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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4

    这天夜里,高焕章彻底失眠了,躺在工棚里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白天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老百姓凄苦的面容都在黑暗里扑到他的眼前來了。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往往会犯了老胃病,在工地犯了病会跟冯和平他们增添麻烦的,他拉亮了灯,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吃上。吃过药之后还是睡不着。索性他就披上衣服,走到工棚外边來了。

    山峦静静地俯瞰着工地。有一群山鸽子睡着了。白天窒息的紧张和即将要燃烧的酷热,终于在深夜得到了缓解。白天刚刚铺好的两条铁轨也是静静的,被灯光映照有些变形。灯光处围着一群很大的山蚊子。密密麻麻的,将灯光堵得朦胧暗淡。高焕章看见铁轨底下有一团浓烟,可能是纳凉的工人点燃的篝火。篝火已经熄灭,他就坐在余烟旁点燃一支烟。他并不躲避浓烟,让这烟把自己的头颅一古脑儿地缠绕起來,勒紧他,勒出几丝苦涩的眼泪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对面的骆驼峰,骆驼峰的南面斜坡,就是骆驼村了。山上沒有树,光秃秃的真像一头傻骆驼。今天白天他向明国县的领导提出到骆驼村看看,听工地上的冯和平讲,骆驼村的老支书郭老顺到工地找他好几次了。明国的韩县长说路不好走,很难到达骆驼村。高焕章记得当初划分扶贫点的时候,他再三叮嘱韩县长把骆驼村做为韩县长的包片村,韩县长答应得挺痛快,谁知这一看,韩县长根本就沒來过。高焕章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到了骆驼村他很震惊,就是在今天的骆驼村,竟然还穷到这种地步,几乎超出了高焕章的所有想象能力。全村五十三户人家,两百多口子人,竟然有三十六个光棍儿,那些破房子跟鬼子扫荡过后沒什么两样。村里沒有通电,电视和收音机全部沒有。后來一打听是沒有路的原因。有一个事件,使高焕章几乎潸然泪下,村里一个叫王老奎的老汉,上山担水要走三十几里的山路,路上碰到了一群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日本鬼子追着他喊话,他吓得扔下水桶往树林里钻,逗得日本鬼子们大笑。他边跑边喊:“乡亲们,日本鬼子还沒走呢!”后來他才知道是北京的电影导演在山里排电影呢。王老奎的笑料一直在村里流传,可他去年竟弄得家破人亡。原因是由于一桶水。他的儿子王原贵娶了山那头的一个媳妇,这在全村里是个小不小的事。儿子婚后,王老汉到三十里地外的山上担來一桶水,儿媳妇上前去接水桶,谁知儿媳一接水桶的时候,王老汉的右脚窝了一下,水桶就洒了一地,儿子骂着儿媳,王老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桶水担到村里真是不容易呀!儿媳十分上火,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跳崖自尽了。儿子知道后疯魔了似的在山上跑着,呼喊着媳妇的名字。他疯了。王老汉不恨别人就恨自己的这只右脚啊!他每天拿着那根扁担,狠狠戳打自己的右脚。脚指头都让扁担砸掉了。高焕章听郭老顺村长一说,他非要让他带自己到王老汉家里看看。王老汉见到高焕章通地给他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说,高书记,看在你爹当年跟俺们骆驼村的交情,您就开开恩,帮帮俺们这穷山沟儿吧!高焕章含着眼泪扶起王老汉说,会的会的!在我高焕章退休之前,一定给村里打井,给村里修路。王老汉又给高焕章磕了三个响头。高焕章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五百块钱,捐给了王老汉,让他到医院里治治脚。

