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7
秋雨过后，接连召开几次村民大会。参加会议的人越來越稀，上城打工的走了，出国种地的走了，新疆摘棉的走了，村里仅仅剩下老弱病残。荣汉俊支书把村委会的喇叭都喊碎了，才到了十几户的人。荣汉俊支书就派荣立伟村长带着几个年轻人到各家吆喝，在这家停一会儿，又一群一伙地到另一家去。其实，这个会议是相当重要的，调整土地承包合同，制定來年生产计划，末了，还要传达中央新的税费改革的文件。
鲍真和荣荣去了。会场冷冷清清。农们对土地冷了，乡土好像也不再需要他们，不在他们身上寄托任何希望。如果有希望，就只有在鲍真、荣荣，这些年轻人对土地还有想法。其实，鲍真和荣荣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回乡当农民。外出打工，从乡村闯出去，施展自己的理想，是每个农村青年的愿望。鲍真发誓要挣钱，有钱腰就硬。过去她们开过酱菜厂，自己的一些资金还压在酱菜厂呢。哪里有肥缺儿？真正留乡搞生态产业农业的想法，还是跟随乡政府去南方考察。那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绿色农业园区，鲍真和荣荣看呆了。这就叫立体产业农业？上面种荔枝，山腰儿养鳖，肥料顺着雨水流淌下來，滋养万亩稻田，这些稻田是超级试验品种。浇水洒药都是电脑遥控，播种和收割用机械，女老板一年获利三百万。谁说种地沒有出息呢？老板李秀也是个女人。这一切在她们心中爆发出一片热烈的赞赏，足以激发人去效仿。回來后她俩就把情况跟梁双牙说了。在县城打工的梁双牙跟着她们一块儿激动。
会很快开完了。荣汉俊支书转身要走，鲍真叫住了他。
鲍真说，荣支书，我们的承包地怎么办？
荣汉俊支书真的为难了，他对鲍真和荣荣想承包土地沒有意见，可是他不能说服乡里的宋书记，他使劲挠着头皮，说这个事情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
太阳极辣，烫得人脸缩缩的。
问題在宋书记那儿。你们求求他！该出点血就出点！荣汉俊支书出于对鲍真的宠爱，还是将实底说了。
鲍真想了想说好，我们再找宋书记！
鲍真骑上摩托，带着荣荣去了乡政府。梁景田正给乡政府造假报表。听见有人敲门，慌张地把报表塞进抽屉里，一看是荣荣和鲍真，脸上就松活许多。造假表格，意味着把自己良心悬挂起來，对于梁景田來说，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做秘书工作几年來，每到秋后把假表上报以后，乡里都要领回一个先进单位的牌匾。看见戴着红花的牌匾，他都要喝酒，喝得醉烂如泥，麻醉自己几天，然后啥都不去想。醒來了，接踵而至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茫和消沉。
景田，你紧张啥？是不是给哪个姑娘写情书呢？荣荣毫不客气地坐下说，有了女孩也不跟表嫂说说？
表嫂，鲍真，你们坐。梁景田站起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不敢跟鲍真对视，他分别给她们沏了两杯茶水，说哪阵风儿把你们俩给吹來啦？
鲍真说我们找宋书记！
梁景田说，你不是说不包地了吗？
荣荣催促说，包不包地是我们的事，你给找找宋书记！
梁景田放下手里的报表走出去。荣荣指示他还是蛮硬气的。乡间就是这样，亲戚连着亲戚。呆着无聊，荣荣拿起桌上的报表，看了看，又递给鲍真來看。鲍真看见稻谷一栏，填的是亩产七百公斤，奶牛存栏三万头，她们大为吃惊。在她们掌握的数字里，乡里稻谷最高单产是四百公斤，奶牛存栏有三千头就不错了。而且荒芜了的土地，还上报了粮食的产量，数字极为荒谬。她双腿有些飘，看东西也是眼花缭乱，气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沒一处舒服的地方。鲍真带着一脸轻蔑，说梁景田怎么能这样写呢？沒骨气的货，白投个男人胎！
荣荣替他辩解说，他是小秘书，身不由己！
鲍真瞪了荣荣一眼，说是亲三分向啊！你到替他护短儿？
鲍真显然不能原谅梁景田，说她沒想到，他竟是一个阳奉阴违的家伙！这些天文数字，连个孩子都编造不出來，亏他还是大学毕业，他的良心呢？让狗吃啦？
鲍真，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样子？荣荣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如今乡下，浮夸风，泡沫繁荣，虚报产值，好大喜功！你就见怪不怪吧！
不，我要拿它找宋书记！鲍真一把抢过报表，看看他怎么说？我们包地，看他还敢不敢刁难我们？
荣荣一把夺过表格，红着脸说，你这人说风就是雨！你这样不把景田给卖了吗？这会毁了他前程的！
鲍真生气地说，整天干这个，也叫前程？梁景田要是还有一点血性，就勇敢地站出來，真正替农民说句话。
荣荣叹息着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鲍真跟荣荣还在争吵着，梁景田悄悄推门进來，说宋书记答应跟她们再谈一次，并叮嘱她们态度好一点。
梁景田带着鲍真和荣荣來到宋书记办公室。要帐的饭店老板娘刚走。宋书记越发胖了，圆脸放着光，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睛，据说，他只有在县委书记和县长到來的时候，眼睛才真正睁开。雪亮的阳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像刚出锅的白馒头，嘴唇显得很厚。梁景田显然惧怕他，想走，鲍真伸手将他衣襟拽住，他才勉强坐下來，眼睛寻着宋书记的脸。梁乡长累死以后，乡长还空缺着，宋书记简直沒有啥对手了。宋书记的腐败，乡里反应很大，梁景田深恶痛绝，还得帮着干，因为在梁乡长患了癌症死亡之后，梁景田沒别的靠山了，如果往上爬，只有抱宋书记这棵树。听说宋书记的家里又被盗了。植树节那阵，乡里每买一棵树苗，宋书记都要吃一块钱的回扣。乡政府门前的“仙客來”酒家也给吃黄了，眼下还欠着饭费，弄得女老板直想跟宋书记上床。宋书记的靠山是县长，所以就处处不容人。梁乡长这一死，宋书记竟然把梁景田视为异己，整日给他小鞋穿，弄得他十分痛苦。
宋书记，我们承包土地的事，乡里研究了吗？鲍真端着一杯茶水，看着宋书记问。
宋书记仍沒抬眼皮，说你们说能不研究吗？本來应该支持你们，把科研成果转换成财富。可是呢，农民不好对付，荒着地，他们不说啥，等把地让给你们，就该上访告状了。你们说这是小事儿吗？
农民可以将土地入股，年底会分红的！荣荣插了一句。
宋书记摆弄着桌上一本《包产到户沉浮录》的书，叹息着说，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过去四年了，说的是三十年不变。
鲍真说，宋书记你别忘了，上级也号召根据条件依法、自愿、有偿进行土地流转！农民们愿意把土地包给我们，乡里为啥反对呢？这不是思想僵化是啥？
宋书记最烦有人顶撞他，他说，如果我们乡一夜之间把土地合拢了，就会有人骂我们重吃大锅饭！历史的教训不能忘啊，分田到户那阵儿，我还在村里当民兵连长。我们找当时的公社书记上访，记得公社书记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人民吃不饱，一切免谈！今天你们包地，我也要说，如果人民吃不好，一切免谈！宋书记眼皮颤了颤，农民富起來容易，穷了也快，一年不种地就完了！我一直努力说服农民，把他们拽到荒芜的耕地上去。别看入关了，农民该干啥还得干啥！
我们耕种土地，难道我们不是农民吗？鲍真说。
