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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1

    老蟹湾沿岸的冰雪消融。使北龙港像一条耸起脊梁的巨龙,抖落了满身的泥甲,同这个远古的不冻海一起苏醒。这是潮起潮落的苏醒,这是在历史与现实交叉点上的苏醒,由痛苦到欢乐的苏醒,是迎接新世纪的苏醒。北龙港的一号和二号码头,整齐而壮观,一面国旗在海风里迎风飘扬。北龙最北部的明国县里的大山,春天的脚步虽说比沿海來得迟一些,可是由于北港铁路的开通,微笑着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赵振涛从大山里驱车感到渤海湾,整个在北龙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画了一条直径。他看见老蟹湾的从沒有过的那一带树影,看得见树影所不能遮挡的老船。瞅着这景色,他问自己怎么就瞅不够呢?连臭春的树冠也突然辉煌起來。

    三天以后,港口就要通航,老蟹湾风平浪静。

    坐在汽车里,赵振涛看见落着春雨。女儿男男不时地把手掌伸出去,接一点雨水放进嘴里品着。女儿感到春雨很软,像是棉花做的,它在风里斜斜地湿下來,在玻璃上溅出星星点点。赵振涛问女儿为什么喜欢家乡的雨水,男男天真地说,因为爸爸喜欢我就喜欢。赵振涛问她,妈妈喜欢哪里的雨水呢?男男毫不犹豫地说,妈妈喜欢外国的雨水。赵振涛被男男的话逗乐了。熊大进送给男男一个轮船的模型,赵振涛就把男男带过來取这只模型,好让男男一起跟爸爸分享北龙港一二号码头通航的快乐。早上,男男给远在澳洲的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妈妈北龙港通航的好消息,妈妈不以为然,她叮嘱男男不要跟着你爸跑,一个孩子的兴奋点挪到港口上,还能有好成绩吗?一提到功课,男男很自豪地说,她已经在北龙一中排名在第六名了。今天她要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还要找赵小乐叔叔带她到海上去,领略一下大海的气魄。爸爸也不愿意男男成为一个文弱书生。男男告诉爸爸说,人类学家近來又有新说,生命并非起源于猿居洞穴,而是起源于大海。男男说她立志成为一个未來的海洋学家。

    赵振涛本來想带男男到港口转转,可是熊大进打來了紧急电话,通航的前期准备遇到难題,需要市长來决断。赵振涛把男男送到爷爷那里,就急急地去了港口。并答应男男他在中午给她拿來熊叔叔送给她的轮船模型。男男跟爷爷玩不到一起去,嚷着找小乐叔叔,赵老巩告诉男男,小乐叔叔去了北龙市,跟着你小乐婶子办画展去了。男男很后悔沒能看见米秀秀的画展。她一定会画了许多关于大海和船的景观。

    赵振涛走进新装修的港口办公大楼,春雨就停了。他來到熊大进的办公室,看见熊大进和黄国林等人愁眉苦脸地呆坐着。见到赵振涛的到來,都不约而同地站起來。赵振涛从他们的异常神态里就看出首航剪彩仪式出了问題。

    熊大进端着一张图纸面向赵振涛,焦急地说:“赵市长,有两个突发问題,很可能使首航仪式的喜事酿成悲剧。这是省航运公司送來的首航货轮‘中山’号的船形断面图。最大的问題是,我们的港湾航道只有五米,可‘中山’号的船体就寛达三米,仅有两米的间隔,谁能保证船体的惯性不在这危险的距离内与航道发生碰撞?按惯例,航道必须为船体留出适当的安全距离,越过五米就被称为风险区!”

    赵振涛的心悬了起來:“轮船不能更改了吗?”

    黄国林说:“我刚从省里回來,仅有这一艘轮船。除非我们更改首航的日期。”

    赵振涛的脑袋像炸开一样,颓然坐在沙发上,额头冷汗涔涔。过了一会儿说:“首航的时间绝对不能更改啦!我们的请柬已经送往省里和北京。省委潘书记亲自打电话给我,他还邀请了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参加剪彩。这个时间万万不能动。你们不记得上次?潘书记和傅省长都准备來给跨海大桥來剪彩,结果丢了我们北龙的多大面子?”

    熊大进皱着眉头说:“赵市长,还有一个问題,航道沒有浮标。这是航道的水上标志,布置一个浮标至少要九万元,十个浮标达九十万元,眼下我们沒有这笔开支。”

    赵振涛问:“有沒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

    熊大进扭头说:“在威海港,我们遇到过这样的难題,是求助当地渔民拿渔船替代的。不过这个风险极大,那次遇上大潮,有两艘渔船被巨轮撞翻。”

    赵振涛狠狠地吸了口气:“这不怕,人家威海渔民能做到,我们老蟹湾的渔民同样可以做到!这个事情,交给盐化县政府來组织安排!”他扭头喊來秘书郑进:“你去给盐化的许县长打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港口來找我!”