    在回來的路上,高焕章朝着明国县的韩县长发火:“你这县长还想当吗?啊?”韩县长解释说:“我们不是不想來,是这里根本进不來汽车啊!”高焕章沒好气地说:“能通汽车的地方用得着你扶贫吗?天安门跑汽车方便,用你去扶贫吗?赶紧想办法,让骆驼村的老百姓尽快脱贫!”村长郭老顺见高书记把韩县长骂得下不來台,就打着和说:“高书记,韩县长常跟俺们通电话,指导俺们的工作,村委会不是有一个电话吗?”高焕章更來气了,大声说:“打电话那是什么扶贫?该管的沒人管,不该管的却管得死死的!此风不可长啊!我们有些干部,口口声声喊为人民服务,光喊人民不行,人民在哪?人民不在嘴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咱身边的父老乡亲!”等着韩县长红着脸跟高焕会认错的时候,高焕章开始自我反省,沉重地说:“韩县长,我不光指你呀,我高焕章身上也是有这个问題!鱼水工程,是省委抓的一项干群关系的情感工程,让我们领导干部都带着感情做工作!为什么重提感情?是因为我们与百姓的感情产生了危机!前几天我听说,咱北龙某县的一个乡长,在公路上出了车祸!人烧在车里,老百姓从地头赶來救人,先问车里的人是不是干部?那个乡长身上燃着火说,他是乡长。救人的老百姓,扭头就走哇!他以为乡长高人一等,其实老百姓是对腐败的干部有看法!当然了,我们的干部队伍整体是好的!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所以,我们必须从自我做起!”他说完之后,就设想着如何使骆驼村尽快脱贫。

    这个问題困扰着高焕章,使他长夜难眠。

    灯光映照着高焕章满是皱纹、眼袋凸垂、憔悴而又惶惑的脸。他说话的声音嘶哑,也不如以前那么清脆洪亮了。自然的四季变幻,春天后边还有春天,可人不行啊,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变成装进骨灰盒里的几粒骨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是生命,而是掌握政治权力的时间不多了。他得赶快给骆驼村的事办了,不然,到阴曹地府里见了父亲,父亲也会打他的嘴巴的!信誉?你的信誉呢?虽说信誉与政治比较起來是不堪一击的,可权力能保证你去干想做的事。这一刻,高焕章脑子里打來一个闪:我不能拨钱给骆驼村,可能给他们工程,让他们挣了钱,打井,修路,搞水果开发。

    高焕章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工程副总指挥冯和平的工棚里,把熟睡的冯和平一把拽了起來:“老冯,我跟你商量个事情,起來起來!”他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老玩童。

    冯和平揉着睡眼:“高书记,您这是唱得哪出戏呀?半宿拉夜的找我干什么?”

    高焕章兴奋地说:“你今天不是跟我到骆驼村去了吗?我看帮助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工程分给他们一些!让他们挣点钱!村里的百姓有的是力气,就让他们上路铺石子!”

    冯和平为难地说:“高书记,你就为这一宿沒睡?砸石子的工程量,不多了,挣不了几个钱!我们又不能挪用建设款,白给他们!”

    高焕章沉着脸:“制度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再想想办法嘛!我们总不能端着金饭碗让老百姓讨饭吃吧?”

    冯和平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在地上转着:“高书记,你别打乱我的整个计划呀!工程合同都与施工单位签好了的,挤掉哪一方都不合适吧?你早说就好啦!”

    高焕章有些恼怒地说:“冯总,我高焕章沒这么求过你吧?我到成了叫花子走五更穷忙活啦?你是总指挥,还是我当总指挥?合同?合同是人定的,就能改一改!”

    冯和平叹了口气说:“高书记,只有骆驼峰的隧道工程,能挣些钱的,可这承包给了部队工程兵。我怕是骆驼村民干不了这个活呀!”

    高焕章笑着说:“就这么定啦,把工程给骆驼村,当年修渠道,骆驼村学习河南红旗渠精神,楞是凿了几个山洞!可惜沒引上水來!致于部队的事情,我來找他们的马司令!部队更应该发扬风格,不然,我就把骆驼村的扶贫任务压给他们!看他们挑哪一个?”

    冯和平还是沉着脸:“我怕是他们干不了!”

    高焕章说:“瞧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去跟骆驼村郭老顺支书说,干得了就干,干不了你呢,就只能捡些零散活了,沒啥油水的----”

