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
稻禾绿绿地长高，蟹苗撒进了稻田。
这一个困难期挺过去，鲍真就想把荣荣请回來。为啥这样想？她也说不上來，只是觉得不能沒有荣荣。荣荣重新走到鲍真的身边，鲍真不逼问她为啥离开她？因为有一个让鲍真还能接纳她的契机。那天黄昏，鲍真和两个农工到孵化场拉蟹苗，汽车开到河坝上，噼哩啪啦的雨点子就落下來。司机是新手，车轮一打滑，就朝河坡翻滚下去，多亏河堤上有两棵歪脖子柳树，挡住了汽车的滑落，保住了鲍真和司机的性命。鲍真的胸前被顶伤，黑紫色，不断渗出血來。偏巧是荣荣率先赶來了，招呼人将她们抬到孵化室。鲍真昏迷后醒來，看见荣荣沒有骂她，荣荣紧紧地抱住她的脸颊，哭得很伤心。后來鲍真才听说，荣荣近來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更确切一点，是心疼她，想念她，婆婆病好后，她想到城里去，可是心里总是丢不开鲍真，定下心來，才发现她们姐妹之间感情这样深厚。鲍真却凄凄一笑说，别哭，荣荣，阎王爷知道我的事还沒干完，就让我回來了！荣荣拉着她的手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鲍真咧着嘴巴说，我梦里总是尼姑庵里守青灯，哪來的福呦？荣荣说，梦都是反着做的，鲍真，你伤得不轻，别笑，得哭，大声哭，哭出來就不会在胸里积病啦！鲍真知道这个理，爹娘也说过。可她哭不出來，稻禾长势那样好，蟹苗都撒妥了，荣荣也回到她身边來了，能哭啥呢？等人们都走了，荣荣守着她，还是让她哭。鲍真伤感地瞅荣荣一眼，想起姐妹情感，想起梁双牙，就有泪水淌下來。荣荣说，不行，得大声哭！鲍真无奈地摇摇头，抓着荣荣的手哀求，荣荣，我的好妹妹，你打我吧，狠点！荣荣怯怯退着，我不忍心下手！鲍真尖声尖气地大喊，你打呀！我们建酱菜厂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荣荣目光紧盯着鲍真胸脯的伤，眼睛迷离，第一次露出凶相。她疯了似地变了个人，一把采住鲍真的长发，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嘴巴，边抽边骂，你活该遭这份罪，活该！鲍真被打直了眼，呆愣了片刻，一把搂住荣荣的脖子，哇哇大哭，像一个农妇刚刚死去心爱的丈夫。她开始有泪，后來是干哭，沒有一星泪水。鲍真果然就哭好了身子，还哭來了荣荣的心。
秋收到來，稻米熟了，河蟹出了，业务需要，鲍真与荣荣核计，在县城豪华地界，租了两间楼房，挂了牌子，起名“红苹果生态高效农业开发公司。”这就算她们的总部了。鲍真沒动用生产的钱买汽车，从乡里倒闭的橡胶厂里借了一辆二手桑塔纳。这是梁景田帮忙搞到手的。鲍真精力充沛，模样亮丽，开着小汽车，往來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沒有人能看出她是个农民。
那天黄昏，天色远淡。荣汉俊带领稻地镇的农业参观团的人刚走，姥爷用枣红马将病重的月芝娘驮到田里來了，到了田头，鲍真就扶着娘走到田里來。月芝娘颤着枯瘦的手去摸稻穗，沉沉的，满满的，姥爷还给姥爷碾碎稻谷，一粒粒送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脸上淌下老泪。姥爷神神气气地说，月芝啊，鲍真她们的稻田园区，亩产七百六十公斤！月芝点了点头，眼睛涌出灼热的泪水。鲍三爷颤颤地说，我们几代人的梦啊，叫这个丫头给圆了，光宗耀祖哩！我们老了，我们在这儿是废人了！鲍三爷嗯嗯着，颤颤地坐在地头，太阳在晴空移着，那份暖意使老人昏昏欲睡。枣红马恋地，卧在地头不走，两眼眷眷地盯着田园。姥爷吆喝了半晌，踢了它一脚，死死不动，皮肉抖得模糊，鲍真用汽车把月芝娘和姥爷送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枣红马自己颠回來了。
鲍真和荣荣的第二次争吵，竟然发生在粮食销售上。荣荣不主张先进北京超市，那样要花掉一大笔钱。眼下生产资金紧张，工钱、肥料、雇用机械、上马粮食加工厂，摊子铺得够大的了，贷着款心里慌慌的。鲍真与她的观点不一，她说沒有销售创牌，就谈不上效益！粮食的附加值从哪儿來？她顾盼生辉的眼睛，在不发火的时候，显得异常端庄娴雅，一闹起來，一张流利而刻薄的嘴，吐出的黑话，不免让人难以接受。
在机器轰鸣的包装车间，荣荣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鲍真你在犯冒进的错误！我的话，说到家了，听不听由你，因为你是法人代表。她像散了架似的，不说话了，呆睁着眼睛，眼睛里慢慢流出泪水。荣荣勤快得出名，就是流泪也不闲着，把塑料袋抖得很响，白白的大米弹跳着。鲍真果断地说，花点钱，也要把红苹果系列产品，打进北京的超市连锁店！
荣荣耐心说服她，鲍真气恼恼的，嘴角收得紧紧的，好像要排除任何干扰。鲍真把大米起名为红苹果牌。包括红苹果牌大米、黑米、糯米、八宝米、玉米碴等等。鲍真把过去的科技试验，用在超级稻上。她们引进了一套德国加工大米生产线，大米放进去经过自动过滤，捞出來再晒干，这样的米质就变了，饱满、清澈而淳香，然后再放进精美的包装袋里，用机器将塑料袋里的空气抽空，这样就硬硬的，成为免淘米了，非常好保管。可是，市场的冷落也是意料之中的。车间里一垛垛包装精美的粮食，如果硬卖，也能卖掉，但是价格太低，粮价一直沒有很好地反弹。只有进了大都市的超市，粮食会翻出两三倍的价格，牌子也能创出去。这个目标太诱人了。鲍真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走到院里平静一会儿。荣荣不看她一眼，默默干活，进进出出像个影子似的。鲍真把包装好的样品装进汽车的后背箱，然后走进汽车里，跟谁较劲似的开走了。她要独闯北京了。
这一次，鲍真带着粮食外出，本來不抱啥希望。当时跟荣荣犟嘴，心里烦闷，想借此出來散散心趟趟路。到了北京，更觉得自己是过于冒进了。她走了几个超市，沒人认她的红苹果牌子，质量根本不看。如果对方要多看的，竟是她漂亮的容貌。撤回來？受不了荣荣的冷嘲热讽，就强挺着，每天吃着方便面。实际上一个女人家已经精疲力尽，她苦心孤诣超负荷地支撑着这片田园，付出了比男人更多的心思和体力。
一个傍晚，鲍真竟然在长安商场门前设摊，独自卖起了成袋的大米，引來众人观看，看也行，起码是个宣传。鲍真沒有一点羞涩地说，我们冀东平原的苹果米，吃了养人，明目，您想不想尝尝？有人就抓包装精美的塑料袋。不一会儿，工商执法人员就把她抄走了。在工商局的办公室坐了一夜。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将她解救出來。每天谈判，晚上到那个同学家去住，汽车加油都是同学支付。通过这个同学，她结识了一个超市老板，老板对鲍真产生兴趣，巧设圈套，想把鲍真睡了，还说要把她养起來。鲍真气恼地想，又回到毕业前的老路上去了。一般女人对这样的男人都怀有戒心。她狠狠地骂了老板：“你以为你是谁？即使我鲍真做小，也沒你的份！我的产品进超市，是想挣钱，想发财！钱能代表我们成功，钱能代表我们的价值！你他妈永远不懂，不懂！”老板被激怒了，无耻地打了她一掌，两条鼻血簌簌地流下來，涩涩地淌到嘴里，她将满口的血浆和唾沫，一起啐到老板的胖脸上。老板走后，鲍真晃晃地走出饭店，忍到汽车里，悲悲地哭了一场。她无路可走了。她是连夜回乡的，汽车下了高速公路，行驶在颠簸的村路上，沒有月亮，她能凭着星星，辩得出深灰色的土路。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蜿蜒而去。
离乡政府不远的十字路口，修车铺前，坐着一个男人。汽车走近，鲍真慢慢认出是梁景田。此时的梁景田在乡政府里岌岌可危了。宋书记很会耍手腕，宋书记不会不对他报复的，事情过去以后，宋书记的根基稳固了，就暗暗地报复他了。梁景田有口难辩。宋书记看透不说透，表面明确他为办公室主任，让他负责乡里农民进城事宜。实际上把他悬起來了，乡里的一切底细，他都摸不着。鲍真呢，对他比前时亲近，感情上仍然是模糊的。在乡里的失利，随之而來的难肠事困扰着他，烦恼和失落缠绕在一起，凌凌乱乱找不到头绪。后半夜，修车铺都关了，他还呆呆地坐着，勾着脑袋吸烟。鲍真的汽车驶过，梁景田仍沒发现她，她把脑袋探出去，亲热地喊了一声景田！梁景田站起來，喜出望外，爬上车來，探过脸，搂住鲍真，在她的香腮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肩头，声音哽咽了，说鲍真，我好想你，跟我说说话，好吗？鲍真亲呢地回吻了他一下，说傻子，你想去哪儿？梁景田说我跟你走！鲍真想了想说，去县城的黑鸭子酒吧。梁景田咧嘴一笑。鲍真推开了他，把车开走了。
黑鸭子酒吧是鲍真喜欢的去处。鲍真牵着梁景田的手，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來。她要了两杯野力干红、一篮爆米花和两杯咖啡。狂暴的音乐哐哐地响。墙壁上断了茬了猎枪震得颤索。美国西部流行帽儿被震下來了。梁景田弯腰捡起帽子，重新给挂上去。他有满腑的委屈要找鲍真倾诉，音乐震耳，说话要大声喊，鲍真才能听见。干红葡萄酒和咖啡送上來，鲍真让小米换个曲子。忧伤的小提琴独奏，好像更适合她们两人的心境。小提琴曲响起來，梁景田和鲍真喝酒，梁景田一把抓住鲍真的手，想说说自己的处境，这个环境，又说不出口，好像他说不说啥，是目前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他只管抚摸着她白嫩的手就是了。鲍真能够料到梁景田的迷茫和消沉，宋书记是啥人？他不回罢手的，说不定时机一到，还会对她鲍真下手。她喝了一杯咖啡，嘴里满是苦涩。自从梁双牙走后，能够刺激她工作欲望的就是咖啡和酒，那是增添生活情趣的添加剂。梁景田远远沒有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有点感激他，除了感激，沒有走进内心深处。梁景田想辞职，跟她们搞产业农业，都被她拒绝了，她看出來，梁景田骨子里是喜欢官场的。
景田，今晚我们喝酒，跳舞，只管高兴就是，别的不要去想了。鲍真说，她瞪着酒泡红的眼睛跟他碰杯。梁景田点了点透，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表现一点慌乱，看见她，情绪上还是流露出紧张來。他比鲍真大两岁，在她面前怎么显得自己小呢？自己是不是有了恋母情结？
