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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二)、猪通人性

    (十二)、猪通人性

    在震天的夯歌声中,防汛大堤开工了。洪水上涨,拆迁办每天派人登门催促,划进红线的古镇住户纷纷搬迁。我们家里人吃饭凑数还可以,遇到拆迁这摊子事,苦于没有扎实的男劳动力扛大梁。于是我姆妈成了光杆司令,为雇人拆迁、联系工匠、买砖拖瓦,像前线失火、后方冒烟的忙得不可开交。

    这段时间一家人忙得两餐饭都顾不上,哪还管得了喂猪。可怜家里那匹猪有一餐无一餐的,一旦见到我太就如见救星,饿得跑上前围着她哼哼叽叽地哀叫;叫得我太老泪在眼眶打转,恨不得挖自己的肉给它吃。在我姆妈的指挥下,我太也忙得分身无术,而我又困守货场运砖瓦灰沙石。本指望弟妹收潲水、打猪草的,可是他们全然不顾猪的死活,像吃不得一点亏的奸商,在扁担中间划一道线,以防止对方投机取巧。往往两人抬到半路,为潲水桶跑过界打起来。顿时桶变成盾牌,扁担像飞舞的金箍棒,“孙悟空”与“穆桂英”你来我往的打得难分难解,把潲水泼得一干二净。最终遭殃的是猪,望眼欲穿比过“三年大饥荒”还难受;久日久之,猪八戒饿成了孙悟空。然而两人铁石心肠,回家若无其事的,每次都回答响亮,异口同声地说“喂了!”直到桶破底掉、扁担打开叉,我太才恍然大悟,他们不是在喂猪,是在练武,为修复破桶恨不得喝他们的血。

    好好的肥猪被饿成了瘦猴,见实在没有指望,它跑了,以荒地为家变成了野猪,苟延残喘地到处觅食求生。猪跑不见了,全家像当头一棒的懵了,谁经得起这种巨大的损失啊,何况家里还指望用它的肉换砖瓦!我和弟妹急得像掉魂的一路逢人打听,连续几天在黄昏啰啰啰地叫唤找猪。这猪躲藏的地方鬼得很,听到叫唤懒得理睬,似故意惩罚。太埋怨我们做事三心二意,连个猪都找不到,无奈丢下手中的活亲自去找。我说我们找遍所有的吊脚楼、荒野地,连个猪毛都没看见,看样子猪被人偷走了。我太一听焦急得捶自己的头,像塌天地跺脚这可怎么得了啊!出门疯了似地寻找,在黄昏暗夜下啰啰啰的叫唤。一直找到深更半夜,猪不知从哪里呼地跑出,围着她跳欢。我太看得心酸,叹息畜牲通人性。在她一路喝斥叮嘱下,猪俯首贴耳的哼哼叽叽跟着回家。

    为找猪,一家人伤透了脑筋。我姆妈劝我太,干脆把猪卖了吧?一家人忙得不晓得顾哪头,一旦有人起歹心偷着把猪杀掉,辛辛苦苦地给别人喂了一场,到时哭都没有眼泪。

    为这话我太一夜没合眼,喂猪是她最大的乐趣,也是莫大的希望。为寻到骨架大、出肉多的良种,她怀揣我爹爹遗留给她的钱,杵着钉锤小脚访遍了喂母猪的行家,像寻宝的觅到这匹“金华两头乌”。人家担保只要喂得好,至少能长到两百斤!为实现木屋换砖房,她每天早起打猪草、沿家收潲水,像浇花树的给猪喂食洗澡、打扫猪栏。面对喂得油光水滑的肥猪,我太经常感叹:你想畜牲的钱,就得跟畜牲绵。

    现在猪长到70斤正是发育的季节,不用两个月就会膘肥体壮猪肉翻番。不料拆迁忙得锅底冒烟,将她的计划击得粉碎。我太想起卖猪就抓心,大半年起早贪黑,瞅着它一天天地长出满身肥肉;现在被我弟妹减肥饿得骨瘦如柴,倒头来落得像荒货一半价的卖,比要她的命还难受!可是不卖又不行,为拆迁猪饿成尖嘴猴腮的,加上家里没有闲钱买饲料催膘,遇到歹人连本钱都要丢!

