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一个有雾早晨，梁双牙和荣荣搭乘一辆马车去了镇上，他们从镇上转车到郑州卖粮。小提琴盒让荣荣背着，梁双牙的提包里背的都是各家粮食的样品，有玉米、小麦、大豆和大米，这些粮食质量不同，将來的售价也不同。昨天晚上荣汉林和荣汉俊支书给他们送行。荣汉俊觉得他们外出卖粮很艰辛，说了好多鼓励的话才走了。梁双牙跟荣汉林掐算生意的时候，对荣汉林有些刮目相看了，老头在企业上混了这么多年，放着高利贷，却对粮食价格精通无比。他一天天地问帐、算帐、收帐，处理各处因借贷产生的纠纷，软硬兼施地收回钱來。所以这次外出卖粮，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在老头面前蒙混过关。梁双牙很谨慎，看得出來，老头在考验他的经商能力。梁双牙把装满粮食的包裹放稳，又随意用手拍了拍琴盒，然后扭头望了望路边的麦田。
麦苗有半支筷子高了，升腾着虚幻的水气，梁双牙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马车悠闲地走着，胶皮轱辘碾过煤渣铺成的路面，发出一种噗噗的响声。梁双牙对荣荣说，我去过郑州，如果还是像上次那样空手而归呢？荣荣的脸上溢着首次出差的兴奋，说那就再闯！梁双牙说你当做生意是吹糖人啊？荣荣说郑州不行就去武汉，市场那么大，能沒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再说，实在卖不动粮就当自费旅游了，算我们旅行结婚了！梁双牙对荣荣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跟了他一段时间，说话和心劲都像他的风格了。早晨的风很硬，梁双牙特别耐寒，把自己身上的风衣披到荣荣的身上。荣荣望着眼前碧绿的田野，深深地呼吸着从麦田里散发出來的清新的空气，脸颊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到了郑州，走遍了那里的几个粮站，梁双牙和荣荣都碰了钉子。春天自一月份算起，国外的粮食真的进來了，粮食价格跟股票一样三起三落，起的幅度有限，跌的落差却很惊人。谁也吃不准粮食啥时候彻底回升。卖不动粮食，梁双牙却很想到捡到小提琴的路口看看，说不定会等到失主。这是郊外的一个路口，由于高速公路开通了，这里平时就人烟稀少，梁双牙和荣荣抱着小提琴來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他估计不可能找到失主，可是如果他不带着小提琴再來一趟，自己就像做了贼似的不安生。他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回了，如果还找不到失主就自己留下这把提琴。梁双牙做梦也沒有想到，这把小提琴的失主沒有找到，却有这把提琴给他带來了一回好运气。他们等到傍晚的时候，荣荣听见路边小河有人落水的声音，她捅了捅梁双牙，说你听有人喊救命。梁双牙循着呼救声跑过去，看见河里有个男孩伸着胳膊在水里扑腾，喊声越來越弱，梁双牙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把孩子救上岸的时候，孩子鼓着肚子昏迷了。这个时候，荣荣发现梁双牙上岸的时候，腿肚子被玻璃瓶子刮破了一个口子，血流了一腿。荣荣吓得扯下自己的黄格围巾，使劲被他包扎起來。然后两个人又把孩子送进医院，孩子苏醒过來，家长到來的时候，梁双牙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样。孩子家长是郑州市政府的副秘书长，秘书长夫妇宴请梁双牙和荣荣的时候，要向梁双牙手中塞钱，梁双牙把他们的难处说了，梁双牙说不要钱，你帮我们卖点粮吧。秘书长与郑州一家淀粉厂的厂长是朋友，厂长听说他们抱着小提琴找失主救了朋友的孩子，更感动了，答应收下他们手中的部分粮食。这家淀粉厂规模很大，是专门给火腿肠厂提供淀粉的。厂长说以后条件好了跟梁双牙签订一些供粮合同。梁双牙和荣荣知道这是一锤子的买卖。
梁双牙侥幸卖了一些粮食，而且价钱不差。轰动了整个蝙蝠乡。所以梁双牙和荣荣就成了乡里村里的能人，人人见了都是笑脸。村里人背地里叫梁双牙“二能人”。村里的“大能人”荣汉林花血本给他们买了一辆摩托车，说联系业务方便。梁双牙背着那把小提琴回乡后，就把小提琴挂上了办公室的墙壁。他要把它永久留在身边了，它也许是他命中的救星。听说梁双牙找到了卖粮路子，嫁到邻村赵家庄的大嫂也來了，求梁双牙把她拉走的那些粮食卖了。梁双牙有些犹豫，大嫂泪眼汪汪地说看在你哥的面儿上，帮帮嫂子吧！梁双牙终于答应了。梁双牙卖粮的传奇经历被荣汉俊上报到乡里，惊动了镇领导，镇委书记宋书记要到蝙蝠村來看他，说要总结经济人协会闯市场的经验。当着宋书记的面，梁双牙脸色红红的，说这不叫闯市场，这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市场离我们还远呢！荣汉俊支书在一旁搭腔说，这就是闯市场，把死在家里的粮食变成了票子，不是闯市场是啥呢？梁双牙说出自己新的想法，他要把镇粮站跟郑州那边挂上勾，将來镇粮站能够多收粮食了，经济人协会和农民就都受益了。宋书记很赏识梁双牙的设想，当场表扬了一番，然后回到村委会跟荣汉俊商量说，你们蝙蝠村有新闻了！一个是鲍家的生态规模农业；一个是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你看看能不能把两个事情合起來搞个材料给我，论证一下大农业结构调整以及产业化的依据和前景。荣汉俊高兴地答应了，说要积极配合。宋书记走后不久，就派來了乡政府办公室信息组的小刘，來到蝙蝠村写调查报告准备向全镇推广。
梁双牙急于与镇粮站建立联系，沒有心思接待乡里的两位干部。鲍真听说要跟梁双牙和荣荣合起來座谈，心里极为不悦，推托说鲍家粮田浇水不出來，等于把小刘给亮起來，弄得小刘左右为难了。小刘用手机给宋书记打电话，宋书记当场骂小刘傻到家了，你让荣汉俊支书给你召集人啊！小刘找到荣汉俊支书，荣汉俊到地头找回了浇水的鲍真，來到经济人协会办公室门前，却沒有找到梁双牙和荣荣。荣汉俊用大喇叭喊了几声，也不见梁双牙和荣荣的踪影，荣汉林颠颠儿地跑來了。荣汉俊当场把荣汉林骂了一顿，说我给你们脸啦？刚刚卖了一点粮食就翘尾巴啦？荣汉林点着头说，两个孩子可能去联系业务了，他们愿意配合！荣汉俊命令荣汉林把梁双牙给他找來开会！荣汉林急忙回家找荣荣说了。
梁双牙以为躲过去了，从家里來到经济人协会办公室，把摩托车推出來要去车站发粮，准备锁门的时候，荣荣从家里匆匆赶來了，焦急地说乡里來人了，荣汉俊支书把我爹叫去骂了一顿，让你务必等待座谈，说鲍真都从地里喊回來了！梁双牙叹息着说，我真不明白，这有啥好写的呢？荣荣也说这有啥好写的呢？可她不知道爹的用意。老谋深算的荣汉俊并不是想巴结宋书记，现在的荣汉俊已经把县里的头头摆平了。但是这次行动，荣家人跟宋书记是共同利益集团。老二荣汉林放高利贷的时候，宋书记的胖媳妇也悄悄放着高利贷。梁恩华乡长却不是这利益集团的人，基本不买宋书记的帐，有人把乡里放高利贷的事情捅到梁乡长那里，梁乡长要趁着减轻农民负担的时机，把蝙蝠乡放高利贷毒瘤彻底铲除。镇信用社小额放贷的改革，就是梁乡长一手搞起來的。尽管有宋书记撑着腰，可这是涉及宋书记老婆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宋书记也不好出面，荣汉俊知道为了保护荣汉林，只有把放高利贷转轨成经济人协会，看來是再及时不过了。
梁双牙当然不知道幕后老板荣汉俊的用意，沒好气地说，要等你等，反正我不等了。荣荣说我也不想等，是爹让咱等，你翅膀硬了，连我爹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梁双牙对荣荣说话的态度很不满。两个人正争吵着，荣汉俊支书领着鲍真和小刘两个人走过來了。荣汉俊近來对梁双牙的态度有变，对梁双牙爹娘也改变了态度。荣汉俊把乡政府办公室的小刘介绍给梁双牙，梁双牙跟小刘握手的时候，眼睛瞟了鲍真一眼。
鲍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笑了笑说，祝贺你们双牙，祝贺你荣荣！
梁双牙显得很尴尬了，急忙支吾着说，鲍真你好，真正应该祝贺的是你们。你们鲍家的经营模式才是最值得总结的，小刘你说呢？
小刘说，你们都不错。
鲍真眼睛亮了，身子向前倾斜着，笑着问，你们要出去啊？
梁双牙说是的，有点业务要谈。
荣汉俊大咧咧地说，啥逑业务？今天的座谈就是最大的业务！走，给我回去！
荣荣拉了拉梁双牙的胳膊，说你快回吧！
梁双牙的气是冲鲍真來的。多少个日夜，他思念鲍真也恨鲍真，眼下跟鲍真坐在一起简直让他受不了。梁双牙热火一样的目光猛地冰凉了，说荣荣是我们协会办公室的，他负责接待工作，我还要去镇粮站谈业务，你们谈吧！说完前就骑上摩托走了。
天阴着，隐隐滚着雷声。
荣荣生气地喊，你回來，要下雨啦！
荣汉俊气得使劲跺了跺脚，你小子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头也沒回，摩托车带着一股怨气消失了。