梁景田忍不住了，说，过去的精耕细做不行了，他们是新农民，搞的是生态产业农业。宋书记，你就放手让他们干一场吧！如果不行，再收回來，如今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书记沉着脸，说梁景田，你还有点组织原则沒有？你再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凭啥？鲍真站起身，眼睛冒火，宋书记，你这样说话像个父母官吗？你当书记，我看你不配！
你，你也滚，还沒轮到你个毛丫头教训老子呢！宋书记也拢不住火了。
鲍真是一脸凶相，顺手将手里的茶杯，“哗”地一下泼在了宋书记的胖脸上，甩手大步走出去。
鲍真捅了蚂蜂窝，宋书记找到荣汉俊要对鲍真采取制裁措施，荣汉俊替鲍真说情才把事压下了。可是梁景田却成了宋书记蹂躏的菜，把骂得蔫头搭脑。荣荣看着梁景田可怜，跟鲍真提议，请梁景田吃一顿饭。梁景田不想去，是她们硬拉进去的。落座之前，鲍真郑重宣布一个规定，谁也不能再提宋书记的事。谁先提起罚酒五杯。果然，几杯啤酒下肚，每个人的脸颊都红红的。沒人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了。彼此的谈话谨慎含蓄。
梁景田眼睛一会儿盯住鲍真的脸，一会儿看着杯中的酒沫，每喝一口，都要用舌头舔一下唇上的酒沫，还要用瘦长的手指拢一下油亮的头发。喝啤酒，他从官场上学來了一套方法。怎样用手指开瓶盖，怎样往杯里倒酒，怎样歪着瓶子端详酒的成色，都显出与众不同。但是，忙活得额头淌汗，也沒能让两个女人激动起來。两个女人不说话，梁景田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不想把这样美好的时光混过去。自从参加梁双牙和荣荣的婚礼，鲍真的身影就雕刻在心里了。梁双牙走前回话说，鲍真对他沒那个意思，他失望了几天，但始终沒有死心。他觉得她还沒走出梁双牙的世界，进了一个蒙昧期。青年少妇的蒙昧期是很奇特的。他也不知道为啥喜欢鲍真，即使鲍真发怒，也会保持女人特有的柔媚。在梦里，他感觉鲍真就是自己的女人了，这种虚幻的感觉常常给他带來愉快。当鲍真敬他酒的时候，他还沒喝脸色就变得鲜红。
几杯酒落肚，鲍真说，荣荣，我们走吧。
去哪儿？梁景田急了。
到外乡承包土地！人家温州人到黑龙江承包土地了！管这叫外延农业。鲍真眼睛含了泪水，我们爱家乡，家乡并不爱我们。宋书记这个狗官，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收兵？这可不是你鲍真的性格！荣荣说。
梁景田为了留住鲍真，为了缓和气氛，笑着说，鲍真，你犯规啦！喝酒前不是说好不提土地的事儿吗？荣荣笑着让她喝酒。
鲍真一气灌了三杯啤酒，流得脸颊脖子都是。梁景田急忙抢她的酒杯。鲍真死死不放，还要喝，她的小姐脾气一下子爆发，喊，你梁景田，活该挨宋书记的骂！梁景田被骂愣了，我，我不是在帮你们吗？鲍真将他造假报表的丑事揭了，还直直地逼近他的良心和灵魂，她的愤慨是真实的，言语也非常尖刻。这下子可戳着梁景田内心的疼处了。梁景田打着酒嗝儿，说不出话來，搜肠刮肚寻找着反击的词句，一点也找不出來，连连喝酒。脸上凄凄的，眼睛也慌出了魂。沉默了好一会，忽然，他的脸扭曲了，他一把抓住鲍真的手，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來，说鲍真，表嫂，你们别走！别走！宋书记不是个东西！我他娘的早受够啦！我能搬倒他，我能帮你们，我也能替乡亲们说话！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腮紧紧一缩，说如果，我万一给开除了，你们能收留我吗？能让我跟你们一起搞生态农业吗？
荣荣有些慌。
鲍真坚定地说能，就看你的表现了。
那就好！梁景田神秘一笑，额头渗出寒光，眼角抖起來，心头如硬石狠狠擦了一下，脑后硬起來。
平原上扑來冬天的气象。裸露的泥田，被冻成灰色，地势高一点的田地，恍惚看成一弯犁杖，鲍真和荣荣走在田野里，看见干涸的河床插着一条鱼刺骨。秋收净了，日子就缓下來，缓缓的日子还有点温馨，她们出來散步，等待着梁景田那边的消息。前几天，荣荣收到了梁双牙从挪威发來的第一个邮件，是从网上发來的，除了告知生活，就是催问她和鲍真生态农业园区的情况。
荣荣看似很平静，讲起梁双牙來，除了笑笑，沒别的啥方式，荣荣爱笑，沒啥可笑的时候，荣荣也是笑笑的。荣荣拥有了梁双牙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只有鲍真给她使脸子，她竟然像个姐姐宠着鲍真，难道鲍真对梁双牙的情感她一点都不危机吗？即使察觉，荣荣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因为她已经掌握了梁双牙，她有时竟傻乎乎地跟鲍真讲述她们新婚之夜怎样**。鲍真听得身体发冷，不插一句话。荣荣竟然厚着脸说，梁双牙喜欢她满身白皙的皮肤，**的时候，他几乎把她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啃一遍。鲍真羡慕着，羡慕里有醋意，嫉妒得脸皮都颤了。“你为啥总说这个？有完沒完啦？”鲍真捂起耳朵喊，她认为这是对梁双牙的不尊重。但又是很愉快，说明荣荣与梁双牙不般配，软弱，平庸。甚至还有点傻气。荣荣这才转变了话題，荣荣开始关注梁双牙的海外生活。鲍真感兴趣的恰恰是他们的海外生活。
梁双牙信里说了！荣荣说话爱揉细长的脖子，说他到挪威，比非洲条件好，首府叫奥斯陆，在奥斯陆的郊外，有一个叫比六海的农场，他和你冬瓜哥就在那里种地。
国外不是机械化很强吗？怎么从中国要劳务工？鲍真疑惑地问。
挪威产石油，富着哪！荣荣慢条斯理地说，那个国家沒几个人干活，光知道旅游。你冬瓜哥來信是怎么说的？
鲍真说冬瓜哥是土包子，根本不懂上网，又舍不得打电话，只是來了一封短信，给我娘报个平安。
挪威的物价可贵啦！荣荣扳着手指头，眼睛眨出神秘，你说，一根黄瓜2美元，一斤苹果6美元，一个西红柿1块半美元，连一根大葱都一美元。他们都舍的不得吃。
鲍真心疼地说，那双牙，我的冬瓜哥别给饿瘦了哇！给他们回信，让他们吃好一点啊。
瞧把你急的。荣荣笑得响亮一些，说我们梁双牙，还有冬瓜都不傻，他们钓鱼补充营养。挪威到处是海岔、河流。他们花五十美元买了鱼杆，天天吃不花钱的鱼。蒸鱼、白水煮鱼、红烧鱼、炸鱼条、包鱼肉馅饺子，吃得人都腥啦！
梁双牙回來呀，你就天天搂着一条大鱼精吧！鲍真笑着，笑得直流眼泪。
去你的！荣荣捶了她一下。鲍真忙将话題转回來，姐，梁景田靠得住吗？
荣荣沒有马上回答。她们看见一群鸟鸣叫着，飞落在封冻的河岸上。荣荣从河岸走下了菜地，这片菜地在鲍真的规划里面。一地零零落落的冬白菜，几乎烂在地里。白菜不值钱，沒人用农药，青绿的叶子上有一层麻麻的小窟窿，涩涩的菜味儿在地里流淌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不断地揉鼻子。她不知道梁景田使用啥手段帮她们承包土地。但她对梁景田的感觉是准确的，梁景田爱上鲍真了。她扭头看了看鲍真，鲍真的脸颊冻得红红的，像一只饱满的红苹果。
半个月以后，梁景田果然行动了。他要把自己政治前途押上，跟宋书记死拚一场。梁景田慢慢铺开稿纸，拿起钢笔。他要向给总理写信的李昌平学，决定写信给中央和省里领导，把农村真实现状反应上去。回忆模糊的地方，就找出日记本翻看。这些年，他心里有话，无处诉说的时候，就用日记形式诉说，这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信件写完的时候，审查了两遍，发现忘记了把鲍真她们计划说上去。他赶紧补上去了。他分析鲍真搞产业农业，竟然比鲍真还要透彻。村委会每年向农民延包土地，传统农民缺信息缺技术沒规模，是无法承受的，而鲍真她们大面积承包，每户农民可以把自己的承包地，当作股份投入进來。其实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深化。同时要把两本报表附上，一本是真的，一本是假的。这样会有很强的说服力。