忧伤的小提琴曲告终了。回到座位，两个人对视着，多么舒畅和惬意？鲍真从他的眼神里悟出，梁景田总想从她这里弄懂生活。这个比鲍真小三岁的男人，有点依赖鲍真了。生活是你随便能弄懂的吗？她常常捡起最直接的结论：生活撩拨着我们最原始的欲望，进行漫长或短暂的旅行，游戏的规则闪烁不定。酒喝到极致的时候，鲍真伤感地说，人啊，追逐金钱，追逐名誉，追逐声色，追逐价值，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为每一个新增的铜币，每一格官位，每一点名声，欢喜或者悲哀，失了又得，得了又失，不停地欢乐，不停地悲哀，不断地焦虑，又不断地追逐，我现在明白了，人一走上经商的车道，只有道路，沒有出口，唯一的出口就是死亡。我们不愿意死，就得追逐，活得好累呀，可我只能这样活下去了。说着说着她就想起了梁双牙，她泪流满面地说，不停地喝酒，隐约觉得一种绝望，并不浓烈的绝望。
梁景田很爱听她说生活，过去从沒听她讲过。这一两年，她变了，不再清纯，变得丰富多彩。直到她喝得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后语了，他才把她背回了公司办公室。鲍真的办公室有床，比单人床宽，比双人床窄。梁景田慢慢把她放倒在床上，心里渴望，却又不敢动她，慌慌地愣神。萦绕在梁景田心头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一股暖流，暖流不曾被开发，不曾见过阳光，暗暗地流，汹涌地流。鲍真沒有吭声，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睁着眼睛。最后，他被无边无际的平原慢慢吸进去了。他脱得光溜溜的，依偎在她的怀里，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鲍真是喊着梁双牙的名字醒來的，弄得梁景田很沒劲地上班去了。到了办公室，梁景田的脑子里还浮现着鲍真那光亮的胸脯和修长的白腿，脸上还残留着鲍真身上的香味。
鲍真呆了半天，心想早晚会有这么一回的，她梳洗过后，静了静心，默默地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看看梁双牙是不是给她发來了新的邮件？沒有邮件，她就失望地呆坐。想他干啥？还是走进聊天室吧！忽然，她眼睛亮了，她从网络上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好讯息。韩国金狮集团总裁朴志远要來北京，他们是专门经营超市的，他们要在中国选购绿色食品。鲍真心里谋划着，继续查找朴志远总裁在北京下榻的地方。
马上给北京朋友打电话，朋友查出头绪，接待外商的是国家进出口贸易总公司。这是个好机会，北京超市沒打进去，说不定会直接走出国门。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她的头脑清醒许多，淡淡地自问：这行吗？她想，网上的信息会不会是假的呢？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想试一试！第二天，天还沒有亮透，鲍真开车到了加工车间，装上自己的产品，急急地去了北京。一路上鲍真就想，自己跟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卖粮有啥两样呢？看來蝙蝠乡还是需要一个经济人协会，鲍真想重新建立经济人协会。鲍真突发奇想，自己的生态农业园区还刚刚起步，如果划进经济人协会里，就会产销结合了。
到了北京。依旧通过那个同学，鲍真很快与国内贸易公司挂上了，吃了两次饭，鲍真并沒有得到准确的回答。中方不想让鲍真经理与朴志远总裁直接见面。怎么办？鲍真看着朴志远总裁下榻的五洲大酒店，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朴总裁明天的第一个考察地点是北辰超市。玉菱牌大米很知名，他是冲玉菱牌大米來的。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急躁地转着，燃眉之火，几乎烧得她崩溃了，忽然得到一个消息，哈尔滨大雾，玉菱集团梁经理的飞机延误，必须打这个时间差，在梁经理下飞机之前，她得抢先一步见到朴总裁。怎么见？直闯朴总裁客房，她会被保镖当成三陪女轰出來，只能冒充玉菱集团的营销经理。鲍真走进了北辰超市，掏钱买了四袋玉菱牌大米，悄悄躲在自己的客房里，把其中两袋划开，换上自己的苹果牌大米。将塑料袋规整地缝好。她抚摸着嘭嘭狂跳的胸脯，希望这次挺而走险有所收获。换米的时候，她双手颤颤的，彷佛自己在印制假钞，装完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歇息片刻，她擦汗的时候，对着镜子看自己脸，脸白而无光，自己给自己鼓劲：别慌，你也是经理，你的产品比别人的更好！
夜里九点，酒店的前厅和过道都很亮，金碧辉煌，比白天还要好看。鲍真去了朴总裁的客房，客房里沒人。听服务员说，可能是去康乐宫游泳了。那里还是容易接近的，她也去了游泳馆，沒有看见朴总裁。她只能回來再等，等到夜里十二点钟，朴总裁一行三人回來了。她很轻松地跟进了客房。鲍真微笑着坐下，脸上充满神采，黑黑的长发柔润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她递过名片，用十分流利的英语说，您好，我是玉菱集团营销经理鲍真。
哦？你们到了？朴总裁冷冷地说，接过名片看了看。
我是比梁总先來的！鲍真说，接过朴经理的名片，这才细细打量一下这个闻名亚洲粮食业的企业巨人。过去，她以为他是个老头，见面才看出他有四十多岁。不爱笑，脸庞坚毅，体格颇似施瓦辛格肌肉型男人。朴总裁的秘书告知鲍真，老总累了，只能谈半个小时。鲍真有礼貌地点点头。
鲍经理好漂亮啊！保镖开玩笑说，他对漂亮女人沒有防备。
不，我们玉菱的米更好！鲍真慢慢将四袋玉菱米掏出，特别强调说，我们有两种米，请朴总裁鉴别一下，看有沒有差距。
朴总裁面无表情，拿过米袋看了看，忽然扭过头，眼光锐利，喔？到底有什么不同？
鲍真一口气将两种米质不同的种养和加工说出來。她把特别夸大了自己的米质，还特别把两种米拆开口袋，倒出白白的米粒给朴总裁看。朴总裁戴上眼镜看看这把，再看那堆，仍旧沒有表态。
时间已到，秘书送客了，让她明天上午十点來。鲍真轻轻走出來，伏在墙壁上喘了口气，然后急忙到洗手间撒尿，沒有尿，蹲一会才好受一些。天呐！鲍真将擦完的手纸放进眼底，看见上面有红红的东西，眼皮微微一颤。不到來月经的时候，出红是多么难？她站立起來，将手纸狠狠一丢，看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今晚的顺利，鲍真觉得自己美貌也起了作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朴志远总裁刚刚从北辰超市回來，他也带回了玉菱牌大米，让人与鲍真送來的米一同化验。这个时候，鲍真正瞄着酒店前厅里进來的人，看看哈尔滨的梁经理是不是來了？万一在朴总裁的房间撞上怎么办？那不仅是尴尬的事，说重了还是诈骗行为。昨天她一宿沒睡，吸了好多烟，算计着明天怎么办？她走到总台查阅了，哈尔滨的梁总经理住在566客房，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接着，鲍真的手机响了，朴总裁秘书打來的，请她马上去客房，秘书语气冷漠而疑惑。
败露了！鲍真吓出了一身汗，满眼金花飞溅。
逃吧，这一刹那，鲍真脑里闪了一个逃的念头。她的骨子里“嗖嗖”冒冷气，现在退了，也许还來得急，公安找不着线索，因为朴总裁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鲍真回到房间，麻利地将包裹装好，提着下楼，装进汽车后备箱，汽车缓缓使出亚运村大门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在安慧桥上兜着圈子，逃？你鲍真姓鲍不姓陶，逃出这回，你就永远别想进來了，这个机会就彻底丢失了。在看见曙光的时候退出，鲍真不甘心。古语说，狭路相逢勇者胜！遭遇玉菱集团的人怎么了？我也真是经理，沒偷沒抢，朴总裁以质定夺嘛！想稳了一会心，她咬咬牙，又将汽车开回來。鲍真走进卫生间，整理着头发，也在梳理心绪，然后毅然走进电梯，直奔朴总裁的房间。进了客房，沒有看见梁经理，只要朴总裁赏识她的红苹果牌大米，啥险情都不在话下。她轻轻坐下來，机敏地观察着朴总裁的脸色，冷峻异常。朴总裁干巴的脸皮一皱，静静地问，鲍小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鲍真重新递过一张真名片，镇定自若，说朴总，我是经理，红苹果公司经理，红苹果大米是我们的优质品牌！您别害怕，我不过是脚踩只船罢了！
两只船？朴经理问，梁经理不认识你啊！
鲍真淡淡一笑，说鉴定结果出來了吗？您先说，哪种米更好？然后我如实讲给您听。
中国人有意思！朴总裁挥了挥手，秘书递來了一种米。
这是我们的米！鲍真的眼睛寻着，心里松活了。
朴总裁颠着手中的米，说鲍小姐，这的确不是玉菱米，它的米质是绿色食品，沒有污染，使用的是污泥混合肥料。
您真是行家！鲍真鼻翼煽动着红光，把自己的甘苦，把自己的规划，全盘托出，讲得眉飞色舞。
电话响了，秘书说是玉菱集团的梁经理打來的，朴经理轻轻摆了摆手，沒接，示意鲍真继续讲下去。鲍真从绿色食品讲到了以后的观赏农业。朴总裁先是震惊，继而是习惯，然后是欣赏。甚至不大相信，眼前的女孩是中国姑娘。
鲍真站起來，红唇间微露白齿，说欢迎您到我们农场考察，您会赏光吗？
朴总裁脸上终于微微一笑。他看人不看面，看骨子。这一刻，鲍真精疲力竭，连半点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沒有了。
下午见到梁经理的时候，朴总裁啥也沒讲，还把鲍真的红苹果大米介绍给了他，然后就毫不客气地说：“红苹果米，比你们的好！我们与红苹果合作定货！”梁经理惊讶地张着嘴巴，他万万沒有想到，大雾使飞机延误，同时淹沒了玉菱的市场份额。鲍真激动地握着朴总裁的手，说不出话來，疲惫的表情还有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鲍真陪着朴总裁转了几个超市，朴总裁每到一个超市，都要拿出这袋红苹果米，都沒有发现这样的米。弄得超市老总十分尴尬，看着青米疑惑地眨眼睛：这是哪儿的米？鲍真也敢说话了，说出了秘密，浑身倦睡的神经都欢腾起來。过了两天，鲍真把朴总裁和随从接到蝙蝠乡，进行现场考察，朴总裁定了一些货。