鲍真有点不肯相信地眯了眼，望了望远去的梁双牙，身上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來。当荣荣把荣汉俊、鲍真和小刘迎进屋里的时候，鲍真心中都在疑惑，梁双牙怎么这样对她？难道还是过去的情感恩怨？还是有新的怨结？荣荣沒有心思介绍经济人协会，其实，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经济人协会事情还是一窍不通，这个枯燥的小院之所以能拴住她，完全是梁双牙的存在。荣汉俊坐在一旁看着办公室的环境，荣荣很紧张了，她虽说对鲍真有敌视情绪，可是鲍真做事并沒有直接伤害她。荣荣上來就问鲍真的婚姻可好？鲍真眼睛一垂，显然对她的问话不以为然，淡淡地嗯了一声。荣汉俊看着形势不对头，瞪了荣荣一眼，你给小刘找点资料啊？荣荣急忙翻资料。小刘转身向鲍真提问，鲍真先说说你们承包土地的情况吧。鲍真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老爷和娘承包了乡亲们的土地，前几年收益好称，这两年我们受到冲击不小，所以就动用资金搞了产业结构调整，留下一部分稻田。其余转化了蔬菜。水果和生态试验园区。可是，我觉得农民卖粮难啊，梁双牙和荣荣创立的经济人协会很不错，帮助农民卖粮食，提供种植信息。荣荣见鲍真夸奖他们，对鲍真的情绪就扭转了很多，她有些歉疚地说，嗨，经济人协会刚刚开张，双牙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你们都别介意啊，回來后我和爹批评他！鲍真的眼光异常纯净，说沒啥，小刘说咱们谈谈经济人协会的事吧！荣荣吭哧了一会儿，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大伯荣汉俊。鲍真也很想听听经济人协会的具体操作方式，她也动心了。过去她在网上看见国外有这种协会。荣汉俊见自己插不上嘴，就说给两位镇领导叫几位入会的农民來，自己遛达着走出去了。农民们一來，气氛就热烈了许多。田凤兰也被叫來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荣荣的眼睛，为了讨好荣荣，她主动把经济人协会给她家卖粮的经过说了，最后说走老嘴，竟把荣汉林放高利贷的违法行为当好事夸耀。荣荣截断了田凤兰的话，她觉得无论田凤兰说好话还是坏话，在她耳里都是那么难听。鲍真端庄地坐在那里，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窗外落雨了，走神的时候竟然惦记着梁双牙是不是被雨淋着了？
把鲍真和荣荣扔在村里，梁双牙骑着摩托出了村，心里并沒有平静，他简直把摩托骑飞了。这个时候雨点子就噼噼啪啪下來了。他路过一个给小麦浇水的沟坎子，嗖地一声，摩托和人都沒影了。
梁双牙从沟里爬起來，雨就更大了。他推着摩托进了路边的一个祠堂避雨。祠堂黑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里面破烂不堪。村里都修了柏油路，过去的蝙蝠村还是草房连成片，现在荣汉俊要给乡亲们操持着建楼了。这祠堂从他小时候就有，听爹讲那是荣家的祠堂，后來被恶霸地主利用关押百姓。好多缴不起税款和丁捐的农民，被传喝到这里，用绳子捆绑在那棵柱子上拷打。解放后这里成了荣爷痛说革命家史的地方，可是穷庄稼人路过这里，还是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沒有，因为村委会又把它派上了用场，缴不上村提留款的，计划生育超标的，都要拉到这里办学习班。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李广田当村长的时候，梁双牙的大哥和老爹种粮赔了钱，沒有按期缴上了村提留，荣汉俊派人把他们带到这里來，玉环娘让荣荣给梁双牙打电话，梁双牙回家带來了打工的钱，爹和大哥才被释放出來，那时大哥被冻得说不出话來了。如今梁双牙和爹在村里活硬气了，不是因为他有才干，而是他傍上了荣汉林这个村级大款，有荣汉俊做他的后台，连李广田都怵他三分。可不是吗，现任村长荣立伟见了梁双牙也是客客气气。可是新的烦恼就又來了，在村人眼里他和荣荣的爱情也变了味道，他在荣汉林控制的经济人协会干得越出色，他在这个畸形的环境里陷得就越深。看來这种痛苦是无法摆脱的，谁让他家穷呢？诚实和勤劳的的人总会受穷的。爹说过，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可是往后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联合荣荣來影响改造荣汉林。他有这个能力改造荣家人吗？
坐在祠堂里躲雨的时候，梁双牙探头往西边的麦地看去，那里的云彩最黑，雨最大的地方可能就是他梁家的麦田了，爹不浇地是对的。心里宽慰的时候，他眼前就闪出了鲍真的身影。他恨鲍真，他对鲍真的恨也许鲍真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恨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更是难以言说。
鲍真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头黑黑的长发，和一张流利而又刻薄的嘴。她今天咋跟着荣汉俊到经济人协会的办公室里來了？是不是要看他不荣荣的热闹？还是有啥别的目的？鲍真对啥问題都能一针见血地提出來，对于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鲍真是咋看的呢？他很想知道鲍真的看法，可是见到她心中又憋着一团怒火。如果沒有这个女人，他梁双牙早就踏实了，也像大哥一样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了，说不定儿女都会跑了。可是，今天怎么又让我碰上了她？是命运里就脱不开他吗？她现在是谁的媳妇？是崔振广的媳妇，梁双牙越想心越乱了。雨中的水气增多了，看不见爹的麦田，灰朦朦的天地间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平原上的雨雾。不断有人从祠堂前的泥泞里走过，不知谁家的牛懒懒地吆喝了一声，听上去感觉乡下的日子缓，缓得温馨悠长，跟城市相比还是显得那般寂寞。只有雨停了，眼前才变得明亮起來。
想不到这顿午饭竟是这般丰盛。炖牛肉，炒花生，排黄瓜，白菜炖粉条，玉环娘说今天是梁双牙的生日，还煮了几个鸡蛋滚在桌上。梁双牙最爱吃娘做的炖牛肉，吃到最后也肉里的油汤儿都倒进碗里，与米饭搅在一起吃下去。他能一气吃两小碗牛肉。虽说干上了农经协的事情，梁双牙到了家里仍旧像过去那样勤快，除了清扫院子，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爹对他这点很满意，说他沒在城里养娇了身子。
梁罗锅过去也能吃两小碗，可近來爹又累病了，一顿只吃半碗米饭半碗萝卜丝汤。大哥的死给爹的打击很大，可是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爹的食欲本來是在慢慢增长的，可是那天大嫂带着新丈夫和两个孩子來看他们，爹和娘又抹了眼泪。爹时不时地去大哥的老院儿望望，梁双牙发现爹有时独自蹲在那扇墙壁旁吸烟，脑子里破译着大哥留下的血画。梁双牙看着爹眉眼已经走形，脸灰得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來一样。老爹的沉默会憋出病來的。实际上他的胃病得不轻，却舍不得花钱去买药，他胃疼的时候，就往嘴里扔一颗黄豆，刚咽进肚里的时候，感到肚皮发胀，吐酸水，双手捂一会儿就会好受一些。娘就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守在爹的身边。
梁双牙把包裹找出來，往里面装着牙膏、毛巾和水杯。他一边装着东西一边说，我发了工资了，这次上城给我爹带点胃药來！
爹说我不吃药。
梁双牙说你不是**功，凭啥不吃药？
娘想把话引开，说又要出差啊？
梁双牙嗯了一声，说要到省城买种子买化肥。
爹叼着枣木烟斗，沉着脸说，麦子刚一筷子高，秋庄稼的种子着哪门子急？
梁双牙辩解说，这次是到金种子公司去预定稻米种，叫吨米一号，植株矮壮，穗梗适中，为作物健壮生长、光合积累、增穗壮粒，抗倒防病，增产增收！
爹细眯缝的眼睛忽然悄悄睁大了，说是谁找的卖家？
梁双牙说是东家。
爹把老烟斗往桌上狠狠一摔，说你小子说人话！
娘说老糊涂虫，东家就是你未來的亲家荣汉林。
爹说你莫信他那骗人的鬼话！跟他做亲家我嫌丢人哩！
梁双牙说，你种地可是又借了人家的高利贷！
爹说他放贷是为赚钱哩，就冲这我才骂他老东西！
梁双牙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沒说荣汉林是啥好人，我娶的是他的闺女，他是他，咱还是咱！再说了，经济人协会是人家出资聘的咱，咱不坑谁害谁，凭本事吃饭！
爹盯着梁双牙的脸，说你还说沒坑谁害谁？你小子让人家当枪使唤啦！还美滋滋地跟我吆唤个啥？你就给咱祖宗积点德吧！
梁双牙懵着。
爹说你真想听？
梁双牙说想听！
爹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胡茬脸，然后把荣汉林强行发放假化肥的事情说了。爹喝了一口水，眼睛里有了凶光，爹又把荣汉林克扣农民卖粮回款的事儿说了。上个月底，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來了，经济人协会的帐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所以梁双牙还不知道，荣汉林沒有把粮款发给农户，一是扣留了属于他的借贷款，余下的钱用來购买经济人协会提供的化肥和种子。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梁双牙和荣荣一直沒有插手。听爹说这些假化肥是村长荣立伟和荣汉林合伙干的。李广田在喇叭里不停地广播着，说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有人不满，还得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人想告状，却敢怒不敢言。爹说老孙头沒向荣汉林借过高利贷，李广田却利用审批宅基地來强迫他买，老孙头知道是上当就给李广田跪下了，跪也不管用，听说还是买了两袋，被老孙头扔进村头大坑里了。爹讲到这里身体开始颤栗，无助却又情不自禁。
听到这里，梁双牙的心着实疼了一下。看來由于梁双牙与荣汉林的特殊关系，他的耳朵聋了，沒有人敢跟他议论荣汉林了。如果不是爹给戳穿了，他恐怕会一直糊涂着。实际上，梁双牙对荣汉林是有警惕的，但他万万沒想到这么快就朝经济人协会下手了。
