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两个月后，莫默的情绪终于慢慢地缓和了过來，她感觉好像过去了一辈子。
晚餐是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的，菜色很简单，除了前菜沙拉，莫默选了一款经典的蕃茄肉酱面，李天骐则点了一客香煎肋眼牛排。见面的次数多了几次，莫默在他面前也沒有那么拘束了，但她也不把两个人的吃饭看电影看作一般情侣的约会，具体是什么关系她定义不了，只当是两个身处异国聊得來的朋友而已。
吃完饭才八点多，两人都不急着回家，考虑到室外天气寒冷，李天骐建议找家咖啡店坐坐聊聊天。莫默说就去星巴克吧。
此刻，赖在软软的沙发坐椅里，耳边流淌着轻快的音乐声，隔着雾气袅袅凝视眼前之人，她突然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探求欲：相识快半年了，她对他却似乎毫无认知上的长进。他的过去，他的生活，她几乎一无所知。
“天骐，你來英国多久了啊？”她问，稍稍坐正了身子。
“七年。”李天骐笑着回答。
“很久了耶。”她惊讶地说，“那你还准备回国吗？”
沒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題却让他瞬间沉默了下來，唇边的笑容渐渐凝固。
“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莫默放下手中的大马克杯，担心地问。
他黯淡着眼神摇了摇头，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默默，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时间倒回到十一年前，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大学生。那一年，李天骐刚满20岁，而他的初恋女友，云怡，比他还小一岁。两个青春朝气的年轻人，在弥漫着初春空气特有的清新馥郁中，开始了一段纯真浪漫的大学恋情。
彼时，一个是帅气能干的学生会新任主席，一个是温婉娴静的团委宣传部部长，两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引來周围同学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在所有人看來，云怡总是安安静静地走在天骐身边，微微仰着头听他高谈阔论，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很多人背地里都说，云怡就像是一棵弱不禁风的小树，需要天骐这棵参天大树为她挡风遮雨。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天骐心里，云怡才像是一座宁静温暖的港湾，不管他这艘小船如何漂泊，最终都要回到她这里休憩靠岸。他不可自拔地依赖着她，也全心全意地保护她，疼惜她。
每天晚上，他都会给她发消息说晚安，不管是在通宵教室备考的凌晨，还是和室友狂欢唱K的深夜，天天如此，从未间断。后來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散步在傍晚的林荫道上，夜风微凉，天边依稀可见早升的星月。他突然间停下脚步，笑着看向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和你说晚安吗？她轻轻地摇摇头，眸含秋水。望着她不施粉黛的杏面桃腮，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庞，动情地告诉她，你看，把“晚安”两个字的拼音拆开，就是“我爱你，爱你”的首字母组合。所以啊，我每说一次晚安，就是和你说一声“我爱你”。她听闻，略显惊喜地楞了几秒，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轻琢一口。他顺势搂住她的纤纤细腰，反客为主，将她融化在自己的浓情蜜情之下。
相处两年多，两个人几乎沒有红过一次脸，即使天骐偶尔耍一下大少爷脾气，云怡也总能用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去平息他的怒气，而这份包容又换來天骐对她更多的爱和感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彼此的爱越來越深，天骐相信，这辈子除了云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此这般地待他好。是她，教会了他如何去爱；是她，让他懂得付出也是一种幸福。
不知不觉，大学的最后一年悄然來临，两人不得不开始面对毕业后的去向问題。
云怡不是本市人，为了留在这个大都市，她恨不得把每天的二十四小时翻倍，上网投简历，跑宣讲会，不停地笔试，面试，常常一天忙下來都沒时间和天骐坐下來好好地吃顿饭。
某个周五晚上，天骐在她最爱的那家西餐厅订好了座位等她。他们已经三天沒见面了。云怡结束了一场面试匆匆赶來，满心疲惫，可是当走进餐厅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的唇边绽开了最安心的笑容。世界在她眼前仿佛只是块背景布，惟有她的男主角，坐在熟悉的角落张开怀抱等候着她。
点完最爱的香草牛排，云怡轻声和他说，她有点困，先眯会儿眼睛。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加上连日來的压力、担忧和焦虑，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她竟然趴着睡着了。心疼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天骐的心里矛盾极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突如其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
就在前天下午，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和他说，希望他能尽快把出国进修的申请材料准备起來，大四第一学期转眼就过半了，要抓紧时间。他听完就楞了。虽然早在大一的时候父亲就示意等他毕业就送他去国外深造，而那时候他也确实为这一想法激动过一阵，可这都是在遇见云怡之前的事。遇见她之后，爱上她，守护她，便成了他唯一在乎和想做的事。尤其在这个迷茫焦灼的季节，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为了两个人的未來而共同打拼。他委婉地在电话里向父亲表达了希望留在国内找工作的想法，却意外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主张独立民主的父亲会在这个问題上这么坚持。两父子一时半会儿谈不拢，各自憋着一肚子的气结束了这场沒有结果的对话。
关于自己和云怡的未來，是天骐精心计划的明天，他愿意尽一切努力去铲除妨害这段感情的阻力。为此，他连续几个星期沒有回家，潜心埋首图书馆在网上搜寻各种求职资料。他想，如果能尽快找到一份让父亲满意的工作，也许他就不会逼着自己出国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1月初，当同班很多同学还在为前途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天骐俨然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拿到了世界顶级投行录取通知的学生。那一天，接到录取电话之后，他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云怡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更在当天下午急匆匆地赶回家，想给父母一个惊喜。
可是他们反对的态度却让天骐异常受挫。父亲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家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并不急着让他去工作赚钱养家。工作的时间以后多的是，而读书这项事业必须一气呵成，如果中途断开，以后都不可能再静下心來看一个字。天骐急忙辩解，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先去社会上锻炼两年，积累一定的社会经验，不仅能磨练心智，加速成长，也有利于日后申请到更好的学校。可父亲似乎完全不理会他这套说辞，盯着不断滚动的电视屏幕，眉头紧锁，不发一语。他求助似地看向了母亲，希望从她那得到一丝援助。可是这回，连一向最通情达理的母亲都不肯站在他这边。她的态度虽然比父亲的缓和了一些，但是反对他留在国内工作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无法在父母这得到应有的支持，天骐的心慢慢地凉了下去。为什么他所做的这些努力他们都看不到？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强硬地决定自己的命运？难道未來不应该是自己去选择的吗，谁说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就一定是最好的？
无数的问号、困惑和不被理解的痛苦迫使他沒有办法再清醒地思考，他一把抓起沙发上的背包，毅然决然地从家里走了出去，假装听不到门“?”地合上的前一刻父亲的一声叹息，和母亲在身后担忧的呼唤。
外边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天骐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学校，到了云怡的宿舍楼下。她的床位靠窗，他抬头仰望便能看到她床头的那一抹黄色的灯光。想着她温柔的侧脸，他竟红了眼眶。
许是心灵感应到了他在楼下，云怡从书桌前站起來往窗外看。昏黄的路灯下，黑漆漆的自行车棚旁，那个颀长的身影不是天骐还能是谁？她微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把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就跑下楼來。
你这么晚跑來找我有事吗？她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碎星点点。
沒什么，就是想你了，所以來看看你。他牵起她的手，说，我们去校园里走走吧。
白天热闹的走道夜晚都因为黑暗而变得诡谲神秘，天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路，云怡知道他有心事，也安静着不说话。
我爸希望我能继续出国念书。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挣扎着艰难地开了口。
云怡的脚步突然停了下來，放在他手心的那只手也抖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又露出了他最喜欢的笑容，说，那很好啊，可以出去见见世面。
你难道不希望我留下吗？他有点气急败坏地问。
我当然希望啊。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可是我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光明的未來。
谁说我留下就不能有光明的未來了？沒想到她连留都不留自己，他觉得很生气，更多的，是失望。如果她也和他一样在乎这份感情，不是应该和自己一起努力吗？为什么，她会如此潇洒地放手，难道，她就不害怕会失去他吗？还是，她从來就沒想过要和自己走下去？
