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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3

    回來以后,米秀秀养了十來天伤口才好了。她听人们讲海蜇的厉害更加后怕,对赵小乐也更加感激。人那天傍晚,她去赵小乐的船里画船围子。她矮身钻进舱子,顿觉一股汗馊和腥气呛人。她掏出手帕捂着嘴巴坐上來,眼睛扫着外边的晚潮,听见狂风暴潮摇撼摧折船桅的声音。接下來,黄乎乎的蟹灯晕光,她看见赵小乐双目喷火呼吸急促挪过來。米秀秀望着他火辣辣的眼睛心慌了。她后退着蹭到舱口时,赵小乐正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胳膊:“秀秀,俺太喜欢你啦!”她连连退缩着:“不,不,别这样……”他死死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她。米秀秀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扇了他一耳光。接下來,就是一阵撕打。她软了,奇怪的是,米秀秀并沒死死反抗。过了一会儿,她像死过去又活过來似的睁开眼睛,看见赵小乐跪在她面前,一板一眼地央求:“俺对不起你,俺沒别的,就是一门心思相娶你……”米秀秀脸色苍白,呆如泥塑。他一动不动地说:“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把俺交到派出所去!俺认啦!”米秀秀“嘤嘤”地哭了。外边古钟般轰鸣的潮音盖住了她的哭声。赵小乐仿佛要跪來媳妇似的,怯着眼神儿不敢看她,很理缺地垂下头。米秀秀冷着苍白的脸子,沒说一句话,甚至也沒看他一眼,晃晃着跑了。赵小乐呆住了。米秀秀,跑回宿舍,趴在被垛上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折腾了三天三夜。她戚戚地呆望着梳头镜里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样,拿起梳子将镜子砸个粉碎。她心里乱糟糟的。赵小乐的赖样儿晃來晃去的。认命吧!认命吧!啥事也求全不了,人纵有千般好也会有一样不好。她竭力想赵小乐身上的好处。娘常说丑男俊女男才女貌。粗点丑点,怕啥哩。她努力说服了自己。听说她嫁给赵小乐,一个好同学骂她:“真不明白,你疯了么?他哥是市长又怎样?俺一直以为你高雅有才气,想不到你比一般人还庸俗,还下贱!俺心中的太阳掉粪坑里啦!”米秀秀倒觉得一阵轻松,他越骂她就越轻松。她无言以对,她也不想如何替自己辩解澄清什么。她活得很实在,她不愿在清高清贫里昏天黑地地挣扎,不愿被一纸婚约固定在家庭里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有事业需要拿大把大把的钱将她和她的事业架上一个高度。谁也改变不了她,于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便草草度度地打发了。她静静地冷着脸子,将赵小乐的一团高兴逼住:“准备吧,俺跟你结婚!”俺的天神哩,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痛快:“赵小乐心花都开了,风光成熊了。”

    大婚礼红火极啦。小轿车也派上了用场,迎新送客。大喜字是拿百元一张的票子粘起來的。鼓乐班子在赵小乐重赏之下吹吹打打格外卖力。火爆爆的响鞭炸响了。唱礼歌。进门拜天地。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赵小乐心里焐着壮气,高高昂昂气气派派在闹喜的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他看看爹爹的笑脸,他美滋滋地想,狗日的谁派?不该发的财发了,不该娶的女人也娶了,人世就是这般说不來的奇妙。夜里闹洞房的时候,远远地赵小乐看见朱朱來了。她腋下夹着小红包儿。她红着眼睛,好像哭过。赵小乐乱子方寸,怕大花给他搅了,就猫在人群里让人将朱朱打发走。不一会那人捂着脸蛋子回來诉苦;“俺挨了一巴掌,新郎官儿不出面怕是哄不走她呀!”赵小乐气哼哼地骂着:“真败兴!”就哆哆嗦嗦地去了。朱朱见赵小乐來了,只管红着脸蛋子不言语。赵小乐忙将她拉房里,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朱朱见了披红戴花的新郎官,不觉洞开心意说:“小乐哥,妹子给你道喜來啦!你却派人打发俺……”赵小乐慌了,支吾说:“俺沒别的意思,怕你……”

    “俺不是夹尾巴雀儿,吓唬吓唬就飞!”朱朱歪着脑袋说。

    “你想干啥吧?”他说。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喽!赵小乐,俺稀罕你这个人,得不到你,是俺命不好,俺认啦!俺绝不会给你婚礼添乱!”朱朱眼神儿柔和下來,连声气也细软了。

    赵小乐胸膛一热:“这还像个妹子样儿!”