写完信的时候，已是子夜，下雪了，天上飘着雪，使梁景田的日子缺颜少色，胆战心惊的。自己看完的时候，都给吓了一跳。是不是让鲍真也看看？后來又改变了主意。男子汉做事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信件是夜里偷偷打印出來的，共印了三十份。发信的早上，梁景田在乡政府门口碰上了宋书记。宋书记竟然第一次上赶着跟他说话，小李，吃了吗？声调善意、温顺。梁景田应答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不敢看宋书记的眼睛。今天是怎么了？他可从來沒跟他打过招呼。梁景田抱着一摞厚厚的打印稿，像是捧着一颗炸弹。回到宿舍一躺，浑身的血液好像流到脊背，又从脊背涌向头顶。他曾经犹豫了一下，寄还是不寄呢？究竟有几成的把握？这样做真能赢得鲍真的心吗？他躺到了天黑，一天都沒吃饭，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屋里寒寒的，像是暖气里冷飕飕地冒凉风。忽然，他直直地坐了起來。
夜里，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梁景田走出來了，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鲍真家，五里地就那么走过來。平原的夜很静，平原的夜是由温馨的鼾声來支撑的。他在鲍真的家门口站了一会，想抬手敲门，刚刚举手，又停住了，因为他听见鲍三爷的鼾声。鼾声里夹杂着电脑键盘的敲击声，鲍真沒睡。她沒睡就好，灵巧的键盘声又把他点亮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來，脸上多了一层凛然。走到村外黑色的空地上，又落雪了，他呆呆地站了好久，头上，肩上，都是雪。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雪粉，冰凉的雪粉擦在脸上，惊惊乍乍的，他就大声吼着：“告！告！告！”天亮的时候，梁景田把所有的信都签上自己的真名，雪片一样撒出去了。
梁景田焦灼地等待着上边的声音。一个月过去，还沒有回音。火在心里烧，烧得梁景田消瘦一圈。解大便都蹲不下身子，即便蹲下去，却又站不起來。还不能跟鲍真和荣荣说，两个女人逼急了，他就傻笑两声。其实，这阵儿的鲍真活得同样难受，她活着较劲，是给梁双牙看的，也有跟宋书记争高低的成份。可是，路被掐断了，整日力不从心地活着，跟死去沒啥两样。
戏剧化的转机说來就來了。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宋书记，上级的批示落在徐县长手里。还沒容徐县长找他，他就听徐县长秘书那里讨了底。沒给鲍真土地，不会使他丢了乌纱帽，那本假帐，却是致命的。他恨死了梁景田，恨也只能吞进肚里。抢在调查组下來之前，他对梁景田亲热起來，搭着的眼皮终于撩开了，说小李，有个事情求你办一下，好吗？梁景田受宠若惊地点头，宋书记，您说您说！宋书记嘿嘿地笑笑，你请鲍真和荣荣來，谈谈她们承包土地的事，这个事呢，她们误会啦！谁说我不支持呢？梁景田微微一愣，还是高兴地说，我喊她们到您办公室來！宋书记摆摆手，别了，中午我在仙客來酒家宴请她们！让荣汉俊支书作陪！然后跟梁景田说了说鲍真包地的事。梁景田匆匆地走了，带來了转包土地的具体方案。他一路快慰地想，鲍真承包土地的事成了，至于怎么成的，他还说不上來。难道是自己的告状信起了作用？见到鲍真她们，却硬硬地碰了钉子。鲍真倔倔地说，我不去！就是不去！荣荣盯着房顶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心？梁景田反复解释，我上告了宋书记，可能是起作用啦！从宋书记的态度看，有成！不然为啥请你们吃饭？鲍真还是不去，荣荣想想说，走，去看看，也许是他软了！我们包的是地，不是跟谁赌气！过了一会儿，荣汉俊走过來了，说你们面子不小哇？宋书记请你们吃饭？快走吧！梁景田硬是将鲍真给拉走了，路上，鲍真再三强调自己的原则，就是宋书记答应包地，她也不会低三下四地给他敬酒，绝不会的。
到了酒店雅间，果然看见宋书记早早等着了。宋书记像个变色龙，脸色与上次截然相反，脸色放光，说鲍真，荣荣，上次的不愉快，我不计较了。日子一长，我也想通了，当父母官就得看得远，你们搞生态农业，我支持，就是上级怪罪下來，我也敢扛着！啊？荣汉俊见鲍真不吭声，生气地说，话怕三头对面，事儿怕挖根揪蔓。宋书记跟你们说话呢！误会就解除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荣荣拉着鲍真的手笑着。鲍真静静地观察宋书记，沒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不会这样的。在吃饭的两个钟头里，她果然沒给宋书记敬酒。而且是她拉着荣荣率先退了宴席。酒桌上只剩下了，宋书记和梁景田，宋书记亲呢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啊，我一直把你当成好苗子培养！可是你就是瞧不起我宋书记。梁景田慌慌地说，宋书记，沒，我沒瞧不起您啊！我只是反映一点情况。见梁景田自己招了，宋书记就跟梁景田做了一个交易，小李，过去的事儿，谁也不提了。只要你小子承认那本假帐，是调走的倪书记指使干的，我就找县委，换届的时候，提拔你当副乡长！怎么样梁景田的心跳出喉咙，说这，这，不好吧？想想过去倪书记的对自己的恩情，实在说不出口，看着即将到手的升迁机会，又不愿拒绝。看他犹豫的样子，宋书记打了两个酒嗝，说你考虑考虑，我等着你，就晃悠悠地走了。梁景田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敲击着他的心。两天的煎熬，这种煎熬梁景田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向宋书记缴械投降了。
不久，上面派來了调查组，宋书记蒙混过关，责任都推到梁乡长身上去了，刚刚死去的梁乡长却挨了个处分，梁景田心里替梁乡长喊冤。调查组一撤，县里又派來了工作组，支持鲍真搞生态产业农业，还列为农研所示范田。宋书记转变速度之快，超出梁景田和鲍真的想象。宋书记招呼村干部规划承包地，鲍真得到了土地，心里感激梁景田的帮助。换届选举的时候，梁景田终究是被宋书记耍弄了，沒能被提拔为副乡长，只是副乡长级别的办公室主任。但乡里同事仍给他夸官。酒宴上，鲍真沒有参加。沒人知道这个交易，他沒跟鲍真说，还是沒能瞒住鲍真的眼睛，沒想到鲍真会那样鄙视他，一下子将他看小了。这份痛苦跟谁去说？他喝得醉烂如泥，人都走光了，他跪在地上使劲扇自己的嘴巴。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
浓雾使平原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灰色的平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黑色机械在无边无际的田园里蠕动，划出一条条灰线。铁杆一拱一拱地插秧。突然刮起黄风，铺天盖地，渐渐把雾吹开了，刮风是天气转暖的先兆。风却使插秧机掉秧，而且污泥肥供应不上，鲍真的脸色由激动变得紧张，急切地从车里跳下來，扑扑跌跌踩在泥里，查看，她的风衣掀得高高的，露出黑色体型裤，单薄的身子站立不住，只好跑到地头，紧紧抓着树干。她明白了，这是沙尘暴，她和荣荣承包的万亩稻田和苹果园，都淹沒在滚滚黄尘里了。