梁双牙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啥东家？毁了，这样下去经济人协会非毁了不可。他说他要找荣汉林交涉去！非把个老东西骂个狗血喷头不可！他说得很痛快，这话好像在肚里准备了好些日子了。爹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儿子还是条汉子。娘却惴惴不安了，说你可别惹小麦她爹，那老家伙是好惹的吗？梁双牙说咱不是惹他，是想堂堂正正活个人！娘担心小麦的婚事黄了，就让他看在荣荣的份上别惹荣汉林生气！梁双牙说小麦跟他们不一样，如果她跟她爹一样坑人，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也不吃劲啦！说着就背上包儿悻悻地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梁双牙感觉自己的脚步虚了，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村民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了，有人甚至像躲避瘟神似的躲着他。碰上了抱柴草田凤兰，他找田凤兰证实了一番。他的痛苦还并不在于自己被恶人利用，而在另外的方面，事实上，他操办经济人协会的日子早有一种预感，随着业务的扩大，他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经济人协会越來越富有，忧的是村民们异样的目光中透露出來的疏远和冷漠。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荣荣正对着镜子梳头。梁双牙使劲喊了一声荣荣，你爹干的好事！我被你们当猴耍啊？然后就将爹暴露给他的丑闻说给荣荣。荣荣呆呆地望着满脸涨红、愤怒不已的梁双牙。荣荣不承认这是事实，更不相信爹、哥哥和李广田进來了假化肥，她觉得那是看着经济人协会发了财的农民患了红眼病。梁双牙说你不信我可以拿到县城化验。荣荣说回去问问爹。梁双牙说你去问，我等着你！荣荣跑出去了。荣荣刚跑到门口，几个农民就把经济人协会围了。立本老汉、田凤兰、周五婶、四喜等一些农民把门口围了。荣荣在门口抵挡着，惊慌地说，乡亲们，你们要干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立本老汉嚷着，你们竟然坑害我们，我不跟你说，你把梁双牙给我叫出來！
立本老汉嚷，叫梁双牙出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田凤兰喊。
梁双牙，你狗日的出來！再不出來我就砸牌子啦！一个小伙子摘起那块牌子就要往地上摔。
你给放下！梁双牙一声吼，急切地往人群里挤。
荣荣眼睛亮了，焦急地喊，双牙，他们乱來啦！
梁双牙夺过小伙子手里的牌子，说咱们有事说事，砸牌子算啥本事？
双牙啊，我二憨叔沒坑你害你吧？立本老汉眼睛红了，你变了，变得不是过去的梁双牙啦！
梁双牙惊讶地瞪着眼睛，说到底咋啦？
立本老汉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胡茬脸，气愤地说，你们经济人协会扣粮款和兜售假化肥的事，你真的一点不知？梁双牙马上惊呆了，说他真的不知道。田凤兰说，别听他的，他是荣汉林的姑爷，又是他干的，能不知？梁双牙催促立本老汉，您接着说！立本老汉咳了一声说，上个月的二十七号，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來了，经济人协会的帐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荣汉林这狗东西沒有把粮款发给农户，一是扣留了借贷款，把钱用來购买了化肥和种子！老头说道这里喘了一口气，化肥和种子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荣汉俊还舔着脸子在喇叭里广播，说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呸！荣家兄弟合伙骗人，化肥是他娘假的！粮款不还我们，还逼我们使你们的假化肥，你们的良心让狗吃啦？
他们的良心还抵不上一截狗杂碎！有人骂着。
荣荣急了，喊你们造谣，你们血口喷人！
这个时候，荣汉林派來的几个打手过來了。打手们横冲直撞地挤过來，喊都给我滚蛋！
经济人协会给你们干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们的良心呢？
立本老汉气愤地骂，我倒要看看他荣汉林的良心。
他的良心是黑的！田凤兰喊。
打手们要动手，农民们朝他们逼來。
梁双牙大声喊，别骂了！
人群里静了一些，梁双牙动情地说，立本叔，乡亲们，你们刚才反应的问題，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我们干经济人协会目的不是赚钱，是想给乡亲们干点好事！如果不是这样，我梁双牙早就上城打工去了。他看着乡亲们的脸，自己的眼睛红了，我们都是农民，过去我看过农民给人下跪，看过农民被人欺负，更看过咱农民的难处。正是这个信念，我在心中暗暗发誓，经济人协会就是让我们的父老永不再下跪！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怎么卖出去的吗？荣荣动情地说，郑州一个当官的孩子落水了，双牙跳进水里救了孩子，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他的腿肚子刮得都是血！这个当官感激他，给他钱，他不要，他说你帮我给乡亲们卖点粮食吧！回到村里，他不让我跟人讲，他说我们刚刚开始！
乡亲们惊讶了！
荣荣，别说这个。梁双牙勇敢地抬起头來，乡亲们，保护咱农民自己的权益是对的！容我查查，如果你们反应的事情属实，我会站在你们这边！我会在这里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待！如果还解决不了，你们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上告！
人们渐渐散去了。
只留下了荣荣和梁双牙。梁双牙和荣荣默默走进來。梁双牙缓缓走到地图前，轻轻撩开地图，看着血画久久不说话。
双牙，你别往心里去啊！荣荣劝道。
梁双牙自语地说，我说过了，你这次信了吧？乡亲们指到我脖梗上了，我能平静吗？你知道吗？如果大哥不死，他也会出现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小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步步逼近荣荣，把她逼到了墙角。
荣荣委屈地望着他，慌了，说我也不知道。
郑州的粮款是不是打过來了？梁双牙问。
荣还是说她不知道。
你知道啥？就知道搞对象吗？梁双牙的眼睛冷气逼人。
荣荣瞪着眼睛说，我去问问爹！
梁双牙沒吭声，急忙给郑州打电话，郑厂长吗？什么？粮款打过來了？谢谢啊！他放下电话死盯着荣荣的脸。
荣荣惊讶了，这爹咋沒说？
梁双牙气愤地喊，我被你爹当猴耍啦！
荣荣哭泣着跑了。荣荣跑到家里，看见老爹荣汉林躺在藤椅上悠着身子，继续听他的评书节目。荣荣跑进來，一把关了他的收音机，气得变了声，问这有啥好听的？爹，我问你，你是不是把粮款给扣了？分发给乡亲们的，是不是假化肥？荣汉林不以为然地说，别听农民们瞎呛呛，双牙呢？
他给气坏啦！还骂我！荣荣委屈地哭了。
啊？这小子！翅膀硬了？要翻天了？荣汉林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來，别哭，有你爹怕啥？去把双牙给我叫來！我跟他说！
荣荣任性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她对荣汉林的表现极为失望。呆坐了一会儿，荣荣又朝经济人协会跑回來，对梁双牙说化验就化验。梁双牙很感动，荣荣的身上还有正义感呢。两个人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化验结果真让荣荣吃惊，是假化肥无疑，梁双牙想马上报告给了县工商局。荣荣知道这里的严重性，如果梁双牙捅了出去，爹和荣汉俊知道后肯定轻饶不了他，如果知假不报，梁双牙真正从心里瞧不起她，甚至会怨恨她，从而失去她得到的爱情。善良的荣荣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跟着梁双牙到工商局投了诉。工商局來人查封了假货，还追查到了货源，在县城一家倒闭了的化肥厂。起初，荣汉林还很硬气地瞎挺着，后來挨了荣汉俊的严厉批评，荣汉林才以经济人协会会长的名义公开向村民道歉，心里却疼那些罚款。荣汉林和荣汉俊都不知道是梁双牙和荣荣告的密，他们在村里寻找这个投诉人，他们要让这个人缺胳膊短腿。
