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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9

    一个雷雨过后黄昏,秋后的暑热被驱散了,日色还是金水般地黄。鲍真要过她的三十岁生日。

    弄不清哪阵雨哪阵风,淋湿了日子,吹黄了稻谷,树叶开始零落,秋天便到了。鲍真的红苹果公司正式改名为红苹果经济人公司。除了种粮、加工粮食,还收购粮食,向农民们有偿提供种植信息。老古语是对的,秋天容易招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就算你关上大门,贼也要从水道管里钻进來。这年头的贼高级了,不拿东西,瞪着眼围着钱转悠。鲍真和荣荣忙得天黑了,地白了,从插秧到收割,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纪那么长。秋天卖米的时候,有几个村的农民造假,劣质米冒充红苹果牌大米上市,被鲍真发现告到工商局,把那几个造假窝点给查了。查了就查了,鲍真不深究了,农民们却是不甘心,纷纷找乡政府,求助马书记找荣汉俊支书,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强迫鲍真就范。鲍真沒有理睬。缠人的是本村的农民追着鲍真,求她开恩,把自家的大米给搭配着销出去。鲍真东躲西藏,荣荣本來在仙客來酒家订了桌,怕乡亲们看见围了,鲍真临时改在家里后院。天黑之前,落了一阵雨。鲍真悄悄走到后院,从土坡上望去,一片茫茫的白。白花花肃杀的秋色,风也变得冷峭,使她感觉不舒服,要不苹果园里挂着红灯笼似的苹果,还有沒收割的晚玉米,加上慢慢上升的炊烟,简直就沒有一点生气。

    鲍真经理,饭菜到了!公司会计小徐喊。

    就在后院摆桌吧!鲍真回头一笑,露出满口的摆平牙。她仍旧站着,闻听身后盆碗响。鲍真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槐树,两棵树中间有一个石桌。那是鲍三爷留下的。当年她和梁双牙在这个石桌上吃过饭。后來的一些日子,她总感觉两棵树干上都悬着眼睛。朦胧的黑色树斑,真像他的长眼睛。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沒能把那一双眼睛缠住。无论多忙,这双眼睛都粘着她,使她顿生一种失落和凄楚。

    天色渐晚,远处的田园朦胧了。红月亮透出云层,粉粉地冒着鲜气,朝更远的昏暗亮去。鲍真的头发是亮的,她刚刚化过装,描眉,擦脸,涂着淡淡的口红。看出來她拿今晚挺当回事,她需要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潇洒、热情,把所有拘谨的人都融化。公司的人渐渐來了,生日蛋糕上插着二十六棵小蜡烛。

    有个男人的声音,祝你生日快乐!

    鲍真依着树干,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扭回头,看见梁景田手捧着玫瑰花篮走來。鲍真接过鲜花,跟他亲热地握了手,他的手是冰凉的。鲍真问,景田,谢谢,哎,你的手好凉啊!

    沒人疼么!梁景田最懂得啥时候说啥话。一个情场上挨了子弹,官场上踩了地雷的人,还能说啥呢?

    鲍真的不悦多少是一种失望,对梁景田这个人的失望。她轻轻摇头说,不,你休息不好,做梦了吧?

    梁景田说,我天天都做梦!

    鲍真歪着脑袋问,都梦见了啥?

    梁景田愣了一下,笑笑说,梦见雨天穿雨又打伞,我家墙头长草!还有我入了洞房!你不是会解梦么,给我说说!

    要换届选举了,送礼了吧?你梦的不错。要升官了!鲍真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掰着手指说,这梦好哇,穿雨衣打伞,双保险,墙头长草,是高人一头!入洞房么,你小子肯定上去啦!

    可我听说,还有另一种解释。梁景田眼镜后面,闪烁着冷冷的目光,穿雨衣打伞,多此一举,墙头长草,沒有根基啊!至于入洞房么,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呐!鲍真不笑了,仰起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荣荣到來了,打断她们的谈话。鲍真请梁景田到桌上。点燃蜡烛,吹灭,唱生日歌,鲍真的情绪好极了,所以就沒有在意荣荣的表情,更不关心梁景田心里怎么想。她把他当成一个普通朋友了。这时,有一块云朵慢慢划來。使月亮暗淡许多,月亮照不到桌面,也沒照到鲍真,桌上的菜碗、蛋糕、酒瓶影影绰绰不清楚。梁景田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划來划去,尴尬,恍惚,鲍真美丽的形象不知不觉地隐退了。她曾经那么长久地滞留在自己的心中。今天怎么了?既不紧张,也不激动,一切都那么宁静,踏实。看來与她之间,只剩一种平静的友谊了。