    冯和平无奈地点点头。看得出來,他既欣赏高焕章的为人,又为此事的更改为难。

    高焕章回到工棚里,倒头大睡。刚刚睡着,天就大亮了。他睡觉时总是睁着眼睛,呼噜大得很,使周围歇息的山鸟惊恐万状地飞走了。只要高焕章住在工地上,四个县的县委书记们也都陪着,分别住在了不远处的几个工棚里面,随时等待着高书记的指挥。可是高焕章书记正在睡觉,他的呼噜声他们都能听到。工地上又是车水马龙了,散散落落的石子在早晨发出很脆的响声。秘书小吕不知道昨夜高书记在外坐着,就跟县委书记们说,我马上叫高书记起來。冯和平阻拦他说,别,高书记昨夜为骆驼村的事整夜沒合眼,让他睡一会儿吧!县委书记们很受感动,都表示让高书记多睡一会儿。他们情愿等着。他们几乎跟不是高焕章的步伐,高书记在工地上管得太细致了,连铺路基的人员调度他都要插手。铁路路基几乎包给了四县,可是钢轨的铺设,还是找來了北龙铁路工人來完成。他为了给工地省点钱,亲自到铁路上与段长们喝酒,喝得高焕章满脸发黄,人瘦得脱了形,胡子拉碴,眼窝深深下陷,说话连点底气都沒有了。县委书记们看着高焕章这么拚了,除了心疼之外,就是竭力把自己的步调跟上來,省得挨高书记的骂。书记们坐在路基旁的小河边,耐心等待着高焕章睡好醒來。小河真是清澈,能照见他们各自的脸,古时候有人管这条河叫“人面河”,就是说它的清澈能够照见人的面孔,个人看着个人的面孔就能看见内心。传说古代审案时,就把犯人押到小河边,让犯人看小河中自己的脸,窥视他们的心。小河与北龙铁路是并行的,它将伴随着铁路一直流向大海,太阳总是照耀着这条流向大海的小河。一个县委书记提议,将这条小河阔挖成运河,水路和铁路双管齐下,会不会有更好的效果呢?这个县委书记的提议,很快引起大家的嘲笑,有人说,这条小河从山底下转了九十九道弯儿,你那运输船也跟着绕弯吗?众人都笑了。这时候,高焕章书记从帐篷里走出來,边走边用毛巾擦着脸,笑道:“谁在河边发谬论哪?要搞运河,是不是给我们的北港铁路泼冷水呀?”那个县委书记连忙说:“高书记,我可担当不起呀,我只是等您,瞎捉摸呗!”

    高焕章连摆手:“我只是玩笑,欢迎大家解放思想,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还有,我们上午,都在人面河旁照照自己的脸,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对照检查嘛!”他哈哈大笑。

    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高焕章瞅着河面说:“我叫高焕章,北龙明国人士,五三年参加革命,现任北龙----”

    这时他们看见冯和平领着骆驼村的郭老顺走过來。想分清郭老顺与土地的颜色很难,土黄色的脸,布满很深的皱纹,与脚下的土地的颜色一个样。郭老顺见了高焕章就作揖:“高书记呀,俺郭老顺代表全村乡亲们感激您哪!听冯总说,您为俺们的事儿,整整一宿沒合眼哪!”

    高焕章笑着说:“沒合眼,不算个啥,就是愧对乡亲们哪!我高焕章手里沒钱,只能从工地上给你们找点活了!你们干得了吗?”

    郭老顺继续作揖:“干了,干了!俺们绝不给高书记丢脸的!俺们挣了钱就先把路修起來!打上一眼井。”

    高焕章说:“郭支书,要致富,多植树,瞅你们的山头,秃啦咣叽的还行?你们要栽果树!天亮时,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冯和平一听高焕章又有了新想法,不由心里打鼓。

    高焕章说:“我想啊,这北港铁路在骆驼峰设一个小站,将來在这里搞一个山果基地。山果就可以运到北龙港,变成了财富!我听说,咱骆驼峰的山楂每年过剩,大量烂在山上。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郭老顺点点头,叹道:“是啊,山楂果扔在山上,运不出去呀,俺们哪片山上,都沒个下脚的地方。喂猪,猪都嫌酸哩!”

    高焕章用河水投着毛巾,说:“通了铁路,就不会有这个问題啦!”

    明国的县委书记邓俊石笑道:“好哇,我欢迎。又多了一个小站!”

    高焕章笑道:“邓书记,你得了便宜,中午你们明国请客!”

    邓书记说:“我请,我请!骆驼峰站,不能反悔啊?”

    高焕章说:“就这么定啦!”

    冯和平嘬着牙花子说:“高书记,施工设计沒这个小站哪!这里的基础工程都快完工啦。那样的话,得拆除这里的一些----”

    高焕章果断地说:“那就拆除,小站一定要留!”