    郑进到另一个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赵振涛抬头看着熊大进说:“前一个问題最严重,要让航运公司派最好的舵手。还有我们要用最好的地面导航人员!谁來担当?”

    熊大进看看赵振涛,又看看黄国林,最后点点头说:“那就我來试试吧!”

    黄国林担心地问:“老熊,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赵振涛茫然地问:“怎么啦?老熊的身体怎么啦?”

    熊大进讷讷地说:“沒,沒什么!”

    黄国林大声说:“老熊这几天累得又犯了老病,美聂尔综合症。他在工地上晕倒两三回啦!”

    赵振涛埋怨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导航的事,你别干啦!”

    熊大进微微摇了摇头说:“换别人,我还真的不放心啊!”

    赵振涛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工作了,马上治疗,休息,等待那个非常时刻。你的工作由黄总全部担起來!”

    熊大进坚决不依:“不行,我怎么能呆得住哇?先不说这个啦,赵市长,航运局要求咱们海港签字,轮船如果出了事故,损失完全由我们负担!您说签不签?”

    赵振涛咬着牙说:“沒有退路啦,我签!”

    赵振涛给盐化的许县长布置完工作后,将要离开的时候,强制熊大进进入海港医院治疗。熊大进被迫躺进了医院的病房,等赵振涛走后,他又悄悄从医院溜了出來。赵振涛本來答应男男,带她到新港看看,可是沒有这个空闲了,首航在即,好多事都得亲自看一看,只有他亲眼见了,心里才能够踏实。从盐化接待室里出來,赵振涛突然想起了高焕章,高焕章手术之后回到北龙,尽管人瘦成了不到一百斤,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到办公室坐坐,处理一些日常事物,谁也劝不住,他说要工作到九月十三日,他真正期满退休。高焕章的笑对死神的大度性格,也许帮了他的大忙。赵振涛想跟他汇报一下工作,请他在首航仪式上最后讲上几句。了却他这多年的夙愿。高焕章能战胜病魔坚持到首航的这一天,已经让赵振涛心里得到一些安慰。

    谁知事情总是在千变万化之中。许多特别有把握的事,到最后时刻发生喜剧性的变化。刚刚接到市委办公室秘书处打來的电话,说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郝天宇紧急感到北龙,有非常重要的干部任免事情找他谈。赵振涛在汽车里坐不牢稳了,心里鼓鼓涌涌的不安生。他在猜测,难道又像是上次一样?在他即将去中央党校报道的一刻,任命他为北龙市市长。这次在北龙港即将首航的关键时刻,省委对他又有了新的任命?抑或是有人告倒了他?他七猜八想地赶到了北龙宾馆,结果更让他吃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省委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高焕章重病期间,在北龙港和北港铁路即将剪彩的关键时刻,高焕章被撤去了北龙市委书记的职务。还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赵振涛心情十分沉重。从个人的情感上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但这个悲壮的结局,过去他也是想过的,他干预跨海大桥招标合同,并造成巨大财产损失和腐败案件,高焕章是有错误的。雷娟很早就说明了这一点。可这个消息來到的太不是时候了。老高他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吗?老高的身体能够面对这样的打击吗?赵振涛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噙着。

    其实,赵振涛觉得,高焕章已经走到人生戏剧的最后一幕了,不管台上是怎样的说法,也不管台下响起多么热烈的掌声,或是悄无声息,他都可以安然走下舞台了。可赵振涛还是觉得残酷,就跟省委组织部的郝部长再三恳求,既然省委已经做了决定,他做为北龙的市长是执行的,可是能不能把这个情况暂时保密,等到三天后北龙港和北龙铁路剪彩典礼结束?郝部长很为难地拒绝了,因为省委在这个时候处理高焕章,就是要向全省的干部进行这种教育,如何保护地方?如何面对大中型工程?如何学法执法!赵振涛说这个话的时候,郝部长告诉赵振涛他们已经跟高焕章谈了,高焕章同志必定是党多年培养的老干部,能够理解组织的决定,他还说认真反省自己,向组织写出书面检查。赵振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满和愤怒,大声说,这样做会损伤组织形象的,高焕章为北龙泼上了一腔子血,他不仅有苦劳还有功劳!不能就因为他的那个失误而全盘否定吧?郝部长说高焕章同志的成绩领导是给予充分肯定和赞赏的。按照高焕章同志错误的严重性,是要追究渎职罪的,省委已经考综合虑啦。赵振涛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可他一想到眼前的这些人,说什么也沒有用处,他要等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把全部的牢骚一古脑地泼给他们----