    开音乐,跳迪斯科!鲍真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鸟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吃完了饭,舞曲就哐哐地响起來。鲍真把桌子收拾干净,摆上茶壶、茶杯、糖果、瓜子和红苹果。鲍真、荣荣拉着梁景田等人跳起來,梁景田扭头头看了一眼鲍真,婚姻沒能让她的脸颊上长出斑点,多么繁重劳累奔波都沒能使她修长的腰肢变形,总显得那么轻盈、活泼。好像在炫耀自己天赋绝色的长腿。跳累了,就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石凳上吸烟。浓郁的烟雾,从她抹着口红的嘴里吹出,飘进淡云般的月夜。

    你们可够能开心的!祝贺祝贺!荣汉俊支书带着新來的乡党委马书记进了后院。荣汉俊把马书记介绍给了鲍真。马书记瘦高的个子,说话时头一点一点的。他原先是县党校副校长,是來接替宋书记的。鲍真和荣荣赶紧递烟,沏茶。梁景田示意徐会计把音响关掉,音乐一停,马书记就笑吟吟地说,鲍真经理,我和荣支书來,是有求于你的!

    客气了,您说吧!鲍真说。

    马书记微笑着吸烟,先是对鲍真的业绩表扬一番,然后说,乡里有二十万吨大米,有你们村的,也有外村的,反正都是乡亲们的!乡里鉴定过了,荣荣都都看过了,都是优质米,为了多收入点,你就给个面子,算是你的红苹果牌,买出去算啦!你们成功了,也是用的乡亲们的土地啊!那就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嘛!

    鲍真看了荣荣一眼,沒说话。荣荣怯怯地看着她。

    挂你们的牌子,也不白挂呀!每斤给你们加五毛钱!荣汉俊支书掰着手指说,鲍真,你又赚啦,土地提留款,不就出來啦?

    云团移走了,月亮像大米粒似的洒在地上。鲍真还是沒说话,眼神横冷,狠狠掐灭手里的烟头。马书记脸色有些难堪,梁景田走过來劝说,鲍真,你走到今天,马书记可是帮了忙的,马书记还不是为了乡亲们?你就当扶贫,帮帮乡亲们!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收了吧!啊?

    听着梁景田的话,鲍真气得抖了一下,心态很难揣摸。

    鲍真,你就依了吧!荣荣使劲摇着鲍真的肩膀,鲍真姐,你说话呀,这不是两全齐美的事吗?

    你别自做聪明,到头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鲍真瞪了荣荣一眼,把她的手甩开了。鲍真根本不知道,刚才荣荣來晚了,是被荣汉俊支书叫到家里去了,荣汉俊支书家里,马书记请她帮忙。荣荣当成好事满口应下了。鲍真的表情,使她感觉这事完了!鲍真变怒为笑,看着马书记说,马书记,荣支书,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我们刚刚起步,苗儿还嫩,我怕是砸了牌子!牌子一砸,我完了,我们就都沒希望啦!这个你们当领导的不明白吗?我们蝙蝠乡出了一个农产品名牌容易吗?

    看來你是不给情面啦?荣汉俊支书黑着脸说。

    云彩又遮住了月亮。夜空响起闷闷的雷声。

    马书记抬头看了看天,依旧微笑着说,荣支书啊,别为难鲍真经理了,她有难处。天儿不好,我们走吧!

    荣荣尴尬地说,马书记,您别介意啊!

    马书记眼皮沒抬,默默站起身走了。荣汉俊支书黑了鲍真一眼,像跟屁虫一样,颠颠儿地跟马书记走了。鲍真、荣荣和梁景田送到门口,她忽然被门前的情景惊呆了,表情麻木得像个蜡人。

    门前站着黑鸦鸦的村民。

    马书记钻进汽车走了。荣汉俊支书扭头看了看乡亲们,用浓浓的鼻音说,人家翅膀硬了,不尿我们,你们自己谈吧!说完,背着手,悻悻而去。

    大伯,大叔,大婶,你们屋里请!鲍真笑笑说。

    村民们呆呆地不动。

    荣荣喊,都进屋啊!

    沒人挪动。长着黑胡茬的立本老汉喊,鲍真,你把我们的大米收了吧,国家保护价沒有了,照市场价儿走,我们亏不起呀!

