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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三)、老屋沧桑

    (十三)、老屋沧桑

    回到新屋筹建地,老屋正在拆迁,搬运的人们来去匆匆。我姑妈闻讯赶来帮忙,正在现场收拾,看见我们母子赶回,忙着打招呼,说接到信她把一家人带来了。天气闷热,几位老表汗流满面地搬运,远远地对我打招呼。我姆妈买来冰棒分发,大家借机坐下聊天。

    在古镇除了姑舅老表,我们家没有多余的亲戚,见到老表感觉特别亲切。双方从小关系密切,大半年不见免不了问长问短,关心我下放山区如何生活。姑妈见我们坐在一起没完没了的,说现在搬家像抗洪救灾,太阳偏西了呢!催促他们快去做事。

    我们只好起身,在路上谈笑往返,将搬运当成小时候摸泥鳅、掏鸟窝、打水漂,仿佛回到那天真无邪的时光。记得每到夏日酷暑,由我出面将在池塘洗衣的表姐妹赶走;然后带头脱得一丝不挂,率领表弟们跳进池塘摸鱼、摘莲蓬;或者偷着去长江游泳,到野外打麻雀……可惜现在稚气褪去、嗓音变调,嘴唇下巴冒出稀疏的绒毛,唯独亲情依旧如酒。

    谈起往事,最难忘的是三年大饥荒,那时每家按人的定量蒸钵饭,过年才吃得上几餐白米饭。庆幸的是那时我弟妹还没出世,我太喂了两只老母鸡,并克扣自己的计划粮给我吃,所以不晓得饿肚子的滋味。我姑妈家相反,吃饭的多赚钱的少,穷得揭不开锅。可是我懵里懵懂,经常跑到姑妈家去玩,并且赖到下午吃餐饭再走。有次我姑妈很尴尬,拿出一团砸得死狗的黑粑——那是她的份饭,里面掺着莲子壳粉,问我吃不吃,不然她就去借米。我大口咬着说“好吃!”黑粑除糖精是甜的,难吃死了。老表们吃完自己的黑粑盯着我的,眼里透出馋滴的饿光。我掉头就跑,说休想!

    两个表哥极其厌恶我,每次满腹牢骚地说:燕子你不能经常来呀,我们也没得吃的!我忍受表哥的白眼,一声不吭,赖着不肯走。而表弟妹见到我就惊叫:“燕子来了!春天来了!”当时我们仅六七岁,亲热得粘粘乎乎的难分难解,小伢只要有玩的,饿着肚子也幸福。

    有次我去姑妈家,家里静悄悄的,探进厨房只有饭罾在冒气。我四顾无人,选定两个表哥的饭缸提起就跑。坐在池塘边,我要叫他俩没得饭吃,饿死这两个坏蛋!拔开盖子一看——缸子里是包菜梗蒸饭,惊奇我咋没吃过这种饭啊?!刚吃几口,听见姑妈家像拉警报的,“啊——我的饭不见了!”表弟妹哭喊起来,你骂我偷饭吃,我骂你不要脸!接声打起来。糟糕拿错了饭缸!吓得我将两只缸子甩进池塘就跑。

    想起表哥的驱赶和惊心悼胆的后果,我再也不敢去找表弟妹玩了,在家没精打采的规矩了两天。第三天我太问我:是不是偷了姑妈家的饭?我愣愣地点头,伸出两个指头。我太问那饭缸子呢?我脸色痛苦,嗫嚅那饭不好吃……我太呵呵地笑,说燕子你缺德不缺德啊,偷吃了饭还把缸子甩进池塘,害得弟妹一餐没吃,饿得只哭叫!我吓得抱住下蛋的母鸡,说把这赔给他们好不好?我太要我带路,去池塘捞饭缸子。到达现场我太在我腰间系了根绳,我脱得光光的摸起来。塘水并不深,她手牵绳像玩猴把戏的。

    谈起这事老表们头都是大的,说我是个搅屎棍,害得他们抢饭打得落花流水,我姑妈怀疑是燕子做的好事;为讨那两只饭缸子,回娘家躲在我太房里,还怕惊吓了我呢;回来叫他们不要闹得鸡犬不宁,除了燕子这个活宝,哪个还会偷饭呢?我诉苦说,我太咋把这件缺德事当歌唱,讲给街坊们听,说我家燕子偷老表的饭,竟连饭带缸子甩进塘里!害得我一下子成了名人。当时懵里懵懂挑担水桶,像没睡醒的,直到现在还被街坊当笑料。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快到吃饭的时间,姑妈催促他们回家,我怎么挽留都不行。我姆妈正忙着洗菜做饭,闻讯赶紧出面阻拦,说你怎么能这样?他们姑舅老表在一起吃餐饭不容易,长大了都各奔东西的,以后难得见面嘛!