请到这边來！一个农工喊着。鲍真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摸索着跑，一脚踩空了，跌了回去，她重新爬起來，她想，人只要向前迈了步，也许会跌回的，但只能跌回半步，决不能退回一步。过了一会儿，鲍真终于凭自己的力量躲进避风的稻草棚里。草棚子剧烈地摇着，风在吹喇叭，黄土却被挡在了外面，黄土在她嘴里咯吱咯吱响，她吐了吐，沒吐出啥，声音难听又难闻。
鲍真静静地坐了一阵儿，感觉头晕、乏力、恶心。当农民远远沒有想象的那么浪漫。鲍真能够这么快就干起來，得意于自己的两大优势。一是前几年她跟鲍三爷有了包地的经验，二是在资金上有荣汉俊的支持。在钢厂资金极为紧张的时刻，荣汉俊还能拿出八十百万元來支持她注册这个公司。鲍真觉得荣汉俊挺喜欢她，但并沒有往别处想，周五婶口出狂言之后，她再次问过鲍月芝，鲍月芝口封得很死，说你爹早死了！鲍真就全当荣汉俊支书有水平，舍得在农业上投入。不知荣荣是啥感觉？她眼下在哪里呢？是不是在污泥肥料棚呢？一切铺开之前，把荣荣安排在污泥肥料棚，是她报复性的举措。是她抢走了梁双牙，她跟梁双牙结婚后，鲍真看她的眼神是异样的，仇视，飘忽而不确定。那天夜里，她跟荣荣睡在一起，夜里梦见梁双牙了，梦见梁双牙与荣荣搂在一起，滚成一团，她忽地惊叫一声：“梁双牙，梁双牙！”荣荣被惊醒了，听见这话一愣。鲍真醒了，失神地抱紧荣荣的脸蛋，一手捏着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鲍真的脸颊几乎贴近她的脸。荣荣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神，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惧。她十分突兀地明白了啥，一把将鲍真揽进自己怀抱，哭了：“你喊谁？告诉姐姐！”鲍真浑身一软，跌落下來：“不，不！”她冲出房间，跑到刚刚改造的苹果园里发呆。后來，荣荣主动搬离了鲍真，两人不能在一起住了。
唉，也不知荣荣那里怎么样了？她还生我的气吗？鲍真自言自语地说。她惩罚荣荣，荣荣都是让她三分，或是荣荣根本沒把她往坏里想。可是，鲍真却承认自己是个坏女人，只是还沒坏到要命的地步。这不，她又惦念起荣荣來了。她跑出草棚，顶着风，沿着羊肠一样的田埂跑着。
草棚离污泥肥料池并不很远。鲍真跑到那里，用了半个钟头，雇來的季节工哆嗦着避风，看见鲍真几乎沒人说话。好像出啥事了，一股慌乱突兀地涌向鲍真的心房，涨红着脸吼，荣荣呢？荣荣呢？农工们还是沒有回答。鲍真又崔问了一句，农工还沒答，她几乎急疯了。
是我把她骂走啦！鲍三爷闷声闷气地说。
姥爷？您怎么來啦？鲍真吃了一惊，她一直沒有发现姥爷蹲在污泥旁，整个人像个泥塑。枣红马默默地立在姥爷的身后。
我不來，我不來，你们就拿钱打水漂儿啦！鲍三爷的火气比鲍真还大，说你看看，不使化肥，凭这泥就能插秧？你爹种了多少年水稻，还沒见你们这么胡來的！你呀，可气死我啦！
您就为这你骂了荣荣？不是说好了吗？我的事您不插手！鲍真问。
你们这是贷款种田，我不管，我不管能放心吗？鲍三爷说着，使劲站立起來。
鲍真心里窝着火，还要耐心给姥爷讲，我们是生态示范田，水稻形成五十公斤产量，要用纯氨肥2点3公斤，两次发酵后的污泥，不但含有氨，还有尿素的成份，是生物型有机复合肥料。只有用了这种生态肥料，稻田放水后，才能把蟹苗撒进去，形成生态立体混养。她倔强地说，将來的大米是绿色食品！绿色食品，懂吗？她的分析并不能说服姥爷，鲍三爷种了一辈子的地，他只知道大米是白色的。
风慢慢减速。鲍真让农工照旧往田里抬污泥肥。鲍三爷狠狠跺了跺脚，骂你们就败家吧，败家吧！
鲍真终于拢不住火气了，大声嚷着，这是我的事，败家跟你们无关，天塌下來我一个人顶着！
鲍三爷骂了一句混账，然后牵着马，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姥爷和马扑进风尘里，鲍真的胸脯依然剧烈地起伏。然后就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到了荣荣，荣荣娘家家境虽好，可当不了荣汉林的家。尽管姚來芳心疼她，可是荣汉林总是反对她跟鲍真掺和。梁双牙家境清苦，玉环娘病了，她根本拿不出投资款來。她她沒能按原先约定的入股比例交纳投资款，所以鲍家人的任何态度都容易让她多心。跟过去鲍家承包土地不一样了，鲍三爷已经不当家了，鲍真要马上找到荣荣，请她谅解。
赶到梁双牙家里，鲍真沒能看见荣荣，而且大门紧锁。鲍真给梁景田打电话，从梁景田嘴里得知，荣荣的婆婆玉环病了，荣荣在城里医院陪床。鲍真去医院找到荣荣，把水果罐头放的梁双牙娘的病床前，悄悄把荣荣叫了出來。
荣荣，我替姥爷跟你陪不是！鲍真歉歉地说。
不，我不生大伯的气！真的！荣荣淡淡地摇头。
鲍真懵了片刻，看了一眼荣荣，不解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摊子跟我的家人无关。这是咱姐俩的事业。
鲍真，我，我。荣荣有心事，又难以启齿，扭捏了一会终于说，鲍真，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我的气。
鲍真弄不清她的山高水深，你说！
荣荣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入股啦！
鲍真一愣，为啥？
我不能拖累你，我们梁家穷，我爹又不肯支援我，我又沒你那本事，贷不來款！荣荣耷拉着眼皮说。
你说啥？我非要你入股了吗？鲍真并沒吃惊，她猜出來了。她抓着荣荣的肩膀说，荣荣，包地來得多不容易？不是我们姐俩个好吗？我只要你这个人，人啊！
荣荣讷讷地说，我会拖累你的！你会后悔的！
借口，你休想！鲍真大声喊。
我的婆婆病病歪歪，如果泡在地里，梁双牙会责怪我的！荣荣喃喃地说。
鲍真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來，盯着荣荣。这些日子，她努力忘掉梁双牙，梁双牙对她们行为的阻拦是表面的，其实，梁双牙内心愿意她们把科研成果推广出來。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荣荣把她们承包土地的事情说了，梁双牙怕荣荣吃苦，或是怀疑鲍真的能力。还有，那天夜里鲍真梦中呼喊梁双牙的名字，难道荣荣疑心了？两个女人之间，夜长了难免梦多。真是是这样的话，不能再乞求她了。鲍真轻声说，是梁双牙不让你干的？是吗？
荣荣声音极为微弱，心里撒谎说，算是吧！
鲍真激烈地吼着，荣荣，如果是我爹伤了你的心，我道歉了，如果是梁双牙心疼你，那我不说啥！你撤吧！都他妈躲得远远的，我不愿再看见你！我自己干！自己干！
荣荣说，鲍真姐，你别恨我！
鲍真脸颊落泪了，晃晃着走了。
荣荣追了几步喊，鲍真，你听我说。
鲍真使劲将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鲍真伏着被子痛哭了一场，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可是这个世界上谁是她的知己啊？早晨无风，街上静静的，一片累极了的静。几声清冷的狗叫响起，接着是悠长的鸡啼。鲍真好像病了一场，像是风寒，头疼得厉害，躺在家里不能动弹，眼袋变成青黑色。口渴得要命，居然喊不出來。喊谁呢？姥爷和老娘都不是她的支持者，仅有的一个同盟荣荣，还半路脱逃了。与去年这个时候比，她瘦得有点脱形儿，脸颊上的两片绯红也褪去了。她艰难地爬起來，插秧不能离开她。