    “小乐,俺不管你有沒有媳妇,俺永远对你好!”朱朱说着冷不防亲了赵小乐一口。赵小乐吓得直打冷子,一动不动。朱朱捧着红包包,眼泪就下來了,她不敢大声哭,只在嗓眼里打哽儿:“小乐,俺知道你心里沒有俺,可俺也來啦!你有钱,啥也不缺,俺也沒啥送你。这是俺一针一线缝的红包包,算是俺的一点心意!”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赵小乐愣了愣神儿,缓缓揭开红布包儿。看见里头疙疙瘩瘩的红枣和栗子塞得满满实实。“枣栗子”,在老蟹湾取“早立子”的谐音,是古朴而实在的婚礼祝福。这野丫头心眼倒不赖,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窝里涌出泪來了。他捧着红包包,急急地追出门去。朱朱早沒影儿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暗处渐渐小去。他喊了句:“朱朱----”

    他在暗夜里默默站了很久。

    赤潮闹起來的时候,米秀秀画了一张好画。

    这是米秀秀到北龙港以來画出最好的油画。海水是红的,红色海水像落了一地的红枫叶,又像是泼在地上的血。有一种自然灾害中人类抗多灾难的严峻美。她的画得到了不懂画的姑夫的肯定。自她结婚后,姑夫熊大进把话给她说在明处了,眼下他还在工作,等老了不能动了,就跟她和赵小乐搬到一起住。米秀秀很尊敬姑夫,她很欣赏姑夫对爱的忠贞,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來的。她有时就逗小乐,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夫那样吗?赵小乐搂紧了她,发誓说你死了俺也不活了。米秀秀笑说,俺不信,俺前脚去,那个发廊老板朱朱就该顶上來了。你赵小乐行啊,那么多女人追你。赵小乐沒工夫跟他斗嘴,工地上來回跑船的活儿也够累人的。有时他就想,自己名义上是个海港工人,可还是驾着自己打渔的白茬船,跟当渔民有啥两样呢?他找熊大进说,海港建成了,可得给俺弄个体面的活啊!熊大进笑着问,什么差使体面?赵小乐就扭头问米秀秀,米秀秀说你嗓门儿不错,将來做个调度员挺好!赵小乐就说,俺当调度员!说着他眼里就有了神往。

    这天晚上,父亲赵老巩要与徒弟们住船厂,赵小乐回家时,米秀秀要去学校值夜班,米秀秀叮嘱他,下雨时关窗子别淋了她的画。赵小乐满口答应,再也沒有心思看她的画。他越发看不懂了。只有几幅画海港建筑工人的画,他看着还挺像。赵小乐赖在床上,抬起那张带着海腥味的脸,瞪着女人。米秀秀闪身出去了。她身子一点不板,腰肢柔软,书念多了,连走路的姿势也都活了。她像一团虚幻的白影飘去了,甩下刚出海归來的赵小乐一人來熬漫漫长夜。米秀秀整日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进她的艺术世界去了。前院的一间空房原是老爹挂太板斧的屋子,这会儿给她当了画室,那里她创作的画幅摆得满满当当。赵小乐一走进那画室就别扭,再看画也寡了味儿。他怀疑米秀秀是不是又添了烦人的毛病,跟画贼亲,见他连个屁也很少放一个。老子从工地屁滚尿流地赶回來,还不是恋娘们的热被窝?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画画儿,就是值班儿,连玩起床上活儿也她妈那么沒劲儿!赵小乐恨天怨地地在心里骂着,一张一合地扇着大鼻孔,不长时间便眼皮一磕,呼噜震天入梦去了。