天骐，她柔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你知道的啊，我对你有信心，出国一两年不是问題，我会在这里等你回來的。难道，你对我沒有信心吗？
不不，他连声否认，你是我见过最懂事最体贴的女孩，我对你当然有信心。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她微微歪着头问。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怕这中间如果有任何的变故，会耽误了你。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就快听不见了。
不会的。她轻轻地晃着他的手臂，说，我选择了等你，我就一定会等下去，除非你先不要我。见他又要急着摇头，她微笑地制止了他，当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也说，一年的时间不长，正好给我们的感情一个考验的机会，而我，相信一年之后我们一定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嗯。天骐用力地点点头，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拥入自己怀中，似乎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永远也不要再分开。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云怡，等我回來，一年之后，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保证，相信我。
只要你说的，我就相信。她轻声说，一滴眼泪却悄悄地滑落，沒入他看不见的胸前，转瞬就消失不见。
整个寒假，天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认真真地待在书房里复习雅思考试的内容。虽然不知道他如此大的转变是什么原因，但每每露过书房，看到他低着头看书的背影，父母觉得很欣慰，不愧是李家最争气的一个孩子，从來不会让大人担心，只要他认定的事，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争取。所以，这一次他想通了，二老就完完全全地放下心來。
盯得时间久了，眼前的外文字母四分五裂，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天骐合上书，揉揉疲累的双眼，一张微笑的脸庞却渐渐清晰。云怡。她的名字如泉水般从他的心房流出，化作一声轻轻的呼唤弥散在沉闷的空气里。
天骐，你为什么想去英国啊？犹记得她听说自己作出这个选择时眉眼弯弯的好奇。
因为雅思容易考啊。他随意地朝后仰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认识的李天骐可不是个害怕吃苦的人哦。她明显不信。
这么了解我？他“嘿嘿”地笑着，伸出手在她小而尖的下巴上调皮地勾了一下。
别闹了，告诉我吧。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
这其中的原因，说來很复杂。他故意卖关子，偷眼瞄她朝自己嘟起了小嘴，赶紧收起戏谑的神情，正色道，第一，因为你以前说过你喜欢英国，大笨钟，伦敦眼，喜欢那里悠久的历史，和浓郁的绅士风。
那第二呢？原來他记住了她说过的话，云怡心里暖暖的。
英国的硕士只要一年，我可以尽快完成学业回來，这样你就不用等我太久了。言毕他将她搂进怀中，紧紧环抱。
感觉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云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如果幸福是灰姑娘脚上的水晶鞋，一到午夜便将失去魔力，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一秒，让这种幸福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
寒假返校的第一天，天骐就去参加了雅思考试。下午头昏脑胀地从考场里出來，他一眼就看见心爱的女孩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候。
你怎么來了？他走到她面前，笑着问。
來接你，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笑吟吟地挽住他的胳膊。
什么好消息呀？他替她拿过手里的包。
我找到工作了。她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我刚才接到《新闻朝报》的电话，他们录取了我。天骐，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了。
真是太好了。他兴奋得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转了三个大圈圈，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
未來在眼前一点一点地铺展开來，她终于能够抛开所有顾虑，和他一起开心地大笑。
冬日的阳光将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假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三周后，天骐的雅思成绩出來，均分8.0。
接下來繁琐而复杂的申请工作，幸好有云怡陪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挑选学校，写个人陈述，跑教务处翻译成绩单……忙活了一个多月，等寄送出了全部六份申请资料，两个人一下子觉得生活变得无限制地空闲。在等待录取通知的那一段时间里，天骐拉着她四处旅游，抓住大学最后的尾巴。
从三亚的天涯海角，到厦门的鼓浪屿，从西安的兵马俑，到北京的雍和宫，天骐努力把关于云怡的一点一滴都记在脑海中，她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她佯装生气时嘟起的小嘴，她撒娇任性时凑过來的柔软的身体……以后睁开眼睛找不到她的那些空白日子，他会每天把所有保存的记忆拿出來看一点，这样等记忆宝库用完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应该回到她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毕业前夕，天骐毫无意外地收到了全部六所大学的书面录取函。他和云怡仔细地商量之后，终于将目标锁定位于伦敦的K大。伦敦，是云怡最爱的城市，从此以后，那里也将会有她最爱的人。
搬离校的前一晚，天骐用学生卡在学校最好的食堂请云怡吃了十分丰盛的一餐。吃饭时他无心地感慨了一句，以前怎么就觉得食堂的饭菜又贵又难吃，可是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说完两人俱是沉默。
天骐，她泪眼??地问，我以后还会有和你一起吃饭的机会吗？
傻瓜，这是什么话，他的眼眶也微微发酸，肯定会有的，别忘了，你还要一辈子给我做煮饭婆呢。
嗯，她重重地点头，眼泪却夺眶而出，在桌面上砸出一朵美丽的水花。
就在那一刻，天骐突然萌生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明天，他要把云怡带回家。他爱了这么久的女孩，是时候带给父母看看了。
他激动地告诉她这个打算，但免不了担心地问一句，你愿意去吗？
她两颊绯红，沒说话，只是垂首低眉地点了点头。
紧紧地握住她白皙的手，天骐似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肆意奔腾的声音。他承诺过给她一个明天，他绝不会食言。
翌日傍晚，父亲开车來学校接他。天骐右手拖着一只大箱子，左手牵着云怡出现在他面前。
爸，这是我女朋友。他努力保持镇定，却听到空气里回荡的颤音。
叔叔好。尽管面红耳赤，云怡依然表现得落落大方。
见惯了商海沉浮的父亲很好地掩饰了收到儿子送给他的这份“大礼”时的心情，将儿子口中所谓的“女朋友”上下打量了一遍，淡淡地“哦”了声，说，快走吧，你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
一路上，天骐一直攥着云怡的手，时不时地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似是放松她的心情，更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妈，我回來了。站在自家的客厅中央，他朝厨房喊。
回來就好，肯定累坏了吧。母亲从厨房出來，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手，直到看见儿子身边陌生的女孩，她稍微楞了楞。即使出于母性的敏感，她已经猜了个**不离十，但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天骐，这是谁啊？
妈，我正要给你介绍呢。这是我女朋友，云怡。他笑着和她并肩走到母亲身前，说，云怡，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世上最最贤惠的妈妈。
阿姨好，她抿嘴一笑，礼貌地问候。
你好。母亲说完看向了儿子，薄责道，天骐，怎么不请你同学坐坐，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虽然不知道今天有客人，不过为了迎接儿子回來，母亲筹备了满满的一桌菜，五菜一汤。
饭桌上，天骐不停地给云怡夹菜，搞得她十分不好意思，好几次传给他提醒的眼神，他却假装视而不见，只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堆小山。
云怡，你父母在哪里任职啊？母亲开始了约定俗成的“家长问題”。
我爸爸是一家丝绸纺织厂的车间主任，我妈妈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她据实回答。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沒有，就我一个。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人啊。
阿姨真厉害，这都听出來了。我是扬州人。
那你准备留在这里吗，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找好了，在《新闻朝报》做记者，八月初正式上班。
这机械式的一问一答不何为何在天骐听來如针般刺耳，他赶紧岔开话題。
妈，你今天做的栗子烧肉好好吃哦。栗子脆，肉也很香。
好吃就多吃点。明知是儿子有心搞热气氛，母亲也不计较，微微一笑，不再抛出问话。
吃完饭母亲婉拒了云怡主动提出帮忙洗碗的好意，说她是天骐的客人，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天骐见状就拉着她钻进房里聊天，她也就不再坚持，随他走进房间。
天骐把她按到床上坐好，转身从抽屉里翻出几本厚厚的相册簿，在她面前一一摊开。
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照片，不要太爱我哦。他坏坏地笑着说。
她菀尔，拉他在身边坐下，低下头细细辩认着眼前方方的纸片上胖嘟嘟的小男孩。尽管已过去了近二十年，但是他从骨子里透出來的那股机灵劲却一点儿沒变，还有那双干净纯澈的眼睛，好像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也充满希望。
这张是我满月，我妈抱着我在照相馆。大冬天的，穿得跟个球一样。
这张是周岁，我在干什么，练举重吗？
三岁了，穿个裤衩在院子里跑。别笑啊，沒看过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啊。