鲍真和荣荣去了。会场冷冷清清。农们对土地冷了，乡土好像也不再需要他们，不在他们身上寄托任何希望。如果有希望，就只有在鲍真、荣荣，这些年轻人对土地还有想法。其实，鲍真和荣荣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回乡当农民。外出打工，从乡村闯出去，施展自己的理想，是每个农村青年的愿望。鲍真发誓要挣钱，有钱腰就硬。过去她们开过酱菜厂，自己的一些资金还压在酱菜厂呢。哪里有肥缺儿？真正留乡搞生态产业农业的想法，还是跟随乡政府去南方考察。那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绿色农业园区，鲍真和荣荣看呆了。这就叫立体产业农业？上面种荔枝，山腰儿养鳖，肥料顺着雨水流淌下來，滋养万亩稻田，这些稻田是超级试验品种。浇水洒药都是电脑遥控，播种和收割用机械，女老板一年获利三百万。谁说种地沒有出息呢？老板李秀也是个女人。这一切在她们心中爆发出一片热烈的赞赏，足以激发人去效仿。回來后她俩就把情况跟梁双牙说了。在县城打工的梁双牙跟着她们一块儿激动。
会很快开完了。荣汉俊支书转身要走，鲍真叫住了他。
鲍真说，荣支书，我们的承包地怎么办？
荣汉俊支书真的为难了，他对鲍真和荣荣想承包土地沒有意见，可是他不能说服乡里的宋书记，他使劲挠着头皮，说这个事情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
太阳极辣，烫得人脸缩缩的。
问題在宋书记那儿。你们求求他！该出点血就出点！荣汉俊支书出于对鲍真的宠爱，还是将实底说了。
鲍真想了想说好，我们再找宋书记！
鲍真骑上摩托，带着荣荣去了乡政府。梁景田正给乡政府造假报表。听见有人敲门，慌张地把报表塞进抽屉里，一看是荣荣和鲍真，脸上就松活许多。造假表格，意味着把自己良心悬挂起來，对于梁景田來说，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做秘书工作几年來，每到秋后把假表上报以后，乡里都要领回一个先进单位的牌匾。看见戴着红花的牌匾，他都要喝酒，喝得醉烂如泥，麻醉自己几天，然后啥都不去想。醒來了，接踵而至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茫和消沉。
景田，你紧张啥？是不是给哪个姑娘写情书呢？荣荣毫不客气地坐下说，有了女孩也不跟表嫂说说？
表嫂，鲍真，你们坐。梁景田站起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不敢跟鲍真对视，他分别给她们沏了两杯茶水，说哪阵风儿把你们俩给吹來啦？
鲍真说我们找宋书记！
梁景田说，你不是说不包地了吗？
荣荣催促说，包不包地是我们的事，你给找找宋书记！
梁景田放下手里的报表走出去。荣荣指示他还是蛮硬气的。乡间就是这样，亲戚连着亲戚。呆着无聊，荣荣拿起桌上的报表，看了看，又递给鲍真來看。鲍真看见稻谷一栏，填的是亩产七百公斤，奶牛存栏三万头，她们大为吃惊。在她们掌握的数字里，乡里稻谷最高单产是四百公斤，奶牛存栏有三千头就不错了。而且荒芜了的土地，还上报了粮食的产量，数字极为荒谬。她双腿有些飘，看东西也是眼花缭乱，气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沒一处舒服的地方。鲍真带着一脸轻蔑，说梁景田怎么能这样写呢？沒骨气的货，白投个男人胎！
荣荣替他辩解说，他是小秘书，身不由己！
鲍真瞪了荣荣一眼，说是亲三分向啊！你到替他护短儿？
鲍真显然不能原谅梁景田，说她沒想到，他竟是一个阳奉阴违的家伙！这些天文数字，连个孩子都编造不出來，亏他还是大学毕业，他的良心呢？让狗吃啦？
鲍真，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样子？荣荣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如今乡下，浮夸风，泡沫繁荣，虚报产值，好大喜功！你就见怪不怪吧！
不，我要拿它找宋书记！鲍真一把抢过报表，看看他怎么说？我们包地，看他还敢不敢刁难我们？
荣荣一把夺过表格，红着脸说，你这人说风就是雨！你这样不把景田给卖了吗？这会毁了他前程的！
鲍真生气地说，整天干这个，也叫前程？梁景田要是还有一点血性，就勇敢地站出來，真正替农民说句话。
荣荣叹息着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鲍真跟荣荣还在争吵着，梁景田悄悄推门进來，说宋书记答应跟她们再谈一次，并叮嘱她们态度好一点。
梁景田带着鲍真和荣荣來到宋书记办公室。要帐的饭店老板娘刚走。宋书记越发胖了，圆脸放着光，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睛，据说，他只有在县委书记和县长到來的时候，眼睛才真正睁开。雪亮的阳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像刚出锅的白馒头，嘴唇显得很厚。梁景田显然惧怕他，想走，鲍真伸手将他衣襟拽住，他才勉强坐下來，眼睛寻着宋书记的脸。梁乡长累死以后，乡长还空缺着，宋书记简直沒有啥对手了。宋书记的腐败，乡里反应很大，梁景田深恶痛绝，还得帮着干，因为在梁乡长患了癌症死亡之后，梁景田沒别的靠山了，如果往上爬，只有抱宋书记这棵树。听说宋书记的家里又被盗了。植树节那阵，乡里每买一棵树苗，宋书记都要吃一块钱的回扣。乡政府门前的“仙客來”酒家也给吃黄了，眼下还欠着饭费，弄得女老板直想跟宋书记上床。宋书记的靠山是县长，所以就处处不容人。梁乡长这一死，宋书记竟然把梁景田视为异己，整日给他小鞋穿，弄得他十分痛苦。
宋书记，我们承包土地的事，乡里研究了吗？鲍真端着一杯茶水，看着宋书记问。
宋书记仍沒抬眼皮，说你们说能不研究吗？本來应该支持你们，把科研成果转换成财富。可是呢，农民不好对付，荒着地，他们不说啥，等把地让给你们，就该上访告状了。你们说这是小事儿吗？
农民可以将土地入股，年底会分红的！荣荣插了一句。
宋书记摆弄着桌上一本《包产到户沉浮录》的书，叹息着说，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过去四年了，说的是三十年不变。
鲍真说，宋书记你别忘了，上级也号召根据条件依法、自愿、有偿进行土地流转！农民们愿意把土地包给我们，乡里为啥反对呢？这不是思想僵化是啥？
宋书记最烦有人顶撞他，他说，如果我们乡一夜之间把土地合拢了，就会有人骂我们重吃大锅饭！历史的教训不能忘啊，分田到户那阵儿，我还在村里当民兵连长。我们找当时的公社书记上访，记得公社书记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人民吃不饱，一切免谈！今天你们包地，我也要说，如果人民吃不好，一切免谈！宋书记眼皮颤了颤，农民富起來容易，穷了也快，一年不种地就完了！我一直努力说服农民，把他们拽到荒芜的耕地上去。别看入关了，农民该干啥还得干啥！
我们耕种土地，难道我们不是农民吗？鲍真说。
梁景田忍不住了，说，过去的精耕细做不行了，他们是新农民，搞的是生态产业农业。宋书记，你就放手让他们干一场吧！如果不行，再收回來，如今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书记沉着脸，说梁景田，你还有点组织原则沒有？你再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凭啥？鲍真站起身，眼睛冒火，宋书记，你这样说话像个父母官吗？你当书记，我看你不配！