    我姑妈只是摇手,说:他们老表从小就不守规矩,睡到半夜还像窝老鼠打闹得叽叽叫;第二天早上三张床的伢挤到一个床上睡着了,把家里的床压垮了几次呢;现在拆迁像兵荒马乱的,只要你不怕误事,他们粘在一起能谈三天三晚上,饭还是留着他们过年来团聚吧。

    这话分明是找理由推辞。我姑妈读过好几年私塾,在她那代人中算是鹤立鸡群,由此生来一身穷不求人的傲骨。谁晓得她们姑子之间有什么陈年隔阂,以至回娘家还这么客气。

    如果是儿时,老表们会赖着不走的,看样子人长大了不是件好事,都向我太我姆妈告别。姑妈见我太满脸严霜,上前赔着笑脸说,新屋做好后再来看望您。我太厉声喝斥:我不是你娘!六亲不认的东西,站在这里刺眼!转身悻悻去那变成废墟的老屋。

    送别姑妈和老表,望着他们一身尘土远去,我就想起我太曾经感叹过的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完了……”当时我就疑惑,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听都像是遥远的梦话。估计我太老了,才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发出的叹息也苍凉如霜。现在想起,顿时心头沉重,害怕一觉醒来,美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姆妈付完搬迁的工钱,要我去叫我太回来吃饭,说人家搬迁的都烦你太呢,啰哩啰嗦的把什么都当成宝,老屋变成一堆烂渣滓,太阳落山了她还赖在那里不肯走。

    这些我都清楚,也难怪我太对老屋和旧物情有独钟;其实我的心情也异样地复杂,毕竟在时间的长河中老屋也有生命,作为主人怎么忍心看其灰飞烟灭?与它命运攸关的是这座落满历史风尘的千年古镇,顷刻之间因防汛被拆得满目疮痍;一条远比“芙蓉镇”还美的花岗岩街面,两旁古朴浓郁的两湖风情,以及古祠会馆、柳莺河街,最终成为残梦长眠于大堤之下。这可是我儿时的家园啊,在拍岸的江涛和雨打风吹中,我亲眼迷望古镇码头消失、载着纤歌的白帆远去;现在却仅剩古镇镇尾和几里残存的街面,成为夕阳晚照下的历史沧桑。俗话说“一叶落天下知秋”,作为与古镇相伴一生的我太,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怎么能够平静?

    赶到河街现场,黄昏下是连片的废墟。我一眼看见荠葭的娘,于是慌张回避,一旦照面实在尴尬!说来也羞愧,临近拆迁荠葭一家望眼欲穿,听见我回家的消息,她娘焦急地赶来讨信,问临到家里拆迁荠葭怎么没有回?她来信不是说与你们一起回家的吗?我只好编故事欺骗,为自己开脱。荠葭娘被骗得失望地走了,我为背信弃义、没等候荠葭愧疚得无地自容。直到现在她们家拆迁搬走,荠葭还在焦急地等我一起回家呢。

    幸好荠葭娘戴顶破草帽没看见我,满脸灰尘与一帮老街坊在叙谈。大家腋夹芦蓆柴棒、手提旧篮破桶的,离别前都依依不舍。我太和荠葭的娘话语苍凉,像纺棉花似的悠长,说大家都是住了几代人的街坊,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朝夕相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街坊了……老街坊们感同身受,都惆怅地叹息。

    此情此景我油然惊觉,这就是我太常常感叹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以前我对这句苍老的话模糊而恐惧,根本就不懂其中涵义,做梦也不相信会发生。这关系到我和荠葭的家被拆毁,痛失儿时的乐园!两人被“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最终风流云散,对我无异于人生灾难。于是追问:“咋会‘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那我们古镇呢?!”我太漫不经心地说:“不仅是人,而且还有老屋,包括古镇长江和天地,到时会像发洪水遭火灾的,被毁坏得认不出来了。”我太像个老巫婆,预测天翻地覆、水火奔突,话说得吓死人的!哪料她竟一语成谶,眼前沧海桑田,场面真实无比,用千言万语都难以描绘。

    我不愿打搅老人们的叙谈,这场面犹如天人对话,高深莫测、玄机不可泄露。我猜测,估计他们谈的是米酒飘香的古镇、风樯阵马的码头、不可思议的民风、纯朴真诚的人情世故。如今这一切都随风烟散去,大家为失去“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邻里关系而伤感落泪。