……
听着他兴致勃勃的描述，云怡突然间觉得很感动。是际遇，让她闯入了他二十岁之后的生命，但是对于她而言，之前的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玩着什么样的游戏长大，她从未有过具象的体味，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一种与他的生命相系相连的感觉。当昨天与今天重逢，她终于找到了完整的他。过去的日子她沒法参与，可以后的岁月，她不想错过属于他的一分一秒。
天骐。母亲在客厅叫他。
你等等，我去去就來。他拍拍她的手背，走出房间。
怎么了？他问。
时间不早了，女孩子太晚回去不安全。母亲旁敲侧击地说。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整。
好，我送她回去。不等父母再有任何意见，他掉头回房。
再一次谢过叔叔阿姨的热情招待，听到防盗门在身边“?”地关上，云怡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父母会喜欢我吗？挽着他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她有点紧张地问。
肯定会的。他笑着说，你这么好，谁不喜欢啊。
是吗？她嫣然一笑，可心里有份小小的担忧如阴影挥之不去。
当然啦，别瞎想。他抽出胳膊搂紧她，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她点点头。明天，他们都将与盛载了四年青春回忆的大学说再见，从此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旅途。
拧开门把手进屋，他果然看到父母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电视里《海峡两岸》的主持人刚说了结束语。
回來了？母亲明知故问。
嗯。他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我们有些话想和你谈谈。母亲说。
我也刚好有事想和你们说。妈，你先吧。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我们觉得云怡不适合你。
什么？！天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见了短短几个小时，他们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
我和你爸都觉得这个小姑娘很乖很听话，可是你和她在一起不合适。
她哪一点不好了？他急于知道原因。
她不是本地人，以后父母投靠很麻烦的。听她说她家里的情况，应该也不是太富裕……
可她已经找到工作了啊，而且等我明年回來，我会和她一起努力工作赚钱，经济方面肯定不是问題。他急急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天骐，你自己也说，你要出国一年，那你又如何保证这一年里不发生任何变化呢？
我有信心，我和她都不会变的。再说，现在异地恋异国恋很正常啊，有的分开三年五年还不是照样在一起。他的指关节由于握得太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还小，太天真，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的。还是趁早分了吧，不要耽误人家女孩。母亲也说得有点不耐烦了。从小到大，天骐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连叛逆期他都沒出现太严重的逆反症状，可是这次却因为一个外人，胆敢与父母提出抗议。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事。
你们才见了他一面，能了解她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武断地否定我和她的感情？他再也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來，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那么敬重的父母。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先进去好好反思下你妈说的话，想清楚了再來和我们说。一直沒出声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开口制止了这愈演愈烈的局势。
天骐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來，迈开大步走进自己房间，重重地把门一摔。心口一团闷气横冲直撞寻不到逃逸的出口，在胸腔里憋成一根利刺，戳得他每根肋骨都如断裂般疼痛。从前，他毫不怀疑，他喜欢的，父母必定爱屋及乌。只是他未曾料到，在他们的眼里，那个理想的儿媳人品如何不重要，对他们的儿子多好不重要，她的身家，她的背景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他尽力平复了一下内心翻滚不息的情感，掏出手机给云怡发消息。亲爱的，晚安，好好休息哦。想你。
她很快就回了，晚安，我也想你。
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几个字，天骐暗暗下定决心。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孩，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说服父母。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唯他们命是从的小男生，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够不惜一切捍卫至爱的人。
第二天他送云怡去车站，两个人在站台上依依惜别。她安慰他说两周后她回來取毕业证书，很快又可以见面的。他对着坐在窗口的她不停地微笑，挥手。他要让她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开心的画面。火车开了，他追着车跑了好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拼命探出窗外的半个身子。
站台上的人们逐渐散去，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僵硬着背站在原地。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天骐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说说谁谁家的小狗一胎生了四只花纹不一的狗仔，又或是自己出去买体育杂志，结果付了钱却忘了拿杂志。只要听到云怡清泉似的笑声，他就觉得很温暖，很满足。
与此同时，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却沒有丝毫缓和的趋势。他们采取冷冻的处理方式，以为等他出国这段幼稚的感情自会有个了断。可他暗地里慢慢积蓄着力量，他们越不当回事，他就越要证明，他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软弱。
明天云怡就要回來取毕业证书了，但天公偏偏唱反调，一号台风“硅谷”强势登陆，给这座临海的城市带來了恼人的狂风暴雨。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看似无意地提醒了他一句，拿了毕业证书抓紧办签证，七八月是高峰期，别误了开学。
我不准备去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父母亲同时惊愕地放下了筷子。
你们不是说一年的时间会改变很多事吗，所以我决定不离开了。他显得很坦然。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父亲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
是。他问心无愧。
天骐，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大好的前途？母亲对儿子的失望已经到了痛心疾首的程度。
你们怎么知道我留在国内就沒有更好的前途？就好像，你们不了解云怡，怎么就知道她不适合我？他的语气也激烈了起來。
你是我们的儿子，什么样的女孩适合你，我们最了解。
他冷笑了一声，第一次用如此不屑的眼神看着曾经无比敬爱的母亲说，什么样的人适合我，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一句话把母亲气得说不出话來。
李天骐，你如果想和那个女的在一起，就滚出这个家门，我和你妈就当沒你这个儿子。一贯沉稳的父亲也无法再保持心平气和，恶狠狠地落下死话。
好，我走。他干脆地从饭桌前站起身，一秒也沒迟疑走回自己的房间。
简单地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衣服，他回到客厅，父母亲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母亲睁大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似乎还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事。父亲铁青着脸，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爸，妈，请原谅儿子不肖，如果有一天，你们能够原谅我，我会很乐意带着云怡回來给二老尽孝道。说完他便坚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
外边风雨交加，他一手撑伞，一手拖着行李箱沒有方向地走着。离家出走并不是他一时冲动的结果，经过这么多天的思考和分析，以他对父母的了解，对这份感情的执着，他知道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虽然也曾有过侥幸的念头，可毕竟沒有这般好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李天骐逐渐理清了头绪，眼下，他需要去找一个人。也只有她，决定了他的方向。
看着他一身雨水地站在门口，云怡揪心地一把将他拉进温暖干爽的屋子。
你带个箱子出來做什么？她不解地问。
云怡，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了。他将箱子靠在墙角，拉着她的手在宾馆洁白的双人大床上坐下。
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说。我争取过了，可他们不听。
她静默着，眼里是藏不住的失望和难过。是我哪不够好吗。她问。
不是不是。他忙说，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孩。可是你知道的，父母的想法有时很奇怪的。可能过段日子他们看不见我也就会想通的。
什么叫看不见你，天骐，难道你……她望了一眼蹲在角落的箱子，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是的，我决定搬出家里和你一起住了。以我们俩的学历和能力，我相信想要在这个城市立足一定不是难題。
尽管料到她不会那么容易地接受这个艰难的事实，可是李天骐从她眉眼中竟然读出了除了悲伤、震惊以外的另外一种情绪，一种几近癫狂的绝望。他害怕至极，唯有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在这个凄凉的夜晚，相依为命。
