,我马上向公社要安家费;然后叫家里寄粮票来,买谷子把小队的超支付清,你们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没想到一句话吓得会计出纳脸色骤变,说公社是随便能找的呀?!你千万不要找公社书记,那安家费早就被队里买化肥、建仓库用光了!接着好言相劝,要我赶紧送猴子和荒气去看病;只要不找公社书记、不向队里提安家费,大家好说好商量,如果想回省城治疗,叫队长放你们长假。山里人老实经不住敲打,两人实话实说把老底揭穿。

    我惊呆了,他们暗地里早把我们的安家费用光了!可是小队实在太穷,你杀他无肉剐他无皮的,别说找公社书记,就算请神仙也追不回这笔钱。其实我的本意并无奢求,只打算求他们放一马,结果峰回路转把超支款赖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怜山里人活到这个份上,竟然还怕官;对于我们来说,经过文革,不怕官就怕队里管。既然他俩不再纠缠,那我求之不得,二话不说起身回去交差。

    我们知青不象山里人会算计,可怜他们专门对肚子搞阴谋诡计,成年半干半稀、杂粮加野菜,靠舔筷子头过日子。我们知青相反,只要遇到不出工就实行大串联;来的都是贵客,煮大锅的白米饭招待,放开肚子只管吃饱喝足。那时缸里的米像偷来的,像今天吃了明天不想活,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知青聚会大碗吃白花花的米饭,把村里人看得眼红。这样刮风般地你来我往,伙计们吃完嘴巴一抹就走,搞得屋里锅朝天碗朝地的一片狼籍。轮到收场子知青点开始扯皮,后悔图一时快活被洗劫一空,日后落得烧伙没有柴、做饭米缸刮得响。这是知青们的通病,因为大家太寂寞了。

    我们也不例外,开门迎客,经常被一群群“蝗虫”吃得颗粒不剩。过后揭开米缸,愁得一个个睡在床上等死。只要两天不吃饭,什么都敢干,三人提着口袋找队里扯皮,说肚子饿得痛。会计出纳说你们经常这样,穷小队养不起富爹!不给预支猴子就撬仓库,也不管谷堆盖有防盗的白石灰印章,将口袋装满为止。结果一年口粮最多只够吃半年。

    回到“土地庙”,猴子和荒气睡在床上哼。我窝着满肚子火无处发,说我又不是回来喂奶的,有什么好哼的?他俩发烧口干得冒烟,求我烧壶开水喝。厨房的柴草快烧光了,我只好到小队牛棚去“借”捆稻草,想到牛比我们更可怜,回到厨房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

    小队为了解决口粮,在十几里外开垦湖田。春夏之交我们遇到省卫校实习生灭丁螺,看在老乡份上他们暗中嘱咐,说知青不象当地人有抗体,千万莫到湖田插秧,那里烂泥巴太肥,连草上的露水都有血吸虫!可是猴子和荒气以为自己刀枪不入,连续去了几次湖田,不到半年被瘟神缠住。现在害得我像当妈妈的,挑水打柴做饭洗碗,两人恨不得还要给喂饭。马上就要下雪了,他们又病得歪歪叽叽的,难道还要困在这山里过冬?

    想到这里,我端着开水叫喊:荒气你快起来!病好了还装得像模像样地哼,该不要我给你端尿吧?妈的搞烦了我就跑的,看你们没吃没喝的哪有力气哼!

    荒气烧得像软棉条,说燕子我真的病了,不信你看,我的两个蛋蛋烧得吊着。我忍不住嘿嘿苦笑,妈的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今天我没得心情跟你开这种玩笑!荒气争辩真的不是开玩笑,以前他爷爷就是看这蛋,一旦发现蛋吊着就说明病情严重,马上背起他朝医院跑。我说荒气你烦不烦啦?起来——你还以为你是以前的少爷、你爷爷的金宝卵子!他接过我递来的碗慢慢将开水喝干,极不情愿地穿上棉袄说:你欺负我……燕子,我要死在这里咋办啦?我说我不是煤炭铺里黑(吓)大的,你已经退烧,比起猴子的病情好多了,死不了的——赶快起床吧!

    猴子捧着碗叹气,困在这里不死不活的,病到哪一天才能好啊?接着问超支的情况。我说猴子你也起床,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走,你要有个准备,说不定到时还要爬煤车。他像要杀他的吓得打起摆子,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说:燕子你刚才摸过我的头,还说病得比荒气重;这几天时冷时热地发烧,我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你还要我们发神经爬煤车,这不是存心要人的命?除非有人抬,不然就算打死我也不走!

    我再三解释,这十几里山路,连我这个好人想起来就害怕,何况还要你们两个病人爬煤车?可是,赤脚医生说现在是急性感染期,病来得快,治起来也快;如果再不去医院,一旦血吸虫进入肝臓或大脑,那我只有叫姨太和荒气的娘来哭一场!今天就算爬,你们也要爬到火车站!

    时间紧迫容不得拖延,必须天黑前赶到火车站!我说你们应该清楚我是去接荠葭的,为什么不问她咋没来呢?两人骤然吃惊,问这是咋回事啊,不是说得好好的结伴走的吗?

    我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呀!只晓得她不知去向,已经离开了那个队……可是我们还蒙在鼓里,现在山区的知青都在找门路跳槽,有的投亲靠友,有的转到条件好的农村插队落户。眼看着一个个像逃亡的,到时山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县知青办哪有精力顾及到山旮旯,恐怕我们三个丢在这里早被他们忘记了!这穷乡僻壤不是人呆的地方,不如趁回古镇治病另找地方插队。

    两人确实病得厉害,连这种话都吓不倒他们。猴子像刀枪不入的,脸色刻板无动于衷;荒气也两眼望天,摆出一幅三鞭子抽不动的样子。我说别以为哪个向你们申请救济,今天是走是留,我只要你们一句话;但是现在情况明摆着,我们缺粮少柴又没钱,一旦大雪封山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

    荒气一听吓得脸色骤变,当即表态,说还是听燕子的。猴子独木难支蒙住头哭,要我们先走,就算他现在拼着命走,也会死在路上。我扶起他嘿嘿地笑,说你又不象荒气两个蛋烧得吊着甩,要不我帮你端泡尿再走。拿来棉袄给他穿上,找了床棉线毯子像裹俘虏兵的,把头包得只露出一张猴脸。

    见猴子仍一脸哭相,荒气嘿嘿嘿地笑,拿枕头朝他肚子里塞。猴子不解的问:你要搞什么事呀?荒气笑着说偷枕头。猴子照他说的抱好。荒气问这像不像怀了八个月的,据说月母子回娘家,搭火车不要票。猴子一下明白上当,病得打晃荡,竟与荒气花拳绣腿地打起来。过后猴子气喘吁吁的,说荒气你先跟我记着,等老子病好了再找你算帐!荒气嘻皮笑脸地挑逗,说猴子你来呀来呀,今天是机会呀,咋不玩了?我说妈的咋一下子都活了,原来都是害的假病。接着要荒气清理包袱,把猴子这个月母子架着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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