    四更夜,雷声雨点大作,雷声焦干哑闷,雨声湿润重浊。“喀嚓”一刀闪电,直捅老天爷的肚子,又挑出个响雷扔下來。赵小乐被雷激得打了颤子,凉风袭进,窗帘子气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着酱麻色的眼睛,看见窗外泼雨了,雨水在楼顶存不住,哗哗流下,在窗前结成一张宽阔的薄亮的水帘子。道道竖闪劈天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这毯雨”,他摸出手电,穿着大裤衩子到厢房,院里已是盈盈满地水。他顺手扯一块塑料布,钻进厢房里。拉亮灯,他就傻眼了。屋里沒脚脖子的水,几乎将四菊的摩托车漂起來了。厢房的门口是买车后扩修的,门坎子是活动的,前天对门子的老母猪犯圈溜进他家院子,将厢房的门坎子给拱折了。恰好赵小乐进院将猪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将车“啃”了不可。门坎子忘记安了,雨水就忽忽涌进來了。“他奶奶的!”不知他是骂猪,还是骂自己,赶紧猫腰搬些散砖來,严严实实地在门口搭起一道埝,又捧來细沙将砖缝泥住。屋里外的水就全隔开了。他撸了把水涝涝的脑袋,抓起一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哐叽哐叽地向外淘水。

    这时天已大亮。雨停了,风还吼。米秀秀慌慌失失地回來了:“小乐,画室窗户关了沒有?”

    赵小乐站在车前,木着脸,心一格登。

    “你聋啦哑啦?”她问。

    “厢房发河啦,谁顾得上你画室?”赵小乐自觉理亏,却气不打一处來,也敢噎她了。

    米秀秀风快地跑进画室。窗户大敞四开,滴滴答答地掉着雨珠儿,屋地一片狼藉。地不很湿,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画全被雨水洗了,画面模模糊糊几乎泡丢了模样。这几幅是新画的。《赤潮》是她最满意的,正因沒干透,她才故意打开窗子吹的,这下算完了。米秀秀双膝一软,蹲在面前,双手抖抖地摸着画框子,胸脯子一起一伏,眼忽地湿了。她说不出话來,久久地,她厉厉地吼:“小乐,你给俺上來!”

    赵小乐晃晃悠悠地上來了,一副狼狈样儿。米秀秀站起身儿吼道:“你看,画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说的?”

    “不就几幅画儿,晴天晾晾呗!至于么?摩托车都差点漂走哇!俺的姑奶奶!”赵小乐说。

    “晾晾,浇烂了晾个屁!”米秀秀火气十足。

    “那就再画吧!”他说。

    “画,那么轻巧么?你真沒用,就是随手关关窗子的事儿……”她这回可不依不饶了。

    “谁让你值夜班呢?沒空跟你罗嗦,俺得到挖泥船上去呢!”赵小乐急赤白脸地扭头便走。

    “你给俺站住!”米秀秀一张脸绷得充血:“你还倒打一耙?你还有理啦?”

    赵小乐头一回见她的凶样子,心里慌了。又不愿掉下老爷们的“份儿”來:“你别给俺横!留个教训也好,从今往后就别值那个夜班儿啦!那仨瓜俩枣的补助,咱不稀罕!”

    “少给俺放闲屁!你以为俺是贪小钱么?”

    赵小乐瞟一眼画屋里渔人敬仰墙上挂着的太板斧,斧下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座米秀秀素描用的大卫石膏像。他用力将火气吞回肚里,说“当着龙母和祖上太板斧,俺不跟你吵!”