    然后高焕章就招呼着设计员,在山脚下转悠,将骆驼峰站的站址选定了。秘书小吕悄悄走到高焕章跟前说:“高书记,赵振涛市长來电话,说要到工地上來,有很急的事跟您商量!”

    高焕章沒想到会有多急的事,依然开着玩笑说:“赵市长不是要到工地上來吗?过去我请他來他不來,现在他來看,我高焕章还加了附加条件呢。你给赵市长拨电话,就说他來可以,必须由他來出骆驼峰小站的经费!他不答应,就说我高焕章不让他來!”说完就笑了。

    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秘书小吕用手机拨通了赵振涛办公室的电话,把高焕章的原话一说,赵振涛就急躁躁地答应下來,还说让高焕章能不能回北龙?高焕章在一边笑着接过手机问:“振涛哇,我们的工地还有事情,我怎么也得等郭支书把山洞里的活干起來呀!下午我还要去部队协调工程呢!你就过來吧!也到人面河照照自己!”

    赵振涛说:“好,那我过去!”

    赵振涛一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向高焕章痛痛快快地放出來。雷娟送给他的所有材料都是一夜里看完的,气得他肚子鼓鼓的,早上起來饭都沒有吃上一口。他把材料装进了公文包里,在高焕章不相信的时候拿出來。过去赵振涛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岳父讲,他这一点有点像义父赵老巩。只是干工作有些复杂原因不能让你事事分明。面对盐化的腐败大案,良知不容他不恩怨分明。他暗暗告诫自己,不管雷娟同志办案有什么样的纰漏,不管遇到哪个方向的压力,他都应该站在雷娟这一边,站在正义这一边。就是与他感情笃厚的高焕章也不能有半点妥协。这个问題上稍有闪失,他将谴责自己一辈子。

    在工棚里,赵振涛见到高焕章时是一脸的严峻。无论高焕章怎样跟他开玩笑,他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表里如一地笑着。高焕章以为他的南线工程遇到了困难,心情沉重。高焕章又用沒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來安慰他,使他感到高焕章做为老大哥的可亲。赵振涛把高焕章叫到工棚外的小河边,看着人面河,闻着脚下黄土散发的苦涩香气,开始郑重地跟他谈。可当他的目光与高焕章的目光对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恐惧感。老高的目光是灰颜色的,一点也不明亮。这分明是人回光返照时的眼神啊!怎么了?前前后后才半个月,老高眼睛里的锐气哪里去了?再看老高的脸色,黄得像河边的黄土,头发又掉了不少,他平时挺起的肚子也像被刀削的一样平平的。他的背很深地驼了下來。看着河水,老高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要是睡着的样子。赵振涛心里一酸,不知怎么张嘴了,眼泪差点掉下來。他突然决定,不能上午跟他谈了,要想法动员他回北龙市。或者在他中午休息之后谈。高焕章竟然在河边打了个盹儿。

    赵振涛看见小河里叠印着阳光的碎片。阳光破碎时哗啦哗啦响着。天上的大太阳为什么到河里就破碎了呢?

    赵振涛让吕秘书把高焕章扶到工棚里睡一会儿,等待老高精神好一些再谈。他自己让冯和平副总指挥带着到工地上看一看。热火朝天的工地,使赵振涛有着与北龙港一样的感动。如果说有差别的话,那就是高焕章式的全线大会战。密密麻麻的人群,石子像蚊虫一样纷飞。滚滚车流,喧闹着,呼啸着,风暴潮似的涌來涌去。冯和平告诉他,在北龙以北的六十公里的铁路线上,都是这样的场面。这场面,我在当年根治海河时看见过。好多年沒有了。赵振涛问质量能保证吗?冯和平顿了顿说,可能有的路段有点问題,但不会太差的。赵振涛马上想起自己撤冯和平的职,就向他道了歉。冯和平和善地笑笑,不,我不怪你,那个场合就得动真格的!卫原化工厂有什么好?资不抵债!我只是舍不得我那个专业!还有四千多的工人!厂子完了,他们拿什么吃饭?听说现在已经发百分之四十的工资啦!赵振涛说,看來你对卫化是有感情的,工程完了,你还愿意回去吗?冯和平说,如果厂子还在,我愿意回去!赵振涛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过,工程不完工,你是脱不开身的。高书记可劲儿夸你呢!说道高焕章,冯和平含着眼泪说,高书记是个好人,可他不一定是个好官!

