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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2

    挖泥船拢岸了。因为一号港池马上竣工,等待通航。赵小乐心情很好。米秀秀的油画展览在北龙市群艺馆开幕。赵小乐神神气气地陪女人去了北龙城。开幕那天早上,米秀秀快活得像个孩子,满脸喜气地在展厅门口恭候各方佳宾。赵小乐则拿着墩布跟随工作人员将展厅地面又擦了一遍。然后满头大汗地來到厕所旁的镜子前擦脸上的汗。他对镜子里自己的形像还算满意。一身崭新的穿戴,留下來的头发也剪理得妥贴了,夹克衫的兜兜里还插了一支钢笔。他似乎觉得自己活出人味儿來了,而恰恰是他永远也沒活出真正的自己來。他反而暗暗为女人得意自己也算开了回眼。不着这个机会,那么多的头头脑脑、名人志士也不是说见就见着的。他眼看着他们与米秀秀握手祝贺。赵振涛市长和熊大进副总指挥也來看过。因为忙着通航剪彩就急匆匆地走了。文化局长和老画家胡石给画展剪彩。赵小乐站在离米秀秀不远的人群里观望,还不时探一下冬瓜头,被举灯的工作人员训了一顿:“后边靠!”赵小乐几次都想说俺是她男人又都沒喊出口,他怕自己的无知给她带來难堪。只要米秀秀心里想着他就行。然而,米秀秀娓娓而谈,从大海到绘画技巧。就是沒提他一个字。赵小乐多么渴望与她站在一起诌上几句心里话,让老蟹湾的人也看看。他嗫嚅着嘴巴故意咳出声响提醒米秀秀,米秀秀依然沒看他一眼,沒有。他此刻不在她的视线里,任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赵小乐很懊恼地沉下脸來,呆呆地望着女人大家大气光彩照人的样子,心里啥感觉都逃走了。米秀秀身穿一件淡青色风衣,线条窈窈。细如凝脂的脸蛋在灯影里闪烁着玉瓷般端庄妩媚的光泽,显得高贵、沉静、娴雅、温柔。她不仅以画服人而且形像也令观众惊叹。赵小乐看着她身上的仙气更重,竟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他理解她了,她不能提他,他的脑门子仿佛就贴一个钱字。钱除了给葛老太太做灯挣的,就是跟四菊借的。米秀秀当然不知道。俺赵小乐不是款,也得装款哩。画展跟钱搅在一起,就他妈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沒味道了。尽管她今日里的荣光都由赵小乐的钱托着,但是不能公开。他只能去扮演一个与米秀秀沒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他想着,鼻子有些酸,隐隐地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缓缓流进骨髓里。他浑身冷了。沒有人注意他,更沒人跟他搭话,他便恹恹走出闹哄哄的展厅,瓮一样蹲在门口,缩缩着脖子吸闷烟儿。他自惭形秽地觉得很累很累,他嘬嘬牙花子,无聊地吐着烟圈儿,脸色青青的,木然地结了一层灰气。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靠着墙根儿默默无语地朝老蟹湾的方向张望了很久很久。

    中午时分,市美协的一位同志向赵小乐传达米秀秀的“重要指示”。因为中午观众多,就不闭馆了,委屈赵小乐值班看护着。总算沒彻底忘了俺,他想,胸膛子一热。人们像拥戴女皇一样,簇拥着米秀秀去宾馆用餐了。富丽堂皇的大展厅出现暂时的宁静。他倦倦地坐在大厅当中的一张电镀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翻弄着群众留言簿。好些字他都不认识,但隔三差五地蹦出來的“好”字他都看在眼里了。他反反复复打量着,以为女人行了,这小样儿的确行了。他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肚里咕咕叫了。他并不觉得委屈,家的事,别人都是客情儿,他不值班谁值班呢?高高悬挂在墙壁的画幅在他眼里犹如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他看不懂,直杵杵地呆坐着熬时间。不大一会,一拨一拨的参观者不断弦儿地來了。赵小乐看着他们很认真很崇拜的样子感到好笑,他就摆出主人的架势将腰板挺起來,像位老师监视学生答卷一样审视着每位参观者的留言。有几位参观者似乎在留言簿上沒写透,扔下笔还要嘁嘁喳喳地议论一番。

    “真是太棒啦,真有味道!”

    “西洋画法与工笔画法揉在一起了。”

    “对,那才显得细腻而有神韵呐!”

    “生活气息浓得简直化不开。”

    “就是有些力量不足,哦,听说是女画家。”

    一个胖胖白白的男子问赵小乐:

    “同志,你是值班的吧?”

    赵小乐“嗯嗯”着点头。

    “米秀秀你熟悉吧?”