货运走之后，鲍真并沒有怎样高兴。单靠这次侥幸是不行的，而且红苹果牌大米远沒有达到人家外商的要求。但是，韩国老板的抬举，使北京超市的老总对鲍真的红苹果米刮目相看了，鲍真紧锣密鼓地进攻北京的的超市，超市订了一些货，也要抓紧加工供货，鲍真和荣荣又去了郑州粮食市场，从郑州又到厦门去了，红苹果大米渐渐被人认识了，但是要进入了城市名牌大米行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货款回收了一半，荣荣还觉得是在梦里。鲍真将一把米塞进荣荣的衣襟里，用力揉着她鼓胀的胸脯，一下子使她梦醒，痒痒得笑起來。
这个漆黑深夜，荣汉俊准备对宋书记下手了。
在对宋书记下手之前，荣汉俊并不在意那个盗匪。而是到县反贪局跑了一趟，他秘密约见了冯检查长和反贪局长赵连生。赵连生是荣汉俊喂肥了的密友，他把宋书记被盗的事情跟他说了，赵局长不明白荣汉俊是啥意思？后來听出來了，他要搬掉宋书记。赵连生拍着胸脯应允，抓住盗贼，审问宋书记的时候手下留情，绝不设计荣汉俊对他行贿问題。荣汉俊心里踏实了。那天晚上，宋书记又把荣汉俊叫去了。宋书记急躁地问他，盗贼抓着沒有？荣汉俊怯怯地说，盗贼真他妈狡猾！宋书记脸色一黑，沒鼻子沒脸地训了他一顿，骂他废物，骂他酒囊饭袋，直骂得荣汉俊一阵阵的心寒。骂得荣汉俊脸色胀红，嘴角一抽一抽的。他想，我荣汉俊鞍前马后地跟你宋书记跑，你从我手里贪了多少钱？这都是蝙蝠乡百姓的血汗钱呢！在别人眼里，荣汉俊是宋书记脚下的一条狗，可在宋书记眼里也把他当狗。这就错了，宋书记犯了个大错误，不知是他被盗贼逼疯了，还是骨子里就把他看成狗？那么好吧，他荣汉俊不当狗了，今天要为蝙蝠乡人民除害了！
盗贼的电话又來了。宋书记的老伴儿浑身都哆嗦起來，慌张地望了望宋书记，宋书记抖抖地抓了电话，态度和蔼地说，你再等等，我给你准备钱呢！盗贼的声音很硬，骂他老狐狸，你要敢跟老子耍花活，老子就把存折复印件寄给反贪局！宋书记说你再给我宽限两天，好不好？荣汉俊对盗贼的电话表现冷淡，可他很在意宋书记的态度。宋书记心里已经忍无可忍了。放下电话的时候，宋书记吃了一片药，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了一起。荣汉俊往宋书记跟前凑了凑说，老宋，我荣汉俊为您愿甘脑涂地，再所不辞！再给我一个机会，我绝不失手！宋书记紧紧抓住荣汉俊的手，抖了抖说，在蝙蝠乡跟我最亲的人就是你荣汉俊啊！荣汉俊眨了眨眼睛，说我晓得，就摇晃着走了。
荣汉俊把兄弟荣汉林叫过來，吩咐他抓捕盗贼。荣汉林不知道是给宋书记抓贼，还是给派出所抓贼。荣汉俊沒有明确回答他。尽管已经布置好了，可是荣汉俊心里仍是矛盾的。跟老宋这些年，还是有感情的，一把将他推到监狱里去，真有点过意不去。可是，他荣汉俊一想到自己，在蝙蝠乡威风扫地，只有把宋书记卖了，才能在蝙蝠乡的百姓中重新树立威信。
荣汉俊狠狠地说，不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荣汉林带着放高利贷养的打手走了。
盗贼跟宋书记约定是在腰带山的一棵桃树下接头。一手交钱，一手换存折。荣汉俊一听就苦笑了，这株桃树正是当年他跟鲍月芝栽下的。不是知是故意还是巧合？荣汉林让弟兄们埋伏在桃树的周围。荣汉俊提着一个装有五十万元钱的皮包，轻轻走上了腰带山，荣汉俊望了望月光下的桃树，心中感慨一番。荣汉俊使劲喊了一嗓子，你出來吧，宋书记让我把钱带來了！
过了一刻钟，树林里终于有了响动。荣汉俊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蒙面小伙子勾着腰朝这边跑來。还沒有接近荣汉俊，就被荣汉林的人抓住了。盗贼把荣汉林的人打翻在地，抱头滚來滚去，打得鬼吼。荣汉俊伸手揭下小伙子的面纱，说别打了，把他带到村委会！荣汉林的人就推推搡搡地把盗贼带走了。
盗贼是沈阳机械厂的下岗工人，妻子在县城陪舞，他就在全县范围内流窜作案。他的妻子陪宋书记跳过舞，宋书记很喜欢这个东北女人，所以就把家底暴露了一些。盗贼是按妻子提供的线索偷盗了宋书记。荣汉俊把荣汉林打发走了，就盯着捆绑的盗贼吸烟。他抓起了电话，又缓缓地放下了。这个时刻，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宋书记打來的，荣汉俊看了看沒接。心想，不能告知宋书记，眼下应该把派出所的人喊來，把盗贼移交给公安，然后再通知反贪局。想通了，真正做起來，也是非常艰难。荣汉俊整整坐到天亮，终于掐灭了烟头，抓起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宋书记的家被查封了。宋书记被县反贪局逮走了。
从蝙蝠村到蝙蝠乡，沒人不知晓这件喜事。还传说，是荣汉俊抓到了盗贼，又是他把宋书记送上了绝路。老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惩治贪官就跟着高兴。抓贪官的人就是他们拥戴的人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鲍家要搬家了。姥爷、娘要随着乡亲们搬到县城了。这一天应该载入蝙蝠乡的历史。县城那边的房子已经盖好，不是一家一户的小院，而是五层高的楼房，搬过去就可入住。荣汉俊动用了手中的权力，给鲍家占了一个带小院儿的一层楼。在举家迁徙的问題上，鲍真是赞成姥爷考虑的。姥爷不种地，牵着枣红马卖豆腐脑，市场在县城，每天要起早贪晚，往返要走四十五里的路。弟弟鲍豆子当兵回不來，月芝娘呆在村里，身体病殃殃的，在城里就医会方便些。按照政府安排，姥爷在贸易中心租了一个摊位，白天卖豆腐或农产品，早上还可以出摊儿，卖豆腐脑豆浆和油条。等月芝娘身体好转以后，还可以帮着姥爷摆摊儿呢！只要肯吃苦，一家人在城里的生计还是有保障的。冬瓜两口子还从挪威给鲍月芝寄了点钱來，在蝙蝠乡还有鲍真这样的靠山，鲍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來的。
这天早上，天色麻黄，鲍真还美美地睡着，就被院里的响动惊醒了。鲍三爷起的很早，他今天有幸看见五只蝙蝠了。鲍家抑或整个蝙蝠村，也许就会有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和吉祥的福气了。在蝙蝠村能够看见五只蝙蝠飞聚在一起的人不多，精通蝙蝠理论的荣爷都沒有这个福份。鲍三爷兴奋得直搓手，感觉进城以后的日子不会错。“五”是神秘数字中最重要的一个。民间医学都建立在“五行”学说之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鲍三爷记得“五常”是仁、义、智、信、礼；而“五行”则是金、木、水、火、土。鲍三爷听老辈人讲过，蝙蝠的出现，如果与凤凰、麒麟、白虎、青龙和朱雀在一起，就象征着国泰民安了。鲍三爷想啥就來啥，眼前就闪现这样的景象了。
鲍三爷惊呆了好久，鲍月芝的呼喊，才把鲍三爷的思绪拽了回來。他跟月芝将一对粉黄的箱子抬到院里，荣汉俊支书就过來了。宋书记被“双规”审查以后，荣汉俊一直是蝙蝠村的敏感人物，传说他也给抓了。荣汉俊跟反贪局赵局长热线联系，还找了县长，他偷偷做了手脚，可以说平安无事。荣汉俊一來给上城的农民送行，二來发放土地入股分红。鲍三爷知道，这两千块的红利，是鲍真她们的红苹果公司返还的。宋书记怕回收土地提留款困难，当初的合同规定，鲍真公司占用土地费，直接交往村里，村里扣除上交提留款，余下的返还农民算分红。自从荣汉俊铲除了宋书记这个贪官，鲍三爷对荣汉俊有好感了，他掂着厚厚的红包，朝荣汉俊笑了笑。荣汉俊支书脸一短，肉横着笑，说三爷啊，你有福哇，你有个好外孙女！鲍三爷看看鲍真的屋子，递给荣汉俊支书一包石林香烟，说汉俊支书，她也是你的闺女哩！我走了，真真在村里的事儿，你就多关照，孩子小，又任性，她啥地方做的不对头，你就替我骂她！荣汉俊支书接了烟，怯怯地摇头，说咱可别以老卖老，如今真真可不是凡人，她的能量比我大，我只等着沾她的光哩！嘿嘿嘿！鲍三爷嘴上不说，心里受用。荣汉俊到西房里看望了一下鲍月芝，他舍不得月芝离开蝙蝠村，可是又是留住的。今天蝙蝠村有三十多户农民进城了。荣汉俊对鲍月芝说，你到城里要好好治病，别舍不得钱，缺钱就说话啊！鲍月芝无力地看了看他，感觉他也老了，啥恨啥怨都沒用了。鲍月芝说，往后到城里开会，就到家里坐啊？荣汉俊听见她这样说话，眼泪刷地流淌下來，说我会常去看你。两个人闷了一会儿，鲍月芝抬脸望了望他，眼睛里忽然透出悠悠的神往，问荣汉俊腰带山上的桃树今年开过花吗？荣汉俊知道鲍月芝每年春天都到山上去看桃花，今年她的身体虚得打晃，就沒有再上山去。荣汉俊很感动，连说开了，开得那样旺盛，我亲眼看见的！鲍月芝满意地点了点头。鲍月芝眼前就想象出來了，桃花朵朵串串，大红、深红、白色、绛紫、紫红混合着，火爆爆挂了一树。荣汉俊还想再说点啥，看见鲍三爷进屋來了，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有些依恋地走了。
鲍三爷在小院里望着，隔了距离瞅小院，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眼角便蓄满泪水。这个时候，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走到鲍三爷跟前來，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咋处理？鲍三爷的脑子忽悠一颤。这些天忙乱了，竟然把枣红马给忘记了。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犯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它了，听鲍真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的。卖了它？鲍三爷怕马受了委屈，杀了它，自己又真正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三年，从感情上难以下手哩。鲍三爷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敲响了鲍真的窗户。鲍真被姥爷敲醒，沒來得及梳洗，就跟姥爷商议枣红马的归宿。鲍真和娘意见一致，她怕姥爷心里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鲍三爷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鲍真。可是，谁來杀马？