    赵振涛从宾馆出來,让司机把车开到市委大院。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高焕章。在汽车里,赵振涛由气愤而烦躁,烦躁就像蚂蚁一样爬遍他的全身。他想给潘书记打一个电话,电话打到秘书张立新的那里,张立新说潘书记正在陪同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考察安居工程。然后,潘书记就陪同中央领导去给北龙港剪彩。赵振涛放下电话,又给雷娟打了一个电话,他气冲冲地质问她,跨海大桥受贿案还沒有最后开庭审理,为什么先把高书记给处理啦?你们是怎么搞的?雷娟很平静地告诉他,有人私下将高书记的材料上告省委督察室,督察室正好有调查组在北龙调查你“侮辱”港商的事件。沒能查到你很大的问題,就把精力转到高书记身上,省纪委也收到了同样的上告信,其中还有告咱市政府不把金山水泥厂利润列入财政的违纪事件。赵振涛心里一阵紧缩,马上就往葛老太太那里想。往葛老太太笼络的那一群势力上想。他们连一个快要走进坟墓的老领导也不放过?果然就像高焕章预料的那样,一场你死我活的风暴沒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赵振涛敲响了高焕章的办公室。屋里有着悉悉窣窣的响声,却不开门。高焕章的秘书小吕从另外一个办公室走出來,说高书记正在收拾办公桌,现在不想会客。赵振涛又很敲了几下,大声喊着:“老高,开门,我是振涛哇!”

    高焕章一听是赵振涛,马上把门打开。

    赵振涛一把握住高焕章的手,看着他腊黄而消瘦的脸,激动地说:“老高,你急啥呀?”

    高焕章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笑笑说:“振涛哇,这个关键时期,你不去港口忙活,來看我干什么?”

    赵振涛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老高,你也别瞒我啦,郝部长都跟我谈啦。我跟他们闹了一通,等潘书记來了,我还得跟他说,省委不能这么干呢,往后谁还像你高焕章这样卖命?”

    高焕章嘿嘿地笑着:“你看你看,说你不成熟,你还不爱听,我看你就是不成熟嘛!我高焕章已经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场的。你知道,我们不能埋怨省委,领导让我们干好工作,多会儿说允许你犯错误來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我高焕章得承认犯了很大的错误。唉,辛辛苦苦几十年,落得这样的结局,是残了点。可谁让我沒做争脸的事呢?”

    赵振涛不服气地说:“他们就不能等几天吗?”

    高焕章喘息着说:“等啥?我高焕章觉得屁股底下的这把交椅不值钱,多高的人坐上去,我说也不值钱!要说它值钱,就是做椅子的人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干点实事儿!我高焕章不愧对自己的良心,就够啦!你还想怎么着?就因为我高焕章患了癌症就逃避组织处理?就因为我高焕章给北龙干过一些事,就----”他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庸常、漠然以及随遇而安的神态,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

    赵振涛抬起脸來,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默默地一声不吭,默默地一直这么坐着。

    高焕章说:“振涛老弟,你快振作起來吧,我高焕章这一页,就这么掀过去啦!往后就看你的啦!尽管现在沒明确你的书记,可是让你牵头,就差不大离儿啦!”

    赵振涛忽地想起什么,紧紧抓住高焕章的手:“老高,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后天的剪彩仪式,你一定要参加!”

    高焕章说:“算了吧,我去了,容易让潘书记想起上次的不快來!无论怎么说,跨海大桥是在我高焕章的手里垮掉的!”

    赵振涛眼睛红了:“老高,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说过,你干工作不是给哪个领导干的,给党和人民干的,给北龙百姓干的,给自己良心干的!你老高,风里來雨里去,苦干苦熬,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一列装载着金山水泥厂的出口水泥抵达北龙港,一艘‘中山’号巨轮装载着咱老蟹湾的原盐驶向日本!你得看看,你一定要看看!冲我赵振涛你也要看看!”

    高焕章眼眶一抖,抓住赵振涛的胳膊,哽咽着说不出话來。

    赵振涛眼里含着泪说:“老高,我跟你说句实话,原來我不指望着你能挺到今天。我想让轮船和火车跟你默哀鸣笛,让你老高在九泉之下听听,算是给你报个喜!可你这斜命够硬的,你他妈活着,为啥不看看?咹?错过这个机会,你大老高就是哭,都沒法给你重演一遍!”

    高焕章呜呜地哭出声來:“我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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