    大叔,哪儿有那么简单?鲍真和善地说。她认出來了,沒有她们租地户,也沒有上城的人,是留在土地上种稻的乡亲。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张张企盼的脸,一张张愤怒的脸。看见这些脸,鲍真心里为之一振。荣荣慌里慌张地劝说,仿佛延长一分钟,就会有定时炸弹爆炸的危险。鲍真撅了马书记和候村长的面子,这些农民有上级暗暗撑腰,啥都敢干的。可是,鲍真不想再说啥了,心里寒寒的,因为这是沒有想到的难題,出现得太突兀。

    雷脆脆地响了两声,余音久久不绝。冷风掠过低矮的墙头,随着乌鸦在院里打旋儿。鲍真猛听树伞里有鹰一声呼哨,尖得直入骨髓。那只鹰旋了个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墙那头的黑暗里。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來那么多的蝙蝠,极稠的蝙蝠群,随着鹰点点陨落。鲍真不再看啥,默默走回房间。荣荣追到屋里,你到是拿个主意啊!这么僵着,出事咋办?

    大米是一粒不能收!懂吗?鲍真严厉地说,劝说他们走,或请他们进來。别的我们管不了!

    荣荣拿着鲍真的圣旨去说服乡亲。乡亲们还是不动。滂沱大雨落下來,夹杂着硬硬的小冷子。村民静静地站着,浑身湿透,还是沒人动弹,沒人喊叫,默默地站着,他们是想感化鲍真。

    鲍真慢慢坐在电脑旁,故作镇静地打开电脑。鼠标在她手里还是打颤了。这种伤感对她是毁灭性的。她在与村人为敌,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可是她不能妥协,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软弱,同情的念头一旦冒出來,就快快地将它掐死。

    鲍真玩一个武打游戏,玩着玩着手就硬了。

    在院门口,荣荣哭着给乡亲们作揖。梁景田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瞧着鲍真。鲍真仿佛走入无人之境,看也沒看他,继续玩的游戏。梁景田沙哑地骂了一句,唉,我服了,我他妈服啦!然后他就扑扑跌跌走进风雨里。

    夜里十一点左右,乡亲们悄悄撤了。

    乡亲们一撤,雨更稠了。荣荣就哆嗦着进來了,说我的妈呀!农民真泥腿!然后用毛巾擦脸上、头发上的雨水,钻进被窝焐汗。她睡着的时候,鲍真还在噼哩啪啦地玩游戏,一直玩到天亮,玩得手脚冰凉,不知那满身的热气都到哪去了。

    晨光亮了,鲍真停下手里的游戏。农工慌张地來报告,说后半夜有一些人把苹果园的红苹果抢了。荣荣惊得叫出了声音,急得她像猫一样上窜下跳,说偷风不偷雨,我们赶紧报案!

    不报案!鲍真一点也沒吃惊,慢慢躺下睡着了,睡熟之后眼窝里竟沁出两行泪水。

    鲍真睡醒之后,已是下午了。荣荣过來说荣汉俊支书知道后非常气愤,让她过去商量惩治贼民的对策,鲍真轻轻摇了摇头。鲍真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意接受任何询问和安慰。她梳洗打扮,她要精心地打扮,穿上了喜欢穿的那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衫,一直搭到了膝盖上,穿上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她要把自己亮给田园。她吃了点东西,体力就完全恢复起來,忽然想到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彩虹。鲍真先去看了苹果园,果园一片狼藉。枝叶遍地,在北面的十几棵树除了顶部还留着几棵苹果外,全部被摘光了。果园里一年的辛苦和希望都成为泡影。这是她跟梁双牙共同劳动的成果啊!双牙知道了会是啥样心情呢?这个时候,鲍真听到了一股嘶嘶的声音,她转了转不知道这是啥发出的声音,声音來自何处?

    鲍真坐在地头生气,好像路过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心酸和气愤到达了顶点。近來她们经济人公司的业务也不尽人意了。打进超市的粮食回不來款,收购的粮食卖不出去,忙过这阵儿她要出去追款,还要从城里招聘一些销售人员來。她一直坐到黄昏,才朝晚玉米地走來了。田埂上留下一串串的脚印,还有马踢的印痕。潮湿的地气催生了野草,水珠在宽大的玉米叶上毫无倦意地嘀嗒着,打响了她的雨伞。谁也沒有注意到,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沒有啥东西可以触摸。夕阳中的绿色显得很遥远,很灿烂,渐渐地,她看见最本真的绿色了,天光暗一点,绿就更浓一些,绿里弥漫着甜腻腻的腥气,使她透不过气來,唇和胸脯都染绿了。鞋子陷进土窝窝儿里,能感觉到一点点温热。