找不到合适人手，梁景田带着解放汽车來了。梁景田是來装车搬家的，遇上杀马的活，显然有些怵手。为了在鲍真面前表现男人的强悍，他还得硬着头皮去干。他今天穿着牛仔衣裳，鲍真又给他的腰间系上围裙。梁景田操刀之前，先是把枣红马捆绑起來。马在院里奔跑，梁景田满脸寒光一闪，腮上绷出筋來，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跳起，鬃毛飞乍，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呀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來。司机和鲍真赶上來，齐手将枣红马帮上，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梁景田狠狠地举了刀问，杀啦？
鲍真看了姥爷一眼。
鲍月芝从窗口抬头望了望。
鲍三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鲍真大声喊，杀！
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哗地淌眼泪。鲍三爷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天还寒着，鲍三爷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下來。鲍真喊了一声姥爷，梁景田回头看了看鲍三爷，操刀的手落了下來。别管我，杀吧！鲍三爷喊着缓缓站起身，看见梁景田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醒热的血团，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马！我的马啊！姥爷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鲍真一愣说，别杀马啦！
人们七手八脚把鲍三爷抬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荣汉俊派來的人赶來，家俱和杂碎都装好了，鲍三爷才慢慢缓过劲來。鲍真告诉姥爷，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马也许不怕的。说不杀马了，鲍三爷马上就精神了。
汽车出发的时候，鲍三爷牵着马跟随。鲍真让月芝娘上了她的轿车。对门梁家的一个老爷子也随儿子进城，梁家老头搭乘了鲍真的汽车。让鲍真吃惊的是，梁家老头原來一直骂街，进了车里一声都沒骂，一上车就眯眼睡着，鲍真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只白金碗。老头过去讨饭时就拿着这只碗，有时候到鲍家用这碗盛一碗豆腐碴吃了。老头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可就是想豆腐碴吃。汽车驶出村庄，鲍真看见村里其他人家也在搬家。今天是旧历十六，每家都知道这是个吉日。村东卖冰糖葫芦的何罗锅，坐在双牌坐汽车里，呲着金牙跟鲍真打着招呼。紧接着，卖菜专业户美兰嫂的拖拉机跟上來了。美兰嫂就是车上梁老头的儿媳妇。柴油机的排气管子，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一股股黑烟。拖拉机后斗里的家俱垫着麦秸，金黄的麦秸被风吹动起來，七零八落地旋转在她眼前，麦秸到处飘荡着。
雪融化了，地皮湿湿的，有点打滑，所以整个车队开得很慢。大概是惊蛰时候下的雪，雪是存不住的。鲍真的汽车刚出村头，天上移着大块的云，高高的，含雨的浓云。过了乡政府，云团就飘走了，天空又恢复了原來的模样。汽车爬上了两乡交界的大道，往城里搬家的车辆更多了，拥拥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进泥浆里，在她的目光下荡來荡去。车轱辘粘满泥浆和草沫。鲍真看见这个场面，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美国小说《愤怒的葡萄》，美国农业结构调整的时候，美国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往西部大迁徙。她想，我们今天的磨难是必然承受的，发达国家农业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
汽车堵住了。车队绕到卵石滩的时候，卡车开过去了。滩上的酥冰裂开了口子，青冷的河水涌上冰面，将封冻的冰茬蚕食着。鲍真的桑塔纳底盘低，过河途中息了火，还是鲍三爷动用枣红马，将她的汽车拖上河岸。鲍三爷满口夸奖他的马，鲍真美美地想，这鲍三爷看來还有些用场。枣红马在水里劳作，竟拖上來好多的车辆。累得它脖子缩缩的，后胯上绷得很紧的一团筋肉，明显地松弛下來。过了河岸，村里的平原和庄稼彻底看不见了，枣红马回头看了好久。
汽车驶进进繁华的县城，让鲍真惊讶的是，搭车的梁家老头往外望了一眼就硬挺挺地死去了。梁家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间，嘶哑地喊了一嗓子，给我弄碗豆腐碴！鲍月芝被老头的喊话逗乐了。老头喊完身子就直了，临走也沒吃上豆腐碴。鲍真急忙把梁家儿子和美兰嫂喊來发送老人。
安顿好了姥爷和娘，鲍真开车回了村里的老院。院已败落，瓦楞上满是枯黄的草，抖抖索索，瓦屋顶上的兽头狰狞地斜刺着。对面姥爷住的厢房是空的，与她的闺房遥遥相对。过去，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能听见姥爷的谩骂声，吼痰声。这阵儿沒有了。窗前的马槽空空的，枣红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一两只家雀归來，在房檐下扑楞着，发出一些扑翅的声响，给她带來一点活气。
有很多事情，男人是不理解的。很长一段日子，鲍真都有意疏远梁景田，她每每见到梁景田，都用一种随和、平淡的目光望着他。跟沒发生那种事情一样。她故意把他晾着，她是啥意思？她心里依然丢不下梁双牙吗？
可是对于鲍真，却是梁景田唯一牵挂的人，他离不开她了。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还有她耕种的那一片土地，都是他所喜欢的。不管自己沦落到哪一步，他都会无怨无悔地爱着她，直到把她娶到家里。可是，她不给他再次亲近的机会。鲍真在商场上精于算计，在婚姻上也深谋远虑了。经历了跟梁双牙的漫长恋爱，经历过崔振广不爱的婚姻，女人基本就熟了，醒了，连眉眼都开了，就沒啥可畏惧的了。再碰上**的老板，她就会机智起來，就像收了庄稼的平原，一下子脱光了衣裳，**裸的。**的女人还怕屈辱吗？但是，鲍真对梁景田是模糊的，还沒有把握认定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她首先想到了是农场的事业需要她，离不开她，而农场的兴衰成败，决定着她的声誉，以及农民未來的希望。不是沒有时间想爱情，而是她看不见爱情在哪里。那么多的资金押在土地上，岂能当儿戏？鲍真的农业计划已经出现转机，给包地以來一蹶不振的衰败日子，带來了虽然朦胧却感觉到的新希望。她需要未來。
过小年儿那天，梁景田和荣荣过來看鲍真。梁景田穿着淡蓝色的夹克衫，浅灰色的水洗布裤，头发抹得很亮。他关心地问冷问暖，并不能激起鲍真的激情。当她从荣荣嘴里听说，梁双牙从国外寄照片來了，她忽地坐直了身子，惊喜地叫了声，真的吗？给我看看！梁景田看着鲍真的笑意，打了一个冷战。荣荣却沒心少肺地笑着说，看把你高兴的。给你，给你！鲍真发现梁景田的表情，有点不对头。荣荣从兜里拿出照片，脸上荡漾着幸福和喜悦，有点羞涩地说，真真，你看，他多帅！梁景田冷冷地看着荣荣，心里骂：傻X！难道你真蠢得一点都看不出來吗？照片里的梁双牙，穿着讲究了，灰色的洋西服，打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人还是那样，沒胖沒瘦，脸稍稍白了一些，与鲍真梦里的不一样，却比梦里的更具体。荣荣抓过照片放抵胸口，好像有人要抢走似的。
鲍真把照片给了她，冷了脸，失望使她手脚冰凉。后來一想，梁双牙不是她的，他是荣荣的，只要荣荣活着，他就是荣荣的。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又忘记了？荣荣和梁景田一走，鲍真趴在电脑键盘上，呆愣了好长时间。
春天的天气转暖。荣荣把鲍真喊到地里來，说有要事谈，正往地里放水，亮亮地漫过垄沟，打着旋儿，溅起一片噗噗的水泡，飞撞在荣荣发热的脚面上，鲍真无聊地往水里砸着土块，她的脸映在水中，不时偷看荣荣的脸，蓦然一惊，水里的脸在抽搐、颤抖，身影一点点缩，一点点暗，缩成了一只苍白的小纸船。
荣荣，你说话呀！鲍真沉不住气了。
荣荣脸黑煞煞的，不吭声，也不看她，好像鲍真做错啥事情。
鲍真说，荣荣，你今天脸色不对，你不说，我可要说话啦！
我要说！荣荣很脆地说了声。她本來要大骂鲍真的，当今天走上地头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鲍真刚刚从污泥池回來，身体很疲惫。
鲍真，其实我也沒啥大事！荣荣盯着鲍真的眼睛，我想说你和景田的事儿，是不是该办啦？鲍真摇头，办？我对他沒感觉！荣荣大声说，人家景田哪点对不好？你这样吊人家的胃口？
鲍真心里陡生气愤和委屈，你说啥？
荣荣大声喊，景田为了我们，失去了多少啊？荣荣尖着嗓子，气恼地喊，他跟马书记闹翻了，他给我们投资入股，他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他爱你！是冰也得化了呀！
鲍真的胸脯烈烈地起伏。过了一会儿，看见荣荣不说话了，就慢慢仰起脸，你说完了吗？荣荣从她锐利的眼神里，感觉不对劲了。
鲍真拢起的长发一下子散开，松松散散的，有点疯狂，荣荣，我说过景田不好了吗？帮过我们的人多了，我都要嫁给他们吗？那样我鲍真结十回婚都不够！
荣荣被噎回去，沉着脸，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过了一会儿，她惴惴地走了。鲍真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坏透了，好心情已经被鬼吃掉了，她很沉地叹了口气。