隔着薄薄的一件T恤，他摸着她突兀的肩胛骨，说不出地怜惜。这场胜负未分的战役，只要他还沒有放弃，她就不可以做逃兵。他现在一无所有了，只有她。
蜷缩在他的怀里，云怡从最初的恐惧中慢慢恢复过來。你先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起來就什么事都好了。她依旧懂事得让人心疼。
有她在身边，他无限安心地闭上了双眼，像个孩子般依偎着她。他太累了。
黑暗将一切笼罩得严丝合缝，天边突然划过一道惨白惨白的闪电。不明去向的暴风雨，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不知睡到几点，醒來的时候，厚厚的窗帘几乎阻断了所有的光线，分不清白天黑夜。翻过身，旁边空无一人。
云怡，云怡。他叫了两声，她沒应，不知去向。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挖出手机。9点36分。
兴许睡得太死了，连她起床出门都沒觉察到。他有些懊恼地拍拍脑袋。拖拖趿趿地走到窗台边“哗啦”一下拉开帘子，外面雾气蒙蒙的，台风还沒过境。
折身走回床边，他这才发觉床头柜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纸。
“天骐，早安。我在学校的天台等你。云怡。”
什么事这么神秘？他纳闷地想，这样糟糕的天气，去天台吹风，不冻出感冒才怪。在洗手间洗漱完毕，他拿了雨伞拎起一件大外套就往学校赶。
位于校园西北角的实验楼天台是他和她在大学期间的私密据点，那里人迹罕至，而且从十八层的顶楼眺望远处，视角尤佳。每当遇到重大事件，例如他被选上了学生会主席，或者他们的爱情纪念日，他们都会买上好吃好喝的來到这里，开开心心地庆祝一番。
“1，2，3，……17，18。”放假了，空荡荡的直升电梯里只有李天骐一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楼层。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18楼，门徐徐打开。
还未出去，李天骐就看到云怡正坐在角落的咖啡吧里冲她笑。他挥挥手走向她。
算你聪明，沒出去自讨苦吃。他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凉凉的。怎么想起來这里？才离开半个月，就想念了吗？他问。
是呀，想死我了。她挽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上。
天骐。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那是学校迎新晚会，你是女主持人，说接下來我们要给获得新生奖学金的同学颁奖，结果下台的时候一只脚被话筒线给绊住差点摔倒，要不是我这个站在最前面的特等奖扶住你，你肯定会被更多人记住。
真沒想到，你这一扶，就扶了四年。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他紧了紧拢住她的右手。
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很想牵着你的手去看一看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在花海里一醉不醒。一滴眼泪悄悄地从她紧闭的眼里流了下來。
傻瓜，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说。以后啊，等我赚了很多很多的钱，我就带着你到处玩，尝遍世界各地的美食。
真好。她轻声说，一圈圈地转着他戴在左手的飞龙琉璃手链，再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色凤凰。飞龙和金凤，传说中的天作之合。
你后悔吗？她问。
什么？他皱了皱眉。
你后悔认识我吗？后悔因为我而和伯父伯母闹翻吗？
我不后悔。他低下头看着她说，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天骐……她哭着呼唤他的名字，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温柔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说，昨天还劝我來着，今天好端端地自己倒感伤起來。
说得也是。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微弱地笑着说，天骐，我渴了，你能下去帮我买点水吗？
好。他放开她，离开之前不忘回头假装吓唬她，乖乖地坐在这里等我，待会儿要是看见你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睁大眼睛想笑，泪水却越來越多。
來到楼下，他欣喜地发现，台风好像已经停止肆虐，空中只剩淅淅沥沥的几根小雨奄奄一息。
捧着两瓶矿泉水回到18楼，电梯门开启，角落却不见她的踪影。他的心里顿时略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加快脚步跑到他们刚才坐的位置，桌面上又有一张她留下的纸条。
“天骐，对不起……”
刚看到第一句，外面突然间混乱一片，他清楚地听到了有人惊恐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他不假思索地捏着字条奔向通往天台的门。
趴在护拦边上往下看，他目睹了这辈子最最残忍的一幕。
地上一滩一滩嫣红的鲜血，和着地上的雨水很快混成浑浊不堪的泥浆。她头部朝下，他看不到她最后一个表情，是微笑，还是哭泣。
他最爱的人，竟然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和他告别，抛下他一个人留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她周围聚集的人不断增多，他却仿佛瞬间失聪，再也听不到一丁一点的声音。当一颗心真正地死掉，唯一的表情只能是沒有表情。
听不到救护车鸣着警笛开进來，听不到白大褂操着无能的那一句“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听不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瘫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他两眼发直，手不停地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跌落，摔到地上粉身碎骨。手里的那张纸，早就被血和泪所浸渍，黏湿沉重。
他茫然地摊开，空洞失焦的眼神顺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往下读。
“天骐，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沒有遵守我们的约定。请原谅我不能再陪你看未來的每一个日升月落。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我不想沒有你。可是，当我听说你父母不同意的时候，我就知道必须作出抉择。因为，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失去它，所以我惟有选择带着它离开你。
在你身边，看着熟睡中的你依然皱着眉，我好难过。我不能给你幸福，却让你为我操了那么多心。沒有我，你也许会轻松很多。我的离开，并不会带走你的世界，所以，你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照顾自己。听父母的话，请不要再为了我和伯父伯母而争执。父母是上天不可选择的缘分，你要珍惜。你的前途，一定会非常光明灿烂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男子。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可以在人群中找到你，把这辈子欠你的全部还给你。
天骐，爱过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
IWALY。
云怡绝笔。”
他把信攥在手里，捂着脸放声大哭，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
她死了，带着他们的孩子。
从此，那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李天骐也死了。他恨父母，是他们的阻挠间接害死了云怡；他也恨她，不发一言地带走了他们的小生命；但他更恨自己，到头來还是沒能想出任何办法留住她。
他决定出国，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所有手续。一个月之后他登上飞往大英帝国的航班。
初到伦敦之时，他也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关系吃过一些苦，可是凭他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他很快和教授同学融成一片。一年后他以全A的成绩完美毕业，并在当时导师的推荐下來到现在这家公司。
可是，对于感情，七年來，他不再有真心，所有女人对他而言，都只是一具有热度的躯体而已。有些事，经不起再一次。经不起。所以，他封闭了自己全部的爱，不再对人付出一丝真情，对爱情也不抱任何期许。
七年來，他沒有往家打过一个电话，只在每年的最后一天，往父亲的帐户里打入一笔不菲的英镑。他每年回去一次，每次只回去一天，就是她的祭日。在另一个国度孤独地活着，是他对父母的报复，也是对自己的处罚。那片曾经和她共同仰望过的蓝天，他再也不想见到。
以前他以为是自己不能自立自强所以不能对感情自主，如今他只身一人，事业有成，可爱情，却早已死在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受过创伤的人会选择性地遗忘，他却偏偏要拼了命地记牢，记住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蚀骨的疼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一种活着的存在感，才知道，原來他也曾经真心爱过。
据说，人的细胞是以七年为一个周期全部更换的，可过了第一个七年，他却依然贪婪地呼吸着有她的空气，毛孔里满满的，盛着对她的思念。或许旧细胞已经全死完了，可是爱她想她的基因却留了下來，粘附在他的心脏上，每跳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折磨。
故事讲完了，莫默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
“是不是特大的一个笑话，我爱她，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她却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她，依然选择了离开。”他苦笑着说。
“别这样，天骐。”莫默安慰他说，“也许云怡姐的决定有她的苦衷。”
“苦衷？”李天骐不屑地说，“她自私地只为了自己的解脱，她有沒有想过，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我要怎么过？”
“像云怡姐说的，好好地为了你自己生活。你现在功成名就，她在天上看见了一定很开心。”莫默说。
他不置可否地呷了口冰凉的咖啡。又苦又涩。
可是，莫默不知道的是，她和李天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回來祭拜云怡的那一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她有着一张几乎和云怡一模一样的脸。