    这就是田园。在这里可以踩着庄稼的影子走,实际上她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呢。

    玉米杆黄了,缨缨的胡须黑了,红了,就像鲍三爷的胡须。胡须一飘一飘在空中荡着老红。很神气地摇,发出的声音很像姥爷唱民谣,姥爷嘴里能流出比他年龄更古老的歌谣。小时候,姥爷牵着她的手在田野奔跑,架起干柴,烧出老玉米來吃,吃得她的小脸黑黑的,然后就满地疯跑,跑过给予她生命的田园、河流和村庄。姥爷就像老树一样站在村口,盼望着久久忘归的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她梦里总是在田园上奔跑,跑远了,又跑回來,醒來了,她自嘲地问:你为啥还跑回來?

    新的歌谣随着秋风散开,田间小路上奔跑着放学回家的孩子。鲍真扭头朝孩子们招招手,他们会长大的,跑出去,也许会跑回來,人生就是这样永无休止地跑來跑去。

    歌声过后,她从玉米地里钻出來,头发被风吹得抖。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在晴空里移着,田园格外安静。稻田里的河蟹出净,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天呐!”她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从内脯涌上來,将委屈推到眼睛,揉着揉着,终于明白了:在情感上她是失败者,岁月耗尽了她的全部激情,遮住了她的视线,是田园又把一切都补偿给她。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跟梁双牙的爱情,梁双牙也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是他的背影遮住了自己的视线,那么心目中的男人是样的呢?前面的路途中能不能碰上这个男人呢?鲍真想到这些,泪水就涌满眼眶。眼下还是一意孤行地热衷于土地,土地永远是对的,好好感激它吧,感激啊!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像个淘气孩子,双手深深地插进蓬松的泥土里,气恼地说,你生就的庄稼胚子!

    她无话可说,只有一行行热泪。

    傍晚來临,鲍真开车去了城里。天黑得实实的,在黑暗里,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了出口。她想,不管遇到多么黑暗的夜晚,多险的旅途,她都不会害怕了。她得看看娘和姥爷,娘的身体到是很好,可她听说姥爷在城里出事了。姥爷刚刚进城的时候,在农贸市场上占了一个摊位,可是卖不动货物,就求人到了一个燥堂子搓澡。一个平静的早晨,医院看守太平间的老工人忽然死了,因为家人给他收尸的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浓浓的酒气。所以大家都疑心这个老人是喝了过量的酒而死,或是喝了假酒。所以在鲍三爷接任这个差事的时候,院方特别提出來,让他不要喝大酒。鲍三爷含糊地答应着,也给院方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把停尸房改成老鲍工作室。啥样的名称无关紧要,张院长同意将停尸房改成老鲍工作室。让张院长好笑的是,一个在澡堂子挫澡的鲍三爷,怎么说出这样雅致的名字呢?鲍三爷说是从外孙女的电脑里看见的。张院长笑着说,你个鲍三爷竟來洋的!鲍三爷解释说,我从澡堂子挪到太平间看尸,家里人都反对,他是瞒着家人來的。再者说啦,这还不光是看尸,还要给死人整容,擦身子,背尸体,这不叫工作吗?张院长觉得鲍三爷说得很在理。起初,鲍三爷的生意还行,后來南方扬州來了几个小伙子,就把鲍三爷的生意给顶得够呛。那天正赶上他给医院张院长挫澡,随便闲扯,就弄上了这份沾点鬼气的差事。

    鲍三爷刚來的几天里,看见死人,头皮还真有点发紧,半个月过去,就慢慢习惯了。每当他给死人擦洗着白白的身子,就当成是给活人挫澡。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里有了女人。鲍三爷还学会了简单的美容,有时,他还要帮着死者家属给死人穿衣服。像在澡堂子一样,他还能得到一些可观的小费。竟然还有了给鲍三爷打留须的人,医院旁边有个开花圈铺的王六甲就算一个。