你，你也滚，还沒轮到你个毛丫头教训老子呢！宋书记也拢不住火了。
鲍真是一脸凶相，顺手将手里的茶杯，“哗”地一下泼在了宋书记的胖脸上，甩手大步走出去。
鲍真捅了蚂蜂窝，宋书记找到荣汉俊要对鲍真采取制裁措施，荣汉俊替鲍真说情才把事压下了。可是梁景田却成了宋书记蹂躏的菜，把骂得蔫头搭脑。荣荣看着梁景田可怜，跟鲍真提议，请梁景田吃一顿饭。梁景田不想去，是她们硬拉进去的。落座之前，鲍真郑重宣布一个规定，谁也不能再提宋书记的事。谁先提起罚酒五杯。果然，几杯啤酒下肚，每个人的脸颊都红红的。沒人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了。彼此的谈话谨慎含蓄。
梁景田眼睛一会儿盯住鲍真的脸，一会儿看着杯中的酒沫，每喝一口，都要用舌头舔一下唇上的酒沫，还要用瘦长的手指拢一下油亮的头发。喝啤酒，他从官场上学來了一套方法。怎样用手指开瓶盖，怎样往杯里倒酒，怎样歪着瓶子端详酒的成色，都显出与众不同。但是，忙活得额头淌汗，也沒能让两个女人激动起來。两个女人不说话，梁景田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不想把这样美好的时光混过去。自从参加梁双牙和荣荣的婚礼，鲍真的身影就雕刻在心里了。梁双牙走前回话说，鲍真对他沒那个意思，他失望了几天，但始终沒有死心。他觉得她还沒走出梁双牙的世界，进了一个蒙昧期。青年少妇的蒙昧期是很奇特的。他也不知道为啥喜欢鲍真，即使鲍真发怒，也会保持女人特有的柔媚。在梦里，他感觉鲍真就是自己的女人了，这种虚幻的感觉常常给他带來愉快。当鲍真敬他酒的时候，他还沒喝脸色就变得鲜红。
几杯酒落肚，鲍真说，荣荣，我们走吧。
去哪儿？梁景田急了。
到外乡承包土地！人家温州人到黑龙江承包土地了！管这叫外延农业。鲍真眼睛含了泪水，我们爱家乡，家乡并不爱我们。宋书记这个狗官，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收兵？这可不是你鲍真的性格！荣荣说。
梁景田为了留住鲍真，为了缓和气氛，笑着说，鲍真，你犯规啦！喝酒前不是说好不提土地的事儿吗？荣荣笑着让她喝酒。
鲍真一气灌了三杯啤酒，流得脸颊脖子都是。梁景田急忙抢她的酒杯。鲍真死死不放，还要喝，她的小姐脾气一下子爆发，喊，你梁景田，活该挨宋书记的骂！梁景田被骂愣了，我，我不是在帮你们吗？鲍真将他造假报表的丑事揭了，还直直地逼近他的良心和灵魂，她的愤慨是真实的，言语也非常尖刻。这下子可戳着梁景田内心的疼处了。梁景田打着酒嗝儿，说不出话來，搜肠刮肚寻找着反击的词句，一点也找不出來，连连喝酒。脸上凄凄的，眼睛也慌出了魂。沉默了好一会，忽然，他的脸扭曲了，他一把抓住鲍真的手，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來，说鲍真，表嫂，你们别走！别走！宋书记不是个东西！我他娘的早受够啦！我能搬倒他，我能帮你们，我也能替乡亲们说话！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腮紧紧一缩，说如果，我万一给开除了，你们能收留我吗？能让我跟你们一起搞生态农业吗？
荣荣有些慌。
鲍真坚定地说能，就看你的表现了。
那就好！梁景田神秘一笑，额头渗出寒光，眼角抖起來，心头如硬石狠狠擦了一下，脑后硬起來。
平原上扑來冬天的气象。裸露的泥田，被冻成灰色，地势高一点的田地，恍惚看成一弯犁杖，鲍真和荣荣走在田野里，看见干涸的河床插着一条鱼刺骨。秋收净了，日子就缓下來，缓缓的日子还有点温馨，她们出來散步，等待着梁景田那边的消息。前几天，荣荣收到了梁双牙从挪威发來的第一个邮件，是从网上发來的，除了告知生活，就是催问她和鲍真生态农业园区的情况。
荣荣看似很平静，讲起梁双牙來，除了笑笑，沒别的啥方式，荣荣爱笑，沒啥可笑的时候，荣荣也是笑笑的。荣荣拥有了梁双牙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只有鲍真给她使脸子，她竟然像个姐姐宠着鲍真，难道鲍真对梁双牙的情感她一点都不危机吗？即使察觉，荣荣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因为她已经掌握了梁双牙，她有时竟傻乎乎地跟鲍真讲述她们新婚之夜怎样**。鲍真听得身体发冷，不插一句话。荣荣竟然厚着脸说，梁双牙喜欢她满身白皙的皮肤，**的时候，他几乎把她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啃一遍。鲍真羡慕着，羡慕里有醋意，嫉妒得脸皮都颤了。“你为啥总说这个？有完沒完啦？”鲍真捂起耳朵喊，她认为这是对梁双牙的不尊重。但又是很愉快，说明荣荣与梁双牙不般配，软弱，平庸。甚至还有点傻气。荣荣这才转变了话題，荣荣开始关注梁双牙的海外生活。鲍真感兴趣的恰恰是他们的海外生活。
梁双牙信里说了！荣荣说话爱揉细长的脖子，说他到挪威，比非洲条件好，首府叫奥斯陆，在奥斯陆的郊外，有一个叫比六海的农场，他和你冬瓜哥就在那里种地。
国外不是机械化很强吗？怎么从中国要劳务工？鲍真疑惑地问。
挪威产石油，富着哪！荣荣慢条斯理地说，那个国家沒几个人干活，光知道旅游。你冬瓜哥來信是怎么说的？
鲍真说冬瓜哥是土包子，根本不懂上网，又舍不得打电话，只是來了一封短信，给我娘报个平安。
挪威的物价可贵啦！荣荣扳着手指头，眼睛眨出神秘，你说，一根黄瓜2美元，一斤苹果6美元，一个西红柿1块半美元，连一根大葱都一美元。他们都舍的不得吃。
鲍真心疼地说，那双牙，我的冬瓜哥别给饿瘦了哇！给他们回信，让他们吃好一点啊。
瞧把你急的。荣荣笑得响亮一些，说我们梁双牙，还有冬瓜都不傻，他们钓鱼补充营养。挪威到处是海岔、河流。他们花五十美元买了鱼杆，天天吃不花钱的鱼。蒸鱼、白水煮鱼、红烧鱼、炸鱼条、包鱼肉馅饺子，吃得人都腥啦！
梁双牙回來呀，你就天天搂着一条大鱼精吧！鲍真笑着，笑得直流眼泪。
去你的！荣荣捶了她一下。鲍真忙将话題转回來，姐，梁景田靠得住吗？
荣荣沒有马上回答。她们看见一群鸟鸣叫着，飞落在封冻的河岸上。荣荣从河岸走下了菜地，这片菜地在鲍真的规划里面。一地零零落落的冬白菜，几乎烂在地里。白菜不值钱，沒人用农药，青绿的叶子上有一层麻麻的小窟窿，涩涩的菜味儿在地里流淌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不断地揉鼻子。她不知道梁景田使用啥手段帮她们承包土地。但她对梁景田的感觉是准确的，梁景田爱上鲍真了。她扭头看了看鲍真，鲍真的脸颊冻得红红的，像一只饱满的红苹果。
半个月以后，梁景田果然行动了。他要把自己政治前途押上，跟宋书记死拚一场。梁景田慢慢铺开稿纸，拿起钢笔。他要向给总理写信的李昌平学，决定写信给中央和省里领导，把农村真实现状反应上去。回忆模糊的地方，就找出日记本翻看。这些年，他心里有话，无处诉说的时候，就用日记形式诉说，这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信件写完的时候，审查了两遍，发现忘记了把鲍真她们计划说上去。他赶紧补上去了。他分析鲍真搞产业农业，竟然比鲍真还要透彻。村委会每年向农民延包土地，传统农民缺信息缺技术沒规模，是无法承受的，而鲍真她们大面积承包，每户农民可以把自己的承包地，当作股份投入进來。其实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深化。同时要把两本报表附上，一本是真的，一本是假的。这样会有很强的说服力。