经济人协会往镇粮站送了几车粮食，就再也沒有别的啥业务了。本來粮食市场就不景气，这起兜售假化肥事件，又给刚刚露头的经济人协会雪上加霜。梁双牙知道，是这个行动阻止了荣汉林，否则假金种子也就进來了，农民使用了假种子损失可就大了。荣荣替爹后怕，她怕梁双牙跟爹一起吃官司。梁双牙和荣荣沒啥事情可做，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就胡拉一通小提琴，然后就是说说笑笑，后來梁双牙就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跟一个沒文化的村姑说话，实际上是很枯燥的。但是，有一点梁双牙无法否认，是荣荣的爱情冲淡了大哥之死的阴影，使他从强制筛沙的沮丧中振作起來，在春天里重新激发了对乡村和土地的热情。才短短几个月，他不再害怕农村，不再害怕劳累。劳累也许能转移一个农民的精神上的苦闷，今天就不同了，他成为了一个乡村商人，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呢？他又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个经济人协会不是他自己的。可是，如果沒有荣汉林这个经济做后盾，他能够把经济人协会干起來吗？后來一想起自己与荣荣的关系，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主人，他有很远的想法，他不仅要成为蝙蝠村村民的经济人，还要成为蝙蝠乡上响当当的农民经济人！所以，他夜里很少回家住，他在办公室写下了一份经济人协会工作规划，要把现有的经济人协会进行改革。他查阅了很大资料，写得很苦。写完之后，他首先向荣荣征求意见，荣荣笑着说，只要你同意的我都同意。可是，当梁双牙把报告交给荣汉林的时候，荣汉林却当场给撕了，荣汉林长叹了一声说，沒用啊！梁双牙惊讶了，从來不失眠的他整个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的长夜，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出某种暂时的憔悴。梁双牙不服气，就由荣荣带着去找荣汉俊评理。谁知荣汉俊跟荣汉林穿着一条裤子，对这个问題的态度一样糊涂。
梁双牙惊愣在那里，说连您也这样说？
荣汉俊朝他冷冷笑了笑，说双牙啊，你还嫩啊！
梁双牙板了脸，说荣汉林不该这样！他不尊重我！
荣汉俊见他目光很硬，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生气地说，你小子说啥？汉林不尊重你？动你的狗脑子想想，他把自己的心尖儿宝贝闺女给了你，还不尊重你？你念书念呆了。他把嘴角收紧了，好像要排除任何笑意。他眼睛尖锐地打量着梁双牙，继续说，我是个粗人，可是话粗理不粗！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给你讲一讲。你那个材料荣荣给我看过，写得太虚了，啥合作社，啥经济人啊，那都是外国农民干的事情！我跟宋书记出过国，啥都见识过了，咱追人家至少得30年。人家那套，我们干不了，我们这套，就叫中国特色吧，他们也学不來，不信你拉个老外來，到咱蝙蝠村种几亩地试一试，不等一季儿就得他娘的趴架！谁看得起咱农民？咱自己看得起，我们懂得先为嘴吃，后为别的事。嘴里沒食儿，就让你整天穿龙袍、住宫殿又管蛋用？人活着，嘴在哪儿，心就跟在哪儿。只要嘴有着落了，心才会有着落，所以我就是说，把钱从别人兜里装进自己兜里，心也就踏实了，这才是你最大的本事！你和荣荣最缺的就是这一手，你们比不上鲍真，她知道该干啥，你们整天抱着个小提琴，晃呀晃的，拉呀拉呀，能拉出金元宝來吗？他鼻子突然一紧，越说越來劲了。梁双牙听着荣汉俊的话，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下沉。这是在谈论经济人协会，如果在钢厂，荣汉俊早就满嘴脏话地骂开了。他眨着眼睛说，你说咱庄稼人的全部智慧在哪儿？在于该**干啥干啥！
梁双牙沒话说了，他服了。
荣荣静静地听着，不敢出大气。
荣汉俊说，你听见了？
梁双牙说我听着呢。
空旷的堂屋只有梁双牙、荣汉俊和荣荣，梁双牙与荣汉俊对视了一下目光。他忽然觉得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的性质。
荣汉俊说话的时候眼珠沒动，肩膀不时地抖动起來。梁双牙抬头看见老头手上的伤痕。老头拇指和手背上有个三角疤痕，手背上的疤痕很黑，还很亮。他听爹说那是荣汉俊当年在腰带山种黑地挨批斗，被民兵用枪把子打的。荣汉俊见梁双牙不说话了，就喊金鱼儿给他熬一碗酸梨汤喝。金鱼儿熬了两碗，他给爹端來的同时，还给梁双牙端來了一碗。梁双牙喝着酸梨汤，还想听荣汉俊说话，可他一扭头看见老头打着鼾声睡去了，老人睡觉的时候手的姿势像在算计着什么，手颤颤地动着，光亮一直随着。梁双牙轻轻叫了两声荣支书，荣汉林依旧沒抬眼皮。老头想跟他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他看了看老头，脑袋轰地一响，突然感觉老头根本看不起他。既然这样还为啥挽留他？在这个荣家大家庭里，自己明明是以卑微的打工者出现的。他在心里骂自己下贱，凭啥恭恭敬敬地听荣家人指使，像个阴影跟随着他，将长久地骚扰他的生活。梁双牙显然很气愤，他把头扭向荣荣，说回去跟你爹说，就说我梁双牙不干啦！然后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在梁双牙心情最坏的时候，鲍真竟然來村里找他，他悄悄躲了。他看见她就难受。她说要跟他好好谈谈经济人协会的事，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她要质问他为啥不理睬她？
一个阴暗的上午，荣荣听说爹撕了梁双牙的规划书，气得不行，她找爹闹了一通，险些把梁双牙与她鉴定假化肥的事说出去。梁双牙几天沒到协会來了，荣汉林听说梁双牙要跟他决裂了，荣汉林沒有太在意，可是他怕荣荣伤心，还亲自到梁家找梁双牙，请他回到协会里來。梁双牙沒有明确表态，但他说这跟荣荣的爱情是两码事。爹像给梁双牙讲话那样跟女儿讲了半天，荣荣听说与她跟梁双牙的爱情无关，她回來的时候竟然心平气和了。爹是为她好，为她好也就是为梁双牙好。荣荣觉得爹最疼爱她，甚至为她沒能上学感到内疚。那时候，荣汉林和姚來芳一家在山上，荣汉林的老婆姚來芳常年有病，荣荣好像就为伺候娘而生，小学二年纪沒读完就退学了，娘的病一直沒有好彻底，可是全家搬到蝙蝠真镇以后，姚來芳忽然在一天夜里看见了红蝙蝠，而且让荣汉林给捉了，煮熟吃过病就好起來。荣爷的理论依据是古书，古书上记载着红蝙蝠是起死回生的药物，他的出现能够让人绝处逢生。荣汉林一直弄不清这里的奥秘。但是他却是抓住红蝙蝠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谁只有荣爷晓得。
荣荣过去的心思是很野的。她跟着鲍真上城打工，回來跟着鲍真开荒，后來进了乡政府，然后给鲍家打工，只有跟梁双牙恋爱以后，爹放了高利贷，她的心思才安稳下來。她把爹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爹照顾得舒舒服服，手脚不停地劳作，爹放了高利贷之后，她也学着问帐、记帐，只是不管要帐。对家里的经营盈亏、成败得失还是相当关心。荣荣一晃过了二十四岁，当中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宋书记还给她保过大媒，她都沒有答应。所以在本村找个意中人就相当紧迫了，选中梁双牙是在她心中酝酿很久的事情。她和梁双牙悄悄上城打工去了。因为她家有电话，有个啥事情梁双牙就让荣荣转告家里。他看出來，他是一个非常正派、有责任心、有志气的好青年，他在外边打工省吃俭用，不赌博，不嫖女人，不喝酒，抽次一点的香烟，每月收入除了买几本书，挣的钱大部分都寄到家里來。他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从商城买的处理品。爱情就在不知不决心中产生了。跟梁双牙正式恋爱以后，荣荣沒嫌他家贫穷，满心都很快活，她只想天天都跟他在一起。荣汉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给她们投资的经济人协会，不仅可以遮掩自己放高利贷，还能把梁双牙和荣荣牢牢地拴在一起。爹以为他们牢靠了，可荣荣还是对他不放心。所以在爹和梁双牙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荣荣几乎都站在了梁双牙这边，比如投诉假化肥事件。
可是，在如何经营经济人协会的问題上，荣荣还是赞同爹的考虑的，经济人协会是给农民服务的，可是也要有效益，不然经济人协会就经营不下去的。她知道爹的底细，这两年农民增收慢，甚至大面积亏本，致使爹的高利贷也很难发放了。今年乡里又打击放高利贷了，还让信用设搞起了小额信贷，爹的路是越走越窄了。按照梁双牙的规划，要在全镇范围内搞经济人协会，爹的余款都得扔进去。可是她不能很好说服梁双牙，他不愿意看见爹和梁双牙的意见分歧伤了和气，而进一步推想着他甚至可能离开蝙蝠村，离开她荣荣。出现那样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她越想越伤感。荣荣是个精明的姑娘。为了调和爹和梁双牙经营上的分歧，她要做出行动，她让爹带她和梁双牙到南湖水库度假村玩了两天，看着爹和梁双牙的关系渐渐融洽了，她心里就踏实一点。
坐在水库的汽轮上，望着朦胧的山光水影，梁双牙一点沒有感到高兴。竟然想起电视剧《永不瞑目》里，贩毒老大的女儿拉拢卧底的大学生肖童，感觉自己也上了一个圈套。他自嘲地笑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呢？实际上，眼前的荣荣眼睛异常纯净感人，她亲呢地跟梁双牙说，当我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要命令你，你应该体谅我爹！他是我爹，你懂吗？梁双牙说我怎么不懂？荣荣又伤感地说，爹他经营到今天，尽管有我大伯荣汉俊给撑着，可我爹也不容易呢！这些年爹是挣了些钱，可得给头头脑脑打点，养着几个黑道打手，哪儿不得用钱？我家真正发财的日子还沒到呢！梁双牙觉着荣荣说了实话。荣荣说，我哥头脑简单，往后靠谁？当然靠你呀！梁双牙沒想到荣荣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她的红衣裳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团火。过去梁双牙轻看了荣荣。荣荣的模样越來越受看，家境好了，穿戴好了，而且肚子里有内容，说起话來也是条条是道。荣荣的眼角有了两滴透明的泪，说双牙哥，我求你的话，都记住了吗？梁双牙一把搂紧了她的身子，感动地说我懂你的心，我跟你爹的分歧是经营理念的分歧！你别往心里去！我会尊敬他的！荣荣哽咽了。感动归感动，可是，她用又软又暖的手，揉遍了他的全身，仍旧不能使梁双牙的情绪好起來。啥原因呢？难道真是经济人协会走到头了？