这一个困难期挺过去，鲍真就想把荣荣请回來。为啥这样想？她也说不上來，只是觉得不能沒有荣荣。荣荣重新走到鲍真的身边，鲍真不逼问她为啥离开她？因为有一个让鲍真还能接纳她的契机。那天黄昏，鲍真和两个农工到孵化场拉蟹苗，汽车开到河坝上，噼哩啪啦的雨点子就落下來。司机是新手，车轮一打滑，就朝河坡翻滚下去，多亏河堤上有两棵歪脖子柳树，挡住了汽车的滑落，保住了鲍真和司机的性命。鲍真的胸前被顶伤，黑紫色，不断渗出血來。偏巧是荣荣率先赶來了，招呼人将她们抬到孵化室。鲍真昏迷后醒來，看见荣荣沒有骂她，荣荣紧紧地抱住她的脸颊，哭得很伤心。后來鲍真才听说，荣荣近來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更确切一点，是心疼她，想念她，婆婆病好后，她想到城里去，可是心里总是丢不开鲍真，定下心來，才发现她们姐妹之间感情这样深厚。鲍真却凄凄一笑说，别哭，荣荣，阎王爷知道我的事还沒干完，就让我回來了！荣荣拉着她的手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鲍真咧着嘴巴说，我梦里总是尼姑庵里守青灯，哪來的福呦？荣荣说，梦都是反着做的，鲍真，你伤得不轻，别笑，得哭，大声哭，哭出來就不会在胸里积病啦！鲍真知道这个理，爹娘也说过。可她哭不出來，稻禾长势那样好，蟹苗都撒妥了，荣荣也回到她身边來了，能哭啥呢？等人们都走了，荣荣守着她，还是让她哭。鲍真伤感地瞅荣荣一眼，想起姐妹情感，想起梁双牙，就有泪水淌下來。荣荣说，不行，得大声哭！鲍真无奈地摇摇头，抓着荣荣的手哀求，荣荣，我的好妹妹，你打我吧，狠点！荣荣怯怯退着，我不忍心下手！鲍真尖声尖气地大喊，你打呀！我们建酱菜厂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荣荣目光紧盯着鲍真胸脯的伤，眼睛迷离，第一次露出凶相。她疯了似地变了个人，一把采住鲍真的长发，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嘴巴，边抽边骂，你活该遭这份罪，活该！鲍真被打直了眼，呆愣了片刻，一把搂住荣荣的脖子，哇哇大哭，像一个农妇刚刚死去心爱的丈夫。她开始有泪，后來是干哭，沒有一星泪水。鲍真果然就哭好了身子，还哭來了荣荣的心。
秋收到來，稻米熟了，河蟹出了，业务需要，鲍真与荣荣核计，在县城豪华地界，租了两间楼房，挂了牌子，起名“红苹果生态高效农业开发公司。”这就算她们的总部了。鲍真沒动用生产的钱买汽车，从乡里倒闭的橡胶厂里借了一辆二手桑塔纳。这是梁景田帮忙搞到手的。鲍真精力充沛，模样亮丽，开着小汽车，往來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沒有人能看出她是个农民。
那天黄昏，天色远淡。荣汉俊带领稻地镇的农业参观团的人刚走，姥爷用枣红马将病重的月芝娘驮到田里來了，到了田头，鲍真就扶着娘走到田里來。月芝娘颤着枯瘦的手去摸稻穗，沉沉的，满满的，姥爷还给姥爷碾碎稻谷，一粒粒送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脸上淌下老泪。姥爷神神气气地说，月芝啊，鲍真她们的稻田园区，亩产七百六十公斤！月芝点了点头，眼睛涌出灼热的泪水。鲍三爷颤颤地说，我们几代人的梦啊，叫这个丫头给圆了，光宗耀祖哩！我们老了，我们在这儿是废人了！鲍三爷嗯嗯着，颤颤地坐在地头，太阳在晴空移着，那份暖意使老人昏昏欲睡。枣红马恋地，卧在地头不走，两眼眷眷地盯着田园。姥爷吆喝了半晌，踢了它一脚，死死不动，皮肉抖得模糊，鲍真用汽车把月芝娘和姥爷送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枣红马自己颠回來了。
鲍真和荣荣的第二次争吵，竟然发生在粮食销售上。荣荣不主张先进北京超市，那样要花掉一大笔钱。眼下生产资金紧张，工钱、肥料、雇用机械、上马粮食加工厂，摊子铺得够大的了，贷着款心里慌慌的。鲍真与她的观点不一，她说沒有销售创牌，就谈不上效益！粮食的附加值从哪儿來？她顾盼生辉的眼睛，在不发火的时候，显得异常端庄娴雅，一闹起來，一张流利而刻薄的嘴，吐出的黑话，不免让人难以接受。
在机器轰鸣的包装车间，荣荣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鲍真你在犯冒进的错误！我的话，说到家了，听不听由你，因为你是法人代表。她像散了架似的，不说话了，呆睁着眼睛，眼睛里慢慢流出泪水。荣荣勤快得出名，就是流泪也不闲着，把塑料袋抖得很响，白白的大米弹跳着。鲍真果断地说，花点钱，也要把红苹果系列产品，打进北京的超市连锁店！
荣荣耐心说服她，鲍真气恼恼的，嘴角收得紧紧的，好像要排除任何干扰。鲍真把大米起名为红苹果牌。包括红苹果牌大米、黑米、糯米、八宝米、玉米碴等等。鲍真把过去的科技试验，用在超级稻上。她们引进了一套德国加工大米生产线，大米放进去经过自动过滤，捞出來再晒干，这样的米质就变了，饱满、清澈而淳香，然后再放进精美的包装袋里，用机器将塑料袋里的空气抽空，这样就硬硬的，成为免淘米了，非常好保管。可是，市场的冷落也是意料之中的。车间里一垛垛包装精美的粮食，如果硬卖，也能卖掉，但是价格太低，粮价一直沒有很好地反弹。只有进了大都市的超市，粮食会翻出两三倍的价格，牌子也能创出去。这个目标太诱人了。鲍真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走到院里平静一会儿。荣荣不看她一眼，默默干活，进进出出像个影子似的。鲍真把包装好的样品装进汽车的后背箱，然后走进汽车里，跟谁较劲似的开走了。她要独闯北京了。
这一次，鲍真带着粮食外出，本來不抱啥希望。当时跟荣荣犟嘴，心里烦闷，想借此出來散散心趟趟路。到了北京，更觉得自己是过于冒进了。她走了几个超市，沒人认她的红苹果牌子，质量根本不看。如果对方要多看的，竟是她漂亮的容貌。撤回來？受不了荣荣的冷嘲热讽，就强挺着，每天吃着方便面。实际上一个女人家已经精疲力尽，她苦心孤诣超负荷地支撑着这片田园，付出了比男人更多的心思和体力。
一个傍晚，鲍真竟然在长安商场门前设摊，独自卖起了成袋的大米，引來众人观看，看也行，起码是个宣传。鲍真沒有一点羞涩地说，我们冀东平原的苹果米，吃了养人，明目，您想不想尝尝？有人就抓包装精美的塑料袋。不一会儿，工商执法人员就把她抄走了。在工商局的办公室坐了一夜。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将她解救出來。每天谈判，晚上到那个同学家去住，汽车加油都是同学支付。通过这个同学，她结识了一个超市老板，老板对鲍真产生兴趣，巧设圈套，想把鲍真睡了，还说要把她养起來。鲍真气恼地想，又回到毕业前的老路上去了。一般女人对这样的男人都怀有戒心。她狠狠地骂了老板：“你以为你是谁？即使我鲍真做小，也沒你的份！我的产品进超市，是想挣钱，想发财！钱能代表我们成功，钱能代表我们的价值！你他妈永远不懂，不懂！”老板被激怒了，无耻地打了她一掌，两条鼻血簌簌地流下來，涩涩地淌到嘴里，她将满口的血浆和唾沫，一起啐到老板的胖脸上。老板走后，鲍真晃晃地走出饭店，忍到汽车里，悲悲地哭了一场。她无路可走了。她是连夜回乡的，汽车下了高速公路，行驶在颠簸的村路上，沒有月亮，她能凭着星星，辩得出深灰色的土路。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蜿蜒而去。
离乡政府不远的十字路口，修车铺前，坐着一个男人。汽车走近，鲍真慢慢认出是梁景田。此时的梁景田在乡政府里岌岌可危了。宋书记很会耍手腕，宋书记不会不对他报复的，事情过去以后，宋书记的根基稳固了，就暗暗地报复他了。梁景田有口难辩。宋书记看透不说透，表面明确他为办公室主任，让他负责乡里农民进城事宜。实际上把他悬起來了，乡里的一切底细，他都摸不着。鲍真呢，对他比前时亲近，感情上仍然是模糊的。在乡里的失利，随之而來的难肠事困扰着他，烦恼和失落缠绕在一起，凌凌乱乱找不到头绪。后半夜，修车铺都关了，他还呆呆地坐着，勾着脑袋吸烟。鲍真的汽车驶过，梁景田仍沒发现她，她把脑袋探出去，亲热地喊了一声景田！梁景田站起來，喜出望外，爬上车來，探过脸，搂住鲍真，在她的香腮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肩头，声音哽咽了，说鲍真，我好想你，跟我说说话，好吗？鲍真亲呢地回吻了他一下，说傻子，你想去哪儿？梁景田说我跟你走！鲍真想了想说，去县城的黑鸭子酒吧。梁景田咧嘴一笑。鲍真推开了他，把车开走了。
黑鸭子酒吧是鲍真喜欢的去处。鲍真牵着梁景田的手，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來。她要了两杯野力干红、一篮爆米花和两杯咖啡。狂暴的音乐哐哐地响。墙壁上断了茬了猎枪震得颤索。美国西部流行帽儿被震下來了。梁景田弯腰捡起帽子，重新给挂上去。他有满腑的委屈要找鲍真倾诉，音乐震耳，说话要大声喊，鲍真才能听见。干红葡萄酒和咖啡送上來，鲍真让小米换个曲子。忧伤的小提琴独奏，好像更适合她们两人的心境。小提琴曲响起來，梁景田和鲍真喝酒，梁景田一把抓住鲍真的手，想说说自己的处境，这个环境，又说不出口，好像他说不说啥，是目前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他只管抚摸着她白嫩的手就是了。鲍真能够料到梁景田的迷茫和消沉，宋书记是啥人？他不回罢手的，说不定时机一到，还会对她鲍真下手。她喝了一杯咖啡，嘴里满是苦涩。自从梁双牙走后，能够刺激她工作欲望的就是咖啡和酒，那是增添生活情趣的添加剂。梁景田远远沒有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有点感激他，除了感激，沒有走进内心深处。梁景田想辞职，跟她们搞产业农业，都被她拒绝了，她看出來，梁景田骨子里是喜欢官场的。
景田，今晚我们喝酒，跳舞，只管高兴就是，别的不要去想了。鲍真说，她瞪着酒泡红的眼睛跟他碰杯。梁景田点了点透，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表现一点慌乱，看见她，情绪上还是流露出紧张來。他比鲍真大两岁，在她面前怎么显得自己小呢？自己是不是有了恋母情结？