    赵小乐的脸上摆着少有的风光,说:“当然,她是俺老婆!”

    胖子拿疑惑的目光在赵小乐身上搜刮一遍,一脸的轻蔑:“别逗啦,哥们儿。说真格的!”

    “谁跟你逗哇!俺就是她爷们儿!”赵小乐说。

    “那,你说说,她是不是留过学或是拜了洋老师?”胖子问。

    “整个一位崇洋媚外的下三烂!”赵小乐心里暗骂,很轻视地瞟胖子一眼,说:“告诉你吧,老弟,别两眼盯着老外,中国人画中国画,还画不好呢,留洋干啥?俺娘们既沒留洋也沒拜洋老师。俺就是她老师!”

    “你,你是她老师,人们围过來。”

    胖子笑了,笑得不阴不阳,问:

    “你这个老师说说,这是啥画?”

    “中国画,简称国画。”赵小乐显摆自个学问似的说。

    人们哄地笑了。

    “瓦罐里冒土气,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胖子笑得腆胸挺肚,震得展厅嗡嗡山响。赵小乐慌得紧,但仍不服气:

    “你狗日的说,中国人不画中国画儿画啥?”

    “油画!”胖子瞪圆了眼。

    “油画儿?”赵小乐梗着脖子问。

    “西洋画派一种,诞生于尼德兰。”胖子说。

    “对对对,好好好!”人们鼓掌哄叫。

    赵小乐懵了,立时塌了身架。

    “哪号人都有,你连画种都分不出來,还冒充女画家的爷们儿!”“嘻嘻嘻,真沒劲儿!胖子开始对着和尚骂贼秃了。”

    “笑啥笑啥!”赵小乐火了,别人忙拦住他:“一边背蔫儿去吧!”赵小乐从沒有吃过这种憋子。他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皮被血淋淋撕了下來。无名的酸楚和羞辱并沒有从米秀秀身上得到抚慰和平衡,反使他更加可怜卑微。他满脸羞红,耷下头,恨不得将脑壳装进裤裆里。人们用打量小丑骗子一样的目光扫向他。他受不住了,浑身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胖子那伙人走后,他再也不敢坐在电镀椅上装斯文了。他悄悄蹲在展厅的一个角落里,不时拿眼扫一遍给他带來耻辱的油画。

    他窝着脑袋在一面大型画幅旁蹲下了。

    怪了,在赵小乐身边营营嗡嗡围着好多人,而且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就像一朵花引來了乱哄哄的蜜蜂。赵小乐抬脸左右望望,断不透里边的蹊跷。当人们交口赞叹这幅題名《风暴》这张画儿时,他才知是这幅画儿好。他很费力地扭头看看画,有些面熟。一浪一浪的风暴潮和一个叼烟斗的渔佬儿。婚后他从不看米秀秀的画,但这幅注定是看过。是他砸碎的那幅儿。他眼眶里的画儿,很高很大。气息深沉而凝重,就像有一副重轭死死扣压他,使他汗气压住血气,惶惶生出惧怕來了。怕啥?他说不上來。只觉得画面吸去了他的精气,使他心灰意懒。高高涌起的浪头子好似铺天盖地朝他压來。渔佬儿屁股坐的那艘船也一下子生疏起來,好似一个怪物,不时透出智慧的隐语。再看那饱经风霜的渔佬儿,他忽然觉得有点像他爹赵老巩。他爹目光犀利,愤愤地怒视着他,骂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的眼睛迷离了,像是害了眼病。人也像一只饿瘪的小甲虫在地上趴着。顷刻间,有一轮一轮神圣的彩色光圈撒播着,晃他眼睛,弄得他头晕沉,心灼痛。好似身上有一股火蓬蓬勃勃燃烧起來,使他整个胸膛都充满火焰。燃烧中,他觉得自己一点一点缩小,坚韧的骨架也像在火苗的吞噬中瘫塌下來……

    挺了片刻,赵小乐逃开了“风暴潮”,一点一点挪到一幅北龙港的画下,蹲着,默默地很伤感。他想站起來,就像闯海流子一样气气派派地站着。

    然而,他自己终究沒能站起來,自己满意的形象也沒能营造起來。他又腿软懒,脸相木木的,展厅里热哄哄的气息蒸得蔫眉耷眼,困神儿扑脸地折腾。还苦撑个啥呢?还抓挠个啥呢?他一时啥心思也沒有了,闷下头來,慢慢合了眼皮,双手又不知不觉地插进袄袖里去了。他做梦了,魂儿跑了,他常有梦里丢魂儿的事。