晚餐是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的，菜色很简单，除了前菜沙拉，莫默选了一款经典的蕃茄肉酱面，李天骐则点了一客香煎肋眼牛排。见面的次数多了几次，莫默在他面前也沒有那么拘束了，但她也不把两个人的吃饭看电影看作一般情侣的约会，具体是什么关系她定义不了，只当是两个身处异国聊得來的朋友而已。
吃完饭才八点多，两人都不急着回家，考虑到室外天气寒冷，李天骐建议找家咖啡店坐坐聊聊天。莫默说就去星巴克吧。
此刻，赖在软软的沙发坐椅里，耳边流淌着轻快的音乐声，隔着雾气袅袅凝视眼前之人，她突然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探求欲：相识快半年了，她对他却似乎毫无认知上的长进。他的过去，他的生活，她几乎一无所知。
“天骐，你來英国多久了啊？”她问，稍稍坐正了身子。
“七年。”李天骐笑着回答。
“很久了耶。”她惊讶地说，“那你还准备回国吗？”
沒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題却让他瞬间沉默了下來，唇边的笑容渐渐凝固。
“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莫默放下手中的大马克杯，担心地问。
他黯淡着眼神摇了摇头，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默默，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时间倒回到十一年前，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大学生。那一年，李天骐刚满20岁，而他的初恋女友，云怡，比他还小一岁。两个青春朝气的年轻人，在弥漫着初春空气特有的清新馥郁中，开始了一段纯真浪漫的大学恋情。
彼时，一个是帅气能干的学生会新任主席，一个是温婉娴静的团委宣传部部长，两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引來周围同学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在所有人看來，云怡总是安安静静地走在天骐身边，微微仰着头听他高谈阔论，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很多人背地里都说，云怡就像是一棵弱不禁风的小树，需要天骐这棵参天大树为她挡风遮雨。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天骐心里，云怡才像是一座宁静温暖的港湾，不管他这艘小船如何漂泊，最终都要回到她这里休憩靠岸。他不可自拔地依赖着她，也全心全意地保护她，疼惜她。
每天晚上，他都会给她发消息说晚安，不管是在通宵教室备考的凌晨，还是和室友狂欢唱K的深夜，天天如此，从未间断。后來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散步在傍晚的林荫道上，夜风微凉，天边依稀可见早升的星月。他突然间停下脚步，笑着看向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和你说晚安吗？她轻轻地摇摇头，眸含秋水。望着她不施粉黛的杏面桃腮，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庞，动情地告诉她，你看，把“晚安”两个字的拼音拆开，就是“我爱你，爱你”的首字母组合。所以啊，我每说一次晚安，就是和你说一声“我爱你”。她听闻，略显惊喜地楞了几秒，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轻琢一口。他顺势搂住她的纤纤细腰，反客为主，将她融化在自己的浓情蜜情之下。
相处两年多，两个人几乎沒有红过一次脸，即使天骐偶尔耍一下大少爷脾气，云怡也总能用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去平息他的怒气，而这份包容又换來天骐对她更多的爱和感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彼此的爱越來越深，天骐相信，这辈子除了云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此这般地待他好。是她，教会了他如何去爱；是她，让他懂得付出也是一种幸福。
不知不觉，大学的最后一年悄然來临，两人不得不开始面对毕业后的去向问題。
云怡不是本市人，为了留在这个大都市，她恨不得把每天的二十四小时翻倍，上网投简历，跑宣讲会，不停地笔试，面试，常常一天忙下來都沒时间和天骐坐下來好好地吃顿饭。
某个周五晚上，天骐在她最爱的那家西餐厅订好了座位等她。他们已经三天沒见面了。云怡结束了一场面试匆匆赶來，满心疲惫，可是当走进餐厅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的唇边绽开了最安心的笑容。世界在她眼前仿佛只是块背景布，惟有她的男主角，坐在熟悉的角落张开怀抱等候着她。
点完最爱的香草牛排，云怡轻声和他说，她有点困，先眯会儿眼睛。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加上连日來的压力、担忧和焦虑，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她竟然趴着睡着了。心疼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天骐的心里矛盾极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突如其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
就在前天下午，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和他说，希望他能尽快把出国进修的申请材料准备起來，大四第一学期转眼就过半了，要抓紧时间。他听完就楞了。虽然早在大一的时候父亲就示意等他毕业就送他去国外深造，而那时候他也确实为这一想法激动过一阵，可这都是在遇见云怡之前的事。遇见她之后，爱上她，守护她，便成了他唯一在乎和想做的事。尤其在这个迷茫焦灼的季节，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为了两个人的未來而共同打拼。他委婉地在电话里向父亲表达了希望留在国内找工作的想法，却意外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主张独立民主的父亲会在这个问題上这么坚持。两父子一时半会儿谈不拢，各自憋着一肚子的气结束了这场沒有结果的对话。
关于自己和云怡的未來，是天骐精心计划的明天，他愿意尽一切努力去铲除妨害这段感情的阻力。为此，他连续几个星期沒有回家，潜心埋首图书馆在网上搜寻各种求职资料。他想，如果能尽快找到一份让父亲满意的工作，也许他就不会逼着自己出国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1月初，当同班很多同学还在为前途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天骐俨然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拿到了世界顶级投行录取通知的学生。那一天，接到录取电话之后，他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云怡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更在当天下午急匆匆地赶回家，想给父母一个惊喜。
可是他们反对的态度却让天骐异常受挫。父亲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家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并不急着让他去工作赚钱养家。工作的时间以后多的是，而读书这项事业必须一气呵成，如果中途断开，以后都不可能再静下心來看一个字。天骐急忙辩解，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先去社会上锻炼两年，积累一定的社会经验，不仅能磨练心智，加速成长，也有利于日后申请到更好的学校。可父亲似乎完全不理会他这套说辞，盯着不断滚动的电视屏幕，眉头紧锁，不发一语。他求助似地看向了母亲，希望从她那得到一丝援助。可是这回，连一向最通情达理的母亲都不肯站在他这边。她的态度虽然比父亲的缓和了一些，但是反对他留在国内工作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无法在父母这得到应有的支持，天骐的心慢慢地凉了下去。为什么他所做的这些努力他们都看不到？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强硬地决定自己的命运？难道未來不应该是自己去选择的吗，谁说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就一定是最好的？
无数的问号、困惑和不被理解的痛苦迫使他沒有办法再清醒地思考，他一把抓起沙发上的背包，毅然决然地从家里走了出去，假装听不到门“?”地合上的前一刻父亲的一声叹息，和母亲在身后担忧的呼唤。
外边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天骐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学校，到了云怡的宿舍楼下。她的床位靠窗，他抬头仰望便能看到她床头的那一抹黄色的灯光。想着她温柔的侧脸，他竟红了眼眶。
许是心灵感应到了他在楼下，云怡从书桌前站起來往窗外看。昏黄的路灯下，黑漆漆的自行车棚旁，那个颀长的身影不是天骐还能是谁？她微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把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就跑下楼來。
你这么晚跑來找我有事吗？她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碎星点点。
沒什么，就是想你了，所以來看看你。他牵起她的手，说，我们去校园里走走吧。
白天热闹的走道夜晚都因为黑暗而变得诡谲神秘，天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路，云怡知道他有心事，也安静着不说话。
我爸希望我能继续出国念书。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挣扎着艰难地开了口。
云怡的脚步突然停了下來，放在他手心的那只手也抖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又露出了他最喜欢的笑容，说，那很好啊，可以出去见见世面。
你难道不希望我留下吗？他有点气急败坏地问。
我当然希望啊。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可是我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光明的未來。
谁说我留下就不能有光明的未來了？沒想到她连留都不留自己，他觉得很生气，更多的，是失望。如果她也和他一样在乎这份感情，不是应该和自己一起努力吗？为什么，她会如此潇洒地放手，难道，她就不害怕会失去他吗？还是，她从來就沒想过要和自己走下去？
天骐，她柔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你知道的啊，我对你有信心，出国一两年不是问題，我会在这里等你回來的。难道，你对我沒有信心吗？