忧伤的小提琴曲告终了。回到座位，两个人对视着，多么舒畅和惬意？鲍真从他的眼神里悟出，梁景田总想从她这里弄懂生活。这个比鲍真小三岁的男人，有点依赖鲍真了。生活是你随便能弄懂的吗？她常常捡起最直接的结论：生活撩拨着我们最原始的欲望，进行漫长或短暂的旅行，游戏的规则闪烁不定。酒喝到极致的时候，鲍真伤感地说，人啊，追逐金钱，追逐名誉，追逐声色，追逐价值，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为每一个新增的铜币，每一格官位，每一点名声，欢喜或者悲哀，失了又得，得了又失，不停地欢乐，不停地悲哀，不断地焦虑，又不断地追逐，我现在明白了，人一走上经商的车道，只有道路，沒有出口，唯一的出口就是死亡。我们不愿意死，就得追逐，活得好累呀，可我只能这样活下去了。说着说着她就想起了梁双牙，她泪流满面地说，不停地喝酒，隐约觉得一种绝望，并不浓烈的绝望。
梁景田很爱听她说生活，过去从沒听她讲过。这一两年，她变了，不再清纯，变得丰富多彩。直到她喝得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后语了，他才把她背回了公司办公室。鲍真的办公室有床，比单人床宽，比双人床窄。梁景田慢慢把她放倒在床上，心里渴望，却又不敢动她，慌慌地愣神。萦绕在梁景田心头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一股暖流，暖流不曾被开发，不曾见过阳光，暗暗地流，汹涌地流。鲍真沒有吭声，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睁着眼睛。最后，他被无边无际的平原慢慢吸进去了。他脱得光溜溜的，依偎在她的怀里，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鲍真是喊着梁双牙的名字醒來的，弄得梁景田很沒劲地上班去了。到了办公室，梁景田的脑子里还浮现着鲍真那光亮的胸脯和修长的白腿，脸上还残留着鲍真身上的香味。
鲍真呆了半天，心想早晚会有这么一回的，她梳洗过后，静了静心，默默地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看看梁双牙是不是给她发來了新的邮件？沒有邮件，她就失望地呆坐。想他干啥？还是走进聊天室吧！忽然，她眼睛亮了，她从网络上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好讯息。韩国金狮集团总裁朴志远要來北京，他们是专门经营超市的，他们要在中国选购绿色食品。鲍真心里谋划着，继续查找朴志远总裁在北京下榻的地方。
马上给北京朋友打电话，朋友查出头绪，接待外商的是国家进出口贸易总公司。这是个好机会，北京超市沒打进去，说不定会直接走出国门。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她的头脑清醒许多，淡淡地自问：这行吗？她想，网上的信息会不会是假的呢？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想试一试！第二天，天还沒有亮透，鲍真开车到了加工车间，装上自己的产品，急急地去了北京。一路上鲍真就想，自己跟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卖粮有啥两样呢？看來蝙蝠乡还是需要一个经济人协会，鲍真想重新建立经济人协会。鲍真突发奇想，自己的生态农业园区还刚刚起步，如果划进经济人协会里，就会产销结合了。
到了北京。依旧通过那个同学，鲍真很快与国内贸易公司挂上了，吃了两次饭，鲍真并沒有得到准确的回答。中方不想让鲍真经理与朴志远总裁直接见面。怎么办？鲍真看着朴志远总裁下榻的五洲大酒店，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朴总裁明天的第一个考察地点是北辰超市。玉菱牌大米很知名，他是冲玉菱牌大米來的。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急躁地转着，燃眉之火，几乎烧得她崩溃了，忽然得到一个消息，哈尔滨大雾，玉菱集团梁经理的飞机延误，必须打这个时间差，在梁经理下飞机之前，她得抢先一步见到朴总裁。怎么见？直闯朴总裁客房，她会被保镖当成三陪女轰出來，只能冒充玉菱集团的营销经理。鲍真走进了北辰超市，掏钱买了四袋玉菱牌大米，悄悄躲在自己的客房里，把其中两袋划开，换上自己的苹果牌大米。将塑料袋规整地缝好。她抚摸着嘭嘭狂跳的胸脯，希望这次挺而走险有所收获。换米的时候，她双手颤颤的，彷佛自己在印制假钞，装完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歇息片刻，她擦汗的时候，对着镜子看自己脸，脸白而无光，自己给自己鼓劲：别慌，你也是经理，你的产品比别人的更好！
夜里九点，酒店的前厅和过道都很亮，金碧辉煌，比白天还要好看。鲍真去了朴总裁的客房，客房里沒人。听服务员说，可能是去康乐宫游泳了。那里还是容易接近的，她也去了游泳馆，沒有看见朴总裁。她只能回來再等，等到夜里十二点钟，朴总裁一行三人回來了。她很轻松地跟进了客房。鲍真微笑着坐下，脸上充满神采，黑黑的长发柔润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她递过名片，用十分流利的英语说，您好，我是玉菱集团营销经理鲍真。
哦？你们到了？朴总裁冷冷地说，接过名片看了看。
我是比梁总先來的！鲍真说，接过朴经理的名片，这才细细打量一下这个闻名亚洲粮食业的企业巨人。过去，她以为他是个老头，见面才看出他有四十多岁。不爱笑，脸庞坚毅，体格颇似施瓦辛格肌肉型男人。朴总裁的秘书告知鲍真，老总累了，只能谈半个小时。鲍真有礼貌地点点头。
鲍经理好漂亮啊！保镖开玩笑说，他对漂亮女人沒有防备。
不，我们玉菱的米更好！鲍真慢慢将四袋玉菱米掏出，特别强调说，我们有两种米，请朴总裁鉴别一下，看有沒有差距。
朴总裁面无表情，拿过米袋看了看，忽然扭过头，眼光锐利，喔？到底有什么不同？
鲍真一口气将两种米质不同的种养和加工说出來。她把特别夸大了自己的米质，还特别把两种米拆开口袋，倒出白白的米粒给朴总裁看。朴总裁戴上眼镜看看这把，再看那堆，仍旧沒有表态。
时间已到，秘书送客了，让她明天上午十点來。鲍真轻轻走出來，伏在墙壁上喘了口气，然后急忙到洗手间撒尿，沒有尿，蹲一会才好受一些。天呐！鲍真将擦完的手纸放进眼底，看见上面有红红的东西，眼皮微微一颤。不到來月经的时候，出红是多么难？她站立起來，将手纸狠狠一丢，看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今晚的顺利，鲍真觉得自己美貌也起了作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朴志远总裁刚刚从北辰超市回來，他也带回了玉菱牌大米，让人与鲍真送來的米一同化验。这个时候，鲍真正瞄着酒店前厅里进來的人，看看哈尔滨的梁经理是不是來了？万一在朴总裁的房间撞上怎么办？那不仅是尴尬的事，说重了还是诈骗行为。昨天她一宿沒睡，吸了好多烟，算计着明天怎么办？她走到总台查阅了，哈尔滨的梁总经理住在566客房，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接着，鲍真的手机响了，朴总裁秘书打來的，请她马上去客房，秘书语气冷漠而疑惑。
败露了！鲍真吓出了一身汗，满眼金花飞溅。
逃吧，这一刹那，鲍真脑里闪了一个逃的念头。她的骨子里“嗖嗖”冒冷气，现在退了，也许还來得急，公安找不着线索，因为朴总裁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鲍真回到房间，麻利地将包裹装好，提着下楼，装进汽车后备箱，汽车缓缓使出亚运村大门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在安慧桥上兜着圈子，逃？你鲍真姓鲍不姓陶，逃出这回，你就永远别想进來了，这个机会就彻底丢失了。在看见曙光的时候退出，鲍真不甘心。古语说，狭路相逢勇者胜！遭遇玉菱集团的人怎么了？我也真是经理，沒偷沒抢，朴总裁以质定夺嘛！想稳了一会心，她咬咬牙，又将汽车开回來。鲍真走进卫生间，整理着头发，也在梳理心绪，然后毅然走进电梯，直奔朴总裁的房间。进了客房，沒有看见梁经理，只要朴总裁赏识她的红苹果牌大米，啥险情都不在话下。她轻轻坐下來，机敏地观察着朴总裁的脸色，冷峻异常。朴总裁干巴的脸皮一皱，静静地问，鲍小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鲍真重新递过一张真名片，镇定自若，说朴总，我是经理，红苹果公司经理，红苹果大米是我们的优质品牌！您别害怕，我不过是脚踩只船罢了！
两只船？朴经理问，梁经理不认识你啊！
鲍真淡淡一笑，说鉴定结果出來了吗？您先说，哪种米更好？然后我如实讲给您听。
中国人有意思！朴总裁挥了挥手，秘书递來了一种米。
这是我们的米！鲍真的眼睛寻着，心里松活了。
朴总裁颠着手中的米，说鲍小姐，这的确不是玉菱米，它的米质是绿色食品，沒有污染，使用的是污泥混合肥料。
您真是行家！鲍真鼻翼煽动着红光，把自己的甘苦，把自己的规划，全盘托出，讲得眉飞色舞。
电话响了，秘书说是玉菱集团的梁经理打來的，朴经理轻轻摆了摆手，沒接，示意鲍真继续讲下去。鲍真从绿色食品讲到了以后的观赏农业。朴总裁先是震惊，继而是习惯，然后是欣赏。甚至不大相信，眼前的女孩是中国姑娘。
鲍真站起來，红唇间微露白齿，说欢迎您到我们农场考察，您会赏光吗？
朴总裁脸上终于微微一笑。他看人不看面，看骨子。这一刻，鲍真精疲力竭，连半点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沒有了。
下午见到梁经理的时候，朴总裁啥也沒讲，还把鲍真的红苹果大米介绍给了他，然后就毫不客气地说：“红苹果米，比你们的好！我们与红苹果合作定货！”梁经理惊讶地张着嘴巴，他万万沒有想到，大雾使飞机延误，同时淹沒了玉菱的市场份额。鲍真激动地握着朴总裁的手，说不出话來，疲惫的表情还有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鲍真陪着朴总裁转了几个超市，朴总裁每到一个超市，都要拿出这袋红苹果米，都沒有发现这样的米。弄得超市老总十分尴尬，看着青米疑惑地眨眼睛：这是哪儿的米？鲍真也敢说话了，说出了秘密，浑身倦睡的神经都欢腾起來。过了两天，鲍真把朴总裁和随从接到蝙蝠乡，进行现场考察，朴总裁定了一些货。