写完信的时候，已是子夜，下雪了，天上飘着雪，使梁景田的日子缺颜少色，胆战心惊的。自己看完的时候，都给吓了一跳。是不是让鲍真也看看？后來又改变了主意。男子汉做事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信件是夜里偷偷打印出來的，共印了三十份。发信的早上，梁景田在乡政府门口碰上了宋书记。宋书记竟然第一次上赶着跟他说话，小李，吃了吗？声调善意、温顺。梁景田应答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不敢看宋书记的眼睛。今天是怎么了？他可从來沒跟他打过招呼。梁景田抱着一摞厚厚的打印稿，像是捧着一颗炸弹。回到宿舍一躺，浑身的血液好像流到脊背，又从脊背涌向头顶。他曾经犹豫了一下，寄还是不寄呢？究竟有几成的把握？这样做真能赢得鲍真的心吗？他躺到了天黑，一天都沒吃饭，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屋里寒寒的，像是暖气里冷飕飕地冒凉风。忽然，他直直地坐了起來。
夜里，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梁景田走出來了，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鲍真家，五里地就那么走过來。平原的夜很静，平原的夜是由温馨的鼾声來支撑的。他在鲍真的家门口站了一会，想抬手敲门，刚刚举手，又停住了，因为他听见鲍三爷的鼾声。鼾声里夹杂着电脑键盘的敲击声，鲍真沒睡。她沒睡就好，灵巧的键盘声又把他点亮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來，脸上多了一层凛然。走到村外黑色的空地上，又落雪了，他呆呆地站了好久，头上，肩上，都是雪。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雪粉，冰凉的雪粉擦在脸上，惊惊乍乍的，他就大声吼着：“告！告！告！”天亮的时候，梁景田把所有的信都签上自己的真名，雪片一样撒出去了。
梁景田焦灼地等待着上边的声音。一个月过去，还沒有回音。火在心里烧，烧得梁景田消瘦一圈。解大便都蹲不下身子，即便蹲下去，却又站不起來。还不能跟鲍真和荣荣说，两个女人逼急了，他就傻笑两声。其实，这阵儿的鲍真活得同样难受，她活着较劲，是给梁双牙看的，也有跟宋书记争高低的成份。可是，路被掐断了，整日力不从心地活着，跟死去沒啥两样。
戏剧化的转机说來就來了。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宋书记，上级的批示落在徐县长手里。还沒容徐县长找他，他就听徐县长秘书那里讨了底。沒给鲍真土地，不会使他丢了乌纱帽，那本假帐，却是致命的。他恨死了梁景田，恨也只能吞进肚里。抢在调查组下來之前，他对梁景田亲热起來，搭着的眼皮终于撩开了，说小李，有个事情求你办一下，好吗？梁景田受宠若惊地点头，宋书记，您说您说！宋书记嘿嘿地笑笑，你请鲍真和荣荣來，谈谈她们承包土地的事，这个事呢，她们误会啦！谁说我不支持呢？梁景田微微一愣，还是高兴地说，我喊她们到您办公室來！宋书记摆摆手，别了，中午我在仙客來酒家宴请她们！让荣汉俊支书作陪！然后跟梁景田说了说鲍真包地的事。梁景田匆匆地走了，带來了转包土地的具体方案。他一路快慰地想，鲍真承包土地的事成了，至于怎么成的，他还说不上來。难道是自己的告状信起了作用？见到鲍真她们，却硬硬地碰了钉子。鲍真倔倔地说，我不去！就是不去！荣荣盯着房顶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心？梁景田反复解释，我上告了宋书记，可能是起作用啦！从宋书记的态度看，有成！不然为啥请你们吃饭？鲍真还是不去，荣荣想想说，走，去看看，也许是他软了！我们包的是地，不是跟谁赌气！过了一会儿，荣汉俊走过來了，说你们面子不小哇？宋书记请你们吃饭？快走吧！梁景田硬是将鲍真给拉走了，路上，鲍真再三强调自己的原则，就是宋书记答应包地，她也不会低三下四地给他敬酒，绝不会的。
到了酒店雅间，果然看见宋书记早早等着了。宋书记像个变色龙，脸色与上次截然相反，脸色放光，说鲍真，荣荣，上次的不愉快，我不计较了。日子一长，我也想通了，当父母官就得看得远，你们搞生态农业，我支持，就是上级怪罪下來，我也敢扛着！啊？荣汉俊见鲍真不吭声，生气地说，话怕三头对面，事儿怕挖根揪蔓。宋书记跟你们说话呢！误会就解除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荣荣拉着鲍真的手笑着。鲍真静静地观察宋书记，沒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不会这样的。在吃饭的两个钟头里，她果然沒给宋书记敬酒。而且是她拉着荣荣率先退了宴席。酒桌上只剩下了，宋书记和梁景田，宋书记亲呢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啊，我一直把你当成好苗子培养！可是你就是瞧不起我宋书记。梁景田慌慌地说，宋书记，沒，我沒瞧不起您啊！我只是反映一点情况。见梁景田自己招了，宋书记就跟梁景田做了一个交易，小李，过去的事儿，谁也不提了。只要你小子承认那本假帐，是调走的倪书记指使干的，我就找县委，换届的时候，提拔你当副乡长！怎么样梁景田的心跳出喉咙，说这，这，不好吧？想想过去倪书记的对自己的恩情，实在说不出口，看着即将到手的升迁机会，又不愿拒绝。看他犹豫的样子，宋书记打了两个酒嗝，说你考虑考虑，我等着你，就晃悠悠地走了。梁景田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敲击着他的心。两天的煎熬，这种煎熬梁景田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向宋书记缴械投降了。
不久，上面派來了调查组，宋书记蒙混过关，责任都推到梁乡长身上去了，刚刚死去的梁乡长却挨了个处分，梁景田心里替梁乡长喊冤。调查组一撤，县里又派來了工作组，支持鲍真搞生态产业农业，还列为农研所示范田。宋书记转变速度之快，超出梁景田和鲍真的想象。宋书记招呼村干部规划承包地，鲍真得到了土地，心里感激梁景田的帮助。换届选举的时候，梁景田终究是被宋书记耍弄了，沒能被提拔为副乡长，只是副乡长级别的办公室主任。但乡里同事仍给他夸官。酒宴上，鲍真沒有参加。沒人知道这个交易，他沒跟鲍真说，还是沒能瞒住鲍真的眼睛，沒想到鲍真会那样鄙视他，一下子将他看小了。这份痛苦跟谁去说？他喝得醉烂如泥，人都走光了，他跪在地上使劲扇自己的嘴巴。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
浓雾使平原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灰色的平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黑色机械在无边无际的田园里蠕动，划出一条条灰线。铁杆一拱一拱地插秧。突然刮起黄风，铺天盖地，渐渐把雾吹开了，刮风是天气转暖的先兆。风却使插秧机掉秧，而且污泥肥供应不上，鲍真的脸色由激动变得紧张，急切地从车里跳下來，扑扑跌跌踩在泥里，查看，她的风衣掀得高高的，露出黑色体型裤，单薄的身子站立不住，只好跑到地头，紧紧抓着树干。她明白了，这是沙尘暴，她和荣荣承包的万亩稻田和苹果园，都淹沒在滚滚黄尘里了。