不不，他连声否认，你是我见过最懂事最体贴的女孩，我对你当然有信心。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她微微歪着头问。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怕这中间如果有任何的变故，会耽误了你。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就快听不见了。
不会的。她轻轻地晃着他的手臂，说，我选择了等你，我就一定会等下去，除非你先不要我。见他又要急着摇头，她微笑地制止了他，当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也说，一年的时间不长，正好给我们的感情一个考验的机会，而我，相信一年之后我们一定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嗯。天骐用力地点点头，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拥入自己怀中，似乎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永远也不要再分开。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云怡，等我回來，一年之后，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保证，相信我。
只要你说的，我就相信。她轻声说，一滴眼泪却悄悄地滑落，沒入他看不见的胸前，转瞬就消失不见。
整个寒假，天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认真真地待在书房里复习雅思考试的内容。虽然不知道他如此大的转变是什么原因，但每每露过书房，看到他低着头看书的背影，父母觉得很欣慰，不愧是李家最争气的一个孩子，从來不会让大人担心，只要他认定的事，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争取。所以，这一次他想通了，二老就完完全全地放下心來。
盯得时间久了，眼前的外文字母四分五裂，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天骐合上书，揉揉疲累的双眼，一张微笑的脸庞却渐渐清晰。云怡。她的名字如泉水般从他的心房流出，化作一声轻轻的呼唤弥散在沉闷的空气里。
天骐，你为什么想去英国啊？犹记得她听说自己作出这个选择时眉眼弯弯的好奇。
因为雅思容易考啊。他随意地朝后仰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认识的李天骐可不是个害怕吃苦的人哦。她明显不信。
这么了解我？他“嘿嘿”地笑着，伸出手在她小而尖的下巴上调皮地勾了一下。
别闹了，告诉我吧。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
这其中的原因，说來很复杂。他故意卖关子，偷眼瞄她朝自己嘟起了小嘴，赶紧收起戏谑的神情，正色道，第一，因为你以前说过你喜欢英国，大笨钟，伦敦眼，喜欢那里悠久的历史，和浓郁的绅士风。
那第二呢？原來他记住了她说过的话，云怡心里暖暖的。
英国的硕士只要一年，我可以尽快完成学业回來，这样你就不用等我太久了。言毕他将她搂进怀中，紧紧环抱。
感觉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云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如果幸福是灰姑娘脚上的水晶鞋，一到午夜便将失去魔力，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一秒，让这种幸福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
寒假返校的第一天，天骐就去参加了雅思考试。下午头昏脑胀地从考场里出來，他一眼就看见心爱的女孩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候。
你怎么來了？他走到她面前，笑着问。
來接你，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笑吟吟地挽住他的胳膊。
什么好消息呀？他替她拿过手里的包。
我找到工作了。她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我刚才接到《新闻朝报》的电话，他们录取了我。天骐，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了。
真是太好了。他兴奋得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转了三个大圈圈，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
未來在眼前一点一点地铺展开來，她终于能够抛开所有顾虑，和他一起开心地大笑。
冬日的阳光将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假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三周后，天骐的雅思成绩出來，均分8.0。
接下來繁琐而复杂的申请工作，幸好有云怡陪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挑选学校，写个人陈述，跑教务处翻译成绩单……忙活了一个多月，等寄送出了全部六份申请资料，两个人一下子觉得生活变得无限制地空闲。在等待录取通知的那一段时间里，天骐拉着她四处旅游，抓住大学最后的尾巴。
从三亚的天涯海角，到厦门的鼓浪屿，从西安的兵马俑，到北京的雍和宫，天骐努力把关于云怡的一点一滴都记在脑海中，她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她佯装生气时嘟起的小嘴，她撒娇任性时凑过來的柔软的身体……以后睁开眼睛找不到她的那些空白日子，他会每天把所有保存的记忆拿出來看一点，这样等记忆宝库用完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应该回到她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毕业前夕，天骐毫无意外地收到了全部六所大学的书面录取函。他和云怡仔细地商量之后，终于将目标锁定位于伦敦的K大。伦敦，是云怡最爱的城市，从此以后，那里也将会有她最爱的人。
搬离校的前一晚，天骐用学生卡在学校最好的食堂请云怡吃了十分丰盛的一餐。吃饭时他无心地感慨了一句，以前怎么就觉得食堂的饭菜又贵又难吃，可是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说完两人俱是沉默。
天骐，她泪眼??地问，我以后还会有和你一起吃饭的机会吗？
傻瓜，这是什么话，他的眼眶也微微发酸，肯定会有的，别忘了，你还要一辈子给我做煮饭婆呢。
嗯，她重重地点头，眼泪却夺眶而出，在桌面上砸出一朵美丽的水花。
就在那一刻，天骐突然萌生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明天，他要把云怡带回家。他爱了这么久的女孩，是时候带给父母看看了。
他激动地告诉她这个打算，但免不了担心地问一句，你愿意去吗？
她两颊绯红，沒说话，只是垂首低眉地点了点头。
紧紧地握住她白皙的手，天骐似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肆意奔腾的声音。他承诺过给她一个明天，他绝不会食言。
翌日傍晚，父亲开车來学校接他。天骐右手拖着一只大箱子，左手牵着云怡出现在他面前。
爸，这是我女朋友。他努力保持镇定，却听到空气里回荡的颤音。
叔叔好。尽管面红耳赤，云怡依然表现得落落大方。
见惯了商海沉浮的父亲很好地掩饰了收到儿子送给他的这份“大礼”时的心情，将儿子口中所谓的“女朋友”上下打量了一遍，淡淡地“哦”了声，说，快走吧，你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
一路上，天骐一直攥着云怡的手，时不时地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似是放松她的心情，更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妈，我回來了。站在自家的客厅中央，他朝厨房喊。
回來就好，肯定累坏了吧。母亲从厨房出來，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手，直到看见儿子身边陌生的女孩，她稍微楞了楞。即使出于母性的敏感，她已经猜了个**不离十，但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天骐，这是谁啊？
妈，我正要给你介绍呢。这是我女朋友，云怡。他笑着和她并肩走到母亲身前，说，云怡，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世上最最贤惠的妈妈。
阿姨好，她抿嘴一笑，礼貌地问候。
你好。母亲说完看向了儿子，薄责道，天骐，怎么不请你同学坐坐，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虽然不知道今天有客人，不过为了迎接儿子回來，母亲筹备了满满的一桌菜，五菜一汤。
饭桌上，天骐不停地给云怡夹菜，搞得她十分不好意思，好几次传给他提醒的眼神，他却假装视而不见，只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堆小山。
云怡，你父母在哪里任职啊？母亲开始了约定俗成的“家长问題”。
我爸爸是一家丝绸纺织厂的车间主任，我妈妈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她据实回答。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沒有，就我一个。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人啊。
阿姨真厉害，这都听出來了。我是扬州人。
那你准备留在这里吗，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找好了，在《新闻朝报》做记者，八月初正式上班。
这机械式的一问一答不何为何在天骐听來如针般刺耳，他赶紧岔开话題。
妈，你今天做的栗子烧肉好好吃哦。栗子脆，肉也很香。
好吃就多吃点。明知是儿子有心搞热气氛，母亲也不计较，微微一笑，不再抛出问话。
吃完饭母亲婉拒了云怡主动提出帮忙洗碗的好意，说她是天骐的客人，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天骐见状就拉着她钻进房里聊天，她也就不再坚持，随他走进房间。
天骐把她按到床上坐好，转身从抽屉里翻出几本厚厚的相册簿，在她面前一一摊开。
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照片，不要太爱我哦。他坏坏地笑着说。
她菀尔，拉他在身边坐下，低下头细细辩认着眼前方方的纸片上胖嘟嘟的小男孩。尽管已过去了近二十年，但是他从骨子里透出來的那股机灵劲却一点儿沒变，还有那双干净纯澈的眼睛，好像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也充满希望。
这张是我满月，我妈抱着我在照相馆。大冬天的，穿得跟个球一样。
这张是周岁，我在干什么，练举重吗？
三岁了，穿个裤衩在院子里跑。别笑啊，沒看过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啊。
……