荣荣心里无法平静，梁双牙也找不出啥原因來，他隐约有一点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屈辱感。自从高考落榜之后，无论种田还是打工，无论是跟鲍真还是跟荣荣恋爱，他的自尊和自卑差不多交替出现。
麦苗有半支筷子高了，升腾着虚幻的水气，梁双牙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马车悠闲地走着，胶皮轱辘碾过煤渣铺成的路面，发出一种噗噗的响声。梁双牙对荣荣说，我去过郑州，如果还是像上次那样空手而归呢？荣荣的脸上溢着首次出差的兴奋，说那就再闯！梁双牙说你当做生意是吹糖人啊？荣荣说郑州不行就去武汉，市场那么大，能沒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再说，实在卖不动粮就当自费旅游了，算我们旅行结婚了！梁双牙对荣荣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跟了他一段时间，说话和心劲都像他的风格了。早晨的风很硬，梁双牙特别耐寒，把自己身上的风衣披到荣荣的身上。荣荣望着眼前碧绿的田野，深深地呼吸着从麦田里散发出來的清新的空气，脸颊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到了郑州，走遍了那里的几个粮站，梁双牙和荣荣都碰了钉子。春天自一月份算起，国外的粮食真的进來了，粮食价格跟股票一样三起三落，起的幅度有限，跌的落差却很惊人。谁也吃不准粮食啥时候彻底回升。卖不动粮食，梁双牙却很想到捡到小提琴的路口看看，说不定会等到失主。这是郊外的一个路口，由于高速公路开通了，这里平时就人烟稀少，梁双牙和荣荣抱着小提琴來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他估计不可能找到失主，可是如果他不带着小提琴再來一趟，自己就像做了贼似的不安生。他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回了，如果还找不到失主就自己留下这把提琴。梁双牙做梦也沒有想到，这把小提琴的失主沒有找到，却有这把提琴给他带來了一回好运气。他们等到傍晚的时候，荣荣听见路边小河有人落水的声音，她捅了捅梁双牙，说你听有人喊救命。梁双牙循着呼救声跑过去，看见河里有个男孩伸着胳膊在水里扑腾，喊声越來越弱，梁双牙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把孩子救上岸的时候，孩子鼓着肚子昏迷了。这个时候，荣荣发现梁双牙上岸的时候，腿肚子被玻璃瓶子刮破了一个口子，血流了一腿。荣荣吓得扯下自己的黄格围巾，使劲被他包扎起來。然后两个人又把孩子送进医院，孩子苏醒过來，家长到來的时候，梁双牙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样。孩子家长是郑州市政府的副秘书长，秘书长夫妇宴请梁双牙和荣荣的时候，要向梁双牙手中塞钱，梁双牙把他们的难处说了，梁双牙说不要钱，你帮我们卖点粮吧。秘书长与郑州一家淀粉厂的厂长是朋友，厂长听说他们抱着小提琴找失主救了朋友的孩子，更感动了，答应收下他们手中的部分粮食。这家淀粉厂规模很大，是专门给火腿肠厂提供淀粉的。厂长说以后条件好了跟梁双牙签订一些供粮合同。梁双牙和荣荣知道这是一锤子的买卖。
梁双牙侥幸卖了一些粮食，而且价钱不差。轰动了整个蝙蝠乡。所以梁双牙和荣荣就成了乡里村里的能人，人人见了都是笑脸。村里人背地里叫梁双牙“二能人”。村里的“大能人”荣汉林花血本给他们买了一辆摩托车，说联系业务方便。梁双牙背着那把小提琴回乡后，就把小提琴挂上了办公室的墙壁。他要把它永久留在身边了，它也许是他命中的救星。听说梁双牙找到了卖粮路子，嫁到邻村赵家庄的大嫂也來了，求梁双牙把她拉走的那些粮食卖了。梁双牙有些犹豫，大嫂泪眼汪汪地说看在你哥的面儿上，帮帮嫂子吧！梁双牙终于答应了。梁双牙卖粮的传奇经历被荣汉俊上报到乡里，惊动了镇领导，镇委书记宋书记要到蝙蝠村來看他，说要总结经济人协会闯市场的经验。当着宋书记的面，梁双牙脸色红红的，说这不叫闯市场，这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市场离我们还远呢！荣汉俊支书在一旁搭腔说，这就是闯市场，把死在家里的粮食变成了票子，不是闯市场是啥呢？梁双牙说出自己新的想法，他要把镇粮站跟郑州那边挂上勾，将來镇粮站能够多收粮食了，经济人协会和农民就都受益了。宋书记很赏识梁双牙的设想，当场表扬了一番，然后回到村委会跟荣汉俊商量说，你们蝙蝠村有新闻了！一个是鲍家的生态规模农业；一个是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你看看能不能把两个事情合起來搞个材料给我，论证一下大农业结构调整以及产业化的依据和前景。荣汉俊高兴地答应了，说要积极配合。宋书记走后不久，就派來了乡政府办公室信息组的小刘，來到蝙蝠村写调查报告准备向全镇推广。
梁双牙急于与镇粮站建立联系，沒有心思接待乡里的两位干部。鲍真听说要跟梁双牙和荣荣合起來座谈，心里极为不悦，推托说鲍家粮田浇水不出來，等于把小刘给亮起來，弄得小刘左右为难了。小刘用手机给宋书记打电话，宋书记当场骂小刘傻到家了，你让荣汉俊支书给你召集人啊！小刘找到荣汉俊支书，荣汉俊到地头找回了浇水的鲍真，來到经济人协会办公室门前，却沒有找到梁双牙和荣荣。荣汉俊用大喇叭喊了几声，也不见梁双牙和荣荣的踪影，荣汉林颠颠儿地跑來了。荣汉俊当场把荣汉林骂了一顿，说我给你们脸啦？刚刚卖了一点粮食就翘尾巴啦？荣汉林点着头说，两个孩子可能去联系业务了，他们愿意配合！荣汉俊命令荣汉林把梁双牙给他找來开会！荣汉林急忙回家找荣荣说了。
梁双牙以为躲过去了，从家里來到经济人协会办公室，把摩托车推出來要去车站发粮，准备锁门的时候，荣荣从家里匆匆赶來了，焦急地说乡里來人了，荣汉俊支书把我爹叫去骂了一顿，让你务必等待座谈，说鲍真都从地里喊回來了！梁双牙叹息着说，我真不明白，这有啥好写的呢？荣荣也说这有啥好写的呢？可她不知道爹的用意。老谋深算的荣汉俊并不是想巴结宋书记，现在的荣汉俊已经把县里的头头摆平了。但是这次行动，荣家人跟宋书记是共同利益集团。老二荣汉林放高利贷的时候，宋书记的胖媳妇也悄悄放着高利贷。梁恩华乡长却不是这利益集团的人，基本不买宋书记的帐，有人把乡里放高利贷的事情捅到梁乡长那里，梁乡长要趁着减轻农民负担的时机，把蝙蝠乡放高利贷毒瘤彻底铲除。镇信用社小额放贷的改革，就是梁乡长一手搞起來的。尽管有宋书记撑着腰，可这是涉及宋书记老婆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宋书记也不好出面，荣汉俊知道为了保护荣汉林，只有把放高利贷转轨成经济人协会，看來是再及时不过了。
梁双牙当然不知道幕后老板荣汉俊的用意，沒好气地说，要等你等，反正我不等了。荣荣说我也不想等，是爹让咱等，你翅膀硬了，连我爹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梁双牙对荣荣说话的态度很不满。两个人正争吵着，荣汉俊支书领着鲍真和小刘两个人走过來了。荣汉俊近來对梁双牙的态度有变，对梁双牙爹娘也改变了态度。荣汉俊把乡政府办公室的小刘介绍给梁双牙，梁双牙跟小刘握手的时候，眼睛瞟了鲍真一眼。
鲍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笑了笑说，祝贺你们双牙，祝贺你荣荣！
梁双牙显得很尴尬了，急忙支吾着说，鲍真你好，真正应该祝贺的是你们。你们鲍家的经营模式才是最值得总结的，小刘你说呢？
小刘说，你们都不错。
鲍真眼睛亮了，身子向前倾斜着，笑着问，你们要出去啊？
梁双牙说是的，有点业务要谈。
荣汉俊大咧咧地说，啥逑业务？今天的座谈就是最大的业务！走，给我回去！
荣荣拉了拉梁双牙的胳膊，说你快回吧！
梁双牙的气是冲鲍真來的。多少个日夜，他思念鲍真也恨鲍真，眼下跟鲍真坐在一起简直让他受不了。梁双牙热火一样的目光猛地冰凉了，说荣荣是我们协会办公室的，他负责接待工作，我还要去镇粮站谈业务，你们谈吧！说完前就骑上摩托走了。
天阴着，隐隐滚着雷声。
荣荣生气地喊，你回來，要下雨啦！
荣汉俊气得使劲跺了跺脚，你小子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头也沒回，摩托车带着一股怨气消失了。
鲍真有点不肯相信地眯了眼，望了望远去的梁双牙，身上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來。当荣荣把荣汉俊、鲍真和小刘迎进屋里的时候，鲍真心中都在疑惑，梁双牙怎么这样对她？难道还是过去的情感恩怨？还是有新的怨结？荣荣沒有心思介绍经济人协会，其实，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经济人协会事情还是一窍不通，这个枯燥的小院之所以能拴住她，完全是梁双牙的存在。荣汉俊坐在一旁看着办公室的环境，荣荣很紧张了，她虽说对鲍真有敌视情绪，可是鲍真做事并沒有直接伤害她。荣荣上來就问鲍真的婚姻可好？鲍真眼睛一垂，显然对她的问话不以为然，淡淡地嗯了一声。荣汉俊看着形势不对头，瞪了荣荣一眼，你给小刘找点资料啊？荣荣急忙翻资料。小刘转身向鲍真提问，鲍真先说说你们承包土地的情况吧。鲍真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老爷和娘承包了乡亲们的土地，前几年收益好称，这两年我们受到冲击不小，所以就动用资金搞了产业结构调整，留下一部分稻田。其余转化了蔬菜。水果和生态试验园区。可是，我觉得农民卖粮难啊，梁双牙和荣荣创立的经济人协会很不错，帮助农民卖粮食，提供种植信息。荣荣见鲍真夸奖他们，对鲍真的情绪就扭转了很多，她有些歉疚地说，嗨，经济人协会刚刚开张，双牙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你们都别介意啊，回來后我和爹批评他！鲍真的眼光异常纯净，说沒啥，小刘说咱们谈谈经济人协会的事吧！荣荣吭哧了一会儿，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大伯荣汉俊。鲍真也很想听听经济人协会的具体操作方式，她也动心了。过去她在网上看见国外有这种协会。荣汉俊见自己插不上嘴，就说给两位镇领导叫几位入会的农民來，自己遛达着走出去了。农民们一來，气氛就热烈了许多。田凤兰也被叫來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荣荣的眼睛，为了讨好荣荣，她主动把经济人协会给她家卖粮的经过说了，最后说走老嘴，竟把荣汉林放高利贷的违法行为当好事夸耀。荣荣截断了田凤兰的话，她觉得无论田凤兰说好话还是坏话，在她耳里都是那么难听。鲍真端庄地坐在那里，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窗外落雨了，走神的时候竟然惦记着梁双牙是不是被雨淋着了？