    他调头就走。米秀秀眼眶子红着,泪水往里聚着:“你……”她暴叫一声,泼了性子,撒气般地抓起两个泡脏的画框子,朝他背砸去。铝合金框子撞在门上,弹回來,撞在墙上太板斧上。“轰”一声,太板斧掉下來,叽叽噜噜地砸倒了石膏像。“哐”一声,“大卫”的脑袋击在水磨地板上,炸成碎片片,狼烟四起。

    “啊?”赵小乐扭头就傻了眼,恼着脸子扑过來,骂道:“造孽呀!”米秀秀也慌口慌心地吓白了脸,她被扑來的赵小乐恶摇了几下,抡倒了,跌在地上。赵小乐丢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捧起太板斧;一撅一撅地磕头,喉咙里嘶搅着一片营营嗡嗡的声音。米秀秀不明白跌落的太板斧竟活活糟蹋了一条硬汉子。

    米秀秀耸着柔婉的肩膀哭了。

    受赵老巩的感染,赵小乐比别人更信太板斧,他觉得他能独闯海流子,就是太板斧保佑的。他急三火四地叫來了老爹。赵老巩气白了脸,又不好说米秀秀他神神鬼鬼地在画室折腾了一阵儿,便道出两条破法儿:一是在地上泼上鲜鱼血,另外给砸太板斧的女人喝碗童子尿。赵小乐终于网上一条鲜鱼來,进家便拿刀砍了鱼头,将紫红紫红的鱼血星星点点地泼在地上。赵小乐说:

    “秀秀,跪下,给太板斧磕头!”

    “俺不跪!”米秀秀整理着画布。

    “为啥?”

    “俺不信神!”

    “你……”赵小乐恼成一张猴腚脸。“小样儿的,不跪就不跪吧,那碗童子尿得给俺喝!”他磕完头,就把米秀秀叫到屋里,捧上一碗黄澄澄的童子尿,映着纷乱浊钝的散淡日子。

    “这是啥?”米秀秀脸阴得要下雨。

    “破灾的童子尿!挺难找的呢!”

    “俺不喝!”

    “不喝不中!”

    “就不喝!”

    赵小乐像得鸡爪风似的胡抖了:“不知好赖,俺是给你避邪免灾呢!算俺求你啦!”

    “避啥邪?都是迷信!你真是愚昧,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也信这……告诉你,不要给脸上天!也请你尊重俺,把尿泼掉!”米秀秀于执拗中透出冷辣來了。

    一股浑血撞得赵小乐心壁发震,吼道“俺不懂那歪理儿,让你喝,就是尊重你!”

    “少给俺贫!”

    赵老巩颤颤地挪进屋來,跪下说:“孩子,喝吧,招财免灾哩……爹给你跪下啦!”

    米秀秀闭上眼,泪珠就一颗一颗渗出來。她抖抖接过碗,撑着平稳一点一点移上來,便睁了眼,快到唇边时,她照见尿里自己脸面的羞辱,一扭脸儿,“啪”地将碗摔个粉碎,哭着扭转身,踩着脚步,凄凄而去。

    赵小乐骂:“**养的!不知好歹!”

    赵老巩老泪纵横。

    家里几天都是别别扭扭的。赵小乐抓拿不住米秀秀,也就乌龟跌水里默认了。爹不干,老人一病不起,他得两头受夹板子气。他怕米秀秀,怕啥呢?她是俺屋里的女人,俺有权力摆平她,他给自己打气。有一天,他动了浆糊脑子,在吃饭时偷偷将童子尿洒进米秀秀的汤碗里,米秀秀一连喝了三碗海菜汤。一块石头落地,赵小乐告诉了爹,爷俩心里都落个踏实。仿佛如此一來,纵使有祸也将不祸了。那天夜里,赵小乐喝了点酒,蹴在女人身上,除了沒完沒了的驴劲儿,就是敢操天的胆子,一欢喜,道出了童子尿的秘密。米秀秀正咬紧牙关,挺过那段时光。她听说喝了童子尿就炸了,发疯般地将他推下庆,轰出屋子“嘭”地关死了门,任赵小乐千呼万唤也白搭。赵小乐望一眼天上残月,自怨自艾叹一声:“俺淡着毬嘴说这个干啥?”叹着踱到厢房窝了一宿。早上爬起來沒精打彩腰酸腿疼地去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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