    王六甲时常过來看看鲍三爷,跟鲍三爷说说话,甚至请鲍三爷喝上一点酒。喝到节骨眼上,鲍三爷连连摆手说,六甲兄弟,我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啦!王六甲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当过生产队长,还当过售粮大户,酒量大,喝吧!鲍三爷瞪着眼睛,说我是我不给你面子,要是在澡堂子,喝上二瓶,我也敢陪你!张院长不上我喝酒。你又不是不晓得,前一个不是喝酒喝死了吗?王六甲就不再劝了。可他有事求鲍三爷给帮忙,就是让他把买花圈的死者家属领过來。鲍三爷满口答应,不时领着人过來,沒多长时间,王六甲的生意就红火起來。连续好几天,老鲍工作室都很忙,王六甲的花圈铺也跟着热闹。这天傍晚,鲍三爷本想到王六甲的花圈铺坐一会儿,然后回家看看月芝。可刚一迈脚,就听见外科的徐医生喊,鲍三爷,快來背尸首啊!鲍三爷急忙换上那件专门背尸穿的黑褂子,悻悻走上楼去。鲍三爷见到的是一具女尸,怎么死的,他从來不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家属的哭嚎声里,尽快把人抢出來,安放到自己的工作室。医生将死者的脸一盖,鲍三爷就背走了。鲍三爷把死者安放妥当,才看清是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家属代表下來跟鲍三爷做了交待,请他给擦洗好身子,并做美容。鲍三爷接了死者家属的一百块钱,就开始了枯燥的工作。女人是车撞的,脸部稍有点擦伤,重伤在胸部,她的胸乳几乎给撞沒了,下身也沒有伤,可是胸部的血流到下身。鲍三爷给女人的下身擦洗干净,却发现女人有一双健美的腿,白皙而丰满。这个女人的腿是咋长的啊?鲍三爷擦腿的时候,又慌张地擦她的脸,眼窝,鼻梁,颧骨处的擦痕已经被脂粉盖住。

    死者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鲍三爷眼前,是那样的生动。鲍三爷真的为这个女人惋惜。他到是希望她马上站起來。鲍三爷坐着,吸上一只烟,自语着说年轻轻的,多可惜啊!说着,望着那一团白软,竟然涌出一种从沒有过的冲动,过去的激情也一下子调动起來了。可是激情只是一闪,就过去了。随后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他自责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拍得啪啪响,骂你个老东西,想啥呢?真是不知廉耻啊!鲍三爷很快把裸尸给蒙上了,默默地走了。

    一连几天,鲍三爷的眼前都晃动着那团朦胧的白影。鲍三爷的老伴儿去世三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他对女人一点不想,那是假话,可想一想就过去了。鲍月芝给他生下鲍真和鲍豆子两个孩子,老头就有了新的欢乐。进城之后月芝让他歇着,可他就是闲不住。他得给家里挣钱。这个有月的晚上,王六甲把鲍三爷拽到自己的花圈铺里,神秘地笑着说,鲍三爷,兄弟知道你单身的苦处几十年,给你找了个女人,玩玩儿吧!鲍三爷愣愣地摇着头,我这把年纪哪有那份心思?你看,我现在哪能再养活女人?王六甲呲着金牙说,你弄错了,谁让你娶后老伴儿啦?我给你找了个鸡!花上几个钱,玩玩儿!鲍三爷连连摆手说,这可不行,不行啊!说着就往外走。王六甲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别,真是的,你不干,看看总可以吧?鲍三爷说,我在澡堂子里挫澡儿,啥样的鸡,我沒见过?王六甲的声音像个娘们似的低声细气,鲍三爷,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那事儿?鲍三爷软了声说,不想那是假的,可咱沒那个福份。人家上层人士玩鸡,叫游龙戏凤,咱呢,叫流氓成性!王六甲嘿嘿地笑了,说原來你是怕,怕给抓着?一切听我的安排,保你放心。他硬是把鲍三爷给拽走了。

    王六甲把鲍三爷领到自己的老宅院,然后从美容厅领來一个肥胖的鸡。鲍三爷见到那个女人,双腿打颤竟沒了章程。胖女人是东北人,她横嘴歪脸地盯了鲍三爷一会儿,抓着王六甲的脖子咬耳朵。鲍三爷听出來了,女人是嫌弃鲍三爷太老要多加一些钱。王六甲嘴里含混地支吾着,将胖女人往鲍三爷身上一推,就笑嘻嘻地走了。王六甲走后,鲍三爷就更加恐慌,他勾头坐着,不说一句话。胖女人焦急地凑过來,丰满的臀部在鲍三爷眼前大幅度地扭动,双手已经伸进鲍三爷的脖领里。鲍三爷择开他的手,看了看房子,冒汗了,喘着粗气说,这儿稳吗?胖女人不知他说的稳是啥意思,淡淡地说,老**头儿,快点吧,别磨磨蹭蹭的啦!鲍三爷又问了一句,胖女人才听明白了,故意吓唬他说,不稳,只不定啥时候就來警察捉奸!鲍三爷完全被她吓退了。他想走掉,胖女人却对他不依不饶,不干也要给钱。鲍三爷僵在那里,心里着实埋怨着王六甲。过來一会儿,鲍三爷就想起了什么,跟胖女人商量去另外一个地方。胖女人大咧咧地说,只要给钱,哪儿我都敢去!于是,鲍三爷把胖女人带到了医院的“老鲍工作室”。不知为什么,鲍三爷不把她往自己住的小屋里带,而是直接去了停尸间。也许是他觉得这儿最安全吧?胖女人想问一问鲍三爷,抬头时,借着灯亮看见“老鲍工作室”几个字,就放心落胆地进去了。恰巧沒有死人,剩下的那个老太太,下午刚刚被家人拉到火化厂去了,眼下正是老鲍工作室最轻闲的时辰。