把鲍真和荣荣扔在村里，梁双牙骑着摩托出了村，心里并沒有平静，他简直把摩托骑飞了。这个时候雨点子就噼噼啪啪下來了。他路过一个给小麦浇水的沟坎子，嗖地一声，摩托和人都沒影了。
梁双牙从沟里爬起來，雨就更大了。他推着摩托进了路边的一个祠堂避雨。祠堂黑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里面破烂不堪。村里都修了柏油路，过去的蝙蝠村还是草房连成片，现在荣汉俊要给乡亲们操持着建楼了。这祠堂从他小时候就有，听爹讲那是荣家的祠堂，后來被恶霸地主利用关押百姓。好多缴不起税款和丁捐的农民，被传喝到这里，用绳子捆绑在那棵柱子上拷打。解放后这里成了荣爷痛说革命家史的地方，可是穷庄稼人路过这里，还是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沒有，因为村委会又把它派上了用场，缴不上村提留款的，计划生育超标的，都要拉到这里办学习班。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李广田当村长的时候，梁双牙的大哥和老爹种粮赔了钱，沒有按期缴上了村提留，荣汉俊派人把他们带到这里來，玉环娘让荣荣给梁双牙打电话，梁双牙回家带來了打工的钱，爹和大哥才被释放出來，那时大哥被冻得说不出话來了。如今梁双牙和爹在村里活硬气了，不是因为他有才干，而是他傍上了荣汉林这个村级大款，有荣汉俊做他的后台，连李广田都怵他三分。可不是吗，现任村长荣立伟见了梁双牙也是客客气气。可是新的烦恼就又來了，在村人眼里他和荣荣的爱情也变了味道，他在荣汉林控制的经济人协会干得越出色，他在这个畸形的环境里陷得就越深。看來这种痛苦是无法摆脱的，谁让他家穷呢？诚实和勤劳的的人总会受穷的。爹说过，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可是往后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联合荣荣來影响改造荣汉林。他有这个能力改造荣家人吗？
坐在祠堂里躲雨的时候，梁双牙探头往西边的麦地看去，那里的云彩最黑，雨最大的地方可能就是他梁家的麦田了，爹不浇地是对的。心里宽慰的时候，他眼前就闪出了鲍真的身影。他恨鲍真，他对鲍真的恨也许鲍真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恨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更是难以言说。
鲍真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头黑黑的长发，和一张流利而又刻薄的嘴。她今天咋跟着荣汉俊到经济人协会的办公室里來了？是不是要看他不荣荣的热闹？还是有啥别的目的？鲍真对啥问題都能一针见血地提出來，对于梁双牙的经济人协会，鲍真是咋看的呢？他很想知道鲍真的看法，可是见到她心中又憋着一团怒火。如果沒有这个女人，他梁双牙早就踏实了，也像大哥一样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了，说不定儿女都会跑了。可是，今天怎么又让我碰上了她？是命运里就脱不开他吗？她现在是谁的媳妇？是崔振广的媳妇，梁双牙越想心越乱了。雨中的水气增多了，看不见爹的麦田，灰朦朦的天地间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平原上的雨雾。不断有人从祠堂前的泥泞里走过，不知谁家的牛懒懒地吆喝了一声，听上去感觉乡下的日子缓，缓得温馨悠长，跟城市相比还是显得那般寂寞。只有雨停了，眼前才变得明亮起來。
想不到这顿午饭竟是这般丰盛。炖牛肉，炒花生，排黄瓜，白菜炖粉条，玉环娘说今天是梁双牙的生日，还煮了几个鸡蛋滚在桌上。梁双牙最爱吃娘做的炖牛肉，吃到最后也肉里的油汤儿都倒进碗里，与米饭搅在一起吃下去。他能一气吃两小碗牛肉。虽说干上了农经协的事情，梁双牙到了家里仍旧像过去那样勤快，除了清扫院子，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爹对他这点很满意，说他沒在城里养娇了身子。
梁罗锅过去也能吃两小碗，可近來爹又累病了，一顿只吃半碗米饭半碗萝卜丝汤。大哥的死给爹的打击很大，可是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爹的食欲本來是在慢慢增长的，可是那天大嫂带着新丈夫和两个孩子來看他们，爹和娘又抹了眼泪。爹时不时地去大哥的老院儿望望，梁双牙发现爹有时独自蹲在那扇墙壁旁吸烟，脑子里破译着大哥留下的血画。梁双牙看着爹眉眼已经走形，脸灰得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來一样。老爹的沉默会憋出病來的。实际上他的胃病得不轻，却舍不得花钱去买药，他胃疼的时候，就往嘴里扔一颗黄豆，刚咽进肚里的时候，感到肚皮发胀，吐酸水，双手捂一会儿就会好受一些。娘就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守在爹的身边。
梁双牙把包裹找出來，往里面装着牙膏、毛巾和水杯。他一边装着东西一边说，我发了工资了，这次上城给我爹带点胃药來！
爹说我不吃药。
梁双牙说你不是**功，凭啥不吃药？
娘想把话引开，说又要出差啊？
梁双牙嗯了一声，说要到省城买种子买化肥。
爹叼着枣木烟斗，沉着脸说，麦子刚一筷子高，秋庄稼的种子着哪门子急？
梁双牙辩解说，这次是到金种子公司去预定稻米种，叫吨米一号，植株矮壮，穗梗适中，为作物健壮生长、光合积累、增穗壮粒，抗倒防病，增产增收！
爹细眯缝的眼睛忽然悄悄睁大了，说是谁找的卖家？
梁双牙说是东家。
爹把老烟斗往桌上狠狠一摔，说你小子说人话！
娘说老糊涂虫，东家就是你未來的亲家荣汉林。
爹说你莫信他那骗人的鬼话！跟他做亲家我嫌丢人哩！
梁双牙说，你种地可是又借了人家的高利贷！
爹说他放贷是为赚钱哩，就冲这我才骂他老东西！
梁双牙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沒说荣汉林是啥好人，我娶的是他的闺女，他是他，咱还是咱！再说了，经济人协会是人家出资聘的咱，咱不坑谁害谁，凭本事吃饭！
爹盯着梁双牙的脸，说你还说沒坑谁害谁？你小子让人家当枪使唤啦！还美滋滋地跟我吆唤个啥？你就给咱祖宗积点德吧！
梁双牙懵着。
爹说你真想听？
梁双牙说想听！
爹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胡茬脸，然后把荣汉林强行发放假化肥的事情说了。爹喝了一口水，眼睛里有了凶光，爹又把荣汉林克扣农民卖粮回款的事儿说了。上个月底，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來了，经济人协会的帐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所以梁双牙还不知道，荣汉林沒有把粮款发给农户，一是扣留了属于他的借贷款，余下的钱用來购买经济人协会提供的化肥和种子。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梁双牙和荣荣一直沒有插手。听爹说这些假化肥是村长荣立伟和荣汉林合伙干的。李广田在喇叭里不停地广播着，说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有人不满，还得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人想告状，却敢怒不敢言。爹说老孙头沒向荣汉林借过高利贷，李广田却利用审批宅基地來强迫他买，老孙头知道是上当就给李广田跪下了，跪也不管用，听说还是买了两袋，被老孙头扔进村头大坑里了。爹讲到这里身体开始颤栗，无助却又情不自禁。
听到这里，梁双牙的心着实疼了一下。看來由于梁双牙与荣汉林的特殊关系，他的耳朵聋了，沒有人敢跟他议论荣汉林了。如果不是爹给戳穿了，他恐怕会一直糊涂着。实际上，梁双牙对荣汉林是有警惕的，但他万万沒想到这么快就朝经济人协会下手了。