    第二天清早,我太眼睛红肿给猪喂食送行。我姆妈将弟妹们叫起,并要我太在家照料,雇请拆老屋的人不久就来,她马上就去卖猪。我太听后像挖她心头肉的,嘴角抽搐瘪得难看,噙着泪要哭。我实在于心不忍,壮着胆子求我姆妈,说我太喂一场猪不容易,就这样又卖不了几个钱,也太可惜了,倒不如得把猪催肥点,半夜杀掉留着自己家里吃。我太赶紧附和,说是的唦是的唦,每人每月四两计划肉票的……

    我姆妈红湿着眼,紧咬牙关不做声,半晌一声叹息,说私自屠宰会犯法的,居委会每个星期来不是登门拜访,而是眼红,在盯着这匹猪呢!一旦查到偷宰,恐怕不仅猪肉要被没收,而且还会惹上一身麻烦;我们家没得本事冒这个险,还是交屠宰场吧……

    一席话说得我从头凉到脚,嘴里骂骂咧咧恨不得找人打架。记得“三年大饥荒”,在我们古镇宝帮,有户人家穷得四壁透风,堂屋却卧着一头近四百斤的大肥猪。宝帮人穷极了,竟然胆大包天,半夜偷偷把猪杀了。第二天派出所带领菜场人登门搜寻,说要帮她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将两片猪肉装进一人长的大板篮。那宝帮妇人穿得一身稀烂,疯了似地死死拽住装猪肉的板篮不放,被抬肉的四名壮汉拖着呼天抢地哭嚎,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斑斑血痕。我早晨上学正好碰见,那景象叫人不寒而栗。

    想到这事我心止不住地颤抖,余悸不安地劝我太还是把猪卖了。我太无可奈何,挥挥手唉声叹气的。这猪通人性,且变得野性警觉,不待我走拢下手,它倏地跑掉。在万般无奈下,只好求助一帮拆迁人来围捕。这猪瘦得机灵、轻盈,左冲右窜的突出重围,站在野地望着气喘吁吁的一帮人。来拆迁的都是要好的街坊,被折腾得叫嚷:卖不了几个钱的,算了抓不到的!其实是出于好心,暗中出主意说:劳心费神喂匹猪,把它打死算了,到时我们作证就说是瘟猪!不等我姆妈点头,他们拿起扁担长钩杀气腾腾的群殴。

    我太看得老泪在眼眶里只打转,凄声哀求他们行行好住手,唦哑着嗓子啰啰啰地叫唤。猪警觉回头,踌躇不前,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太。在不断地轻唤中它慢慢走拢,紧紧依靠着我太,哼哼叽叽走进临时厨房。我太端着满盆稀饭叹息:还是当个饱死鬼上路吧……蹲下边喂它边给它搔痒,长叹短吁地说:猪啊猪啊你莫怪,只怪你是人间一碗菜,求老天爷保佑你来世脱个人胎……将绳索套在它身上。一声凄厉的哀嚎如撕心,我太吓得背过身子只挥手,叫我赶快把它拽走!

    一路上我和我姆妈像押死囚犯的,连抽带拽的将猪押解到屠宰场。听到猪叫声,里面的人眼睛贼亮呼地跑出,不由分说抓住猪耳朵尾巴甩进铁笼过磅。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像抢劫,我们母子惊呆了,说“你们还没有讲价钱呢!”人家懒得理睬,秤完后打开笼门吼猪出来,它竟战战兢兢趴在里面耍赖,被屠夫几铁棍捅出。我一跺脚吼叫你还不快跑!可是在这血腥地叫它野性荡然无存,见了屠夫吓得屙出一滩屎尿,在无助的哀嚎中被拖进屠宰室。当那凄厉的叫声嘎然而止,我滴血的心像按了把盐的颤抖,脑海悚然浮现骨瘦如柴的猪挺在屠宰长凳,颈上刀口冒着血泡!我忍不住含泪大骂:“为吃我家的猪肉,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杀猪比杀我还难受,站在门外伤心地哭泣。女会计在笑眯眯的算帐,问我姆妈还喂不喂猪?奖你大麦票还是苞谷票?我姆妈脸色阴郁一言不发,紧咬腮帮神色茫然的望着天色,不晓得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在人家一再提醒下,她拿过卖猪的钱和奖励的大麦票,低头仔细数了好几遍,疑惑地问:按规定,你们是不是忘记付我一幅猪肝和大肠?这是份内应该给的,见赖不过去,屠夫提出一幅血淋淋的肝肠,甩到案板上说:这幅“下水”比你们的猪大,让你们占了个大便宜!我姆妈将猪肝和猪大肠装进竹篮,冷冰冰地说:燕子我们走吧,明天你把猴子叫来喝碗肠子汤。