    赵振涛马上來了兴趣:“你给我说说。为什么?”

    冯和平红着眼睛说:“赵市长,高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可不是背后说他坏话。我是心疼他。他身体生让工程累坏啦!他每天只吃上两碗粥,一小块馒头。昨天他去骆驼峰后边的骆驼村,都晕倒了,回來又是一宿沒睡,想着给村里找点工程活儿,给村里修路!有福不会享,你说,现今哪还有这样的好干部?今早上又让我们在骆驼峰开个小站!工程与扶贫总搅在一块儿,他的方法又不对啦!整个工程计划就给打乱啦!不说了,不说了----”

    赵振涛点点头:“是这样,老高啊!”

    冯和平近乎哀求说:“我不是怕麻烦,怕吃苦,真的。我求赵市长劝高书记别在这里耗着啦,他身体会给拖垮的。我不是那种人,领导不在,我们会更好好干----”

    赵振涛沉重地说:“是啊,今天我來,本來是有很急的重要事情跟他商量。一看他那个样子,我就不忍心跟他讲啦!当然,不讲又不行,只好等他睡一会儿再说。”

    冯和平说:“高书记是个硬汉子,只是身体不给他做脸了,他为了跟部队借石子粉碎机,跟部队的官员们喝酒,他胃不好,可胃里除了酒几乎沒有别的东西,回來连血丝都吐出來了!”

    赵振涛心里一热,打了个唉声。

    高焕章睡醒之后让小吕招呼赵振涛。赵振涛走进工棚,看见高焕章的精力恢复一些了,就随着吃完中午饭。高焕章又是吃了很少一点,任赵振涛怎么劝也就是吃那一点了。高焕章让秘书和冯和平等人都出去了,抹了抹油嘴说:“振涛,对不住啦,上午在河边我怎么就睡着了呢?不着咱两的感情,换胡勇,小报告早打到省里啦!骂我高焕章不成形!我们谈工作吧!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要跟我谈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赵振涛坐在高焕章身边说:“老高,你猜对啦,可你不会想到事情重要到什么程度!我想咱们回北龙谈吧?”

    高焕章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天塌不了,我高焕章在北龙那年的大地震中,死四口,伤两口,天塌地陷哪,不还是挺过來了吗?今天有个蚂蚁挡道,翻不了大车!你说吧!”

    赵振涛镇静地说:“好,我们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就别破坏这个老规矩啦!我很气愤地告诉你,盐化出了大案!卢国营一案有了新的情况,盐化县委柴书记和白县长分别受贿二百万和八十万!雷娟掌握了全部证据!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受贿款,都是从跨海大桥工程中索取的----”他停下看看高焕章的反应。

    高焕章被撼天雷击呆了一样。

    赵振涛说:“老高,你要是不信,这里有材料!”

    高焕章摇了摇头,想站起來,却又跌在板凳上。他想说话,嚅动了几下嘴巴,却又喊不出來。剧烈的颤抖,使他发出嘶哑的呻吟。

    赵振涛上前扶住他,可是高焕章使劲拔开赵振涛。这时,他的身体就支撑不住了,慢慢让僵硬的身体弯下來,蹲在地上。赵振涛发现他蹲在地上的时候,额头冒汗,浑身抖得还是那样厉害。赵振涛知道高焕章是非喊出來骂出來的人,一但他说不出话來了,就是到极限了----

    高焕章栽到在地。

    当高焕章苏醒过來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高焕章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把那两个兔崽子给我抓起來!”赵振涛随后就把在外等待的雷娟叫了进來。雷娟走进來,安慰了几句。高焕章的突然消瘦也使她很吃惊。高焕章缓缓抬起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跟我汇报什么了,依法办事!”雷娟看了赵振涛一眼转身走了。赵振涛一句话也沒说。赵振涛一直守候着高焕章,他身体表现的异常,使赵振涛怀疑老高有了别的病。他让医生给高焕章的身体做个全面检查。检察结果证实了赵振涛的不详预感。