    鲍三爷让女人躺在死人躺过的地方,女人就听话地躺上去了。

    鲍三爷让女人脱去衣裳,女人麻利的脱掉裤子,恳求留下自己的上衣,还满口埋怨说这地方太阴气,太潮湿。她边说边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避孕套和卫生纸。鲍三爷又看见白软的一团了,喉咙里热热的。鲍三爷弯着腰,只顾揉挫着女人温润光滑的白腿,揉过來揉过去,把女人揉烦了。女人忽地坐起來,瞪着鲍三爷喊,你快点吧,这又不是澡堂子!鲍三爷被女人骂灵醒了,咬了咬牙,吃力地爬了上去。悠在胖女人的身上,鲍三爷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工作室昏暗的灯光下,鲍三爷看见女人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嘲弄。女人的表情激怒了他,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喊着,我他妈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

    第二天早上,疲惫的鲍三爷第一回起晚了。太阳出來,鲍三爷才被王六甲软软的声音喊醒。王六甲朝鲍三爷笑着,鲍三爷,你真行啊,竟敢把鸡弄到这里來?鲍三爷张着哈欠,收拾着床被。王六甲又问,昨夜里舒服吧?鲍三爷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说我说六甲兄弟啊,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啊!王六甲说你个老家伙,别得便宜卖乖啊,下一回,下一回你会上赶着求我的。鲍三爷大张着嘴巴,认真地说,六甲啊,这一回,就花去二百块钱,我半个月的工资啊!不吃不喝啦?王六甲说你不还有侍弄死人得的小费嘛!鲍三爷泡好一碗方便面吃着,嘟囔着钱难挣,可好花啊!二百块钱得买多少方便面啊?王六甲拍着鲍三爷的脑袋说你啊,这是怎么比呢?各有各的味儿嘛!鲍三爷懒懒地剔着黄牙,眨着眼睛问,六甲,你说,是吃肉好啊,还是跟女人睡觉好?王六甲想了想说跟女人睡觉好!鲍三爷笑了,说你这沒成色的货!王六甲笑着,腰间的呼机响起來,就扭头跑了。鲍三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望着王六甲的背影,嘿嘿地笑了。他不再心疼昨天花在胖女人身上的钱。花了钱,还开了荤呢,谁家锅底沒点黑呢?鲍三爷心安理得地想,如果不是进城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医院院里行人匆忙,沒有人留意他,更沒有人猜测他的思绪。热面粉似的阳光,铺在他的老脸上,他闭上眼睛,一副安祥的面容。

    过了半个月,鲍三爷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胖女人被公安局抓住了,交待出王六甲等十几个嫖客。王六甲被罚了五千块钱。鲍三爷整日里像是丢了魂,竖起耳朵打听消息。奇怪的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公安局的人并沒有來罚他的款。王六甲从公安局回來就告诉他,那个臭女人把鲍三爷也供出來了。鲍三爷更是怕得不行,这要是传到蝙蝠乡上去还咋活人?而且鲍三爷上哪去找五千块钱啊?鲍三爷过去挫澡挣的钱,都被二儿子拿去买摩托车了。他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沒一处舒服的地方。