货运走之后，鲍真并沒有怎样高兴。单靠这次侥幸是不行的，而且红苹果牌大米远沒有达到人家外商的要求。但是，韩国老板的抬举，使北京超市的老总对鲍真的红苹果米刮目相看了，鲍真紧锣密鼓地进攻北京的的超市，超市订了一些货，也要抓紧加工供货，鲍真和荣荣又去了郑州粮食市场，从郑州又到厦门去了，红苹果大米渐渐被人认识了，但是要进入了城市名牌大米行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货款回收了一半，荣荣还觉得是在梦里。鲍真将一把米塞进荣荣的衣襟里，用力揉着她鼓胀的胸脯，一下子使她梦醒，痒痒得笑起來。
这个漆黑深夜，荣汉俊准备对宋书记下手了。
在对宋书记下手之前，荣汉俊并不在意那个盗匪。而是到县反贪局跑了一趟，他秘密约见了冯检查长和反贪局长赵连生。赵连生是荣汉俊喂肥了的密友，他把宋书记被盗的事情跟他说了，赵局长不明白荣汉俊是啥意思？后來听出來了，他要搬掉宋书记。赵连生拍着胸脯应允，抓住盗贼，审问宋书记的时候手下留情，绝不设计荣汉俊对他行贿问題。荣汉俊心里踏实了。那天晚上，宋书记又把荣汉俊叫去了。宋书记急躁地问他，盗贼抓着沒有？荣汉俊怯怯地说，盗贼真他妈狡猾！宋书记脸色一黑，沒鼻子沒脸地训了他一顿，骂他废物，骂他酒囊饭袋，直骂得荣汉俊一阵阵的心寒。骂得荣汉俊脸色胀红，嘴角一抽一抽的。他想，我荣汉俊鞍前马后地跟你宋书记跑，你从我手里贪了多少钱？这都是蝙蝠乡百姓的血汗钱呢！在别人眼里，荣汉俊是宋书记脚下的一条狗，可在宋书记眼里也把他当狗。这就错了，宋书记犯了个大错误，不知是他被盗贼逼疯了，还是骨子里就把他看成狗？那么好吧，他荣汉俊不当狗了，今天要为蝙蝠乡人民除害了！
盗贼的电话又來了。宋书记的老伴儿浑身都哆嗦起來，慌张地望了望宋书记，宋书记抖抖地抓了电话，态度和蔼地说，你再等等，我给你准备钱呢！盗贼的声音很硬，骂他老狐狸，你要敢跟老子耍花活，老子就把存折复印件寄给反贪局！宋书记说你再给我宽限两天，好不好？荣汉俊对盗贼的电话表现冷淡，可他很在意宋书记的态度。宋书记心里已经忍无可忍了。放下电话的时候，宋书记吃了一片药，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了一起。荣汉俊往宋书记跟前凑了凑说，老宋，我荣汉俊为您愿甘脑涂地，再所不辞！再给我一个机会，我绝不失手！宋书记紧紧抓住荣汉俊的手，抖了抖说，在蝙蝠乡跟我最亲的人就是你荣汉俊啊！荣汉俊眨了眨眼睛，说我晓得，就摇晃着走了。
荣汉俊把兄弟荣汉林叫过來，吩咐他抓捕盗贼。荣汉林不知道是给宋书记抓贼，还是给派出所抓贼。荣汉俊沒有明确回答他。尽管已经布置好了，可是荣汉俊心里仍是矛盾的。跟老宋这些年，还是有感情的，一把将他推到监狱里去，真有点过意不去。可是，他荣汉俊一想到自己，在蝙蝠乡威风扫地，只有把宋书记卖了，才能在蝙蝠乡的百姓中重新树立威信。
荣汉俊狠狠地说，不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荣汉林带着放高利贷养的打手走了。
盗贼跟宋书记约定是在腰带山的一棵桃树下接头。一手交钱，一手换存折。荣汉俊一听就苦笑了，这株桃树正是当年他跟鲍月芝栽下的。不是知是故意还是巧合？荣汉林让弟兄们埋伏在桃树的周围。荣汉俊提着一个装有五十万元钱的皮包，轻轻走上了腰带山，荣汉俊望了望月光下的桃树，心中感慨一番。荣汉俊使劲喊了一嗓子，你出來吧，宋书记让我把钱带來了！
过了一刻钟，树林里终于有了响动。荣汉俊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蒙面小伙子勾着腰朝这边跑來。还沒有接近荣汉俊，就被荣汉林的人抓住了。盗贼把荣汉林的人打翻在地，抱头滚來滚去，打得鬼吼。荣汉俊伸手揭下小伙子的面纱，说别打了，把他带到村委会！荣汉林的人就推推搡搡地把盗贼带走了。
盗贼是沈阳机械厂的下岗工人，妻子在县城陪舞，他就在全县范围内流窜作案。他的妻子陪宋书记跳过舞，宋书记很喜欢这个东北女人，所以就把家底暴露了一些。盗贼是按妻子提供的线索偷盗了宋书记。荣汉俊把荣汉林打发走了，就盯着捆绑的盗贼吸烟。他抓起了电话，又缓缓地放下了。这个时刻，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宋书记打來的，荣汉俊看了看沒接。心想，不能告知宋书记，眼下应该把派出所的人喊來，把盗贼移交给公安，然后再通知反贪局。想通了，真正做起來，也是非常艰难。荣汉俊整整坐到天亮，终于掐灭了烟头，抓起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宋书记的家被查封了。宋书记被县反贪局逮走了。
从蝙蝠村到蝙蝠乡，沒人不知晓这件喜事。还传说，是荣汉俊抓到了盗贼，又是他把宋书记送上了绝路。老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惩治贪官就跟着高兴。抓贪官的人就是他们拥戴的人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鲍家要搬家了。姥爷、娘要随着乡亲们搬到县城了。这一天应该载入蝙蝠乡的历史。县城那边的房子已经盖好，不是一家一户的小院，而是五层高的楼房，搬过去就可入住。荣汉俊动用了手中的权力，给鲍家占了一个带小院儿的一层楼。在举家迁徙的问題上，鲍真是赞成姥爷考虑的。姥爷不种地，牵着枣红马卖豆腐脑，市场在县城，每天要起早贪晚，往返要走四十五里的路。弟弟鲍豆子当兵回不來，月芝娘呆在村里，身体病殃殃的，在城里就医会方便些。按照政府安排，姥爷在贸易中心租了一个摊位，白天卖豆腐或农产品，早上还可以出摊儿，卖豆腐脑豆浆和油条。等月芝娘身体好转以后，还可以帮着姥爷摆摊儿呢！只要肯吃苦，一家人在城里的生计还是有保障的。冬瓜两口子还从挪威给鲍月芝寄了点钱來，在蝙蝠乡还有鲍真这样的靠山，鲍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來的。
这天早上，天色麻黄，鲍真还美美地睡着，就被院里的响动惊醒了。鲍三爷起的很早，他今天有幸看见五只蝙蝠了。鲍家抑或整个蝙蝠村，也许就会有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和吉祥的福气了。在蝙蝠村能够看见五只蝙蝠飞聚在一起的人不多，精通蝙蝠理论的荣爷都沒有这个福份。鲍三爷兴奋得直搓手，感觉进城以后的日子不会错。“五”是神秘数字中最重要的一个。民间医学都建立在“五行”学说之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鲍三爷记得“五常”是仁、义、智、信、礼；而“五行”则是金、木、水、火、土。鲍三爷听老辈人讲过，蝙蝠的出现，如果与凤凰、麒麟、白虎、青龙和朱雀在一起，就象征着国泰民安了。鲍三爷想啥就來啥，眼前就闪现这样的景象了。
鲍三爷惊呆了好久，鲍月芝的呼喊，才把鲍三爷的思绪拽了回來。他跟月芝将一对粉黄的箱子抬到院里，荣汉俊支书就过來了。宋书记被“双规”审查以后，荣汉俊一直是蝙蝠村的敏感人物，传说他也给抓了。荣汉俊跟反贪局赵局长热线联系，还找了县长，他偷偷做了手脚，可以说平安无事。荣汉俊一來给上城的农民送行，二來发放土地入股分红。鲍三爷知道，这两千块的红利，是鲍真她们的红苹果公司返还的。宋书记怕回收土地提留款困难，当初的合同规定，鲍真公司占用土地费，直接交往村里，村里扣除上交提留款，余下的返还农民算分红。自从荣汉俊铲除了宋书记这个贪官，鲍三爷对荣汉俊有好感了，他掂着厚厚的红包，朝荣汉俊笑了笑。荣汉俊支书脸一短，肉横着笑，说三爷啊，你有福哇，你有个好外孙女！鲍三爷看看鲍真的屋子，递给荣汉俊支书一包石林香烟，说汉俊支书，她也是你的闺女哩！我走了，真真在村里的事儿，你就多关照，孩子小，又任性，她啥地方做的不对头，你就替我骂她！荣汉俊支书接了烟，怯怯地摇头，说咱可别以老卖老，如今真真可不是凡人，她的能量比我大，我只等着沾她的光哩！嘿嘿嘿！鲍三爷嘴上不说，心里受用。荣汉俊到西房里看望了一下鲍月芝，他舍不得月芝离开蝙蝠村，可是又是留住的。今天蝙蝠村有三十多户农民进城了。荣汉俊对鲍月芝说，你到城里要好好治病，别舍不得钱，缺钱就说话啊！鲍月芝无力地看了看他，感觉他也老了，啥恨啥怨都沒用了。鲍月芝说，往后到城里开会，就到家里坐啊？荣汉俊听见她这样说话，眼泪刷地流淌下來，说我会常去看你。两个人闷了一会儿，鲍月芝抬脸望了望他，眼睛里忽然透出悠悠的神往，问荣汉俊腰带山上的桃树今年开过花吗？荣汉俊知道鲍月芝每年春天都到山上去看桃花，今年她的身体虚得打晃，就沒有再上山去。荣汉俊很感动，连说开了，开得那样旺盛，我亲眼看见的！鲍月芝满意地点了点头。鲍月芝眼前就想象出來了，桃花朵朵串串，大红、深红、白色、绛紫、紫红混合着，火爆爆挂了一树。荣汉俊还想再说点啥，看见鲍三爷进屋來了，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有些依恋地走了。
鲍三爷在小院里望着，隔了距离瞅小院，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眼角便蓄满泪水。这个时候，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走到鲍三爷跟前來，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咋处理？鲍三爷的脑子忽悠一颤。这些天忙乱了，竟然把枣红马给忘记了。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犯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它了，听鲍真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的。卖了它？鲍三爷怕马受了委屈，杀了它，自己又真正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三年，从感情上难以下手哩。鲍三爷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敲响了鲍真的窗户。鲍真被姥爷敲醒，沒來得及梳洗，就跟姥爷商议枣红马的归宿。鲍真和娘意见一致，她怕姥爷心里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鲍三爷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鲍真。可是，谁來杀马？