请到这边來！一个农工喊着。鲍真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摸索着跑，一脚踩空了，跌了回去，她重新爬起來，她想，人只要向前迈了步，也许会跌回的，但只能跌回半步，决不能退回一步。过了一会儿，鲍真终于凭自己的力量躲进避风的稻草棚里。草棚子剧烈地摇着，风在吹喇叭，黄土却被挡在了外面，黄土在她嘴里咯吱咯吱响，她吐了吐，沒吐出啥，声音难听又难闻。
鲍真静静地坐了一阵儿，感觉头晕、乏力、恶心。当农民远远沒有想象的那么浪漫。鲍真能够这么快就干起來，得意于自己的两大优势。一是前几年她跟鲍三爷有了包地的经验，二是在资金上有荣汉俊的支持。在钢厂资金极为紧张的时刻，荣汉俊还能拿出八十百万元來支持她注册这个公司。鲍真觉得荣汉俊挺喜欢她，但并沒有往别处想，周五婶口出狂言之后，她再次问过鲍月芝，鲍月芝口封得很死，说你爹早死了！鲍真就全当荣汉俊支书有水平，舍得在农业上投入。不知荣荣是啥感觉？她眼下在哪里呢？是不是在污泥肥料棚呢？一切铺开之前，把荣荣安排在污泥肥料棚，是她报复性的举措。是她抢走了梁双牙，她跟梁双牙结婚后，鲍真看她的眼神是异样的，仇视，飘忽而不确定。那天夜里，她跟荣荣睡在一起，夜里梦见梁双牙了，梦见梁双牙与荣荣搂在一起，滚成一团，她忽地惊叫一声：“梁双牙，梁双牙！”荣荣被惊醒了，听见这话一愣。鲍真醒了，失神地抱紧荣荣的脸蛋，一手捏着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鲍真的脸颊几乎贴近她的脸。荣荣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神，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惧。她十分突兀地明白了啥，一把将鲍真揽进自己怀抱，哭了：“你喊谁？告诉姐姐！”鲍真浑身一软，跌落下來：“不，不！”她冲出房间，跑到刚刚改造的苹果园里发呆。后來，荣荣主动搬离了鲍真，两人不能在一起住了。
唉，也不知荣荣那里怎么样了？她还生我的气吗？鲍真自言自语地说。她惩罚荣荣，荣荣都是让她三分，或是荣荣根本沒把她往坏里想。可是，鲍真却承认自己是个坏女人，只是还沒坏到要命的地步。这不，她又惦念起荣荣來了。她跑出草棚，顶着风，沿着羊肠一样的田埂跑着。
草棚离污泥肥料池并不很远。鲍真跑到那里，用了半个钟头，雇來的季节工哆嗦着避风，看见鲍真几乎沒人说话。好像出啥事了，一股慌乱突兀地涌向鲍真的心房，涨红着脸吼，荣荣呢？荣荣呢？农工们还是沒有回答。鲍真又崔问了一句，农工还沒答，她几乎急疯了。
是我把她骂走啦！鲍三爷闷声闷气地说。
姥爷？您怎么來啦？鲍真吃了一惊，她一直沒有发现姥爷蹲在污泥旁，整个人像个泥塑。枣红马默默地立在姥爷的身后。
我不來，我不來，你们就拿钱打水漂儿啦！鲍三爷的火气比鲍真还大，说你看看，不使化肥，凭这泥就能插秧？你爹种了多少年水稻，还沒见你们这么胡來的！你呀，可气死我啦！
您就为这你骂了荣荣？不是说好了吗？我的事您不插手！鲍真问。
你们这是贷款种田，我不管，我不管能放心吗？鲍三爷说着，使劲站立起來。
鲍真心里窝着火，还要耐心给姥爷讲，我们是生态示范田，水稻形成五十公斤产量，要用纯氨肥2点3公斤，两次发酵后的污泥，不但含有氨，还有尿素的成份，是生物型有机复合肥料。只有用了这种生态肥料，稻田放水后，才能把蟹苗撒进去，形成生态立体混养。她倔强地说，将來的大米是绿色食品！绿色食品，懂吗？她的分析并不能说服姥爷，鲍三爷种了一辈子的地，他只知道大米是白色的。
风慢慢减速。鲍真让农工照旧往田里抬污泥肥。鲍三爷狠狠跺了跺脚，骂你们就败家吧，败家吧！
鲍真终于拢不住火气了，大声嚷着，这是我的事，败家跟你们无关，天塌下來我一个人顶着！
鲍三爷骂了一句混账，然后牵着马，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姥爷和马扑进风尘里，鲍真的胸脯依然剧烈地起伏。然后就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到了荣荣，荣荣娘家家境虽好，可当不了荣汉林的家。尽管姚來芳心疼她，可是荣汉林总是反对她跟鲍真掺和。梁双牙家境清苦，玉环娘病了，她根本拿不出投资款來。她她沒能按原先约定的入股比例交纳投资款，所以鲍家人的任何态度都容易让她多心。跟过去鲍家承包土地不一样了，鲍三爷已经不当家了，鲍真要马上找到荣荣，请她谅解。
赶到梁双牙家里，鲍真沒能看见荣荣，而且大门紧锁。鲍真给梁景田打电话，从梁景田嘴里得知，荣荣的婆婆玉环病了，荣荣在城里医院陪床。鲍真去医院找到荣荣，把水果罐头放的梁双牙娘的病床前，悄悄把荣荣叫了出來。
荣荣，我替姥爷跟你陪不是！鲍真歉歉地说。
不，我不生大伯的气！真的！荣荣淡淡地摇头。
鲍真懵了片刻，看了一眼荣荣，不解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摊子跟我的家人无关。这是咱姐俩的事业。
鲍真，我，我。荣荣有心事，又难以启齿，扭捏了一会终于说，鲍真，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我的气。
鲍真弄不清她的山高水深，你说！
荣荣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入股啦！
鲍真一愣，为啥？
我不能拖累你，我们梁家穷，我爹又不肯支援我，我又沒你那本事，贷不來款！荣荣耷拉着眼皮说。
你说啥？我非要你入股了吗？鲍真并沒吃惊，她猜出來了。她抓着荣荣的肩膀说，荣荣，包地來得多不容易？不是我们姐俩个好吗？我只要你这个人，人啊！
荣荣讷讷地说，我会拖累你的！你会后悔的！
借口，你休想！鲍真大声喊。
我的婆婆病病歪歪，如果泡在地里，梁双牙会责怪我的！荣荣喃喃地说。
鲍真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來，盯着荣荣。这些日子，她努力忘掉梁双牙，梁双牙对她们行为的阻拦是表面的，其实，梁双牙内心愿意她们把科研成果推广出來。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荣荣把她们承包土地的事情说了，梁双牙怕荣荣吃苦，或是怀疑鲍真的能力。还有，那天夜里鲍真梦中呼喊梁双牙的名字，难道荣荣疑心了？两个女人之间，夜长了难免梦多。真是是这样的话，不能再乞求她了。鲍真轻声说，是梁双牙不让你干的？是吗？
荣荣声音极为微弱，心里撒谎说，算是吧！
鲍真激烈地吼着，荣荣，如果是我爹伤了你的心，我道歉了，如果是梁双牙心疼你，那我不说啥！你撤吧！都他妈躲得远远的，我不愿再看见你！我自己干！自己干！
荣荣说，鲍真姐，你别恨我！
鲍真脸颊落泪了，晃晃着走了。
荣荣追了几步喊，鲍真，你听我说。
鲍真使劲将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鲍真伏着被子痛哭了一场，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可是这个世界上谁是她的知己啊？早晨无风，街上静静的，一片累极了的静。几声清冷的狗叫响起，接着是悠长的鸡啼。鲍真好像病了一场，像是风寒，头疼得厉害，躺在家里不能动弹，眼袋变成青黑色。口渴得要命，居然喊不出來。喊谁呢？姥爷和老娘都不是她的支持者，仅有的一个同盟荣荣，还半路脱逃了。与去年这个时候比，她瘦得有点脱形儿，脸颊上的两片绯红也褪去了。她艰难地爬起來，插秧不能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