梁双牙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啥东家？毁了，这样下去经济人协会非毁了不可。他说他要找荣汉林交涉去！非把个老东西骂个狗血喷头不可！他说得很痛快，这话好像在肚里准备了好些日子了。爹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儿子还是条汉子。娘却惴惴不安了，说你可别惹小麦她爹，那老家伙是好惹的吗？梁双牙说咱不是惹他，是想堂堂正正活个人！娘担心小麦的婚事黄了，就让他看在荣荣的份上别惹荣汉林生气！梁双牙说小麦跟他们不一样，如果她跟她爹一样坑人，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也不吃劲啦！说着就背上包儿悻悻地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梁双牙感觉自己的脚步虚了，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村民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了，有人甚至像躲避瘟神似的躲着他。碰上了抱柴草田凤兰，他找田凤兰证实了一番。他的痛苦还并不在于自己被恶人利用，而在另外的方面，事实上，他操办经济人协会的日子早有一种预感，随着业务的扩大，他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经济人协会越來越富有，忧的是村民们异样的目光中透露出來的疏远和冷漠。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荣荣正对着镜子梳头。梁双牙使劲喊了一声荣荣，你爹干的好事！我被你们当猴耍啊？然后就将爹暴露给他的丑闻说给荣荣。荣荣呆呆地望着满脸涨红、愤怒不已的梁双牙。荣荣不承认这是事实，更不相信爹、哥哥和李广田进來了假化肥，她觉得那是看着经济人协会发了财的农民患了红眼病。梁双牙说你不信我可以拿到县城化验。荣荣说回去问问爹。梁双牙说你去问，我等着你！荣荣跑出去了。荣荣刚跑到门口，几个农民就把经济人协会围了。立本老汉、田凤兰、周五婶、四喜等一些农民把门口围了。荣荣在门口抵挡着，惊慌地说，乡亲们，你们要干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立本老汉嚷着，你们竟然坑害我们，我不跟你说，你把梁双牙给我叫出來！
立本老汉嚷，叫梁双牙出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田凤兰喊。
梁双牙，你狗日的出來！再不出來我就砸牌子啦！一个小伙子摘起那块牌子就要往地上摔。
你给放下！梁双牙一声吼，急切地往人群里挤。
荣荣眼睛亮了，焦急地喊，双牙，他们乱來啦！
梁双牙夺过小伙子手里的牌子，说咱们有事说事，砸牌子算啥本事？
双牙啊，我二憨叔沒坑你害你吧？立本老汉眼睛红了，你变了，变得不是过去的梁双牙啦！
梁双牙惊讶地瞪着眼睛，说到底咋啦？
立本老汉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胡茬脸，气愤地说，你们经济人协会扣粮款和兜售假化肥的事，你真的一点不知？梁双牙马上惊呆了，说他真的不知道。田凤兰说，别听他的，他是荣汉林的姑爷，又是他干的，能不知？梁双牙催促立本老汉，您接着说！立本老汉咳了一声说，上个月的二十七号，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來了，经济人协会的帐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荣汉林这狗东西沒有把粮款发给农户，一是扣留了借贷款，把钱用來购买了化肥和种子！老头说道这里喘了一口气，化肥和种子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荣汉俊还舔着脸子在喇叭里广播，说买经济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呸！荣家兄弟合伙骗人，化肥是他娘假的！粮款不还我们，还逼我们使你们的假化肥，你们的良心让狗吃啦？
他们的良心还抵不上一截狗杂碎！有人骂着。
荣荣急了，喊你们造谣，你们血口喷人！
这个时候，荣汉林派來的几个打手过來了。打手们横冲直撞地挤过來，喊都给我滚蛋！
经济人协会给你们干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们的良心呢？
立本老汉气愤地骂，我倒要看看他荣汉林的良心。
他的良心是黑的！田凤兰喊。
打手们要动手，农民们朝他们逼來。
梁双牙大声喊，别骂了！
人群里静了一些，梁双牙动情地说，立本叔，乡亲们，你们刚才反应的问題，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我们干经济人协会目的不是赚钱，是想给乡亲们干点好事！如果不是这样，我梁双牙早就上城打工去了。他看着乡亲们的脸，自己的眼睛红了，我们都是农民，过去我看过农民给人下跪，看过农民被人欺负，更看过咱农民的难处。正是这个信念，我在心中暗暗发誓，经济人协会就是让我们的父老永不再下跪！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怎么卖出去的吗？荣荣动情地说，郑州一个当官的孩子落水了，双牙跳进水里救了孩子，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他的腿肚子刮得都是血！这个当官感激他，给他钱，他不要，他说你帮我给乡亲们卖点粮食吧！回到村里，他不让我跟人讲，他说我们刚刚开始！
乡亲们惊讶了！
荣荣，别说这个。梁双牙勇敢地抬起头來，乡亲们，保护咱农民自己的权益是对的！容我查查，如果你们反应的事情属实，我会站在你们这边！我会在这里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待！如果还解决不了，你们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上告！
人们渐渐散去了。
只留下了荣荣和梁双牙。梁双牙和荣荣默默走进來。梁双牙缓缓走到地图前，轻轻撩开地图，看着血画久久不说话。
双牙，你别往心里去啊！荣荣劝道。
梁双牙自语地说，我说过了，你这次信了吧？乡亲们指到我脖梗上了，我能平静吗？你知道吗？如果大哥不死，他也会出现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小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步步逼近荣荣，把她逼到了墙角。
荣荣委屈地望着他，慌了，说我也不知道。
郑州的粮款是不是打过來了？梁双牙问。
荣还是说她不知道。
你知道啥？就知道搞对象吗？梁双牙的眼睛冷气逼人。
荣荣瞪着眼睛说，我去问问爹！
梁双牙沒吭声，急忙给郑州打电话，郑厂长吗？什么？粮款打过來了？谢谢啊！他放下电话死盯着荣荣的脸。
荣荣惊讶了，这爹咋沒说？
梁双牙气愤地喊，我被你爹当猴耍啦！
荣荣哭泣着跑了。荣荣跑到家里，看见老爹荣汉林躺在藤椅上悠着身子，继续听他的评书节目。荣荣跑进來，一把关了他的收音机，气得变了声，问这有啥好听的？爹，我问你，你是不是把粮款给扣了？分发给乡亲们的，是不是假化肥？荣汉林不以为然地说，别听农民们瞎呛呛，双牙呢？
他给气坏啦！还骂我！荣荣委屈地哭了。
啊？这小子！翅膀硬了？要翻天了？荣汉林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來，别哭，有你爹怕啥？去把双牙给我叫來！我跟他说！
荣荣任性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她对荣汉林的表现极为失望。呆坐了一会儿，荣荣又朝经济人协会跑回來，对梁双牙说化验就化验。梁双牙很感动，荣荣的身上还有正义感呢。两个人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化验结果真让荣荣吃惊，是假化肥无疑，梁双牙想马上报告给了县工商局。荣荣知道这里的严重性，如果梁双牙捅了出去，爹和荣汉俊知道后肯定轻饶不了他，如果知假不报，梁双牙真正从心里瞧不起她，甚至会怨恨她，从而失去她得到的爱情。善良的荣荣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跟着梁双牙到工商局投了诉。工商局來人查封了假货，还追查到了货源，在县城一家倒闭了的化肥厂。起初，荣汉林还很硬气地瞎挺着，后來挨了荣汉俊的严厉批评，荣汉林才以经济人协会会长的名义公开向村民道歉，心里却疼那些罚款。荣汉林和荣汉俊都不知道是梁双牙和荣荣告的密，他们在村里寻找这个投诉人，他们要让这个人缺胳膊短腿。
经济人协会往镇粮站送了几车粮食，就再也沒有别的啥业务了。本來粮食市场就不景气，这起兜售假化肥事件，又给刚刚露头的经济人协会雪上加霜。梁双牙知道，是这个行动阻止了荣汉林，否则假金种子也就进來了，农民使用了假种子损失可就大了。荣荣替爹后怕，她怕梁双牙跟爹一起吃官司。梁双牙和荣荣沒啥事情可做，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就胡拉一通小提琴，然后就是说说笑笑，后來梁双牙就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跟一个沒文化的村姑说话，实际上是很枯燥的。但是，有一点梁双牙无法否认，是荣荣的爱情冲淡了大哥之死的阴影，使他从强制筛沙的沮丧中振作起來，在春天里重新激发了对乡村和土地的热情。才短短几个月，他不再害怕农村，不再害怕劳累。劳累也许能转移一个农民的精神上的苦闷，今天就不同了，他成为了一个乡村商人，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呢？他又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个经济人协会不是他自己的。可是，如果沒有荣汉林这个经济做后盾，他能够把经济人协会干起來吗？后來一想起自己与荣荣的关系，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主人，他有很远的想法，他不仅要成为蝙蝠村村民的经济人，还要成为蝙蝠乡上响当当的农民经济人！所以，他夜里很少回家住，他在办公室写下了一份经济人协会工作规划，要把现有的经济人协会进行改革。他查阅了很大资料，写得很苦。写完之后，他首先向荣荣征求意见，荣荣笑着说，只要你同意的我都同意。可是，当梁双牙把报告交给荣汉林的时候，荣汉林却当场给撕了，荣汉林长叹了一声说，沒用啊！梁双牙惊讶了，从來不失眠的他整个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的长夜，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出某种暂时的憔悴。梁双牙不服气，就由荣荣带着去找荣汉俊评理。谁知荣汉俊跟荣汉林穿着一条裤子，对这个问題的态度一样糊涂。