    这些天,死人明显少了,老鲍工作室显得冷冷清清。要是死人多一些,鲍三爷还能多挣上一点钱的。鲍三爷整日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看动静,就怕听见警车叫,连医院的救护车的笛声,都能让他冒出冷汗來。鲍三爷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听王六甲的,快活那么一下子,落个窟窿,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有个到医院看病的警察从鲍三爷身边走过,鲍三爷以为朝他來了,就上前陪笑问,同志,你找我吗?警察看了一眼脏乎乎的鲍三爷问,你是谁呀?鲍三爷哆嗦着说,我是鲍三爷啊!警察明白了什么,黑了脸骂,你是看太平间的鲍三爷,滚!鲍三爷乖乖地躲了。从这之后,鲍三爷就不再看警察了。鲍三爷走路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他不知道公安局的人在跟他玩什么鬼把戏?难道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鲍三爷心里沒底的时候,就跟王六甲讨教。王六甲也觉得很怪,分析说,我可是听说,晚罚的,要罚一万块。他们是不是把你列入一万的行列里啦?鲍三爷的腿轰一声塌软了。他求王六甲求人到公安局给打听打听,说说情。尽管王六甲答应了,可鲍三爷心里已经把欠债划定到一万块了。得挣上一万块钱,心里才踏实。“造孽啊!”半夜里,鲍三爷躺在床上叹气,翻身,翻身再叹气。白天的时候,鲍三爷瞪眼睛等待死人。只有死人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是亮的。听见哭声,鲍三爷就穿上工作服,准备好东西,把死人背下來,就开始了紧张的擦洗和美容。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即使一天不歇着,也不觉得疲倦。他自己骂着自己,你个老东西,成了精啦?说成精还就是成精了。医院沒死人的时候,鲍三爷也觉得像是死了人,他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像是“嘭”一声倒地。然后被他瘦瘦的身子背到工作室,好一阵忙啊。又是几天沒死人了,鲍三爷心里从沒有过的恐慌。那天夜里,鲍三爷梦见那个胖女人死了,被他背回工作室,鲍三爷照样给她擦洗着身子。他边擦边问她,**养的,你供出了我鲍三爷,我鲍三爷也不跟你这贱货一般见识。胖女人躺着不动,也不跟他说话。鲍三爷又说,这回轮我鲍三爷挣你的钱啦!哈哈哈----他沒完沒了地擦着,胖女人的双腿越來越硬,像木棒一样。第二天天亮,鲍三爷來到工作室,看见一张停尸床上的人造革,被什么东西刮破了,露出白白的海绵。这正是他跟胖女人干事的那张床。鲍三爷一拍脑门儿,明白了。沒有死人的日子里,鲍三爷想干点别的。那天终于來了机会,城里一个有名的黑道老板死了。老板是开烟花鞭炮厂的,鞭炮爆炸炸死的。老板的葬礼要按当地风俗來办,送葬的路上,每过一座桥,就要燃放一个坐地炮,以安死者的魂魄。放坐地炮是很危险的,要人用手拿着。谁敢拿?鲍三爷咂着烟袋说了一句,我來放!他自报奋勇地接了这个险差。干完后家属要给鲍三爷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得擦多少死尸哩?鲍三爷哆哆嗦嗦地抱着坐地炮,踏上了危险的征程。鲍三爷放炮是有经验的,前两座桥都沒事,都了最后一座桥上,鲍三爷刚刚点燃坐地炮,就觉得右眼皮突突跳荡。嘭地一声巨响,鲍三爷被炸飞了三个手指头。

    养了半个月鲍三爷才出院回家。老鲍工作室的活算是干到头了,丢了三个手指头,澡堂子也回不去了,城市像个陷阱让鲍三爷充分感觉到了越來越深的痛苦,以致失去了应对变故的措施。鲍真和鲍月芝來接他回家。从此鲍三爷就干起了炸鸡排的营生。后來卖花圈的王六甲告诉鲍三爷,公安局为啥沒罚他的款呢?因为卖**交待的地方“老鲍工作室”不对头,公安不信还骂了小姐!鲍三爷侥幸逃过去了!就在鲍三爷嫖娼的时候,他的枣红马跑丢了!

    鲍真的汽车开到县城,拐进那段新铺的水泥小路。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的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儿摊点,其中一个老人吸住鲍真的目光。老头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被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油浓得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上面。

    姥爷!鲍真马上认出姥爷鲍三爷。她把汽车停好,急忙走过去,问他您的手指全好了吗?鲍三爷看见女儿,闻到了她身上的田野的香气,问她收秋了吧?收成好吗?

    好,姥爷。鲍真笑着说,唉,您怎么不看天平间,改炸鸡排啦?

    鲍三爷叹息着,呈现一脸的哭相,我就知道,城里也他娘的不是天堂!天上不会掉馅饼,要馒头自己蒸!干啥能活命就干啥吧!老人懂得市场了,卖老豆腐已经沒有利润,改为搓澡,操澡不行了就看太平间,看太平间干不下去了就改了炸鸡排。炸鸡排的时候,每天早晚要去鸡场买鸡架子,洒上佐料,这样一天就能挣百八十的。鲍真心里一阵难受,她发现姥爷瘦多了,背更驼了。眼睛、面皮和手掌被油污侵袭,像枣红马的颜色。她淡淡地说,姥爷,您就别干了,我能养活你和娘!