听着他兴致勃勃的描述，云怡突然间觉得很感动。是际遇，让她闯入了他二十岁之后的生命，但是对于她而言，之前的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玩着什么样的游戏长大，她从未有过具象的体味，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一种与他的生命相系相连的感觉。当昨天与今天重逢，她终于找到了完整的他。过去的日子她沒法参与，可以后的岁月，她不想错过属于他的一分一秒。
天骐。母亲在客厅叫他。
你等等，我去去就來。他拍拍她的手背，走出房间。
怎么了？他问。
时间不早了，女孩子太晚回去不安全。母亲旁敲侧击地说。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整。
好，我送她回去。不等父母再有任何意见，他掉头回房。
再一次谢过叔叔阿姨的热情招待，听到防盗门在身边“?”地关上，云怡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父母会喜欢我吗？挽着他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她有点紧张地问。
肯定会的。他笑着说，你这么好，谁不喜欢啊。
是吗？她嫣然一笑，可心里有份小小的担忧如阴影挥之不去。
当然啦，别瞎想。他抽出胳膊搂紧她，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她点点头。明天，他们都将与盛载了四年青春回忆的大学说再见，从此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旅途。
拧开门把手进屋，他果然看到父母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电视里《海峡两岸》的主持人刚说了结束语。
回來了？母亲明知故问。
嗯。他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我们有些话想和你谈谈。母亲说。
我也刚好有事想和你们说。妈，你先吧。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我们觉得云怡不适合你。
什么？！天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见了短短几个小时，他们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
我和你爸都觉得这个小姑娘很乖很听话，可是你和她在一起不合适。
她哪一点不好了？他急于知道原因。
她不是本地人，以后父母投靠很麻烦的。听她说她家里的情况，应该也不是太富裕……
可她已经找到工作了啊，而且等我明年回來，我会和她一起努力工作赚钱，经济方面肯定不是问題。他急急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天骐，你自己也说，你要出国一年，那你又如何保证这一年里不发生任何变化呢？
我有信心，我和她都不会变的。再说，现在异地恋异国恋很正常啊，有的分开三年五年还不是照样在一起。他的指关节由于握得太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还小，太天真，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的。还是趁早分了吧，不要耽误人家女孩。母亲也说得有点不耐烦了。从小到大，天骐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连叛逆期他都沒出现太严重的逆反症状，可是这次却因为一个外人，胆敢与父母提出抗议。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事。
你们才见了他一面，能了解她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武断地否定我和她的感情？他再也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來，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那么敬重的父母。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先进去好好反思下你妈说的话，想清楚了再來和我们说。一直沒出声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开口制止了这愈演愈烈的局势。
天骐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來，迈开大步走进自己房间，重重地把门一摔。心口一团闷气横冲直撞寻不到逃逸的出口，在胸腔里憋成一根利刺，戳得他每根肋骨都如断裂般疼痛。从前，他毫不怀疑，他喜欢的，父母必定爱屋及乌。只是他未曾料到，在他们的眼里，那个理想的儿媳人品如何不重要，对他们的儿子多好不重要，她的身家，她的背景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他尽力平复了一下内心翻滚不息的情感，掏出手机给云怡发消息。亲爱的，晚安，好好休息哦。想你。
她很快就回了，晚安，我也想你。
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几个字，天骐暗暗下定决心。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孩，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说服父母。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唯他们命是从的小男生，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够不惜一切捍卫至爱的人。
第二天他送云怡去车站，两个人在站台上依依惜别。她安慰他说两周后她回來取毕业证书，很快又可以见面的。他对着坐在窗口的她不停地微笑，挥手。他要让她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开心的画面。火车开了，他追着车跑了好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拼命探出窗外的半个身子。
站台上的人们逐渐散去，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僵硬着背站在原地。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天骐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说说谁谁家的小狗一胎生了四只花纹不一的狗仔，又或是自己出去买体育杂志，结果付了钱却忘了拿杂志。只要听到云怡清泉似的笑声，他就觉得很温暖，很满足。
与此同时，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却沒有丝毫缓和的趋势。他们采取冷冻的处理方式，以为等他出国这段幼稚的感情自会有个了断。可他暗地里慢慢积蓄着力量，他们越不当回事，他就越要证明，他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软弱。
明天云怡就要回來取毕业证书了，但天公偏偏唱反调，一号台风“硅谷”强势登陆，给这座临海的城市带來了恼人的狂风暴雨。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看似无意地提醒了他一句，拿了毕业证书抓紧办签证，七八月是高峰期，别误了开学。
我不准备去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父母亲同时惊愕地放下了筷子。
你们不是说一年的时间会改变很多事吗，所以我决定不离开了。他显得很坦然。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父亲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
是。他问心无愧。
天骐，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大好的前途？母亲对儿子的失望已经到了痛心疾首的程度。
你们怎么知道我留在国内就沒有更好的前途？就好像，你们不了解云怡，怎么就知道她不适合我？他的语气也激烈了起來。
你是我们的儿子，什么样的女孩适合你，我们最了解。
他冷笑了一声，第一次用如此不屑的眼神看着曾经无比敬爱的母亲说，什么样的人适合我，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一句话把母亲气得说不出话來。
李天骐，你如果想和那个女的在一起，就滚出这个家门，我和你妈就当沒你这个儿子。一贯沉稳的父亲也无法再保持心平气和，恶狠狠地落下死话。
好，我走。他干脆地从饭桌前站起身，一秒也沒迟疑走回自己的房间。
简单地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衣服，他回到客厅，父母亲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母亲睁大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似乎还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事。父亲铁青着脸，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爸，妈，请原谅儿子不肖，如果有一天，你们能够原谅我，我会很乐意带着云怡回來给二老尽孝道。说完他便坚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
外边风雨交加，他一手撑伞，一手拖着行李箱沒有方向地走着。离家出走并不是他一时冲动的结果，经过这么多天的思考和分析，以他对父母的了解，对这份感情的执着，他知道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虽然也曾有过侥幸的念头，可毕竟沒有这般好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李天骐逐渐理清了头绪，眼下，他需要去找一个人。也只有她，决定了他的方向。
看着他一身雨水地站在门口，云怡揪心地一把将他拉进温暖干爽的屋子。
你带个箱子出來做什么？她不解地问。
云怡，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了。他将箱子靠在墙角，拉着她的手在宾馆洁白的双人大床上坐下。
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说。我争取过了，可他们不听。
她静默着，眼里是藏不住的失望和难过。是我哪不够好吗。她问。
不是不是。他忙说，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孩。可是你知道的，父母的想法有时很奇怪的。可能过段日子他们看不见我也就会想通的。
什么叫看不见你，天骐，难道你……她望了一眼蹲在角落的箱子，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是的，我决定搬出家里和你一起住了。以我们俩的学历和能力，我相信想要在这个城市立足一定不是难題。
尽管料到她不会那么容易地接受这个艰难的事实，可是李天骐从她眉眼中竟然读出了除了悲伤、震惊以外的另外一种情绪，一种几近癫狂的绝望。他害怕至极，唯有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在这个凄凉的夜晚，相依为命。
隔着薄薄的一件T恤，他摸着她突兀的肩胛骨，说不出地怜惜。这场胜负未分的战役，只要他还沒有放弃，她就不可以做逃兵。他现在一无所有了，只有她。