    我姆妈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她六岁死了娘,带着四岁的妹妹,在江边捞浪渣、剐木簰上的树皮,靠卖柴养活自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寒冬腊月北风凛冽,肆虐的风雪呼啸长江,姐妹俩穿身单衣冻得瑟抖,在江边撵着浪头捞浪渣,常年忍饥挨饿在死亡线上挣扎。古镇的老街坊经常对我说,你外祖父爱赌博又不顾家,你姆妈命硬、饿死不低头,阎王嫌她倔强不肯收留,这样才活下来的呢!十六岁那年,她和妹妹背着湿碌碌的树皮回家,饿得受不了盛了碗饭,被嫂嫂用火钳打得皮开肉绽,姐妹俩在江边抱头痛哭。无奈之下,我外祖父领她到我们家当童养媳。临到分手,她妹妹喊天抢地哭喊:姐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他们会打死我的!这情景太凄惨了,我姆妈每当提起忍不住泪流满面。

    三年大饥荒,她在外工作,每月三十八斤计划粮票,要节省一半拿回家。工业大下马企业纷纷倒闭,她背着铺盖失业回家,白天扁担一拿“一块二角八”——挑土方;晚上纳鞋底、砍莲子到深更半夜,成年勤扒苦做,累死不低头。一旦发脾气,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小时候我感觉不到慈母的爱,她与我太争吵,有时为图报复就拿我出气:一个要打,一个护住不准。我太哪晓得这是火上加油害我,争执之下她操起竹条就打,直到打得我哭喊求救,我太亡命争抢紧紧抱护我,她才罢手。接着两人都流泪。对我姆妈我是又恨又怕,没有一点好感。

    这种恨近乎刻骨铭心,变成难以磨灭的伤痛。尤其是文革停课,闲得无聊,我喂了匹叫“黑林”的小狗玩。黑林机灵通人性,长大能嗅到我的气息,哪怕我远在江滩,只要一吹口哨它就会奔跑而来,并紧紧护卫我左右。平时黑林形影不离地追随,一旦喝它回去,像掉魂的夹着尾巴走,一幅形单影只的可怜样。黑林也是大家的伙伴。有次荒气唆使它咬人家,它汪了两声,见我使了个眼色,它转头偷偷舔了下荒气的屁股。荒气猝不及防,呀地吓得一蹦老高,把大家笑死了。可是我姆妈怪我省饭给黑林吃,逼我把它打死。作为狗主就算铁石心肠也下不了手!我不肯打,她拿起扁担打得我飞跑,接着叫来几个伙计帮忙。这帮馋狗肉的王八蛋围追堵截,打得黑林跳墙扑水,最终逃掉。直到晚上我才归家,被我姆妈一把逮住,勒令把狗唤回!黑林能嗅到我的气味,不等呼唤它奔袭跑回。顿时我泪流满面,接过姆妈的绳索套住它,在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被人拽走。我姆妈完全不顾儿子的感受,想起这件事我就心头滴血,忿恨不已,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养狗了。

    返回的路上母子各有心事。我姆妈沉默不语、脸色冰冷刻板。我清楚此时她心如刀割,辛辛苦苦一场空,喂这匹猪亏得一滩糊涂,还得为拆迁的费用发愁。经过一家大餐馆,她搜出钱数了又数,走进去买票。我求之不得,这家餐馆以湖南牛肉米粉闻名省城。当时的顺口溜是“眼睛一鼓,一碗红萝卜;眼睛一瞪,一碗白菜羹”。以前经过这家老字号牛肉米粉馆,我只敢望那招牌流口水,从来不敢奢望进去尝一口汤。搬运站的好吃佬们吃过,说几片牛肉贵得像人肉,吃得心里疼痛,吃完了就后悔,恨肚子大、份量小,日后像染上鸦片瘾的想念!我管不了那么多,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为卖猪忙了一上午,母子俩还没过早呢!

    一旦我姆妈将大碗的牛肉米粉端上桌,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红油辣味直窜鼻子肺腑,呛得我咳声不断涕泪满面;胃口被刺激得像要死要活的,头埋在大粗瓷碗里连口气都不换,呼呼啦啦地连吃带喝。妈的这味道真是好得没法说!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连打的嗝都喷香陶醉!

    吃着吃着发觉不对头——我姆妈呢?咋只我一个人吃?!抬头触目惊心,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可怜的娘坐在餐馆外的石阶上,肘挽竹篮像讨饭的,眼巴巴地望着我的碗!我心蜇了地只颤抖,顿时胃口全无,捧着碗好生凄凉,忍不住哭了:姆妈——你的碗呢?!要不然我们分着吃吧!她倏地惊醒眼光变短,背过身子说:燕子我好累的,你让我坐着休息一会吧,我真的不饿、不想吃。

    这哪是吃牛肉粉,这简直是吃我姆妈的肉!我丢下碗筷哭泣,说您叫我咋吃得下去……她缓缓起身喝道:没用的东西哭个什么!你姆妈吃是浪费,而你十六七岁正需要长身体,像你这种样子,以后还想做什么大事!捧起碗喝了一口汤,挽上竹篮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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