    傻丫头,你姥爷是闲呆的人吗?鲍三爷挥挥手说,你先回家,看看你娘!

    鲍真刚刚走了几步,鲍三爷又急着追过來,说真真,刚才忘记问你个事儿了,看见枣红马了沒有?

    鲍真一愣,马?马咋啦?

    鲍三爷一叹,唉,跑丢啦!

    鲍真问跑几天啦?

    鲍三爷几乎断了气,说自从搓澡,我就顾不上喂枣红马了,把它拴在院里,平时由你娘來喂草料。前些日子你娘病了,忘记喂马,马挣断了皮缰绳跑了。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

    鲍真说沒看见马。姥爷呆愣片刻,身体一颤,看样子,找不到枣红马,姥爷的防线就要崩溃。他的油手捂住脸,孩子似地失声哭起來,这马,这马跑哪去了呢?它可别有个三差两短啊!

    姥爷,你别难过,我帮您找找,啊!鲍真懂得姥爷对马的感情。

    鲍三爷打了个喷嚏,打出一串浓鼻涕,往围裙一抹,继续炸鸡排去了。鲍真怔怔地看着姥爷的背影,他和进城的其他农民一样,啥都干,又啥都干不好,都感觉心里烦躁、愤怒,仿佛要大喊大叫,就好像枣红马听见汽车声音要惊似的。如果姥爷不能适应城市,又回不了农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将來的日子该多难受呢?听说最近全县又有几万农民进城,农民的大转移才刚刚开始。眩目的灯光居心叵测地映照着乡下人的脸。鲍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很烈,县城的高楼被映得柔和发亮。鲍真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沒见马踪影。这个时候,荣汉俊给鲍真打來电话,说省里领导要來参观鲍真的农业园区,鲍真急忙开车回乡了。

    鲍三爷今天沒有炸鸡排,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枣红马跑回乡下去了。鲍三爷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地里。那里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枣红马是与鲍家的责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恋地,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呢?鲍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但愿枣红马活在那里,听见它清脆的饮水声。鲍三爷把自行车放在路口,独自在走上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來越红,终于成了血一样的。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他像往常的样子喊:“喂!喂”过去他喊枣红马总是喂喂的。渐渐地,他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煳味。走到果园那边,还看见飘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他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当顶的阳光浓烈,散碎,像火点子烫着他的脸、手和脖子。深色套裙的颜色都有些发浅。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短了,发觉几个孩子蹲在土坑烧土豆。几枚枯黄的苹果叶子,飞旋着,落在鲍三爷的头顶和衣领里。

    鲍三爷问,小狗日的,你们在干啥?

    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

    我们救死扶伤!另一孩子说着。

    另个孩子给马喂着烧土豆。

    枣红马的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

    鲍三爷低头看见枣红马了,急急地跑过去。看见枣红马低头耷脑地卧在地沟里。“喂!”他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收去,颤颤地抚着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认出了鲍三爷,将头亲呢地往鲍三爷身上靠了靠。根本分辩不出马是枣红色,灰土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跳跳的。马在绝食,看出它好几天沒吃东西了。鲍三爷梦一样呆着,心一灰透底。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头,身体缩回去。他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狗日的,你看看我,是我哩!我是你的主子啊!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眼睛一点点渗出泪珠,面目出现少有的慈祥。他扑扑跌跌走进苹果园,看见树枝上还挂着一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丢下的。金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阳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轮红月亮划过夜空。他吃力地摘下这只红苹果,慢慢递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咙里乱动,鼻子里依然吐着气,弄得他的手指湿耷耷的。

    你吃一点,吃一点啊!鲍三爷和孩子们都喊着。

    鲍三爷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两口,将嚼碎的苹果慢慢塞向马嘴。马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看了他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微弱地喘气。鲍三爷慢慢蹲下來,伸出温柔的手,抚摸枣红马的头,马的脖子,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一片粗糙肥沃的土地。他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啥?马在他的抚摸中,突然一软,噗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鲍三爷再也蹲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

    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都难以隐蔽,鲍三爷默默地抱着死马,雕像一般。鲍真和荣荣奔跑着过來了,鲍三爷都不动不动。孩子们疯疯地跑了,箭一样笔直地射进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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