蜷缩在他的怀里，云怡从最初的恐惧中慢慢恢复过來。你先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起來就什么事都好了。她依旧懂事得让人心疼。
有她在身边，他无限安心地闭上了双眼，像个孩子般依偎着她。他太累了。
黑暗将一切笼罩得严丝合缝，天边突然划过一道惨白惨白的闪电。不明去向的暴风雨，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不知睡到几点，醒來的时候，厚厚的窗帘几乎阻断了所有的光线，分不清白天黑夜。翻过身，旁边空无一人。
云怡，云怡。他叫了两声，她沒应，不知去向。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挖出手机。9点36分。
兴许睡得太死了，连她起床出门都沒觉察到。他有些懊恼地拍拍脑袋。拖拖趿趿地走到窗台边“哗啦”一下拉开帘子，外面雾气蒙蒙的，台风还沒过境。
折身走回床边，他这才发觉床头柜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纸。
“天骐，早安。我在学校的天台等你。云怡。”
什么事这么神秘？他纳闷地想，这样糟糕的天气，去天台吹风，不冻出感冒才怪。在洗手间洗漱完毕，他拿了雨伞拎起一件大外套就往学校赶。
位于校园西北角的实验楼天台是他和她在大学期间的私密据点，那里人迹罕至，而且从十八层的顶楼眺望远处，视角尤佳。每当遇到重大事件，例如他被选上了学生会主席，或者他们的爱情纪念日，他们都会买上好吃好喝的來到这里，开开心心地庆祝一番。
“1，2，3，……17，18。”放假了，空荡荡的直升电梯里只有李天骐一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楼层。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18楼，门徐徐打开。
还未出去，李天骐就看到云怡正坐在角落的咖啡吧里冲她笑。他挥挥手走向她。
算你聪明，沒出去自讨苦吃。他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凉凉的。怎么想起來这里？才离开半个月，就想念了吗？他问。
是呀，想死我了。她挽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上。
天骐。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那是学校迎新晚会，你是女主持人，说接下來我们要给获得新生奖学金的同学颁奖，结果下台的时候一只脚被话筒线给绊住差点摔倒，要不是我这个站在最前面的特等奖扶住你，你肯定会被更多人记住。
真沒想到，你这一扶，就扶了四年。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他紧了紧拢住她的右手。
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很想牵着你的手去看一看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在花海里一醉不醒。一滴眼泪悄悄地从她紧闭的眼里流了下來。
傻瓜，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说。以后啊，等我赚了很多很多的钱，我就带着你到处玩，尝遍世界各地的美食。
真好。她轻声说，一圈圈地转着他戴在左手的飞龙琉璃手链，再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色凤凰。飞龙和金凤，传说中的天作之合。
你后悔吗？她问。
什么？他皱了皱眉。
你后悔认识我吗？后悔因为我而和伯父伯母闹翻吗？
我不后悔。他低下头看着她说，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天骐……她哭着呼唤他的名字，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温柔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说，昨天还劝我來着，今天好端端地自己倒感伤起來。
说得也是。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微弱地笑着说，天骐，我渴了，你能下去帮我买点水吗？
好。他放开她，离开之前不忘回头假装吓唬她，乖乖地坐在这里等我，待会儿要是看见你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睁大眼睛想笑，泪水却越來越多。
來到楼下，他欣喜地发现，台风好像已经停止肆虐，空中只剩淅淅沥沥的几根小雨奄奄一息。
捧着两瓶矿泉水回到18楼，电梯门开启，角落却不见她的踪影。他的心里顿时略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加快脚步跑到他们刚才坐的位置，桌面上又有一张她留下的纸条。
“天骐，对不起……”
刚看到第一句，外面突然间混乱一片，他清楚地听到了有人惊恐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他不假思索地捏着字条奔向通往天台的门。
趴在护拦边上往下看，他目睹了这辈子最最残忍的一幕。
地上一滩一滩嫣红的鲜血，和着地上的雨水很快混成浑浊不堪的泥浆。她头部朝下，他看不到她最后一个表情，是微笑，还是哭泣。
他最爱的人，竟然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和他告别，抛下他一个人留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她周围聚集的人不断增多，他却仿佛瞬间失聪，再也听不到一丁一点的声音。当一颗心真正地死掉，唯一的表情只能是沒有表情。
听不到救护车鸣着警笛开进來，听不到白大褂操着无能的那一句“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听不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瘫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他两眼发直，手不停地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跌落，摔到地上粉身碎骨。手里的那张纸，早就被血和泪所浸渍，黏湿沉重。
他茫然地摊开，空洞失焦的眼神顺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往下读。
“天骐，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沒有遵守我们的约定。请原谅我不能再陪你看未來的每一个日升月落。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我不想沒有你。可是，当我听说你父母不同意的时候，我就知道必须作出抉择。因为，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失去它，所以我惟有选择带着它离开你。
在你身边，看着熟睡中的你依然皱着眉，我好难过。我不能给你幸福，却让你为我操了那么多心。沒有我，你也许会轻松很多。我的离开，并不会带走你的世界，所以，你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照顾自己。听父母的话，请不要再为了我和伯父伯母而争执。父母是上天不可选择的缘分，你要珍惜。你的前途，一定会非常光明灿烂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男子。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可以在人群中找到你，把这辈子欠你的全部还给你。
天骐，爱过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
IWALY。
云怡绝笔。”
他把信攥在手里，捂着脸放声大哭，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
她死了，带着他们的孩子。
从此，那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李天骐也死了。他恨父母，是他们的阻挠间接害死了云怡；他也恨她，不发一言地带走了他们的小生命；但他更恨自己，到头來还是沒能想出任何办法留住她。
他决定出国，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所有手续。一个月之后他登上飞往大英帝国的航班。
初到伦敦之时，他也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关系吃过一些苦，可是凭他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他很快和教授同学融成一片。一年后他以全A的成绩完美毕业，并在当时导师的推荐下來到现在这家公司。
可是，对于感情，七年來，他不再有真心，所有女人对他而言，都只是一具有热度的躯体而已。有些事，经不起再一次。经不起。所以，他封闭了自己全部的爱，不再对人付出一丝真情，对爱情也不抱任何期许。
七年來，他沒有往家打过一个电话，只在每年的最后一天，往父亲的帐户里打入一笔不菲的英镑。他每年回去一次，每次只回去一天，就是她的祭日。在另一个国度孤独地活着，是他对父母的报复，也是对自己的处罚。那片曾经和她共同仰望过的蓝天，他再也不想见到。
以前他以为是自己不能自立自强所以不能对感情自主，如今他只身一人，事业有成，可爱情，却早已死在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受过创伤的人会选择性地遗忘，他却偏偏要拼了命地记牢，记住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蚀骨的疼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一种活着的存在感，才知道，原來他也曾经真心爱过。
据说，人的细胞是以七年为一个周期全部更换的，可过了第一个七年，他却依然贪婪地呼吸着有她的空气，毛孔里满满的，盛着对她的思念。或许旧细胞已经全死完了，可是爱她想她的基因却留了下來，粘附在他的心脏上，每跳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折磨。
故事讲完了，莫默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
“是不是特大的一个笑话，我爱她，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她却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她，依然选择了离开。”他苦笑着说。
“别这样，天骐。”莫默安慰他说，“也许云怡姐的决定有她的苦衷。”
“苦衷？”李天骐不屑地说，“她自私地只为了自己的解脱，她有沒有想过，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我要怎么过？”
“像云怡姐说的，好好地为了你自己生活。你现在功成名就，她在天上看见了一定很开心。”莫默说。
他不置可否地呷了口冰凉的咖啡。又苦又涩。
可是，莫默不知道的是，她和李天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回來祭拜云怡的那一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她有着一张几乎和云怡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