    高焕章患的是晚期胃癌。

    按照一般的惯例,这种病情要跟高焕章保密。可赵振涛知道,高焕章在这方面是很精的,一般是很难唬住他。赵振涛叮嘱医生和护士给严格保密,能瞒一天是一天。高焕章的家人也是这个意见。医生郑重地告诉高焕章他得了严重的胃劳损,以及由胃劳损引发的胃体综合症,需要手术治疗。高焕章打量着宽大而空寂的病房,脑子像是被人掏空了。痛苦扭皱的脸上,爬着两滴泪痕。他对自己的身体并沒有往深里想,他还沒有从柴德发受贿案里挣扎出來。高焕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人世间的好多事情都装在他的心里,他从沒有看错过人,可这次偏偏看错了柴德发,柴德发把他坑得好苦哩。他觉得无法像柴德发死去的老爹交待。他答应过老人的,把德发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扶植他成为国家有用的栋梁之才。柴德发无才吗?他有才啊,这才沒往好地方使啊!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向死去的柴师傅认罪。赵振涛本以为高焕章会给柴德发争辩几句,可他一句也沒说,也许是他过早地有了思想准备的缘故吧?卢国营一案暴露的时候,高焕章就悄悄地把柴德发叫到盐化宾馆的房间里,问他与此案有沒有牵连?柴德发一口咬定沒有。高焕章信了,可他太天真了,就是有他能告诉他吗?柴德发的堕落速度是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财富和野心竟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來。他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独白转换成声音:“我高焕章护着你,是让你搞腐败的吗?”他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

    赵振涛怔怔地看着他。

    高焕章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赵振涛感到高焕章的手在不住地颤索。高焕章吃力地问:“振涛,我的好兄弟,你相信我会跟柴德发有肮脏的东西吗?”他是期待的眼神。

    赵振涛很痛快地摇摇头:“我不信,从來沒这么想过!”

    高焕章安稳地躺下了。他的身子一沉,就突然感到身体陷下去,陷下去了。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涌流。

    赵振涛又握紧了高焕章的手:“老高,北龙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啊!你高书记是什么样的人,谁还不知道呢?”

    高焕章哆嗦着说:“不知道,不知道啊。人变得太快啦!人都不像原來的人啦!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我高焕章,我都不怕,我这心里无愧,无愧哩!”他说着眯合了眼睛。

    赵振涛安慰他说:“老高,你得好好养病,别再想那个畜牲啦!他是自作自受。你当长辈的已经尽心啦!老高,世上有哪一样东西完全属于你自己?是你的身体,是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代不了啊!”

    高焕章说:“身体?我高焕章是不怕死的,大地震里从死人堆里爬出來,就白捡这二十來年儿啦!我高焕章最怕的是老百姓指着后脖梗子骂街呀!”

    医生进來会诊,赵振涛悄悄地走出病房,走到走廊里,竟忍不住掏出手绢擦了几下眼泪。自从高焕章把他要到北龙來,他与高焕章尽管也时常发生口角,两人争执个脸红脖子粗,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在领导干部中间特别是一二把手之间有这样情感的真是不多。记得,北龙港再度上马的时候,因为工程承包招标,他与高焕章意见分歧很大,两人争执了一个礼拜,赵振涛沒有妥协,高焕章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一连几天不跟赵振涛说话,赵振涛也不搭理他。有一天赵振涛买了些东西到高焕章家里去看望他的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进了屋子,赵振涛也不理高焕章,独自走进他老母亲的房间,问寒问暖。高焕章是个大孝子,他终于撑不住劲儿了,一把抱住赵振涛,流着眼泪说:“好兄弟,好兄弟呀!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振涛老弟也是我高焕章的好朋友,真正的朋友!”赵振涛逗他说:“你别理我呀?你永远别理我呀?我放开我,我是來看大妈的!”高焕章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好啦,你的方案我同意,同意还不行吗?”赵振涛给了高焕章一拳头,笑着,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此时,坦坦荡荡的高焕章却面临着两个事情的威胁。一是他的病魔,再是跨海大桥案件完结,他还将担负着很严重的责任。很可能给他一个悲壮的结局。而他赵振涛马上就将失去一个能够交心的老大哥。掐指算一算,北龙还沒有人跟他铁到这个地步。我赵振涛最幸运,也最悲惨,这命运的两头,都让我给摊上了。

    生活真是残酷。赵振涛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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