找不到合适人手，梁景田带着解放汽车來了。梁景田是來装车搬家的，遇上杀马的活，显然有些怵手。为了在鲍真面前表现男人的强悍，他还得硬着头皮去干。他今天穿着牛仔衣裳，鲍真又给他的腰间系上围裙。梁景田操刀之前，先是把枣红马捆绑起來。马在院里奔跑，梁景田满脸寒光一闪，腮上绷出筋來，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跳起，鬃毛飞乍，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呀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來。司机和鲍真赶上來，齐手将枣红马帮上，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梁景田狠狠地举了刀问，杀啦？
鲍真看了姥爷一眼。
鲍月芝从窗口抬头望了望。
鲍三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鲍真大声喊，杀！
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哗地淌眼泪。鲍三爷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天还寒着，鲍三爷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下來。鲍真喊了一声姥爷，梁景田回头看了看鲍三爷，操刀的手落了下來。别管我，杀吧！鲍三爷喊着缓缓站起身，看见梁景田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醒热的血团，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马！我的马啊！姥爷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鲍真一愣说，别杀马啦！
人们七手八脚把鲍三爷抬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荣汉俊派來的人赶來，家俱和杂碎都装好了，鲍三爷才慢慢缓过劲來。鲍真告诉姥爷，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马也许不怕的。说不杀马了，鲍三爷马上就精神了。
汽车出发的时候，鲍三爷牵着马跟随。鲍真让月芝娘上了她的轿车。对门梁家的一个老爷子也随儿子进城，梁家老头搭乘了鲍真的汽车。让鲍真吃惊的是，梁家老头原來一直骂街，进了车里一声都沒骂，一上车就眯眼睡着，鲍真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只白金碗。老头过去讨饭时就拿着这只碗，有时候到鲍家用这碗盛一碗豆腐碴吃了。老头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可就是想豆腐碴吃。汽车驶出村庄，鲍真看见村里其他人家也在搬家。今天是旧历十六，每家都知道这是个吉日。村东卖冰糖葫芦的何罗锅，坐在双牌坐汽车里，呲着金牙跟鲍真打着招呼。紧接着，卖菜专业户美兰嫂的拖拉机跟上來了。美兰嫂就是车上梁老头的儿媳妇。柴油机的排气管子，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一股股黑烟。拖拉机后斗里的家俱垫着麦秸，金黄的麦秸被风吹动起來，七零八落地旋转在她眼前，麦秸到处飘荡着。
雪融化了，地皮湿湿的，有点打滑，所以整个车队开得很慢。大概是惊蛰时候下的雪，雪是存不住的。鲍真的汽车刚出村头，天上移着大块的云，高高的，含雨的浓云。过了乡政府，云团就飘走了，天空又恢复了原來的模样。汽车爬上了两乡交界的大道，往城里搬家的车辆更多了，拥拥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进泥浆里，在她的目光下荡來荡去。车轱辘粘满泥浆和草沫。鲍真看见这个场面，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美国小说《愤怒的葡萄》，美国农业结构调整的时候，美国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往西部大迁徙。她想，我们今天的磨难是必然承受的，发达国家农业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
汽车堵住了。车队绕到卵石滩的时候，卡车开过去了。滩上的酥冰裂开了口子，青冷的河水涌上冰面，将封冻的冰茬蚕食着。鲍真的桑塔纳底盘低，过河途中息了火，还是鲍三爷动用枣红马，将她的汽车拖上河岸。鲍三爷满口夸奖他的马，鲍真美美地想，这鲍三爷看來还有些用场。枣红马在水里劳作，竟拖上來好多的车辆。累得它脖子缩缩的，后胯上绷得很紧的一团筋肉，明显地松弛下來。过了河岸，村里的平原和庄稼彻底看不见了，枣红马回头看了好久。
汽车驶进进繁华的县城，让鲍真惊讶的是，搭车的梁家老头往外望了一眼就硬挺挺地死去了。梁家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间，嘶哑地喊了一嗓子，给我弄碗豆腐碴！鲍月芝被老头的喊话逗乐了。老头喊完身子就直了，临走也沒吃上豆腐碴。鲍真急忙把梁家儿子和美兰嫂喊來发送老人。
安顿好了姥爷和娘，鲍真开车回了村里的老院。院已败落，瓦楞上满是枯黄的草，抖抖索索，瓦屋顶上的兽头狰狞地斜刺着。对面姥爷住的厢房是空的，与她的闺房遥遥相对。过去，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能听见姥爷的谩骂声，吼痰声。这阵儿沒有了。窗前的马槽空空的，枣红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一两只家雀归來，在房檐下扑楞着，发出一些扑翅的声响，给她带來一点活气。
有很多事情，男人是不理解的。很长一段日子，鲍真都有意疏远梁景田，她每每见到梁景田，都用一种随和、平淡的目光望着他。跟沒发生那种事情一样。她故意把他晾着，她是啥意思？她心里依然丢不下梁双牙吗？
可是对于鲍真，却是梁景田唯一牵挂的人，他离不开她了。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还有她耕种的那一片土地，都是他所喜欢的。不管自己沦落到哪一步，他都会无怨无悔地爱着她，直到把她娶到家里。可是，她不给他再次亲近的机会。鲍真在商场上精于算计，在婚姻上也深谋远虑了。经历了跟梁双牙的漫长恋爱，经历过崔振广不爱的婚姻，女人基本就熟了，醒了，连眉眼都开了，就沒啥可畏惧的了。再碰上**的老板，她就会机智起來，就像收了庄稼的平原，一下子脱光了衣裳，**裸的。**的女人还怕屈辱吗？但是，鲍真对梁景田是模糊的，还沒有把握认定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她首先想到了是农场的事业需要她，离不开她，而农场的兴衰成败，决定着她的声誉，以及农民未來的希望。不是沒有时间想爱情，而是她看不见爱情在哪里。那么多的资金押在土地上，岂能当儿戏？鲍真的农业计划已经出现转机，给包地以來一蹶不振的衰败日子，带來了虽然朦胧却感觉到的新希望。她需要未來。
过小年儿那天，梁景田和荣荣过來看鲍真。梁景田穿着淡蓝色的夹克衫，浅灰色的水洗布裤，头发抹得很亮。他关心地问冷问暖，并不能激起鲍真的激情。当她从荣荣嘴里听说，梁双牙从国外寄照片來了，她忽地坐直了身子，惊喜地叫了声，真的吗？给我看看！梁景田看着鲍真的笑意，打了一个冷战。荣荣却沒心少肺地笑着说，看把你高兴的。给你，给你！鲍真发现梁景田的表情，有点不对头。荣荣从兜里拿出照片，脸上荡漾着幸福和喜悦，有点羞涩地说，真真，你看，他多帅！梁景田冷冷地看着荣荣，心里骂：傻X！难道你真蠢得一点都看不出來吗？照片里的梁双牙，穿着讲究了，灰色的洋西服，打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人还是那样，沒胖沒瘦，脸稍稍白了一些，与鲍真梦里的不一样，却比梦里的更具体。荣荣抓过照片放抵胸口，好像有人要抢走似的。
鲍真把照片给了她，冷了脸，失望使她手脚冰凉。后來一想，梁双牙不是她的，他是荣荣的，只要荣荣活着，他就是荣荣的。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又忘记了？荣荣和梁景田一走，鲍真趴在电脑键盘上，呆愣了好长时间。
春天的天气转暖。荣荣把鲍真喊到地里來，说有要事谈，正往地里放水，亮亮地漫过垄沟，打着旋儿，溅起一片噗噗的水泡，飞撞在荣荣发热的脚面上，鲍真无聊地往水里砸着土块，她的脸映在水中，不时偷看荣荣的脸，蓦然一惊，水里的脸在抽搐、颤抖，身影一点点缩，一点点暗，缩成了一只苍白的小纸船。
荣荣，你说话呀！鲍真沉不住气了。
荣荣脸黑煞煞的，不吭声，也不看她，好像鲍真做错啥事情。
鲍真说，荣荣，你今天脸色不对，你不说，我可要说话啦！
我要说！荣荣很脆地说了声。她本來要大骂鲍真的，当今天走上地头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鲍真刚刚从污泥池回來，身体很疲惫。
鲍真，其实我也沒啥大事！荣荣盯着鲍真的眼睛，我想说你和景田的事儿，是不是该办啦？鲍真摇头，办？我对他沒感觉！荣荣大声说，人家景田哪点对不好？你这样吊人家的胃口？
鲍真心里陡生气愤和委屈，你说啥？
荣荣大声喊，景田为了我们，失去了多少啊？荣荣尖着嗓子，气恼地喊，他跟马书记闹翻了，他给我们投资入股，他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他爱你！是冰也得化了呀！
鲍真的胸脯烈烈地起伏。过了一会儿，看见荣荣不说话了，就慢慢仰起脸，你说完了吗？荣荣从她锐利的眼神里，感觉不对劲了。
鲍真拢起的长发一下子散开，松松散散的，有点疯狂，荣荣，我说过景田不好了吗？帮过我们的人多了，我都要嫁给他们吗？那样我鲍真结十回婚都不够！
荣荣被噎回去，沉着脸，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过了一会儿，她惴惴地走了。鲍真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坏透了，好心情已经被鬼吃掉了，她很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