    拆迁对我和荠葭来说是彻骨的遗憾和伤痛,她娘从小就疼爱我们,两家又从不分彼此。我太炒鸡蛋、蒸汽水肉我不吃,非要闹着去荠葭家,认为她们家的饭好吃。在邻里情长、原野开满野花的岁月里,我和荠葭在做风车、躲迷藏、池塘放纸船中长大。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像放电影的——古镇沿江柳色青青,我们的河街连接古镇通向码头,古朴的民居朝着南洋风;其间,邻里朝呼暮唤,遇上走亲戚,这里的人家很少锁门,只需跟邻居打声招呼,了不起在门上象征性挂把铜皮锁。在我记忆里,从来没听说有哪家丢失过东西,一旦发现有人在外“手脚不干净”,街坊邻里都像避瘟神的,意味着这人没有脸活了。

    在古镇,连叫花子也穷得极有尊严。乞讨时看到大门敞开家里没人,他就打起竹板,表示有人来讨饭。主人听见都会出来,有时怜悯他步履艰难,长途乞讨过于劳累,叫他进来坐歇歇脚。就算你拉,他也只站在屋檐下,表明自己身份不宜进门,避免你家丢失东西他受牵连。若家里没人,他收起竹板就走。我太对我娇生惯养,有次就因戏弄叫花子,她竟毒手打我,说我没有家教,讨饭是穷人的出路,他们穷得有廉耻、讲规矩,不丢人!

    难怪古镇有人小名叫“花子”。丐帮的帮规极严,他们的领导叫“甲头”。每逢古镇人家办喜事,“甲头”就会到场打竹板说一通彩头,实际是帮你凑热闹、照场子,避免叫花子乞讨冲了你家喜气。但是他决不上正席,在旁边桌子放几样菜、给几个小钱都可以。只要“甲头”在场,就没有叫花子敢上门。但是你不能欺负他们,俗话说“打锣卖糖各干一行”,讨饭也属三百六十行,需要尊重;不然的话,大群的叫花子蜂拥而来,像跳大神的边打竹板边唱丧歌,在你木板屋上写满死人翻船的顺口溜。

    我在想古镇的沧桑往事。我太与荠葭娘,以及老街坊们在依依不舍话别,感慨“远亲不如近邻”,几代人亲密相处从没红过脸;大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结下的情谊终生难忘;然而一旦搬走,在感情上难以接受。分别前我太泪花闪烁,拉着荠葭娘的手说,五四年百年难遇的洪水都没有把我们冲散,以后大家东南西北的想念,以前的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挥手之间,街坊邻居们腋夹手提的,驮着夕阳走了。剩下周遭连片的废墟和几处坍塌的老屋,场景冷清寂寥,显得更加凄凉。我走过去一再提醒我太,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神情凝重旁若无人,伫立废墟烟视雾望的,手攥“码头河街三十五号”的门牌,一时老泪盈眶,似乎在诉说曾经,聆听那无声逝去的岁月——

    十里古镇青石板街面,放簰佬和船夫打着赤脚,肩扛桨棹长钩来去匆匆;街道两旁茶馆酒肆林立,居住五府十八同乡会的人,其民风古朴,各地乡情的特色建筑移步换景;氤氲的江边渔火闪烁,不时传来——川江的船到了哟!辰州会馆接簰哦……呼唤声穿透晨雾暮霭,在古镇的天空发散。由此别开生面,古镇码头繁花似锦,纤夫、脚班的号子声遏行云。

    我和荠葭家的老屋杨柳掩映,坐落在这条拆毁的码头河街。曾几何时,沿街杉树皮屋顶长着亭亭的瓦松,街坊邻居朝夕相伴,民风纯朴而善良;连接周遭的原野绿草树木铺天盖地,快将这古镇河街淹没。其间,还有我那死去多年的爹爹,脑海荡漾他那不变的音容笑貌……然而,这一切都如一阵风,留下这“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遥望天低云暗暮色苍茫,我不断催促我太,说我姆妈叫您赶快回去,一家人还等着您吃饭呢!她面对电线上蹲着的几只燕子叹息:人畜相通啊,你看它们好凄凉的!我们拆老屋,见千辛万苦垒成的窝摔毁,它们叽叽喳喳地乱飞,叫得人撕心裂肺的难受;每年看见燕子秋去春来,心里就高兴,现在它们的家也没有了,也不晓得今后到哪里安身?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劝慰我太,它们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新家,您以前不是说燕子秋天回天堂、春天来到人间,比人不知道要灵性多少?接着我拿过她挽着的破篮子说:走吧太,想多了会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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