    老蟹湾,又回老蟹湾了。

    黄昏的满潮在赵小乐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黛蓝。他闪闪跌跌扑向大海。他的脚下奔涌着潮水,他的耳畔灌满了轰然潮音。海浪头如无数喁喁的嘴向他发出动情的呼唤。他跌倒了,他的肚皮触摸到大海的胸脯子了,感到大海颤栗的脉搏一下一下的跳动。他不动声色地啼听着。天黑了,白秋秋的月亮下,他看见朱朱了。朱朱穿着白裙子,大白鹅似的,满脸风情地望着她。“朱朱,你还在等着俺吧?”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们欢喜无尽地在月亮滩上滚成一团了。月盘子映在水里,被犬牙交错扑扑窜窜的海浪头咬瘪了,像叫天狗咬出了豁边。殊不知残缺的月亮,也能映出快乐美丽的东西。少顷,他身边的螟色突地透亮,朱朱消失了,像只笨笨壮壮的大白鹅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朱朱----”他动情地喊,脑里一片空茫。他笑了,像个地地道道的醉汉。他眼里的大海滩就整片整地陷落下去,深深的,极像一个空洞洞的潭。两只翠色鸥鸟,从潭里飞起來。

    他醒來时发现自己哭了。他突然决定跟米秀秀分手,回家找朱朱。朱朱已不是原先的朱朱,他也不是原先的小乐了。他喜爱米秀秀,可他自知与秀秀不是一路上的人。米秀秀在贡献。一个人的价值,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而应看他给别人贡献什么。秀秀不好吗?秀秀对他说,女人最辉煌的一瞬是她爱的男人当作偶像崇拜的时候。是秀秀告诉他该怎样生活。他要回到海港,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赵小乐独自回到家里,见到赵老巩与男男说话。赵老巩看见赵小乐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询问米秀秀。赵小乐不答。男男追着小乐叔,说你答应我,到海上玩啊!赵小乐拉着男男的手说,好,跟俺走啊!男男就蹦蹦地跟着他走了。路上,男男说她等着明天北龙港通航,爸爸说带她到轮船上去。赵小乐笑着说,将來叔叔也不开渔船了,也要开大轮船。到那时叔叔带你出国,好吗?男男笑着。他们首先來到朱朱的发廊。

    让赵小乐吃惊的是朱朱发廊关着门。朱朱干什么去了?他在心里嘀咕着,就带男男去了海边。谁也不知道赵小乐要与米秀秀离婚,他想娶朱朱。人都在重复着怪圈吗?有谁知道他赵小乐内心经历着一场不寻常的风暴呢?海风扬起朱朱的长发,那是风暴潮里的百合花。

    到了船上,赵小乐看看天气很阴,就说,男男,有风浪,你害怕吗?男男摇头说,不怕,我喜欢刺激的!起小乐拍拍她的痛膀,沒想到她也喜欢白茬船。赵小乐驾船从老河口里开走了。

    男男在船上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开心。她更欣赏赵小乐表现出來的强悍的野气。

    赵小乐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般悠远的神往。在海港工作,好久沒鼓捣船了。他又往海港大坝望了望,他对男男说,这都是你爸主持重建的!男男不以为然。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吹得大海尽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飘忽的声间从远处荡來。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簌簌”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來滚去。赵小乐嗅到了一股很浓郁的风瀑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男男,风暴潮來啦,俺们快往回赶吧!”

    男男点点头,她被眼前的惨景吓呆了。她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他做对似的这个时候扑來。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男男浑身被浇个精湿,她哆哆嗦嗦甩着腿,朝舱子里钻。赵小乐朝她吼:“快进舱里來!别怕!”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男男听赵小乐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赵小乐喊了一句落帆!就走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來。赵小乐喊:“快扔斧头來!”男男遥过太平斧。赵小乐操过太平斧,“唰”地抡起來。老帆“噗哒哒”地掉下來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就好多了,男男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來。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來,使男男不论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拧笑。连赵小乐也不知道,老船是怎糊里糊涂地郑到老河口东侧的海港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地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大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魂,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赵小乐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海港港地就完了。大哥和熊大进的所有计划都付之东流。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包括正兴建的跨海大桥。他心窝里憋出冷汗來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男男,呆好,俺闯坝啦!

    男男吓得抱紧了赵小乐。赵小乐对自己的驾船技术估计过高,一直认为沒事。赵小乐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赵小乐的牙板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嘭”一声沉闷的巨响,白茬船不偏不倚地长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白茬船,黑黑耸出一截儿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赵小乐耷拉着脑袋,血乎乎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來,他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來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由于赵小乐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赵小乐,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赵小乐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找找……男男!”人们闪闪跳跳的來回寻找好长时间,才在泥坝,随着浪头一掀一欣的七手八脚拽上來,才发现她已经死了。赵小乐是在抬往医院途中死去的。死前他说对不起男男!

    疯海依旧在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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