梁双牙惊愣在那里，说连您也这样说？
荣汉俊朝他冷冷笑了笑，说双牙啊，你还嫩啊！
梁双牙板了脸，说荣汉林不该这样！他不尊重我！
荣汉俊见他目光很硬，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生气地说，你小子说啥？汉林不尊重你？动你的狗脑子想想，他把自己的心尖儿宝贝闺女给了你，还不尊重你？你念书念呆了。他把嘴角收紧了，好像要排除任何笑意。他眼睛尖锐地打量着梁双牙，继续说，我是个粗人，可是话粗理不粗！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给你讲一讲。你那个材料荣荣给我看过，写得太虚了，啥合作社，啥经济人啊，那都是外国农民干的事情！我跟宋书记出过国，啥都见识过了，咱追人家至少得30年。人家那套，我们干不了，我们这套，就叫中国特色吧，他们也学不來，不信你拉个老外來，到咱蝙蝠村种几亩地试一试，不等一季儿就得他娘的趴架！谁看得起咱农民？咱自己看得起，我们懂得先为嘴吃，后为别的事。嘴里沒食儿，就让你整天穿龙袍、住宫殿又管蛋用？人活着，嘴在哪儿，心就跟在哪儿。只要嘴有着落了，心才会有着落，所以我就是说，把钱从别人兜里装进自己兜里，心也就踏实了，这才是你最大的本事！你和荣荣最缺的就是这一手，你们比不上鲍真，她知道该干啥，你们整天抱着个小提琴，晃呀晃的，拉呀拉呀，能拉出金元宝來吗？他鼻子突然一紧，越说越來劲了。梁双牙听着荣汉俊的话，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下沉。这是在谈论经济人协会，如果在钢厂，荣汉俊早就满嘴脏话地骂开了。他眨着眼睛说，你说咱庄稼人的全部智慧在哪儿？在于该**干啥干啥！
梁双牙沒话说了，他服了。
荣荣静静地听着，不敢出大气。
荣汉俊说，你听见了？
梁双牙说我听着呢。
空旷的堂屋只有梁双牙、荣汉俊和荣荣，梁双牙与荣汉俊对视了一下目光。他忽然觉得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的性质。
荣汉俊说话的时候眼珠沒动，肩膀不时地抖动起來。梁双牙抬头看见老头手上的伤痕。老头拇指和手背上有个三角疤痕，手背上的疤痕很黑，还很亮。他听爹说那是荣汉俊当年在腰带山种黑地挨批斗，被民兵用枪把子打的。荣汉俊见梁双牙不说话了，就喊金鱼儿给他熬一碗酸梨汤喝。金鱼儿熬了两碗，他给爹端來的同时，还给梁双牙端來了一碗。梁双牙喝着酸梨汤，还想听荣汉俊说话，可他一扭头看见老头打着鼾声睡去了，老人睡觉的时候手的姿势像在算计着什么，手颤颤地动着，光亮一直随着。梁双牙轻轻叫了两声荣支书，荣汉林依旧沒抬眼皮。老头想跟他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他看了看老头，脑袋轰地一响，突然感觉老头根本看不起他。既然这样还为啥挽留他？在这个荣家大家庭里，自己明明是以卑微的打工者出现的。他在心里骂自己下贱，凭啥恭恭敬敬地听荣家人指使，像个阴影跟随着他，将长久地骚扰他的生活。梁双牙显然很气愤，他把头扭向荣荣，说回去跟你爹说，就说我梁双牙不干啦！然后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在梁双牙心情最坏的时候，鲍真竟然來村里找他，他悄悄躲了。他看见她就难受。她说要跟他好好谈谈经济人协会的事，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她要质问他为啥不理睬她？
一个阴暗的上午，荣荣听说爹撕了梁双牙的规划书，气得不行，她找爹闹了一通，险些把梁双牙与她鉴定假化肥的事说出去。梁双牙几天沒到协会來了，荣汉林听说梁双牙要跟他决裂了，荣汉林沒有太在意，可是他怕荣荣伤心，还亲自到梁家找梁双牙，请他回到协会里來。梁双牙沒有明确表态，但他说这跟荣荣的爱情是两码事。爹像给梁双牙讲话那样跟女儿讲了半天，荣荣听说与她跟梁双牙的爱情无关，她回來的时候竟然心平气和了。爹是为她好，为她好也就是为梁双牙好。荣荣觉得爹最疼爱她，甚至为她沒能上学感到内疚。那时候，荣汉林和姚來芳一家在山上，荣汉林的老婆姚來芳常年有病，荣荣好像就为伺候娘而生，小学二年纪沒读完就退学了，娘的病一直沒有好彻底，可是全家搬到蝙蝠真镇以后，姚來芳忽然在一天夜里看见了红蝙蝠，而且让荣汉林给捉了，煮熟吃过病就好起來。荣爷的理论依据是古书，古书上记载着红蝙蝠是起死回生的药物，他的出现能够让人绝处逢生。荣汉林一直弄不清这里的奥秘。但是他却是抓住红蝙蝠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谁只有荣爷晓得。
荣荣过去的心思是很野的。她跟着鲍真上城打工，回來跟着鲍真开荒，后來进了乡政府，然后给鲍家打工，只有跟梁双牙恋爱以后，爹放了高利贷，她的心思才安稳下來。她把爹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爹照顾得舒舒服服，手脚不停地劳作，爹放了高利贷之后，她也学着问帐、记帐，只是不管要帐。对家里的经营盈亏、成败得失还是相当关心。荣荣一晃过了二十四岁，当中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宋书记还给她保过大媒，她都沒有答应。所以在本村找个意中人就相当紧迫了，选中梁双牙是在她心中酝酿很久的事情。她和梁双牙悄悄上城打工去了。因为她家有电话，有个啥事情梁双牙就让荣荣转告家里。他看出來，他是一个非常正派、有责任心、有志气的好青年，他在外边打工省吃俭用，不赌博，不嫖女人，不喝酒，抽次一点的香烟，每月收入除了买几本书，挣的钱大部分都寄到家里來。他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从商城买的处理品。爱情就在不知不决心中产生了。跟梁双牙正式恋爱以后，荣荣沒嫌他家贫穷，满心都很快活，她只想天天都跟他在一起。荣汉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给她们投资的经济人协会，不仅可以遮掩自己放高利贷，还能把梁双牙和荣荣牢牢地拴在一起。爹以为他们牢靠了，可荣荣还是对他不放心。所以在爹和梁双牙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荣荣几乎都站在了梁双牙这边，比如投诉假化肥事件。
可是，在如何经营经济人协会的问題上，荣荣还是赞同爹的考虑的，经济人协会是给农民服务的，可是也要有效益，不然经济人协会就经营不下去的。她知道爹的底细，这两年农民增收慢，甚至大面积亏本，致使爹的高利贷也很难发放了。今年乡里又打击放高利贷了，还让信用设搞起了小额信贷，爹的路是越走越窄了。按照梁双牙的规划，要在全镇范围内搞经济人协会，爹的余款都得扔进去。可是她不能很好说服梁双牙，他不愿意看见爹和梁双牙的意见分歧伤了和气，而进一步推想着他甚至可能离开蝙蝠村，离开她荣荣。出现那样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她越想越伤感。荣荣是个精明的姑娘。为了调和爹和梁双牙经营上的分歧，她要做出行动，她让爹带她和梁双牙到南湖水库度假村玩了两天，看着爹和梁双牙的关系渐渐融洽了，她心里就踏实一点。
坐在水库的汽轮上，望着朦胧的山光水影，梁双牙一点沒有感到高兴。竟然想起电视剧《永不瞑目》里，贩毒老大的女儿拉拢卧底的大学生肖童，感觉自己也上了一个圈套。他自嘲地笑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呢？实际上，眼前的荣荣眼睛异常纯净感人，她亲呢地跟梁双牙说，当我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要命令你，你应该体谅我爹！他是我爹，你懂吗？梁双牙说我怎么不懂？荣荣又伤感地说，爹他经营到今天，尽管有我大伯荣汉俊给撑着，可我爹也不容易呢！这些年爹是挣了些钱，可得给头头脑脑打点，养着几个黑道打手，哪儿不得用钱？我家真正发财的日子还沒到呢！梁双牙觉着荣荣说了实话。荣荣说，我哥头脑简单，往后靠谁？当然靠你呀！梁双牙沒想到荣荣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她的红衣裳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团火。过去梁双牙轻看了荣荣。荣荣的模样越來越受看，家境好了，穿戴好了，而且肚子里有内容，说起话來也是条条是道。荣荣的眼角有了两滴透明的泪，说双牙哥，我求你的话，都记住了吗？梁双牙一把搂紧了她的身子，感动地说我懂你的心，我跟你爹的分歧是经营理念的分歧！你别往心里去！我会尊敬他的！荣荣哽咽了。感动归感动，可是，她用又软又暖的手，揉遍了他的全身，仍旧不能使梁双牙的情绪好起來。啥原因呢？难道真是经济人协会走到头了？
荣荣心里无法平静，梁双牙也找不出啥原因來，他隐约有一点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屈辱感。自从高考落榜之后，无论种田还是打工，无论是跟鲍真还是跟荣荣恋爱，他的自尊和自卑差不多交替出现。